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天以后,我心里竟有了另外一种痛苦,我觉得我同微翠在一起简直是一种罪恶。我像一种讨厌的刺耳的声响在扰乱她美妙而和谐的乐曲。我时时想见到她,但是一有机会的时候,我又急于想躲避。
可是在三四天以后的一个晚上,发生了一件出我意料的事情。那天天气很闷,是将雨未雨的一种阴郁,天空上没有月光也没有星光,窗外是一片漆黑,我拉上窗帘,我开着我的唱机,一面在看一本休谟的书,拉茜忽然跳起来,它闻闻我通往平台的长窗,吵着要出去,我开始禁止它,但是它还是不断地吵闹,我也就为它开了长窗。
开出长窗是平台,平台上是放着几把藤椅的;我一眼就看到一把背着我房间的藤椅上坐着微翠。我吃了一惊。
拉茜很快地就叫着跑到微翠的身边,我没有思索的就叫出:
“微翠,你在这里?”
“我散散步,听你在奏着音乐,我就坐下听一会儿。”她说。
“你真的这样的喜欢音乐吗?”
“好像它告诉我许多视觉所不及的东西。”她说,“我正在想,视觉上你们所说的好看难看是不是同听觉上的好听难听有点相同呢?”
“也许,某一方面讲应当是一样的,”我说着在她旁边另外的一把藤椅上坐下又说,“不过听觉的对象是声音,声音是跟着时间行进的,视觉的对象是颜色线条形状,那些则是随着空间存在的。”
“那么在视觉世界里,什么东西都有好看难看的了?”
“自然,比方房间的布置,这样摆可以说好看,那样摆可以说难看。”
“但是那同听觉不同,比方鸟叫,狗吠,以及呼啸的风淅沥的雨。我觉得不光是好听难听的问题,而是叫人生出不同的感觉。”
“自然在视觉上也有这样的情形,比方杂乱的使人感到烦躁,整齐的使人感到平静。”我勉强解释着说,“尤其是颜色,它很影响人的感觉。”
她没有回答,但歇了一会,忽然说:
“我还是不能够想象。”
“为什么你要想这些问题?”我说,“人生总是苦多于乐,少一种感觉,也就是少一种痛苦。”
“这怎么讲呢?”她感慨似的说,“假如我没有听觉,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但是,有听觉的人,也不见得会像你这样欣赏高贵美妙的音乐的。”
“那么有视觉的人呢?”
“也不是个个会欣赏美丽的大自然,与真正的艺术的。”
“这为什么?”
“这主要是在人的体验。”我说,“佛教的境界有不靠所有的感觉而靠心灵与宇宙默契的,那么照他们讲,听觉也是多么不重要呢。”
“我不懂。”她说着又沉默了。
我房内的留声机还在奏柴可夫斯基的悲怆交响乐,她倾听了一会,忽然拿出手帕揩她的眼角,侧了脸对我说:
“这是什么音乐,这样悲伤?”
天色是阴暗的,我也始终没有看她的险,但就在她侧过面庞的瞬间,我房中的灯光划出她脸上的明暗,在感伤的表情中,嘴角透露出慈爱的微笑,她像是一个画中的神像。
房中的音乐停了,我说:
“这是柴可夫斯基的悲怆交响乐。”接着我谈到柴可夫斯基,谈到他的生平与作品,她静静地听着,没有说一句话,最后她说:
“谢谢你告诉我这许多音乐知识。以后希望你可以常常讲一点给我听。”
“但是这于音乐欣赏是没有关系的。”我说,“我不过从书中看到的一些解释与批评。”
“但是我很想多知道一点,”她说,“我上次听你说德布赛的《海》,明天下午我来听好么?”
“下午我等着你。”我说,“现在已经不早,你会冷么?”
“我上去了。”她站起来说,“明天见。”
“那边太暗,”我开亮了平台的电灯说,“走好。”
但是我马上意识到那是多余的,在她,任何的黑暗都是光明的。
她穿的是一件灰布的衣裳、长长的头发束在一边,她一手扶到平台的木柱上,安详地走向西面。
我望着她,希望我可以去扶她,但是我不敢。我不知道这到底是爱护她还是轻视她的举动呢?……
自从这次以后,她几乎每天来听唱片,我对于每个乐曲都对她作一个介绍。而她竟有一个不可企及的天赋,听了一次以后,第二次她就记得是什么乐曲与谁的作品了。
我们高贵的友谊就这样建立起来,音乐是我们唯一的连系。碰到我到市区去的时候,每次我都买着新的唱片回来,因为这是唯一可以使她快乐的事情,当然也是使我快乐的事情。
自然,在平静愉快的悠长时日中,我们谈话的范围无形之中也扩大起来,但是,我始终避免谈到视觉的世界,我觉得这会使她感到痛苦的。
秋深了,园中永远是萧萧的白杨声,绿色的草地渐渐的黄枯下来。除了太阳很好的时候,我们不常到园中去,张老先生因为身体不好,很少下楼。微翠与我就常在客厅里叙谈。那寂静的世界,长长的夜晚,使我与她都觉得这是一个不可省的生活了。
我当然也告诉她我可怜的身世,不知怎么,有一次我谈到了我的投稿的生活。告诉她我也写过小说,因为没有天才,所以始终写不好。
“啊,我知道,”她说,“心庄告诉过我,她还把你发表的文章读给我听。”
“读给你听过?”
