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始终忽冷忽热的在变幻,我的情绪也是忽起忽落在变幻。我时时觉得有望也时时觉得绝望,在心庄所开辟给我的康庄大道中,竟只是可望见而不是可以涉足的。每次在绝望的时候我看到了大道,但每次想涉足的时候我又逢到了绝望。但是奇怪,命运始终未辜负虔诚的有心人,一个不能忘怀的夜晚终于降临到我的生命。
记得是中秋的第二天,那夜月色似乎比中秋还好,它照着我房间使我房间里的什物像浸在一种银色的液体一样,我无法入睡,但是我没有开灯,我轻轻地开着音乐。拉茜是睡在我的门外客厅里的,我的音乐没有吵醒别人,但是把它吵醒了,它在门外吵着要进来,我就放了它进来。就在那时候,我发现园中草地的月光非常美好,我于是打开长窗,走到走廊到草地上去散步去。
自从上一次看到阳台上微翠的影子后,我是始终想在园中再看到她的。但是在悠长的日子中,我在晚饭后常常一小时一小时的在园中期待,我从来没有再见她从房子走出来过。那天一则已是深夜,我当然不会想到可以见到她的,但是出我意外,当我步下平台,无意识地举目望上面阳台的时候。我竟看到微翠披着白色的衣服与长发站在阳台上。
她似乎若有所思,但没有察觉我在望她,可是拉茜跟着出来。微翠像是听到它的声音,她略一移动她的身躯,在月光下,我终于看到她仙子一样的容貌,我像是朝圣的人看到圣母玛利亚的显灵一样,我全身都颤抖起来。我无意识地吐出颤抖的声音,我叫:
“微翠!”
她吃了一惊,但装作没有听见,似乎急于想回房间去,但是我焦急地阻止了她:
“微翠,我可以同你说一句话么?”
“陆先生么?”她忽然很大方地说话了,“你还没有睡么?”
“你,你怎么也没有睡?月色很好,是不?”我说着可马上发现我说错了话,因为她是无法欣赏这奇幻的月色的。
“我,啊,我听到你在开音乐……”
“是我把你吵醒了么?”
“不,”她说,“我没有睡,我很喜欢听音乐。”
“你知道我开的是什么么?”
“啊,我不懂,我不懂音乐,我只是爱听就是。”
“爱听就是懂,艺术没有懂不懂,只是爱好不爱好。”
“啊,我一点不懂,刚才你奏的是什么?”
“是德布赛的《云》。”
“《云》?”她想了一下,忽然说,“我想不早了,明天见。”
“啊,心庄有信给我,谈到你,明天你下来,我读给你听听好么?”
“明天见。”她说着,仿佛意识到我们的陌生,她像是云一样的进去了。
我一直站在月光下,望着浑圆的月亮旁驶动的白云,我想到当我告诉她我所奏的音乐是德布赛《云》的时,她无邪的纯洁的表情是有惊异与喜悦的成分的。她曾经多少次听到人们谈到“云”,而她从未有过幸福看到“云”过,如今她听到“云”了,但德布赛所写《云》是她想象中的“云”么?
在园中伫立许久,到月亮已经西斜的时候,我才回到房里,我有奇怪的兴奋,是喜悦也是惊讶,她的圣美无比的面貌似乎已经刻在月亮上面,我从窗口凝视着月亮,觉得她是多么高贵与遥远,一瞬间我忘去我自己的丑怪,我像童话里的王子一样,很自负的对自己诉说:“我在爱她,我在爱她呀!”
我睡在床上,开始回想刚才同她谈话的细节,我后悔我谈到月光,这是一句多么使她伤心的话!于是我想到最后一句的提示,其中是不是有一半撒谎的成分?心庄同我谈到她,但并不是我要读给她的题材。我为什么不能找一句别的话来说,而要说那么一句话呢?她没有回答我明天什么时候同我见面,那么她是不是明天愿意下来同我见面呢?……这一切是多么使我不安与忧虑!
整个的夜里我没有好好睡眠,第二天我很早起来,我在园中踯躅了许久,我不断地望楼上的阳台,回味昨夜的情况,我很希望她会出来,但也害怕她出来,我马上想到如果她那时步出了阳台,我将说什么呢?我想说的话,决不是在这样的情境下可以吐露的,我的心不断地跳跃,使我不得不离开那花园。
整整的一天我在不安中过去,我的情绪无法控制我的行动。教完书以后我极力想镇定我的心神,我不断的放我所有的唱片,我希望我可以跳进那些音乐的世界,忘去我现实的存在。但是我仍旧不能忘去微翠的印象,她的轮廓与她的声音。我不断的望窗外,窗外是晴朗的天空,但已无昨天的月亮,淡淡的云朵在天空上驶游,我是多么希望我的仙子会在这样的天空中出现呢?但是园中竟是这样的空虚,比往日还要加倍的空虚。而我的房间又显得这样的狭窄,狭窄得无法容我不安的心情。
五点钟的时候,我开始感到燥热,我走到客厅去。但是我一开门,我就吃惊了。背着我门的沙发上,就是上一次与心庄在一起所坐的地方,微翠很安详地坐在那里,我愣了一下,不知不觉把行动放慢下来,我轻轻拉上我门。
“是陆先生么?”微翠用幽静迟缓的语气问。
“是我。”我说着走了过去,我绕到另外一把沙发上,那就是第一次心庄所坐的地方,我说,“我可以坐在这里么?这就是上次心庄坐过的地方。”
“你不是说心庄有信给你么?”
