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虹的悲剧》在一家报纸陆续发表,发表一小半以后,我马上成为文坛的骄子,我被评为最有天才的作家,但是我知道这是微翠的天才。接着各报各刊都来约我稿子,我一概答应了,我把我以前写了一点而搁起来的小说,一篇一篇读给微翠听,由她的启示我继续写下去,我写完了又重新读给她听,再由她的想象与意念来修改。许多地方往往经过我们很多的讨论才决定,有时候讨论了她还觉得不好,于是第二天她又给我新鲜的意见。

这样没有两个月,我已经成了人人都知道的作家,我的稿费收入也多于我的薪金,许多读者都给我信,我的命运显然有特殊的转变。于是《蛇虹的悲剧》就由一家书店出版了,在书上,我标着:献给微翠。我把第一本书交给微翠的时候,我是禁不住流下眼泪,我说:《蛇虹的悲剧》出版了。但是这是你的,是你天才的结晶。”

微翠接过书,两手抚摸了半天,她说:

“我不过恢复你写作的自信。”

“不,不,”我说,“这是你的,是你的创作。我不过是一架钢琴,你是音乐家,在我笨拙的身上奏出美妙的音乐的是你。”

“你不该这么说,”她说,“你是有天才的,不过是你可怜的被人轻视的身世,使你的天才被你自卑感所窒压了。是不?”

她嘴角浮着无邪而慈爱的浅笑,不知怎么,她的手突然放在我的手背上了。这是第一次我们有直接的接触,我反转手背,捧住她的手,我有点战栗,有一种奇怪的力量使我俯吻了她的手,我的眼泪就夺眶而出了。

她收回了手,没有一句话,就匆匆地拿着书离开我,我痴望她的背影,看她拿出一条紫花的手帕在揩她的眼角。

我不知道在她是什么样的感觉,在我,则正像一个孤儿重新找到一个爱他与看得起他的母亲一样。

《蛇虹的悲剧》出版后,各报与各杂志都有许多好评,我把这些都读给微翠听,她的快乐竟超过于我,她很热诚地贺我的成功。

“微翠”这个名字,自然也跟着我书上的献奉被人看到。心庄来信,告诉我同学中读这本书的都在猜作者与微翠,猜作者与微翠的关系。但是心庄则是一个奇怪可爱的孩子,她从未同人说是认识我们的。

而事实上,心庄也并不知道微翠在我写作上的关系,一直到有一个星期她回家来的时候。

自从心庄到学校以后,她曾经回来过三趟,都是同张世眉一家许多人来的。碰到这样的时候,我总是客气地同大家招呼了以后就独自进城了。我同心庄虽是因为通信的关系,彼此视线接触时有另外一种感觉,但始终还是同以前一样没有谈什么。但是这次则不同,因为知道张世眉他们这星期不来,她于是星期六就回来了。

一个女孩子的变化真是不易想象,我在这次方才发觉,心庄已是十足的大都市教会学校的大学生了。她已没有当初的羞涩,也学会了节制天真的憨笑。当她同微翠一同下来看我的时候,她的自然大方,使她看起来像是有同微翠相仿的年龄了。

而微翠,事实是比心庄大好几岁的,可是那天竟在愉快的笑容里透露着一种不安的羞涩。奇怪,是这一份羞涩,使我知道她心底对我也有一种不平常的情愫的。

我反省我自己显然也有许多变化,至少我自卑感是减少了。

一方面是因为我同她们间有一种新的了解,另方面当然是我写作有开始的成功。

因此,这一次我们三个人的晤面,同以前的空气完全两样了。

谈话转到《蛇虹的悲剧》,心庄很快地提到她们学校里大家的注意,以及外面对于我天才的评价。

“我是一个愚笨的人,”我说,“我从小都是愚笨的,如果我有天才,我早就应当有点成就了。假如《蛇虹的悲剧》是一件有天才的艺术作品的话,不瞒你说,那天才是属于微翠的,艺术部分都是她的,我最多只是‘作品’而已。”

我所说的话确是我心里的话,但这使微翠美丽的脸庞忽然红了起来,她没有说什么,但心庄忽然说:

“我想,这因为是她给你灵感的缘故。”

“心庄,我知道你不会了解我的意思,但是我知道自己,我的话一点没有过分的。”

但是微翠似乎不喜欢我们在谈这些,她忽然客气了一句,就转到别的话题了,她说:

“陆先生新近买了许多新的唱片。”

“可以开给我们听听吗?”心庄说。……

这次谈话就这样中断,话虽是不多,但是显然我们间的空气已经完全不同。星期日,上午心庄下来看我,但微翠没有同来。我很想同心庄谈谈微翠,但是竟不能启齿,大半的时间都谈她学校里的情形。

心庄于下午回学校,夜里,我不知怎么竟想写了一封信给心庄,我告诉心庄,如果我现在生命上有个新生,那就是微翠所创造的;如果我的生命还有光明与幸福,那完全也在微翠的身上了。

“顿,顿。”就在我写信给心庄的时候,忽然有人在敲我门窗。

那时候已是九点半了,天气是深秋的天气。平常吃了晚饭,楼下这部分是没有人的。我一看拉茜不在房里,我当然以为是拉茜,虽然这声音并不像它。

我很随便地打开房门,出我意外,站在客厅里的正是微翠。

我吃了一惊,但看她神情还是同平常一样,我放心了许多。她穿一件灰呢黑条的旗袍,上面套一件手制的黑色绒线衣,两手抓在衣袋里,很安详地说:

“你没有睡么?”

