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我就住了下来,一星期匆匆过去了。一星期中除了很少几次在吃饭时候,碰见梯司朗先生及太太外,我几乎没有同他们碰头;常常是我一个人在讲究的饭厅用饭,梯司朗先生尤其少见,他几乎没有问起我怎么在进行我的职责,梯司朗太太同我谈的也都是空虚的问题,她似乎没有安排我同她们小姐怎样会面,好像我凭她给我的那张照相,就应当把这位小姐的病医好似的。
我每天没有事做,除了替换了几套讲究的礼服与衣饰以外,整天在图书室翻阅这些博杂的书籍,自然我没有心绪好好读书。我在杂乱的翻阅以外,只在室内打圈。这间房间我已经很熟,只有三格锁着的写字台抽屉我没有开过以外,其余好像都属于我的一样,我把我零星的东西放在写字台里,每天在上面翻翻那本书,翻翻这本书,有时候写一封无关紧要的信,午饭以后,我在沙发上打一个瞌盹。生活似乎很闲,但是我心里很乱,我竟不知道怎么样着手做这件事情。
台子上有一个电话,我很想打一个电话通知E.奢拉美医师,但是我又没有勇气打,因为他本来已经把这整个的责任交给我。
结果我叫通了疗养院,只同一个看护谈些话,问些那个老年病人的情形,这是我常常关心的事。
第七天下午E.奢拉美医师派人送来两支手枪,以及一些子弹,这是他为我代向警察厅领来的。
这使我想到我已到我应当做报告给E.奢拉美医师的日子。
但是我有什么可以报告呢?在把笔的当儿,我心中都是失望与苦闷。写了一点以后,我觉得撒谎的地方太多,结果扯去了总有十来次。最后我想,与其日子久了,一点没有结果,还不如趁早叫他另选贤能。于是我写了一封辞职的信。
我先告诉他第一天梯司朗太太同我讲的一些梯司朗小姐过去的情形以外,接着我就分析梯司朗小姐的病情,完全是这个严肃而古典的家庭空气所造成,而现在这些变态的行为,正是对于这沉闷的空气的反抗,是下意识的青春活力的发泄。最后说到我到现在还没会见梯司朗小姐,这样的空气,于我的个性,实在是一种压迫,每天想做点事而没有事做,这大概是我能力不够所致;所以最好你能够选一个有机灵手腕,活泼头脑的人来,因为我感到这样下去,不但我医治不好梯司朗小姐的病,或者甚至我也要得精神病了。
我把这封信交给贝翁脱付邮,可是第二天E.奢拉美医师给我一个电话,叫我无论如何担任下去,说本来这事情并不是三天五天的工作,所以必须忍耐与努力。
我自然没有话说,因为我的志愿书是我自己签字的,而他的诚意与对我的信任,正鼓励我的勇气来坚持这个工作。
于是我每天想思索一个办法来着手这件事情。
大概十三天以后的夜里,月色很好,我在我房内看一本精神病学的书籍,忽然看见窗外一亮,有汽车的声音。我就到窗口去望,看见那辆绿色汽车从车路驶出去,这汽车我知道是梯司朗小姐的。
当时我很想下去追她,但是第一我已经脱下了我的衣服,第二我的车子一次都没有驶过,待我穿好走下去,自然来不及了,所以只得忍耐下来,左思右想,我忽然想到了海兰,这许多日子中,我竟忘了这个重要的人物,是梯司朗太太特地叫我可以问她的人物,而事实上十多天来,我一直没有会见海兰,这大概是我遗忘她的原因。
于是第二天早晨,早餐以后,我叫贝翁脱请海兰到图书室来。
海兰进来的时候非常自然,虽然她是第一次同我谈话,但是她好像早就有准备似的。我请她坐下,她也就坐下了,我说:
“海兰小姐,你大概总知道我来这里的使命。”
“自然,先生。”
“但是我到现在还没有同你们小姐见面。”
“这是很难的事情,她一点不想在这所房子内会见人。”
“你有没有同她说过这里多了我这样一个人?”
“她知道的,太太已经提起过,说老爷用了一个整理图书文件的人在这里,但是她一点不觉得特别,没有一点反应。”
“我奇怪极了,她的生活到底是怎么样呢?”
“有时候整天在床上,有时候整天在外面,最近每天很晚起来,半夜里才出去。”
“吃饭呢?”
“总是由我们伺候在她房内吃的。”
我凝思了一下,沉默着。海兰用惊奇的眼光看着我,我骤然被这个美丽的面貌,沉静的态度所吸引,一个灵感似的观念提醒了我,我说:
“海兰小姐。”
“怎么?”
“我在担任这件事以前,没有想到有这许多困难,连会见这位小姐都要费这样大的麻烦,而这里的生活实在气闷得厉害。我已经向E.奢拉美医师辞职,但是他不允许;可是我已经失去了我能够医好这位小姐的自信力,我怕我自己神经都快有病了。”
“……”海兰没有说什么。她的视线避开了我的注视,听着我说些无关的话。我继续着说:
“我觉得在这里生活着,就需要一份力量,没有一个人在谈话,空气永远是死寂而灰色。”
“是的,老爷常常不在家,太太有时候也出去,回来了只是打绒线,养鸟。”
“也没有一个客人?”
“没有。”她说着露出好奇的笑容。
“那么像你这样年轻而漂亮的少女,居然能够耽得下去。”
“是的,起初过不惯;但是后来我觉得小姐待我实在太好了。我不但同情她,而且爱她。好像为她服务,在我都是光荣的了。”
“你来了几年了?”
“两年。”她说,“但是你问我这些作什么呢?”
“我觉得假如你在这里工作是为报酬的话,我很想你肯做我的助手,我愿意每月津贴你六百法郎。”
“倒不光为报酬。不过假如这是于小姐有益的话,我什么都愿意。”她踌躇一回又说,“但是我一点没有医学上的知识及经验。”
“这是用不着的,不用说你,连我都用不着,医药上事情我们可以问E.奢拉美医师。”
“那么叫我做些什么事呢?”
“只要你肯照我的话做,有时候你要跟我走,甚至是夜里。”
“为什么呢?”
“我们永远要追随着你们的小姐。”
“这自然可以。但是太太要不答应的,我想。”
“不要紧,我会同她去说。”
“那就没有问题。”
“那么谢谢你,我们就这样说定了。”
“……”她露着最甜美的笑容点点头。我望着她的笑容说:
“从明天起,你的第一步工作要记日记,记梯司朗小姐每天的状况与生活。记她每一句话与每一个表情。”
“但是她在外面的事我不知道。”
“不要紧,我会使你知道,你只照着你所知道的去记就是。”
“好的,我照你做就是。”她说,“还有什么别的事么?”
“没有什么。”我说,“但是请你告诉我,我用什么法子叫你最方便。”
“啊。”她想一想说,“你最好还是到图书室里按第三个电铃,那个黄色的电铃。”
“好的,谢谢你。”
于是这个美丽的后影在我面前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