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有一天晚上,一件不平常的事件发生了。那天天气骤然热了许多,晚饭后,我到园中散步,突然看见心庄同那个长发的女孩远远地过来,我就回到房中,我本想写点什么,但是望着渐渐暗下来的花园,我心里竟不能十分安详,下意识的使我要探望那两个少女的人影。为排遣这种不安的心情,我就开上留声机,我听了许多雨果·瓦尔夫的歌唱,又听了柴可夫斯基的小提琴贡却多。最后我奏起琴·先白柳斯的《都内拉的天鹅》。这时候外面的天色已经黯下来,我开亮灯,为要到小间的缘故,我走到客厅,小间在客厅的后面,所以这是我必经之路。客厅的光线很暗,但是我一开门,我房内的光线就溜到客厅。就在这一瞬间,我突然发现心庄同那个长发的少女坐在沙发上,我吃了一惊。长发的少女背着我房门,心庄则在右面。奇怪的是她们并不惊慌,心庄很活泼地说:
“陆先生,我们正在偷听你的音乐呢?”
“啊,啊,”我说,“你也喜欢音乐,怎么不开灯?”
“这样很好。”心庄说。
我没有再说什么,匆匆地走向小间,我没有回头去望长发的少女,但我相信我从小间出来时就可以看到她的面部的。
当我从小间出来,一眼看到客厅里的沙发,沙发上的人竟消失了,原来她们已经不在那里,我房间内的灯光照着那客厅非常空虚,我听到客厅角落的那只滞钝的钟声。
就在穿过这客厅到我房间去的那条短短的路上,不知怎么,我竟发现我的孤单与寂寞。如许年来的孤独生活我从未有这个感觉,而今夕像是真正看到了我一生的行程。这等于一个人在船里生活,不知道自己的孤单,一旦望见船外茫茫的海洋,马上会希望有一只伴侣的邻船或者有可依靠的陆地一样。而我就在走进我自己的卧房关上门的时候,我是懦弱得想有个依靠了。
我不敢说当时对她——那个长发的少女——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可是我去小间时所期望出来时见她一面的打算失望后,我竟对她怀念起来,我渴望可以见她一面,我甚至不怕暴露我自己丑陋的面貌。
当夜我失眠了,我分不出是为自己孤单凄凉的身世而失眠还是为相思而失眠。我的一生是艰苦的,但因为白天生活的艰苦,夜里我很容易就入睡了。现在我的工作很轻松,生活比较舒适,而我竟为可怜自己而失眠起来,这是第一夜的失眠,而以后竟逐渐地成了习惯。
第二天上课的时候,我在心庄那里打听那个长发的少女。我很技巧地先问她的名字,心庄告诉我她叫卢微翠。
“她姓卢?”我好奇地问,“她的父母呢?”
“不在这里吧。”心庄说着,但随即躲避了我其他的问句。而我自卑的羞涩的个性也使我不敢再问。
但是这个名字已经是一个带有魔力的福音,我以后失眠时候的想象,就完全寄托在这个名字上了,假如说我不是为这个名字而失眠。
恋爱,也许是想象的堆积,我在想象之中,就不知不觉的爱上了微翠。我每夜都决定一有机会时去找她说话,但是一听见她的足印与影子,我就心跳,我失去了一切的勇气。我要见她,就必须暴露我自己丑陋的面貌。我尽管决心不怕暴露自己,可是当她同心庄在花园里走近来的时候,我总是为怕她看见我丑陋的面貌而躲避了,我知道如果她看见了我,一定会讨厌我的,不要说会喜欢我了。
我读过许多古典的恋爱小说,作者们总是把恋爱说得非常神圣,但是男的一定写得很英俊,女的一定写得很美丽,这就使我永远不敢想象我自己可以是恋爱的主角。而我现在正爱上一个美丽无比的少女!
日子就在这样的苦恋中过去,天气虽还是很热,但是暑假快过去,心庄不再补课,她考取了大学,就快搬到学校里去住。
这样,我看见心庄的时候很少,看见微翠的时候就更少了。除了偶然看见她们在花园中散步外,我再也无缘见到她们了。
在心庄要搬到学校去的那天,她来向我辞行,我送她上汽车。这时候,我意识到微翠正站在我身后的门槛上,但是我正怕回头去看她,或者说我怕被她看见,我的心一直跳着,不知道怎么来安顿自己。
等心庄的车子开了,我知道一些送客的人已散,我听到微翠她们上楼的声音,我才敢回到里面来,不知怎么,心庄的走,使我也感到非常孤寂。我想微翠当然也感到少了一个伴侣的,以后,似乎她很少下楼了,黄昏时候,她也不再来园中散步。
夏天终于冉冉地过去,一阵热气,一阵雨,园中的凤仙鸡冠都已经结籽,绿颜色渐渐暗淡,我开始被相思折磨得非常憔悴。
我本来是孤独沉默的人,在这样的环境里,我更是除了教书以外不说一句话。每天早晨,当我碰到佣人的时候,我很想问问微翠的情形,但是佣人们对我也没有说话的习惯,我知道她们对我丑陋的容貌是厌憎的,在我的背后,我不过是她们一个嘲笑的对象,她们离我竟是这样的遥远。
我唯一的伴侣是我破旧的留声机与唱片同一个常常跟着我的拉茜。
要是这样苦痛下去,我也许真想离开张家到外面去流浪。我已经几次三番有这样的冲动,我曾经写信给林先生表示我的意思。我怕他误会我同张老先生有什么不合,我诚恳地说明这完全是我内心的矛盾,我当然不能永久在张家,那么我呆在那里,虽是过着舒适安详的生活,到底不是我的前途。林先生的回信劝我不要妄动,他总是鼓励我读书与写作,好好利用张家美好的环境。他的话对我很有影响,事实上我离开张家也没有一定地方可以去。人是有惰性的,尤其是我这样内向的人。可是,在我夜来失眠之中,痛苦的煎迫常常使我想飞出那个安详的环境,我觉得除了离开张家,我是没有办法摆脱微翠的魅影的,我没有资格恋爱,尤其爱一个太美好的少女,这是癞蛤蟆吃天鹅肉的梦想。我每夜有离开张家的冲动,但一到早晨,情绪就完全变了,我觉得我不能离开微翠,我在张家,至少还有见她的机会,离开张家,就永远无法再见她了。我发觉我不该对恋爱有太庸俗的想法,一定要占据对方或者要对方爱自己,我爱了她,能够多见她一次,也就是我生命的扩充与心灵的充实了。这样,白天与夜晚的两种思想与情绪,永远交替地在我心中起伏,而这夜晚的想法逐渐地占了优势,最后我觉得真无法在张家耽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