“没有。”

“我,我想同你谈一句话。”

我把她带到客厅的沙发上,不知怎么,我的心跳得很快。我觉得她的话一定会影响我一生的命运的。

在我坐下以后,好像隔了许多时候,大家都没有说什么。客厅里的灯没有开,黑暗中,只有是从我房里映射来的一道光亮,静寂的空气里没有一点声音,只有那滞缓的滴搭的钟声,还有是拉茜的鼾声,它就睡在沙发底下的地毡上。微翠的手一直插在绒线衣袋里,她似乎很用力地握紧着拳头,最后她忽然说: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说好。”

“怎么说都好,”我的心跳得很快,但极力镇静着语气,我说,“你有什么话尽管说,对我,你没有什么话不能说的。”

“我觉得我们这样往还太……太……”

“太什么呢?”

“太……总之,我觉得不很好。”

“为什么?”

“你知道我是一个瞎子。”微翠喟着说。

“但是你比任何有视觉的人都高贵。”我说,我的声音有点颤抖。

“你不要那么说,我知道我是一个瞎子,我也不识字。我知道你们为安慰我,都不惜用各种恭维话来使我快乐,但是我知道我是一个瞎子。”

“但是我相信大家决不是为安慰你来恭维你的,尤其是我,我所说都是我心里的话。”

“难道昨天你说你作品里的天才是我的,艺术也是我的,也不是你故意安慰我使我看得起自己么?”她说,“后来心庄问我许多话……”

她没有说下去,微微地叹了一口气。

“她问你什么?”我说,“我的话决不是恭维你,事实上我写《蛇虹的悲剧》不是完全是用你的意念与想象么?”

“请你不要这样说好么?”她忽然微颦了一下,震动了一下头发,我看到了她墙上的影子有点震荡。

“为什么呢?”

“尤其不应当对心庄或者别人说。”她的声调是柔和的,但语气很坚决,她说,“我是一个瞎子,一个不识字的人,你同她们说这样话,不是明明……明明叫别人……别人听了,你想她们会怎么想?”

“你要是一定不喜欢,我自然可以不那么说,”我不知所措地说,“但是我决不是撒谎,也决不是想用花言巧语来讨你喜欢,我说的完全是事实,是我在写作上感到的事实。”

她突然又沉默了,一种奇怪的静寂包围着我们,但也分离着我们。

一瞬间,似乎我们几月来所接近的距离又拉远了,我不了解她的心理,究竟心庄问了她一些什么,使她对于我的话有这样的误会。

半晌,她忽然说:

“谢谢你给我许多帮助,不过,以后我们还是不要这样往还了。”

“为什么呢?”

“你知道我是一个瞎子,我不识字,我没有学问。”

“但是那些于我们交往有什么关系呢?你为什么一定要记着这些,微翠,你说我有自卑感,你知道你这种意识也是自卑感么?”

“可是这一切都是事实,你难道不承认我是一个瞎子与文盲么?”

“但是人类可以宝贵的自尊的不是视觉,也不是书本上的学问,是他的心灵,是他在各种阻碍中都可以吸收智慧的心灵。要是视觉是这样的重要,那么许多比人类有敏锐视觉的禽兽,譬如鹰与豹,不是都比人类要高贵么?在人类中,有多少人具有听觉但不能欣赏音乐,有多少识字的人只知道看等因奉此公文而不懂得欣赏文学?往往感官特别发达的人,他的心灵与感官反而有更大的距离。感官固然是宇宙与心灵的媒介,但也是一种隔膜,而没有某种感官的人,往往少了一种隔膜,他的心灵可以直接与宇宙的真美善接触的。你难道不承认你的心灵是健全无缺么?只要你知道自己的心灵是健全的,你没有什么可看轻自己的。”我的话不知不觉有点激昂,这是我从来所没有的,说完了我开始有点后悔。但是微翠非常平静,她说:

“就因为我心灵是健全的,同平常人一样,我有平常人一样的情感与梦,所以我觉得我们不应当往还得这样频勤,我希望你会谅解。”

她说着悄悄地站起,没有再回顾我,像云儿一样驶出去了,我也没有扶她,在多次往还中我知道她是不喜欢别人扶她的。她的自尊心使她觉得这样扶她是对她一种轻视,我也没有阻止她,我只是望着她,不知道应该怎么样好。

这时候恰巧时钟响了,是十点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