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桥路张家的房子是一所两层楼的洋房,房子并不大,但有一亩七八分地的花园,花园布置得很精致,西首有一排很高的白杨树,中间有很平齐的草地,草地上缀着疏落的花木。房子大概是三上三下,楼下一间是客厅,一间是饭厅,一间是书房,连在书房有一间较小的房间,那就是我的房间。那房间有一个玻璃门,开出去是平台,走下平台就是花园的草地了。后面有一扇木门,开出去就是客厅,客厅与饭厅并没有分隔,只是挂着棕色的绒帘。

我搬去的那天,是林稻门先生陪我去的,他为我介绍了张柏龄先生,张老先生大概六十几岁,精神很不好,留着长长的灰须,头发也已经白多于黑,张老先生介绍了他的一个孙子一个孙女给我,一个是六岁,一个是七岁,他叫我每天上午两小时下午两小时为他们补课,他还告诉我他有个外甥女要从内地来,预备在上海升大学,内地的英文程度不够,希望我也为她补习。这当然是没有问题的。

我们谈了一会,张老先生带我们在花园散步,这时候我看到他的狗拉茜。张老先生也许是年龄大了,对于我丑陋的面貌,敝旧的衣裳并没有令我难堪的表情,但是这拉茜则对我不断地狂吠,经张老先生呵止后,它还对我不断地凝视,这使我很窘。拉茜以后一直跟我走着,花园里有不少的花木,张老先生一一为我们解释,我发现他是很内行而且是很爱花木的。房子的后面有小小的竹栏,里面还养着鸡鸭。

参观他的花园以后,天已暗下来,我们又回到客厅里坐一会,接着就开饭了。饭桌上只有张老先生林先生同我三个人。张老先生告诉我,以后我吃饭将由佣人送到我房间去吃,因为他们自己吃饭没有一定的时间,没有客人时常常在楼上吃的。

饭后,林稻门先生方才回去。我同张老先生都送他到车上,那时天空上已经是繁星满天,张老先生同我走着,告诉我这里治安很好,只是非常冷静,这房子楼下只有我一个人,问我是不是会怕。我告诉他我是习惯于一个人的。他忽然说:

“不过拉茜可以做你的伴侣,你可以让它睡在你的房内。”

我只是点点头,实际上我今天第一天的印象,最讨厌的就是拉茜,它似乎始终是敌视我的。

回到屋里,张老先生就上楼了,我也走进了我的房间,我开始理我的什物。

夜在这里真是静寂,除了隐隐约约偶尔的犬吠声以外,可以听到的是园中白杨的萧瑟与一声两声草地上的淅索。那正是暮春的季节,气候不冷不热,我理好什物,凭窗外望,月光照得草地如水,阴暗的平台上有参差的白光。我心里感到非常平静与愉快,我伫立很久,关了窗,拉下窗帘,我听了几张唱片,方才就寝,这真是我平生最平静与愉快的夜晚了。

第二天,我七点钟就醒来,一开门,拉茜就闯进来了,我突然发现它对我已无昨天的敌意,我拍拍它,它对我摇摇尾巴,我们就在短短的时间中建立了友谊。我当时想到林先生事先竟没有对我提到拉茜,它倒是第一个成为我的朋友呢。

盥洗以后,我到园中去散步,就在走到屋后的时候,我忽然看到一个少女的后影。她披着黑色的头发,穿着白色的衣服,她的飘逸的身躯真使我惊奇了,但是我不愿她看到我丑陋的容貌,我习惯地避开她的注意。她好像正走向后门,我再回头时她已经消失了。

这使我非常奇怪,因为张家的两个女佣,一个健硕的中年妇人是烧饭的,一个是半老的肥胖娘姨是管孩子的,我昨天都已见过,怎么还有另外的人呢?

我一面走,一面想,突然我想到昨夜老先生告诉我他的外甥女要来上海升学的事,那么就是她,她已经来了?而这似乎是不可能的。这么早,而且她穿的是家常的便服,还有她的头发显然是毫无修饰,难道她是夜半到来的?

