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巴黎郊外的一个别墅,从铁门进去,是一串平房,中间开着石拱,本来在外面还可以看到建筑的屋顶,一进铁门,里面的建筑反而看不见,从石拱进去,在我们眼前的一条平直广阔的路,两面是浓郁的树,树林中隐约有些椅子,当前是一个喷水池,没有喷水,池中立着Cupid像,绕过这池,路两旁就站着许多石像,也有几条支路,我被领着一直进去,但不久前面有树林挡住去路,树边绕着路灯,灯柱是铁的,结构得很古雅,这路似乎分为两条,但绕过去,才知道是一个大圆圈,绕过半个圆圈,这别墅的建筑就矗立在我眼前;这建筑的前面是一片灿烂广阔的花圃,旁边有舒适的椅子,花圃很有规律,但右面散着两三株树,树下是一个秋千架,左面又是一个喷水池,正喷着水,想是为求与右面的树林对称而建筑的。向右面远望,可以看到一片草地,一个网球场,再远就是缀有花木的丘陵。后来才知道那面有一个人造的池,池面很大,池水通到丘后成一条小河,这小河顺小丘而走,直通墙外。从屋左过去,远处是花房,再走过去,是一排两层楼的房子,后来我知道那是汽车间厨房的所在。这二层楼房后面,有一片空地,那面据说是马厩,我很晚才走到,穿过马厩有门,骑马时可以从那面直到墙外。
这个园林可以说完全是法国式的,但是小丘附近,则有点英国公园的气息,这中心建筑,庄丽稳实,与外面布置极相称合。
这想是路易十四朝代的建筑,是梯司朗家族祖传的别墅。
这样的房子是欧洲资本家都想有的。因为他们好像有一种特性,有了钱很想购置有名的园林家宅。我知道美国资本家爱建筑新屋,不知是否因为美国缺少有历史性大厦的缘故。中国以前一直有好古的风尚,但到现在,我所知道的有钱的人都爱建筑愚笨,丑陋,奢侈而不美,不中不西,非驴非马的上海洋房。作为写字间、商店没有什么,但是作为燕居享受的家园,我以为是最愚笨的事,因为在这样房子中出来的后裔,决不会有一个儿子是聪敏,也决不会有个女儿是美丽的。
当我走进这中心建筑时,我更感到梯司朗先生不是普通的富翁,因为屋内布置非常疏朗庄严,宽大的走廊上,除了需要的地方装饰着古旧的画幅外,没有什么摩登的玩意,破坏这建筑的趣味。
但是我受不了这空气的严肃与沉重,我渺小地走进客厅,在这样广大富丽古雅的房间中,我做客人是第一次,所以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家具都是深色的镂花的古典的形式,非常疏朗有致地放着,壁上有几幅画,都是古典主义的,据我所知的来说,那张Weissonier拿破仑行军的画幅,怕是最近代的作品了。
最令我注目的是角上一只六尺高的古铜架子,中间框着一幅女子的人像,穿着贵妇人的衣裳站在那里,想来是梯司朗氏的祖上。但我在她庄严的面容之中,寻不出她年轻时妩媚之所在,我只看到她眼睛包涵着聪敏,眉宇充满着威仪,鼻子象征着正直,嘴唇表露着坚决。
我正在注视的当儿,梯司朗先生进来了。他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人,态度非常沉静,行动也很迟缓,他没有E.奢拉美医师的幽默与和蔼,但很诚恳,似乎他永远是说真话,好像无论什么事,说得出都是做得到的,同他订约似乎是并不需要字据的。
我们谈话很简单,也很一致,因为所根据的都是E.奢拉美医师说到过的原则。在说完以后,他签给我一张一万法郎的支票。
这使我非常奇怪,我说:
“我上月的薪金已经领过,下月还是到月底再……”
“不,这是公费,你立刻会需要的。”他说着在我的身上打量一番,又说,“你应当先去做些衣裳,月底给我账看好了。”
“……”没有说什么,我收受了。
于是他按电铃,叫人先领我到他的图书室去,因为这是我名义上办公的所在。最后他出去了,回过头来说:
“你要什么,一切问管家好了。”
于是我随着管家到图书室,走进先是一间阅览室,一端一个很大的壁炉,炉架上有几件雕刻品,精致的煤架放在炉内,对着壁炉是一套大而精致的沙发,长沙发后面是一张长方的桌子。一端有一张大写字台放在当中,写字台后面墙上,饰着长剑与古旧的手铳,东南角有一只坐地的大钟,响着迟缓的声音。与这个相对的地方是一个通藏书室的门。
一面是长窗,靠窗一只椭圆的小几,望出去,超过走廊是小丘与草地,如果有人在打网球,我想叫起来也听得到,一面就是我们进去的门,但门的地位,只占全墙二十分之一,其余则是地图的地位,地图都架在上面的铜架,要看哪一张都可以随意拉下来。
但是最使我注目的则是壁炉上面一幅大画,这画使我想到是十九世纪中叶伟大装饰画家撒望(Puvis de Chavannes)的作品。
撒望的画,我在巴黎国葬馆,市政厅都见过,但印象最深的是梭蓬(Sarbon)大礼堂的大壁画“圣林”,那幅象征学艺的名画之中,使我认识他澄明沉静庄严线条与色彩。这里所表示的也正是这样,所以我立刻被它所吸引,使我感到,假如我的职务真是为梯司朗府上整理图书,在这样的屋子中,对着这画幅,翻阅精装雅版的书籍,这是多么幸福的事情,但是我的职务竟与这个相反!
