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我做两件工作,第一我到图书室里认清这个黄色的电铃,第二我驾着我的汽车到外面跑一圈,回来我把车停在院内,那是于我最方便的一个地方。于是我同梯司朗太太接洽我需要海兰帮忙的事情。她说:

“为什么你需要这样一个女孩子呢?”

“你想,太太,我是一个男子,而且年纪太轻,有什么方法可以随便同你们小姐接近呢?”

“这没有什么,你是一个医生;但是,也好,海兰虽然年轻,但很聪敏,而且她是我女儿信任的人,或者于你有帮助,你自己同她去说好了。”

我很满意地出来,洗了一个澡,睡了一觉,饭后,我换了一套整洁的衣服,抽着烟,看看书,静候院内绿色汽车的动静。

起初我很安静地等过去了,但是十一点后,我的心开始紧张起来,我再不能安心阅读,窗外的一丝声音都使我注意,我不时向窗口去望,星光月色照着死寂的院落,淡淡的树影铺在地上,草地如一个湖沼,一二个石像披着纱似的,更显得这庭院的寥落与古旧。

时钟敲了一点,我感到一种清寒;但是我还是等着。自然我的心开始有点焦急,使我奇怪的是:这份焦急的情绪,会有点像在一个约会中等待情人一样。我冷静地分析自己,深深地感到要是光为这笔月薪我会这样干么?其中的确有心理的成分,这成分是七份好奇三份好胜。

我在房中踯躅,前面是梯司朗太太给我的她们小姐的照相,于是我对它凝视一回。一个这样端庄美丽的小姐会有精神病了,这是多么残忍的事。我骤然在她的眉梢眼角间,发现一种引人入胜的妩媚,这妩媚是她祖母所绝对没有的。于是我想到我的职责,我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光荣与自大,我是在同这残忍的魔手搏斗,要从这只魔手之中挽回她的美丽与幸福,青春与光明,于是一种无比的力量与勇气,浮到我的心头,我像是受了天启一样,我有一个决心来担任这件事。窗口是星光与月色,我无意之中对着天空设誓,我必须完成我已经担任下来的工作。

但是三点钟已经快到了,院内一点声响没有,疲倦从我眼睛袭到我的周身,看来今夜是绝望了,我于是解衣就寝。

自从那夜起,我好像对这件工作发生了兴趣。所以第二天我立刻问海兰昨夜的经过。

海兰交给我她的日记,原来梯司朗小姐昨夜狂饮,两三次想出去,结果都倒在床上,九点半醒来,忽然哭了,嚷着人生的无味。

在这日记中,我发现了海兰之聪敏;我说:

“昨夜我一直等到天亮。”

“那么你为什么不叫我下来问我?”

“我想这是太扰你了,这样晚。”

“这有什么关系,而且现在这是我的责任。”她兴奋地说。

“我不愿意扰你,除非将来你对这事发生了兴趣。”

“什么事?”

“对于医治你小姐的事。”

“自然我是有兴趣的,我爱她,她如果永远陷于这样的生活中,在我也实在太悲惨了。我的力量只能够安慰她,服侍她,现在假如能够在挽回她的过程中占一份力量,这是多么光荣的事。”

我沉默一会,她注视着我,最后我问:

“她常常发脾气么?”

“是的,常常,但是发了脾气就后悔;她会把鞋子抛在我的身上,但是随即拉着我的手哭着求我原谅。”

“她是不是有平和的时候呢?”

“是的,不,不是平和,是厌倦,对于生活的厌倦;于是她就躺在床上,对我流泪。她说,她要我不离开她。”

“她爱打扮?爱镜子?”

“是的,但是她打扮好了,立刻脱去。最后十分之九还是随便地出去。”

“所以你很同情她。”

“是的,所以为她,你尽管什么时候都叫我。”

“那么,假如这是于你方便的,最好还是你来通知我,当她预备出去以前,你下来通知我。”

“但是,她常常预备出去了,忽然又改变了意志;改变了意志,忽然起来又要出去。”

“都没有关系,你只要一看她预备出去,就来叫我就是。我睡着的时候,你可以敲我的门。”

我在夜里从此不再苦等;于是在此后第三夜的十二时半辰光,在梦中我被敲门声惊醒,我立刻起来穿我的衣履,于是我非常兴奋地等着,觉得今天起我总可以正式着手工作了。但一直等到敲过两点,还是声息都没有;最后又是敲门的声音,我说:

“请进来。”

进来的是海兰,她抱歉似的说:

“小姐不出去了。”

“不出去了?”我感到一种惆怅,但是我接着说:

“好,谢谢你。”

海兰为我拉上门,我心里浮有沉重的寂寞,一个人在椅上任凭时间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