烦恼而又沉闷,不知不觉过了三天。那天我身体略略感到不适,我想终有几分热度在身上吧,晚上很早就躺在床上了。但是我没有睡着,我在翻阅海兰的日记:

“……我不知道她在里面做什么,她要一个人耽在房里。隔了许多辰光,我去敲门,她不应;我以为她睡觉了,但是我听见哭泣的声音;隔不多久,这声音也消失了,我又去敲门,她厉声地说:‘我不愿意见你。’于是又隔了一个钟头,那时我心里突然浮起恐怕,我怕她会自杀。所以我又在敲门了。‘剥剥’……”

正是“剥剥”的敲门声,我问:

“是谁?”

“是我。”不错,这是海兰的声音,她接着说,“小姐预备出去了。”

我立刻起身,胡乱披上了衣裳。站在窗前打我的领结。大概没有二十分钟工夫,我看到了两条灯光从东面射在院中蠕动。于是我立刻跨出门槛,跳进了我的车子。

等那辆绿色的车子游出来,于是我就跟在后面。

出了铁门,顺着右手走去;我紧随后面,掠过了许多路树路灯,慢慢地穿进了市区。

最后这绿色车子在一家酒家前停下了,我也立刻停了下来,我看见一只黑手套的手把车门推开,随着是整个的身体跳出去了。

我没有看见她的面部,只看见她的令人羡慕的身躯,穿一件很随便的深紫色的上衣同淡蓝色的下裙,用矫捷的姿态跃进了酒家,我追随进去,这时我注意到招牌是:玫瑰酒店。

里面许多人都对她欢呼,她好像每个人都很熟似的,大声地招呼,接着围着柜台上的一群青年,都围着她到里面桌子上去。这是一个下等的酒窟,这群青年似乎都是游手好闲之徒,衣服也不很整齐,态度尤其讨厌。有几个女的打扮得非常艳俗。我想象不出这些男女可以做像梯司朗这样世家里小姐的朋友,也想象不出这样地方是梯司朗家庭里的人所可以进来的。

我拣了一个地方坐下,这时候我才看到这位我的病人的面部。她正在吸烟,眼睛凝在空虚之中,同桌的男女在哄闹,她有五分钟没有参加,后来别人推着她,她也就嚷起来,身体靠倒在一个男子的臂上。现在灯光很匀地铺在她的脸上,我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她的面部,这当然是一只美丽的脸庞,但是除了眼睛长得特别有风致外,像这样的面庞是西洋杂志里广告上常有的轮廓,虽然面上略有胭脂,但还显得苍白,眉毛很好,与这双眼睛非常调和,但是画的成分比天生的成分为多。在她的表情之中,常常有凝视在空虚的浅笑,这一种凝视,是神经衰弱的一个特征,但并不是十分变态。她的变态的地方,我寻不出,但在她突然一哄闹,一沉静之中,我看出她整个的心境在这两极端间摆动。我推想她的人格一定是矛盾的结晶,最动与最静,悲哭与狂笑,她的心上似乎架着一个倒来倒去的天平,像儿童们所驾的跷跷板,左端与右端各坐着悲哀与快乐,不断地起落颠簸,使她整个的心境永远在不宁之中。

当我不断地对她们注视的时候,我忽然觉到我也正被别人在注视,这因为我是他们的一个生客,而我的衣装在这个环境之中,也显得过分的正式。我低下头,喝侍者拿来的咖啡。

有五个乐手,在一个角落里忽然奏起噪嚣的爵士音乐,于是房内的人就在狭小的舞池上跳起舞来。那一群青年中有三对也参加了,梯司朗小姐同一个有小胡髭的人在舞,这时候我才注意到梯司朗小姐身材的窈窕美好。还有一个比较颀硕的女子伴着一个壮健男子,舞到我的面前。这个女子全身都是活力,似乎有用不尽的快乐在心头一样,我能够判断她没有用脑筋的时间,凭这副简单的生命,她的确能够享受这低级的音乐,原始的男性压力,以及这整个的放纵气氛。我于是注意到梯司朗小姐同她男伴的态度,她没有笑,偶尔说一两句话。男子也不显得轻薄,似乎非常快乐地想接近这个女伴,但好像有几分胆怯似的,终不敢放肆。

我默坐着,等一曲音乐完了,我吸起我的烟斗,非常不在意地坐在那里,看他们欢笑狂舞。

最后我看他们休息了,歇在那边谈话,于是我过去,到他们桌边,请那位颀硕的女子同舞。我蛮想在她的嘴里探听一点消息,所以同她话谈得很多,我告诉她我是异国人,初次到这里来玩,所以非常寂寞。接着我问:

“你们一群朋友是常来的么?”

“是的,我们常常来。”

“你们一定都是老朋友了,或者是情感。”

“不,我们都是在这里认识的。”

“在这里,年轻人真快乐。”我说。

“……”她点点头,歇一会,我说:

“这位穿紫衣的女郎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的。”

“见过?在哪里?”她兴奋着问。

“想不起来了。”我说。

“不见得吧,”她笑着说,“她是很神秘的,没有人知道她的来踪去迹。”

“你也不知道?”我惊奇了。接着我问,“那么你叫她什么呢?”