我正在这样想的时候,那位管家说了:
“里面是藏书室。”
我依着他的指示进去。那里四壁都是书,一张长方镂花的台子,与高背的软椅,以及一架书目柜外,还有两架取书的梯子,我正想翻翻书目时,但是管家好像不耐烦似的说:
“你的行李,先生,他们已经搬到你的寝室去了。现在让我带你去么?”
我觉得他的态度太严肃了,于是我就踱到外间,这时候我在写字台上看到一个精雅的烟灰缸,我乃从袋里拿出纸烟,我自己衔上一支以后,把烟匣递给他说:
“吸支烟么?”
“不。”他笑着说,“我是不吸烟的。”
“这里的空气在我是太生疏太奇特一点,让我们坐下来,谈一会怎么样?你一定可以告诉我一点这里的情形。”
“这里的情形,我知道的也有限,”他又笑了,“你住久了,就会知道的。”
“那么我可以先参观参观这里的房子么?”
“自然,这是我的责任。”他说,“但是先生,你不想先休息一下么?”
“假如不太麻烦您的话。我想先知道一个大概。”
“我是随时都等你吩咐的。”他谦恭地,“那么让我带您去。”
我于是跟他出来,从宽阔的走廊上走过去。走过好几个门,都没有进去,他只在门口告诉我那是晨室,那是女红室,那是弹子房,那是古玩室,那是名画室……最后我们穿过一所大厅,那里面藏着十几幅人像,他告诉我那些人像都是梯司朗氏的祖先,大半是历代的名人,我发现其中只有一幅是女子,那就是我在客厅中古铜架子中看到的一位。
客厅有两间,一间我是进去过的。这位管家在门口介绍一句就带我到饭厅,饭厅的色彩布置得很浓,几幅画都是浪漫派的作品,其中两幅是浪漫派大师Eugene Delacroix的手笔,中间放着丈半的长桌,桌上只有两大瓶鲜花,高背软椅都是金色的料子,很少其他的装饰,偌大的房间更显得庄严,通过饭厅是音乐室,两架钢琴与两只箜篌放在当中,管家感慨地说:
“这里,以前有多少音乐家在这里演奏,多少高贵仕女在这里鼓掌交际跳舞。”
他说着,就掀起金黄丝绒的帐帏,让我走进隔壁华丽的舞厅。
“那么,现在呢?”我问。
“现在,时代变了,老爷整天在外面,忙着事业,交际应酬也都到俱乐部去了。小姐小的时候还在这里弹琴,后来大了,偶尔奏奏音乐也都在楼上。病了以后,这里几乎没有人再进来。”
这时他忽然告诉我那面是休息室,那面是吸烟室,但没有带我过去,一面说着一面从宽阔的楼梯带我上楼。穿过许多雕刻的人像,又是许多的厅堂,这些厅堂同下面一样的古雅与富丽,不过有一点不同,不知是故意还是偶然,楼下厅堂的装饰以画为主,以雕刻为副,楼上则以雕刻为主,以画为副。其中有两间小厅,一间坐起室,他告诉我只有这几间房间是太太小姐时常用到的。走廊那面没有走过去,没有他告诉我已猜到是太太小姐的寝室部分了。
三层楼我们根本没有上去,管家告诉我,上面除了一间作女仆的卧室以外,都已锁起。所以就是上去,也没有什么可看。
此后我们就下来,经过长长的甬道,就到了屋后两层楼的房子。管家一直带我到汽车间,我看见里面放着四辆车子,他这时忽从袋里摸出两把钥匙说:
“这辆车子是归你用的。”
我看看车号是:RK3148。他说:
“这辆是小姐的。”
这是六缸的“逗拉驶”,全身绿色,车号是BK9452,其他两辆都是银灰色的,他没有介绍,但是我也注意到它的车号,我想这是我需要知道的。
车房的隔壁是厨房,他领我进去,一个厨子两个男仆在里面,他们都对我看,管家告诉他们我是×先生,他们对我行一个浅礼,我还一个礼,管家就带我出来,我说:
“你们是睡在那上面了?”
“是的。”
“你在这里多年了吧?”
“十多年了。”
“你家呢?”
“在乡间。”
“你常回家么?”
“两星期我总回去一趟的。”
我们从园中绕过来,他带我到我寝室的门前,为我开开门说:
“×先生,你该休息一下了。”
他正要走开的时候。我说:
“你怎么知道我名字的?”
“老爷昨天就说过。”
“那么为什么不让我知道你的名字呢?”
他笑了,但是随即客气地说:
“我叫作贝翁脱。”
“好,谢谢你。”
他走开了,我关上了门。
这间房是图书室同列的前端,正面正是别墅的前景,将那落地窗打开跨出去是走廊,走尽十几步阶梯就可以跨到花圃与草地;远望出去则是几株树同一个秋千索,以及几个石像,如果向右面望去,就可以看到喷水池;假如有汽车从汽车间出来,到喷水池的旁边我就可以见到,如果在夜里,从左面转出来的灯光,都会投我的前窗,旁边的窗则与图书室的窗同景。室内布置自然是古雅庄丽极了,叫我住在这样的房内,在我经验中实在是一件突兀的事。而且我在担任一件我过去不但没有经验过而且没有听见过的工作。到底这位小姐是什么样一个人?是什么样一种病?我应当怎么样进行我的工作?什么时候可以会见我的病人?这在我都是问题。
我一面想着,一面理我的行李,四周静得非凡,有点风从窗外吹进来,更使人感到无比的寂寥。没有法子再理我的东西了,我坐在沙发上,抽起一支纸烟。我静待变化的到来。
即丘比特,希腊神话里面的爱神。
现在一般译作皮埃尔·皮维·德·夏凡纳,法国19世纪象征主义画家。
即先贤祠,这里安葬了包括卢梭在内的多位法国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