第二天,我把这些经过告诉海兰,我叫她今夜伴我同去,并且把我预定的猜度与计划同她说了,无论如何请她勉为其难来做。
但是她竟热心而兴奋地答应了。
夜里,当绿色汽车开出去后,海兰到我的房里来,但是,要不是我是预知的话,我真想象不出这会是海兰,她是这样焕发美丽与健康,我一时竟找不出一句可以形容她的辞句,但是立刻使我想到在动物园中见过的一种长尾、细身、眼睛闪着光芒的鸟,我很想用这个鸟名来形容她,来叫她,但是我竟会没有记住这种鸟的名称,我好像觉得这只鸟就是叫作海兰。我带着忘形的感情叫出:
“啊,海兰!”
她非常愉快地奔到我的身前。她穿着一件浅灰色银纹的晚服,在她活泼的举动之中,横加着庄丽高贵的条件,后来我想到是这个色彩与韵律,使我想到动物园中的美鸟。她高兴地说:
“先生,你预备好了么?”可是我没有回答她,我说:
“海兰,你太美了!”
“你真觉得我美么?”
“自然,”我说,“这件衣服……”
“啊,这是一件小姐给我的旧衣服。”
“但是于你实在太合式而美了。”
“小姐也是这样说,所以就送给我。”她说话的语调充满了高兴,我猜不出她的心里是浪漫还是写实,我说:
“但是,太美了!”
“怎么,你以为不好么?”
“于我自然是光荣的,但是这会使……”我忽然嗫嚅着说不下去。
“会使什么?”
“我想这会使,也许会使你小姐不高兴的。”
“不,”她说,“不会的,她要我打扮,她看我打扮就高兴。”
“……”我想了一想,接着说,“是的,也许你说的是对的,也许是对的。”
“那么让我们出发吧。”她说,“她也许要等你了。”
“好,”我觉醒似的说,“让我们走。”
跳进汽车,我开始又想到我做这工作实在嫌太年轻了,旁边的海兰使我竟会生一种特殊的感觉,她满面是快乐的表情,时时靠到我身上来。车子在广阔平直的路上,一点没有波动,两侧的树木在路灯下显得非常新鲜,风打动了它们的枝叶,像是同我们招呼一样,蝉声叫得十分亲切。天气是这样的美好,星月在天上,没有云;风吹来都是温柔。海兰又高兴地靠拢来,突然,用发亮的眼睛望着,笑得像一朵花似的说:
“天气真不坏。”
“是的。”我说着,无意识地把车驾慢了,无意识地用我的右手围到她身上去,她也就让开了靠倒在我臂上。但这一靠的感觉,使我骤然意识到我行动的越轨。我立刻把手臂收回来。
“怎么?累么?”她说。
“不,啊,不是……”我支吾地回答,把车子加快了两倍,路树与路灯像深雾一般地掠过去,车灯直射到远方。我这时想到了我们的目的,说:
“我怕会到得太晚。”
“这样快,假使出了岔儿,会到得更晚的。”她说,说完而且笑。
这是什么?我不知道,是诱惑还是开玩笑,这笑声使我看她一眼,于是我又无意识地把车子驾慢了。我觉得她的态度的确已经忘了我们郑重的使命,把这次的工作当作我们的偕游。但是我自己呢?她说:
“这样是最舒服的速度。在这速度之下,我们方才不辜负这初夏的夜景,与明媚的天气。”
“不过,海兰,”我说,“我们终应当明白我们是在做一件医师的工作,不是来游春的。”
“在我,”她说,“工作与娱乐永远在一起,这两样永远是分不开的,没有工作的娱乐我不爱,没有娱乐的工作我不干。”
“那么,难道你服侍你小姐的工作,是有娱乐的性质么?”
“自然,在这样富贵的一个家庭里,伴这样美丽的一个小姐,整天同她在一起,不是一件快活的事情么?”