“我们都叫她白蒂。”

“啊,白蒂,你难道不知道她姓什么吗?”

“不知道,她不说,我们也不再问她了。”

“这真是古怪。”我说着,音乐也停了,我送她到座位上,谢谢她。她们座上的人似乎很注意我似的,但是我一径回到我的座位上。我静坐在那里,看他们这一群人笑乐,我想这也许是真的,梯司朗小姐也是他们间的谜。最后,我在白蒂凝视空虚的当儿,我过去请求她同舞。

当她把手放在我手上时候,我说:

“梯司朗小姐,这是好几个月来唯一的希望,来认识你。”

“我?你怎么知道我是梯司朗小姐?”

“对不起,小姐,你奇怪了。但是你为什么不想到刚才和我同舞的那位小姐会告诉我的。”

“不,不,绝对不,他们没有一个人知道我的姓名。”

“只知道你叫白蒂?”

“是的。”她说,“但是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姓氏。”

“这是个秘密,”我说,“但是你放心,小姐,我不会泄漏这个秘密的。”

“但是你怎么会知道的呢?”我说:

“假使我连这个都不知道,我怎么会已有几个月认识你的企慕。”

“你从我……我父亲地方知道的。”

“不,”我说,“相信我,我不会对你说一句谎话。”

“但是……”

“请你现在不问这问题好不好?”我说,“假如明天夜里你在这里等我,我一定可以让你知道我从哪里知道你的。”

“好的,明天我等你。”她说完就沉默了,一直到曲终以后,她回到她座位上,吸一支纸烟,用渺茫的眼光望着空虚的空间,没有说一句话。五分钟以后,她离座了;她没有出外,从里厅里转进去。

我注意着,静等了二十几分钟,她没有出来,于是我也到里厅去,那里摆着台球,有许多人在玩;并没有她的踪迹,我在犹豫的当儿,看见有人从右角狭小的门里走来,我于是顺着这门进去,那是一个狭弄,走尽狭弄才又看见灯烛辉煌的大厅,许多人在那里吆喝,啊,原来这里是一个赌窟。我溜了一圈,终于在某一桌上寻到了她,她在赌,是的。出手似乎非常豪阔,我看了一回,也买了小数的筹码,在她旁边随便下注,我的目的当然不是赌钱,只是作为追随她的手段。她似乎没有看到我,但是不一会,那位在外面的颀硕的女子同那个蓄着小胡髭的进来了,女的说:

“白蒂,怎么样?今天你一定有很好的运气。”

“不坏,不坏。”她说。她抬起头来,这时先看到了我,对我笑笑,但随即招呼了他们的同伴。

我偷偷地注意他们,这两位同伴也开始帮她赌起来,大概没有好久的辰光,她全数输光了;于是他们相携着出来,我也就跟着他们,他们到外面要了威士忌酒,白蒂在狂饮了,我一直注意着他们。

不知这位蓄着小胡髭的人是醉了还是怎的,他回头注意我,突然过来对我说:

“你为什么老追随着,老注意着这位小姐?”

“奇怪了,先生,你怎么问我这样的问题?”我笑了。

“我必须问你。”

“我没有回答你的必要。”我正色地说。

“但是我要禁止你这样注意她。”

“这是我的自由。”

“我不答应。”他说着似乎要动武了。

但是这时候音乐响了起来,我过去请求白蒂跳舞,白蒂接受了,这使责问我的人没有办法。我同白蒂说:

“梯司朗小姐……”

“我希望你叫我白蒂。”

“那么,白蒂,这样的生活于你是多么不调和?”我说。

“为什么不呢?”

“这样的生活会毁坏你的青春,残伤你的健康,损失了你的美。”

“我本来老早没有青春健康与美了。”

“你太自暴自弃了,你知道有多少爱你的人在看重你的青春健康与美。”

“爱我的人?”她突然震怒了,想摆开我的身体说,“原来你是我家里的说客。你,你一定是同我父亲串通的。”

我没有让她摆脱了我,跟着音乐舞过去,镇静地说:

“请你安静些,小姐,以后,或者明天,”我这时忽然注意到墙上的钟,已经一点多钟了,我说,“啊,现在应当说今天,今天夜里你就会知道我所说爱你的人是谁。”

“好的,”她说,“不过我希望你不要撒谎,世间并没有爱我的人……我家里的人都在憎我,都说我有神经病,……”

她非常兴奋,但是我打断她的话,说:

“我不知道你家,我也不知道我家,我不希望你说家,这在我听来是痛苦的事,让我们谈些快乐事情吧。”

“但是……”她说时随即被我急速的舞步打断了。我说:

“不早了,你该早点回去睡觉了。”

“……”她没有理会我的话似的,没有回答。

音乐终止的时候,我说:

“不要忘掉今夜的约会。”

我当时立刻付了账出来,驾车一直到梯司朗氏的别墅;一路上我感到今夜的收获已经很多,我觉得非常满意。到房里我卸下衣裳,熄了灯,吸着纸烟在窗口下坐着,我要看她到底在什么时候回来,但没有到我吸完一支烟的时间,有两道车子的灯光射进来了,我想:

“也许是我最后劝她回来的话发生效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