我走回到平台上,还是一直在想这个谜,一直到女佣人叫我吃早餐,方才从迷梦中清醒。

那一天我照着规定的时间为两个孩子教书,傍晚的时候张老先生才下来,他并没有同我谈到外甥女,但不知怎么,这早晨的影子始终在我脑里盘旋。我心里又不安又狐疑,很想问问张老先生,但觉得很难启齿,所以始终忍着。

照例,像我这样一直过着痛苦的生活,现在居然有了一个完全合于我个性的安详舒适的环境,应当是感到满足与愉快了,但是这奇怪的好奇心,竟使我对于这早晨所见的影子有一种说不出的不安与遐想。

在我的生命下,我从未想到过恋爱,对于娟好的女性,我自然也有看一眼的欲望,但是因为我不愿意被人看见,所以从未作这样的冒险。像我这样丑怪的容貌,我知道绝没有女性会对我有好感的。我也曾读过《巴黎圣母院》一类的书,我也希望有机会可以把我的爱情完全无条件献给一个把我当作朋友的少女。但是这只是浪漫蒂克的幻想,实际的生活是不会有这样机会的。但就因为我的一生是孤独的,所以我常有许多幻想。沉于幻想也就成为我娱乐的一种,常常在更深人静的时候,我听着音乐就陷于许多莫名其妙的幻想之中,三四个钟头都可以这样消磨着。

那天夜里,在我清寂奢侈的小房间之中,我奇怪的不安又使我幻想起来。

既然她不是张老先生的外甥女,家里又没有别人,那么她难道是什么鬼怪,像《聊斋志异》所述的那种鬼怪。如果鬼怪可以不计较人间的丑怪,那么我正具有一颗充满着从未运用过的情热与爱的心灵。我是多么希望她会在我窗口的平台上出现呢?

我熄了灯,拉开一点窗帘,我从玻璃门望到平台,又从平台望到草地,月光皎洁如昨夜,没有风,宁静的草地上没有一丝动静,再望过去,啊,突然我在草地上看到了一个影子。一个影子,我的心骤急地跳了起来。

这影子不像是一个人,也不像是一株树,我细认之下,发觉像是个人斜倚在树边。我尽力往远看,但是平台的屋檐阻止了我的视线。

而这影子给我诱惑力使我无法作罢,我正想掀起另外一扇窗帘再细认之时,突然我听到了一声咿唔的声响,完全是小孩子的声音,这时候我真的无法忍耐,我冲动地起身,轻轻地打开玻璃门跨到平台。

一到平台,我发觉我真是可笑,原来是拉茜被拴在一株矮树上,它躺在地上,大概是孩子们做的事,而佣人没有放它。它一见我就站起来,对我叫了两声,这不是恶意的叫声,而是提醒我为它解去束缚。

我当时就很快地走到草地,过去到矮树边去解拉茜。

这时候深蓝的天空月亮正明,无数的星星在闪烁,广大的穹苍只有淡淡的白云凝滞在西面。整个的花园没有一个人,只有矮小的花木疏落地投着影子,我一时间竟觉得自己的重要与伟大,我解除了拉茜,拉茜就在我身边奔跃起来。

就在这时候,我被一声开窗的声音所吸引,猛抬头间,我看到了楼上阳台上露出一个人影,是个披着神秘长发穿着洁白衣服的影子。我愣了一下,但是这人影似乎只在阳台上一晃,接着就消失了。我失神地伫立着,我希望这不是幻觉,我希望她还会出现,但是再没有了,窗口是漆黑的一个空虚,两旁隐约地垂着银色的窗帏。我不知道伫立多久,拉茜到我身边纠缠,我才悟到我的现实。

在一切无望之中,我回到了房内,拉茜一直在我的身边。

我不知道刚才所见的是幻影还是实物,而我所以这样大胆的敢望着洋台与洋台上的长窗,还是因为在夜里,背着月光,我知道她是不会发觉我丑怪的面目的。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即使她是一个真实的存在而我还有机会碰到她,我知道我也是不敢这样去看她的。

美丽的夜,美丽幻影,此外什么也没有了。

在这样的空虚中,充实我的是拉茜对我的注视。

我与拉茜间由此建立了更深的友情。

Romantic的音译,又译作罗蔓蒂克,现通译作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