“但是这是娱乐么?”
“是享受,但是享受就是广义的娱乐。”她说了,又望望我。
“……”我没有话说了,这种锋利的应付,抹煞了我的自大,我在她光明的视线中,骤感到自己的渺小。这是一种自卑的心理,使我立刻忘忽了自己的地位与立场,我说:
“假如光是为游玩,我想你不会在这夜里伴我在这车子里。”
“也许,”她说,“但是以后我自然也会愿意。”
“那么是工作使我接近你了。”
“是的,”她说,“而且也只是工作使你认识我。”
于是我们进了市区。我们在玫瑰酒店前下来。在转角地方,我寻到那辆绿色汽车,但是我们进去了竟寻不到梯司朗小姐。
我想她一定在赌窟里面,所以毫不焦急地先坐了下来;海兰这时候显得局促起来,因为这里那些喝了酒的,衣饰零乱的男女,都在作原始的哄笑取乐,在她是不习见的。她说:
“怎么到这种地方来呢?”
“这是工作。”我回答她,又说,“你等一会,我去找梯司朗小姐去。”忽然我想起一句话,我问,“她的名字是叫白蒂么?”
“不,”她说,“叫依利娜。”
“但是在这里你要叫她白蒂。”说着我走开去。
但赌窟里竟没有白蒂,我猜想除非她到更衣室去了。于是我又回到我们的酒吧,那里正奏起音乐,大家正在跳舞。这时我看见一个男子,后来走近了,我发现就是昨夜那个蓄小胡髭的人,他在勉强海兰伴舞,海兰畏缩地不应允他,引起他更甚的勉强,这勉强使海兰更加害怕而不敢应允,所以她当时就像几乎要哭似的在挣扎,我走过去了,她似乎得了一个依靠。这男子好像酒已经喝够了,并没有注意我,我迟缓而冷静地过去,说:
“先生,对不起,我想这样勉强一位小姐是不应该的。”
“这是你的女人?”他闪着红晕的眼睛说。
“不,先生,不是这样说。”
“那么,滚开!”他用他有力的手臂格开我。我说:
“你这样是太无礼了。”
“他妈的!”他说着扬起手就向我推过来。
在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受过些技击的训练之故,我不自觉的将这只袭来的手一带,这使他失去了重心,倾斜在旁边一张桌子上,自然他即刻用手扶持了。在这一瞬间,我立刻浮起了懊悔的心境,我竟忘了我学过技击;同时我也奇怪我的手底竟有了我意外的能力。因为实际上这是我第一次应付实际的袭击。
这时对方已经恼羞成怒,他握紧拳头照我打来,我闪开了。在这个情境下,照我所学的能力很容易使他倒在地下,在技击的理论上,除虚装声势以外,没有一个漏空的袭击可免对方得利的反手。
但是我忍住了,这第一因为我怕多事,第二因为海兰实在显得太惊慌了。但是对方竟更加生气,站定了他的身子,鼓足了气要再对我袭击,许多人都围拢来,但并没有劝架的人,这是一个下等的酒店,大家对于软性的刺激已经麻木了,有人打仗变成特加的节目,正如一个外来歌唱家到音乐台去唱歌一样,使他们可以有一种一时意外的兴奋。他们已经围成了一个可以让我们动武力的圆场,有些叫喊着,有些鼓舞着,海兰非常惊慌地来拉着我,我刚要叫她坐到那边时,对方已经袭来了,我已经来不及躲开,拳头在我耳边擦过,这需要我镇定一下;但是在观众,尤其是对方的朋友们欢呼笑声之中,他乘胜就冲了过来,可是当他拳头未达到我身上时候,我把身体蹲下,并没有动手,只用我的肩胛从他小肚上一顶,他就倒到我后方去了,这并不是凶狠的反击,我也没有乘胜去攻打,但是我必须准备他的反攻,但是当我立定之时,发现他竟受到我意外的创伤,原因是他的下颚竟落在桌边,他倒在地上不是立刻可以起来的。许多人呼喊与鼓动,使他勉强站起来;他狂怒得像一只受伤的老虎,似乎想找什么武器的时候,突然,一个外来的呼声使大家都停止了。这是白蒂,她惊呼着:
“海兰,”一面就迅速奔过来,拉住了海兰,说,“你怎么会来这里,海兰?”