“是的。”
“她怎么说?”她低着头,蓬松的头发斜披到她的鬓额。
“她谈到了你。啊,是我写信问她的。你……”
“她告诉你我是一个瞎子。”她颤动了一下披下来的头发,用感喟的语气说,我看到她嘴角浮出甜美的笑容。
“……”我踌躇了一下,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她希望你同情我可怜我,希望你会教我一点……”
“没有,没有,”我抢着说,“只是我在信中问到她,她告诉我就是。你不怪我在写给她信中问到你么?”
她没有再说什么,抿了抿嘴唇,露出宁静的浅笑。但是我也不知说什么好。在沉默之中,她突然很自卑地说:
“如今你知道我是一个瞎子,你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你难道没有听佣人她们说到我是一个丑陋难看的怪物么?”
“但是我是一个瞎子,你知道在没有视觉的人是分不出美丑的。”
“不过,我知道在你听觉上,在你心灵上,你能够比任何有视觉的人都能够分别美丑的。比方对于音乐,你就比别人有更多的感觉。”我说,“上帝使你某一方残缺,也许正是要使你另外一方面更坚强与敏锐。”
“你是这样的相信么?”
“当然,像我这样又丑陋又愚笨的人是例外的。不过你,你当然听到过别人夸赞你的美丽了,希望你不要以为我在对你恭维,上帝不能再让你这样美丽的人有视觉。如果你可以看到你自己的美丽,你的性格也许,……也许就……不同了。”我说。
我坐在微翠的侧面,很容易看清她的面貌,但是我在谈话中始终没有敢正眼望她,这一半因为我的自卑使我有从来不敢正眼看人的习惯,一半是我已经被她的奇美的光耀所炫惑了。我的一生从未同一个美丽的女性这样谈话过,而她则是一个最美丽的女性,如果我不知道她是盲女,我不会有这个勇气,也不会有这个幸福的。但当我说了那些话以后,我开始对她作正眼的凝视,这一瞬间,我真是对我的视觉不敢相信了。
没有人可以相信一个尘世里的成人可以保有这样纯洁天真无邪的容姿的,她像是一直封在皮里的水菱或者是刚刚从蓓蕾中开放的花朵,似乎从来没有接触过人间的烟火尘埃与罪恶。真实,素洁,甜美,良善,活像十七世纪荷兰画派所画的圣母,尤其是她的没有被口红染污过的嘴唇,像是刚刚迎着朝阳而启露的百合,她从未说过谎话而也不知道什么是谎话。我说:
“没有一个有视觉的人可以有你这样高贵无邪的性格。”
“你怎么知道?”
“因为人间的罪恶无法闯进你的心灵。”
“怎么,你是说视觉是罪恶的泉源么?”
“从你,我开始知道视觉是骄傲,自私,愚蠢,庸俗的来源。”
“这怎么讲呢?”
“也许很难说明,”我说,“但是假如你有视觉,你对于你天赋的美丽会骄傲,你看到我的丑陋会轻视与厌憎;你会听凭视觉欺骗你自己的智慧,你会爱好表面漂亮,内容空虚的东西,你会被一切物质所诱惑,而无法了解你心灵对美善的倾向……”
微翠没有说什么,黄昏已经浓起来,我侧过身躯想看饭厅窗外的天色,但突然我看到了饭厅里的镜子,镜子正好照着我侧面的脸。
啊,镜子里的我竟是这样丑怪呀。
我的前额是尖狭的,头发压在眼眉上面,黄色的眉毛淡得像刚出世的小孩,右面颧骨凸出,左面面颊低陷,鼻梁偏倾,鼻尖红肿,而我的眼眶奇小,没有睫毛,没有眼白,红厚的眼沿包着眼珠,像是两粒黑豆嵌在死猪肉里,……
当我回头再看我身边的微翠时,我意识到她正是来自天堂的天使而我则是一个从地狱出来的魔鬼,我有什么面孔坐在她的旁边呢?我心里顿时不安起来。
“昨天你说你的唱片是德布赛的《云》,”微翠忽然说,“可以再开开我听听么?”
“自然自然。”我像获到解放一样的去放我的唱片,一面说,“你喜欢他的作品么?我还有他的《海》……”
“真的?”她说,“不过我不懂音乐,我只是想知道,云到底是什么样一种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