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隔了一点钟的时间,有人敲门了,我说:

“请进来。”

进来的是贝翁脱,他告诉我梯司朗太太召见我。我于是跟他出去。

就在那间二层楼的小厅中,我看见一个稍稍嫌胖的妇人坐在那里,她看我进来就站起来同我握手。我在她热望的目光中,看到她好像已经期待我许多日子,以为我一到她家,她女儿的病立刻就会好似的。所以她非常慈和与殷勤地招呼我坐下。她说:

“我已经从E.奢拉美医师地方知道,你是一个合于理想的医师,我女儿的幸福,现在全在你的手上了。”

“我自然尽我的力,太太。”我说。

“据E.奢拉美医师说,第一步先要使我女儿同你接近,信任你,但是她是最怕在这里会见生人的;第一次印象不好,我想以后反而使她预防。所以我想还是让你们在自然一点的环境中碰见为好。你以为怎么样?”

“这一切只好随机应变,我还不知道她的一切,我想太太的意见总不会错的。”我说。

接着她报告我她女儿的许多变态行为,说在酒吧间赌窟里许多下流地方,会见生人就会一见如故,这里碰见人总不很爱招呼。

说她外面交了许多不正当的男女朋友,问我怎么样把他们疏去?

又说到她只有这样一个女儿,只要她会好起来,她牺牲什么都可以,于是又告诉我她每天怎么样为女儿祈祷……

我对于她的问语都不能具体回答,她的服饰与她身份上的庄严非常调和,但是她的唠叨的语调,实在破坏她整个庄严华贵的气氛。在这里我发现她心底的母爱,这母爱在最富贵的最有教养的女子同最贫穷的最无知的女子都是一样的。我没有说什么,但是我想起来一件事情,我说:

“太太,我既然在这里负责这个事情,我希望你允许我一点充分的自由……”我的话其实还没有说完,但是她说:

“自然自然,E.奢拉美医师已经详细讲过,你尽管照你所想做的进行。”

“第一步自然先要让我认识她。”

“是的,是的。”她说着就按电铃。

没有半分钟的辰光,我从窗户看见一个美丽的女子过来,呵!

竟有这样美丽的女儿!我非常注意她的举动与韵律,我发现不出什么变态,接着开门进来了,我自然特别注意她的眼睛。长的睫毛,碧色的光芒,除了一个诱人的美以外,一点没有什么特别。

当时我已经根据普通的礼貌站了起来。但是梯司朗太太忽然说:

“海兰,你把我房内小姐的照相拿来。”

这使我很窘,因为我竟只注意她的身体,没有注意她的服装,我恐怕梯司朗太太会暗笑,笑我这样没有见过世面,把一个女佣当作了小姐,为掩饰这个窘羞,我走到旁边的一幅油画前面,我问:

“梯司朗小姐是否很喜欢美术?”

“是的,以前她很喜欢,但是她不会绘画,她只会奏一点钢琴。”

我注意梯司朗太太的表情,不知是不是她的慈惠,不忍露出她对我的讪笑,还是她真被我掩饰过去,没有知道我的窘状。我没有说什么,悄悄地望着画,接着我又回到我的座位。她说:

“你也很喜欢美术么?”

“很喜欢,但是没有研究。”

海兰拿着照相来了,梯司朗太太接过来递给我。我拿起照相就觉得惊奇,因为我发现我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小姐,我抬头看看梯司朗太太,我觉得这位小姐一点也不像她母亲,如果要勉强说有点像,那么怕只有嘴角一点点笑纹。但是我到底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位小姐呢?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我在思索。

“觉得她美丽?”梯司朗太太笑着问我。

我感到一种羞惭,这样的问语显然不是这样的太太在这个环境中说的,所以说这样的话,我想是因为我把照相注意得太久之故。我说:

“自然是美丽极了,非常像您。”但是我心中感到一种不舒服,深深地觉得做这个工作,医治这样的一位小姐,我是太年轻了。我忽然又想到疗养院中那个老人,我应当先把他医好才对。

“你能够在照相中看到她精神上有点异常么?”梯司朗太太又说了。

“我看不出,在这个容貌之中,我只看到美与华贵,刚强与坚定,以及超人的聪慧。”我这样回答的时候,忽然想起我刚才在客厅之中所见的画像,这照相中的面貌显然与这画像是很相像的。那么我的好像在哪里见过的感觉,怕就是从刚才的画像来的。我问:

“原谅我,太太,我可以知道你们客厅里那幅画像是这位小姐的谁么?”

“那是她的祖母。”

“我觉得她非常像她的祖母。”

“是的,但是脾气不像。”

“那么,原谅我,我可以知道她祖母一点历史么?”

“她祖母,呵,这是非常能干而有为的人,自从大革命后,百余年来梯司朗家族一直非常衰微,是她祖父一代,靠这位祖母的能干与聪慧才把梯司朗家族复兴起来;她永远庄重严肃,对外对内都由她一手管理;所有她的属下没有一个人不爱她怕她,听她的指挥,为她尽力。就是这个别墅也由她买进。但是我的女儿,她知道花钱,放荡,爱赌,爱玩。”

“她从小就是这样不像她祖母么?”

“不像,一点不像。自然以前并不放荡,不过爱笑爱玩。”

“她读书时候功课好么?”

“功课倒不坏,这因为她好胜;但是性情总是好动,钱一直会花,爱打扮装饰,爱交际,爱买东西。”

“那么出了学校以后?”

“也是一样。”

“那么过去的朋友?”

“以前还都来往,但是后来都散了,有的到外省去,有的结了婚。”

“那么现在的朋友们呢?”

“这都不是以前的,我不知她从哪里交来,我想都是下流的。”

“你见过她们么?”

“没有,没有。”

“她们也到这里来么?”

“从来不。”

“太太,那么这些朋友都是病发了以后交的?”

“是的。”她说,“在病发以前一个时期,老朋友都散了,新朋友没有,她是很寂寞的;E.奢拉美医师就说,这个与病也很有关系。”

“是的是的。”我说。

“你以后要知道她最近的情形,”她说,“可以问海兰,刚才拿照相来的那个女佣,她才十九岁,可是很聪敏。”

我在那时候告辞出来。梯司朗太太忽然在我身后说:

“你要不要把这照相拿去,以后也容易认识一点?”

我说一声:

“好的。”就拿着照相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