“是的。”她嘴角透露着无邪的笑容说,“怎么,你奇怪么?他们都肯读书给我听。前几年我患肺病,三哥放学一回来就读小说给我听。史当达尔的《红与黑》,福楼拜尔的《萨隆波》,嚣俄的《悲惨的人们》,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还有许多现在的作家。……”
“你三哥?”
“张世发,”她说,“你不知道么?他现在巴黎读书,他就是大哥的弟弟。”
“大哥是张世眉,是不?”
她点点头。忽然说:
“世发比我大三岁,岁数最接近,同我最好,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他在大学读书的时候,我忽然患肺病了,在床上睡了一年零八个月,他一回家就陪着我,一直读小说,讲文学上的故事给我听。你知他是学文学的。”
我一时沉默了,不知为什么,我有点怅惘。是妒嫉世发么?当然不是。是惋惜自己没有在她卧病的时候认识她么?是羡慕她的身世么?一个盲女,一个孤儿,但人人都敬爱她。而我是有父母与同胞的兄弟姊妹的人,反像是一个无依靠的孤儿。
微翠听我不说话,她忽然说:
“他给我不少文学知识,现在你又给我音乐知识,啊,我总觉得我是幸福的。……”
我一直以为她不识字,不愿意同她谈到文学上文字上的东西,如今听她一说,我们就开始常常谈到文学。她第一使我惊奇的是她的记忆力,她听过的小说,不但故事都记得,而且故事发生的时间,主角的名字——那些陌生的外国名字——她都说得出。第二则是她的欣赏力,她有她特别的感觉,说出许多她独有的想象。
但是使我惊奇的并不止此,她还懂得不少中国文学。许多唐诗与宋词,她都会背诵。
“这又是谁教你的呢?”
“姆妈。”
“你是说张老太太。”
“是的。”她笑着说,“她们都上学校去了,在家里,她就教我些诗词。”
“可是你,你……你说你不识字?”
“我只会这样背诵。”她笑着说。
“但是你的确了解这些文学的。”我说,“文字不过是传达这些文学上思想情感的媒介,你凭感觉从音调上意义上趣味上接触了这些思想情感,个别的文字在你已经很不重要了。”我说。
“但是我对这些文字是有想象的。”
“真的,你可以告诉我么?”
“我觉得字音像是同我触觉联系着,有的是尖锐的,有的是圆平的;有的是光滑的,有的是粗糙的;有些字同我味觉联系着,有的是甜的,有的是苦的,有的是酸的,有的是辣的……”她说着忽然又无邪地笑着说,“啊,你不要笑我。”
“怎么会?”我说,“我觉得你的世界比我的丰富充实得多了。”
我的话是我真实的心里想说的,但是她似乎以为我是对她的安慰与鼓励。她沉默了一会,于是嘴角浮起了微笑说:
“你现在还在写些什么小说?读一点我听听好不好?”
“不值得读给你听的,”我说,“我发觉我没有天才,平庸,凡俗,没有想象,不会深入。有时候也想写,但是写不好就搁下了,我这样搁下的东西很多。现在我只写些小小考据研究式的随笔,我不知道我还会写得好一点不会。除非我会写得好一点,我真没有勇气再试创作。我现在写的,谈不到是文学,只是读书摘记,林先生勉励我发表,我也想借此有点稿费收入,我可以多买几张唱片。”
“陆先生,假如你不是客气,你一定太没有自信,”她忽然说,“你去找一点读点我听听。”
“没有好的,实在没有值得你听的。”
“你不是说有许多写写搁下的东西。”
“啊,那些都没有写完。”
“没有写完也没有关系,心庄读给我听的都是你新近发表的那些随笔,我没有听过你的小说,我又不懂小说,不过想知道你的……你的风格,或者说……”
“我那里谈得到风格。”
“我觉得每个人都一定有他的风格,你不要客气。读给我听听有什么关系?”
“那么下一次,下一次,我去找一篇还想写下去的读给你听,”
我说,“也许你可以给我一点意见。”
于是,几天以后,使我惊奇的事情就发生了。
我读给她听的就是我的成名作《蛇虹的悲剧》的初稿,那时我只写了一万多字,在我读给她听了以后,我请她给一点意见,可是她给我的竟不是意见,而是无可企及的想象,她从我所读的一点提示,引申我所枯竭的意念,这正像一个在森林里迷途的人,被人带引到开朗的世界。这就鼓励了我继续完成这本小说,而一切都是根据她的提示与意念写的,因为她的意念不是我想有而找不到,就是我想表达而无法表达的,所以这本书,以及以后我的作品与其说是我的,都毋宁说是她的。
我无法否认我那时早已爱上了她,但是没有对她表示过,也没有想对她表示,当然更没有希望她会爱我。我是一个很会知足的人,我觉得我可以这样常常见到她同她很自然地谈谈,这已经是非常非常幸福了。我该说我是感谢上苍的,上苍对于像我这样丑陋愚蠢的人,竟会给他这样美丽高贵的恩宠,我还有什么不满意呢?
现在一般译作司汤达。
现在一般译作福楼拜。
现在一般译作《萨朗波》。
现在一般译作雨果。
现在一般译作《悲惨世界》。
吴方言,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