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劝微翠的话并不能劝我自己,一个人生理上的残缺竟是这样控制着心理的歪曲,这是我们所无法了解的。

在我《蛇虹的悲剧》轰动了文坛以后,许多出版界文化界来约我宴叙,演讲,茶会……,竟使我不但厌憎而且害怕,我用各种措辞来谢绝这一切的邀请,但是每一次写这样的信都使我感到说不出的苦恼。

自然,我还是继续努力于写作,但是微翠已不再给我意念,我写了许多竟没有是满意的。我扯去重写,重写又扯去,我耗费了无限的心力都没有成就,我觉得我的命运已经注定了。没有微翠的天才,我是无法创作的。

在与微翠谈话以后,我就写信把详细的经过告诉了心庄。我问她,她到底问过微翠什么,使微翠忽然有这样的变化。心庄来信也说觉得非常奇怪,说她只是因为普通的好奇,不外乎问微翠到底有没有帮助我写作。最后,心庄允诺星期日回来当面再向微翠探听。如今我又写信告诉她我没有了微翠真的无法写作,而这是再欠证明我是没有艺术天才的,我只是一架有完整音键的钢琴,而微翠才是真正的艺术家,我希望心庄会把这意思告诉微翠,但不要说这是我说的。

我写出了那封信就期待星期日的降临,但是几天的工夫竟有世纪的暌隔,好容易星期日等到了,而心庄竟同世眉全家一齐来,我一再想窥伺一个同她单独谈话的机会,但是终不可能,而我倒必须同许多人应酬。我本来是自卑与怕见生人的,如今因为心里不安,更觉得非常局促。于是我只得告辞出来。我搭公共汽车跑到市区,热闹的街头并不能遣散我心头的苦闷。我本想去选购几张唱片,但到了琴行的门口,我又毫无头绪。但我忽然看到一个音乐会的广告,我就走进去买了一张票子。我希望在音乐会可以消磨两个钟头。

音乐会的节目不坏,平常在这样的场合中我是很容易忘去现实的,可是那天我竟一点也听不进去,我脑子与心灵一直被微翠的消息占据着。于是一到休息的时间我就溜了,我跑到林稻门先生的家里。

林先生还是同平常一样的欢迎我,但是他看我心绪非常不好,以为我是病了。

“是不舒服么?”

“没有。”

“那么有什么事?”他焦急地问,“是需要钱么?”

“不。”

“那么是张家同你有什么不合么?”

“没有,没有,林先生。”

“那么是怎么一同事?”他说,“我想你现在应当很好,你的作品也已经有人欣赏。你应当更加努力写作才对。”

“林先生,你真的没有在我作品中看出,里面的东西不是我可以有的么?”

“为什么?”

“你难道也相信别人的话么?他们都以为我是天才的作家。而你知道我是没有天才的。”

“但是天才是无法知道的,天才并不是聪敏,常常有许多人起初很平常,但忽然在一个时期透露了天才的光芒。”

“也许有人是这样的,但那不是我,”我说,“我则是借用了别人的天才。”

“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不是说你是抄袭什么别人的作品吧?”

林先生说完了严肃地望着我,他是最正直的人,他怕我会做无耻的勾当。

“不,我当然不会有这种下流的行为的。”我说。

于是我告诉他我创作的经过与微翠所给我的想象与意念。最后我说:

“你没有注意我书上的‘献给微翠’的字句么?”

“是的,我一直想问你微翠是谁,但是我总是忘了。”林先生笑着说,“那么有什么不好呢?你也多一个真正的朋友。”

“但是可怕的是我爱上了她。”

“爱上了她,”林先生非常惊奇了,他说,“你是说你爱上张家的小姐?”

“是的。”我说:“但是严格说起来,她不能算是张家的小姐。”

接着我就告诉他微翠的身世,并且告诉他微翠是一个盲女。

林先生想了一想,忽然说:

“你真的是爱她的?真的会永远尊敬她爱护她么?”

“自然,自然,我一生没有爱过人,没有崇拜过一个人。”

“你不会觉得微翠盲目是一个缺点么?”

“刚相反,我觉得因为她是一个盲女,我才会爱她的。我之不愿看到别人的眼睛,正如我不愿意见到镜子一样。”

林先生想了一想,忽然说:

“她是不是爱你呢?”

“我不知道,但是她对我很好,”我说着歇了许久,林先生一直注视着我,我说,“不过,最近忽然不愿意接近我了。”

“是不是你自己太粗鲁了呢?”