海兰站了起来靠着白蒂,我不知道她对白蒂在说些什么,同我打仗的男子这时走到白蒂地方去;但是白蒂没有理他,她过来到我的面前,责问我说:
“你为什么带她到这里来?”
“我,啊,我不愿意失信。”
“失信?”
“我同你约定今天让你会见爱你的人。”
“啊。”她嘴角露出一个微笑,“那么现在你带她离开此地。”
这时海兰也过来了,我说:
“那么你呢?”
“她自然也同我们一同走。”海兰说。
“不,我不。”
“那么我也不走。”海兰天真地说。
“好的,那末我伴你们去,但是你答应我以后不来这里。”
“你也不再来这里。”海兰笑着说。
白蒂笑了笑。于是她招呼侍者,给了他一张一百法郎的票子,向那个同我相打的小胡髭招招手,拉着海兰向外走,我于是就跟在她们后面。
到门口。我走上去问海兰:
“那么我们到哪里去呢?”
“……”海兰没有回答,望望白蒂。白蒂望望我,说:
“我们到古堡咖啡店去吧。”
海兰于是坐在白蒂的车内,我一个人驾一辆跟着她们。
古堡咖啡店是一个很上等的地方,乐台上奏着古典的音乐。
我们就坐在一个较清静的角落里。
海兰开始说话了:
“你大概不认识这位先生吧,小姐?”
“不要叫‘小姐’,在外面你叫我白蒂好了。”白蒂说的话是不切题的,这时候我非常注意她的口音与举动,看她是否有显著精神病的征象,但是海兰接下去说:
“他就是那位整理图书的先生。”
“……”白蒂没有说什么,眼睛望着虚空,似乎在想些什么。我知道她心底有对我怀疑的心思在酝酿,所以赶快抢着说:
“海兰,你为什么要这样介绍?不说我是你的好友?”
“但是在我们主人面前……”
“是的,不过现在是在外面,是在古堡咖啡馆,不是在古堡家庭。”
“古堡家庭?”白蒂问了。
“是的,请你不要生气,小姐,我常常同海兰说,你们这个别墅像没有人住的古堡。”
“使你感到寂寞?”
“不是寂寞,而是可怕、凄凉与黑暗。”
“那么你为什么担任这个工作?”
“自然为我对于书籍的兴趣,梯司朗先生的古籍版本实在是收藏得太丰富了。而且再说当初我也想不到一个这样富豪的别墅里会有这样阴森的空气。”
“那么为什么还继续耽着?”
“我爱你们的图书,还有,不瞒您小姐说,”我把嗓音放低了说:
“而现在我还为海兰。”这句话很使海兰有点惊奇,我于是又立刻把话转开去:
“现在你可以知道我昨天是受谁指使的了。”
“……”白蒂笑笑望望海兰。
“你以为海兰这样聪明活泼美丽的人,为府上这点薪水,就肯长闷在古堡里面么?”我说着笑笑,“不,不,小姐,这是为爱,为爱你,为你的健康与美。”
“海兰!?”白蒂看着海兰似问似叹地轻轻地叫她。
海兰在这白蒂的注视下,显得更加美丽了;眼眶中充满着感激的泪水,拖长着声音叫:
“小姐,……”
“叫我白蒂。”于是又注视着她说,“你真的这样爱我么?”
“是的,我永远这样同你在一起。你到哪里,我跟你到哪里。”
“好的。”白蒂说,“好的,我永远要你跟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