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人生的命运并不是直线的,奇怪的变化随时在我们的环境里发生。
一个阳光如春的秋天早晨,我忽然接到了一封信。在我,除了林先生是没有第二个人同我通信的,这信封上的字迹只使我知道不是林先生来的,但并不使我知道是谁写的。我当时非常奇怪,但拆开一看,也就并不惊讶了。
原来是心庄写给我的,一封很平常的信,告诉我一些她进学校以后的情形。与其说她同我有点师生感情,还不如说她是为一点礼貌。我当时看了也没有觉得什么,只想到回她一封信鼓励她用功读书而已。
但是,在夜里,当我想写回信给心庄而重新读她的信时,竟觉得那封平常的信有说不出的温暖,我凭空对她有一种奇怪的感激。
宁静的夜,四周是寂寞与空虚,许多内心的郁闷与痛苦一时浮在心头,我本来只想回一封平常的信给心庄,但是一动笔,不知不觉就写到了自己。我劝她用功,也劝她珍贵自己,并且告诉她她处境的优越,与前途的光明,而这是一种上帝给她的难得的恩宠。于是我讲到自己,讲到我怎么样在艰苦中生长,孤独地过着黑暗的日子,从来没有人关念也没有人重视,世上有我同没有我一样,也许这世界没有我还要美丽些,可能的前途也都已看到,是黑黝黝的一个洞穴,通过这个洞穴只有坟墓等着我。
写了这封信以后我就封好,第二天一早,没有经过考虑我就寄出,我当时只觉得是一种吐抒,并没有期望心庄会给我什么样的同情或安慰。但是出我意外的是心庄很快的就来信了,她信中不但给我同情还给我鼓励,还非常庄严地说造物对人都是平等的,某一方面较低的另一方面一定较高,而世上决没有无用的人。她说世上待我创造努力的事情很多,而许多自卑感都是心理的病态……
我与心庄只是在教书时有点接触,教的是英文,放下书本就走开,从来没有谈到人生思想一类的问题,在我印象之中她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活泼聪明幼稚的女孩子,而我知道我丑陋的容貌一定为她所轻视,至于我灵魂的高洁真善是她所不能了解的。现在她的信使我发现她内心的高贵。也许她只是凭着怜悯的心情给我一点心理的安慰,但在像我这样一生没有听到过一句敬爱我的话的人,接到这封信,不知不觉感激得流下泪来,我就把我当时真实的感觉写在信里寄给她。这一次我可开始期待她的回信。
我的期待不知不觉把我生活的意义寄托在她的信上,像是黑暗中等待一盏灯火,像是死寂中等待一个熟识的声音。而她竟没有使我失望,她的信就在我计算的时日中到来。她信中说到在她的印象中,我是一个冷静的严肃的教员,生活非常安定淡泊,心境是安详平静的,没有想到我是有过艰苦的痛苦的人生,心里蕴藏着无限的热情而不敢外露的人。她接着又谈到希望我会把精神寄托学问上或者文学上,她说她看过我几篇发表在报上的文章,希望以后可以告诉她发表的地方,她可以找了去看,最后她提到了微翠同张家几个孩子。
就在这封信以后,我们的通信中谈到微翠。我告诉她我很少见到微翠,见到也只是一掠的影子,我马上感慨到人与人间似乎都是重重的隔膜,在我大概是因为面貌的丑怪,使任何人不愿同我接近,甚至王妈她们也觉得我是另外的一种动物一样。她回信中突然指出我的想法的不对,她说我因为这种自卑,所以没有发觉自己态度的冷峻与严肃,事实上倒是别人也许反在觉得我是不易接近不想接近人的人。
就在这样的通信之中,我慢慢就坦白地告诉她我对于微翠奇怪的感觉以及我相思的痛苦,我请心庄不要笑我我这种癞蛤蟆的妄想,不要以轻薄的眼光估量我与别人一样可以有的庄严而高贵的情怀。我特别告诉心庄我并没有想占有微翠这种凡俗的想法,我也并不是希望心庄会转达我的相思,我不过觉得在同一个屋顶下活着,大家是不妨有机会见面谈谈的。
许多事情似乎都不是我们所能预料,心庄的回信竟在我的绝境中开辟了一条康庄大道。似乎整个命运的布局是一个曲折的迷宫,而这个迷宫竟是为这个大道而存在的。
她告诉我微翠也正是同我一样,有一种自卑的感觉怕陌生人发见她的缺点。她也同我一样常常在觉得别人轻视她讨厌她的,她于是告诉我微翠的身世。微翠是张老先生的太太一个多年的女佣的女儿,她母亲被她父亲遗弃,微翠就一直寄养在别人那里,由她母亲寄钱去养她;后来张老太太知道这件事,就叫她把微翠接来,那时候微翠才七岁,以后就一直在张家。她于十二岁时候母亲死了,张老太太就当作自己的女儿一样的养她,在张老太太死时,还叮咛张老先生及家里的人要善待微翠。但是这些只是微翠可怜身世,微翠最不幸的是她是一个盲女。她没有见过世界,她的世界只是她的感觉与想象。但她是绝顶聪敏而且绝顶美丽的,因为聪敏,她就感到痛苦,没有人不夸赞她美丽,但是她自己无从看到,也无法相信,她认为别人对她的夸赞只是为可怜她而给她的安慰与鼓励。因为盲目,她始终没有读书,聋盲学校当时不普遍,张老太太是老年人,也没想到这一点。微翠就在这个家庭琐事中长大,而她也熟练于这些琐事,但是在一群智慧学识渐渐长成的姊妹兄弟当中,她的悟性所吸收的已不是我们所能想象。而她的性格尤其美好,始终为家中人人所敬爱的。
盲女,她是一个盲女!那么她之怕我发现她是瞎子,正如我怕她发现我丑怪一样。在社会中,我们常常猜疑别人骄傲冷酷,而实际上,骄傲冷酷大都是那个人自己对于自己的自卑感的一种矫饰与乔装。在许多痛苦日子中,我时时想写一封信给微翠,对她抒吐我心中的相思,我迟迟所以不做的原因,是我害怕微翠会把我的信拿给张老先生,或者是给别人去看,那么其结果一定是别人会把我当笑柄,而每个人会笑我癞蛤蟆的妄念。我虽是没有实行,但因为有这个念头在心里,每天佣人们送饭来的时候,她们的目光似乎已看到我的意念,脸上都浮着鄙视与讪笑的表情,这使我更没有勇气把我心底的意念吐露在信上。
心庄的信使我庆幸自己没有写信给微翠。她是一个盲女,又是不识字的,在她生命中并没有人给她写信过,那么这封信如果从邮局寄来,一定会使她惊异,也一定会使别人惊异,而很自然的会由张老先生去拆读的。如今想起来,命运的摆布真是有说不出的巧妙,假如我不是这样的丑陋,并没有养成畏缩自卑的性格,在我这样痛苦之中,我也许早就写信给微翠,那么以后的事情一定有完全两样的摆布了。
心庄的信使我在绝路之中看到广阔的世界,我的心情也就明朗起来,我再不用怕在微翠的面前暴露我丑陋的面貌,我应当马上使她知道她的盲目在我的心目中不但不是一种残缺,而且是一个恩宠。
自从那一天起,我的生命似乎旺盛起来,行动也比较轻盈,教书工作也较有兴趣,音乐对我也有很多的慰藉。但是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我始终没有机会与微翠相见,每次远远地看到她的影子,而我想设计接近她时,她也就消逝。她在我好像始终不是一个实在的人,而是一个忽显忽隐的魅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