“没有没有。”我说,“我想不出理由。我现在正托心庄……,心庄你知道,就是我为她补习英文的那位小姐,我托她在探听。”

林先生想了一会,他说:

“很好很好。如果她也是爱你的,我一定会同张老先生去说,我希望你们可以早点结婚。但是,倘若她并不爱你,你这样下去很不好,我希望你会离开张家。”

“不过,在我,离开张家还没有什么,可是离开微翠,我就没有法子生活下去了。”

“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你必须坚强起来才对。”

我们谈话就停止在这里,一切的发展似乎都要先听心庄的消息。

我很想早点回家去会心庄,但一看时间已是六点钟,心庄一定已经同张世眉们回去了。如果她还在家,我去也不会有机会可以同她单独谈话的。所以我没有拒绝林先生留我晚饭。

我平常没有喝酒的嗜好,但同林先生一同吃饭,我终是免不了被迫喝几杯的,那天心里非常郁闷,我不知不觉就多喝了几杯。

九点钟的时候,林先生才为我叫车子,我到家已经不早,静寂的庭园没有一点声音,深蓝的天空闪着熠熠的星光,潮湿的枯草上已有霜层,拉茜跟着开门的佣人叫着欢迎我。我谢了开门的人,就跟着拉茜进来,我心里正惦念着写封信给心庄,但是一进客厅,当我开亮了电灯的时候,我吃了一惊,我发现有人坐在沙发上,是微翠,她穿着黑色的长袍,像男人一样两手缩在袖子里。

“你回来了,陆先生?”她安详地问。

“啊,微翠。”

我叫她一声,就不知所措了,我站在那里,愣了许久,才想到把我的衣帽放到房间里去,我开了房内的灯,出来时我又关了客厅里的电灯,好像黑暗可使我与她比较平等似的,我才有勇气自由地坐在沙发上去,我说:

“你还没有睡?”

“没有。”她说,“我想问你一句话。”

“什么?”

“心庄告诉我……”她说了半句忽然不说了。

“她告诉你,她告诉你我的确是靠你的天才而写作的?”

“你真的相信是这样的么?”

“为什么说这是‘我的相信’?”我说,“这是事实。”

“你知道这是不对的,不会有这样的事。”

“但是这是事实,希望你不要怀疑,”我说,“如果你一定不信,那么也不必再问我了。”

她沉默了,半晌,她忽然说:

“那么,你以后打算怎么样呢?”

“以后,以后你不想叫我写作,我是不会再写作的。”

“这是为什么呢?”

“我知道我没有天才。”

她又沉默了,于是寂静的夜晚使我感到一种压迫,我说:

“那么心庄有没有告诉你别的呢?”

“是的,”她微喟一声说,“是的,她还告诉我,告诉我……”

“她可也告诉你,我……我在爱你。”

她没有作声,但是我已经跪在她的面前了。我说:

“你相信我在爱你么?”

“爱我盲目么?”她冷静地说。

“这是什么意思呢?”我说,“我知道我是不配爱你的,但是我让你知道就够了,我一生只爱你一个人,在你以前没有爱过人,在你以后也不会爱别人。只要你知道我永久永久爱你就够了。我不敢自己对你说,我想叫心庄转告你。如果你以为我是一个毫没有价值的人,那么我是准备离开这里了,我不要扰乱你,也许我们将永远不会见面,可是我爱你是一样的。”

她没有作声,但是她伸出她的手来抚我零乱的头发,我一生从未有人给过我这样温柔的抚慰,一时间,我伏在她的膝上哭了。

夜是静寂的,除了凄切单调的钟摆的声音,我感到的是我的心跳配合着微翠的呼吸。

她的手轻轻的扶着我的头发,微喟一声,于是她忽然说:

“你不知道你已成名了么?你的文艺生命刚刚开始,无限的前途等着你,而我,我是一个不识字的盲女……”

“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呢?微翠,我不过是一架钢琴,而你才是真正的音乐家,我知道你在任何的钢琴上都可以奏出美丽高贵的音乐,而我,没有你将永远不会有音乐的,也许将是一个废物。”

我颤栗得像风中的秋叶,我说,“微翠,你尽管轻视我,卑弃我,但请不要轻视我卑弃我的感情。我虽然丑怪,但是我也是一个人,我有常人一样的爱,我有常人一样的情感。如果你当我是一个人,请你凭你的心告诉我一句真话,无论是爱我或者是不爱我,都请你告诉我,我只要知道就够了。你不爱我决不是对我不好,爱情是不能勉强的,我们还是很好的朋友,像我同心庄一样,是不?”

我说完了,两只手握着她的右手,她的手是冰冷的,纤细的手指有点颤抖,在阴暗的光线中,我凝视着她的面孔,我等待她的答复。我看她嘴唇颤抖着,但是没有作声,她的话就是我的命运,我的心跳跃着,不知是不是应当再说什么,或是我想说什么也不能说了。

突然她的左手压到我的手上,我握住她的手。她的头低下来,蓬松的头发披垂到前面,于是我在我手背上感受她一滴幽凉的泪滴。

“怎么啦,微翠?”我抬起头来问她,“是我伤害你了么?”

“不是,不是。”在阴黯的光线里我看到她嘴角天使般的微笑,她抬起头,泪珠反映着从我房内射来的灯光,她用手轻轻地揩去眼泪。

“那么你是爱我的,是不?”

她想收回手,但是我拉住了她,问她:

“告诉我,告诉我,微翠。”

她点了点头,但随即抢回她的手。她很快的站起来,急着走开,她说:

“你早点睡吧。”

我望着她的背影,她走得很快。我看她一只手拿出手帕在拭她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