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翠是爱我的,她竟是爱我的!

我告诉了心庄,又告诉了林稻门先生。

但是我们的恋爱并没有像现在市上的恋爱一样,有什么浪漫的交游,也没有小说里戏剧里热烈的场面。我从此就未曾再同微翠单独在一起,她似乎反而不愿意,或者说不敢再同我在一起了。

但是没有疑虑,我知道她是爱我的,竟如我是爱她的一样。

没有比我的命运转变更快了,我求心庄转告微翠我有向她求婚的意思,接着,林稻门先生就向张老先生为我作伐。

当寒冷的冬天过去,迎春花初黄桃花含苞的时节,我与微翠就成了夫妻。

世上已没有人再比我幸福了!

我已经在苏州近郊租了一所很幽静的房子,婚后我们就搬到苏州,《蛇虹的悲剧》那时已是四版,苏州的生活比较便宜,我完全可以依卖稿费为生,我们可以不必同外界见面,一切的投稿出版,只要凭信札就可以解决。在苏州幽静的家中,永远是我们两个人的天地。

没有人能够想象我们的幸福,除非他了解天堂的乐园。我们没有请仆人,也没有孩子,我们也不必到外面买菜,那里每天有小贩到门口来兜卖的。世上似乎只有我与微翠两人,我们几乎每分钟都在一起消磨的,在小小庭院中,我们一同种花,那些花都是平常的草花,但从放籽抽芽开花的过程中,微翠嗅抚每一种的叶子的花瓣,要我告诉她植物上的常识,以及叶子的形状与花的颜色,我们总是一同做家庭的工作,只要每样东西都存放在一定的地方,微翠永远是能记得而且拿得到的。于是我们在一起写作,她的先天的感觉与想象配合着我后天的修养与努力,我们写了许多短篇小说与散文。在夜里,我们听着我的唱片,那些美妙的音乐总使我常常感觉到我们幸福的生活会是一个梦境,偶尔有几分钟不在一起,或者是她在别个房内,我就要找她,我要抱她,感觉她,抚摸她,吻她,我总要时时意识着她不是幽灵而是一种真实的存在才对。在睡梦中,也会突然惊醒,希望发现她是在真的在我的旁边。

我常常想到我的丑陋正是为这份爱情而生的,我觉得如果我是一个俊秀的男人,我也许就同普通人一样,会喜欢应酬交际与都市的繁华,我就不会对于爱情有这样专诚的体验而可以有如许的收获。如果微翠不是盲目,她当然也会同平常的女孩子一样,要有许多普通人所要的浮华生活了。那么是不是我的丑陋正是为爱这个盲目的仙女而生的,而她的盲目正是为爱我这个丑怪的男子而生的。

每隔两三天我总要到邮政代办所去一次,乡村里没有邮局,邮政是由一家小店代办的,那里也很少人像我一样寄那么多邮件,所以很快的就同他们熟稔了。我除了投稿以外,不过是同一些书店,编者、读者的信札往还,这些人大都我从未见过面,也不希望他们会同我见面,此外,同我们通信的只是心庄与林稻门先生。

我寄信的工作是我们唯一的别离,但是这样的小别竟使我们难舍难分,我常常一再拖延,还不时借故折回去,微翠则总是送我到门口,为我关门。我在路上一直想念着她,一回来就需要找她,看她还是照原来一样的存在,这才安心。她总是要问我外面的情形,我们像久别重逢般的有说不尽的话语。

在苏州,我们没有一个朋友,因此也没有客人来往。林稻门曾经来看我们,在我们家住里了三天,这是我们唯一的客人。

林稻门先生走后,微翠想请心庄在春假时候来我们家住几天。

于是我就写信给心庄。心庄来信答应了,还说她有一个苏州的同学春假时要回家,她可以同那位同学一同来。

心庄来我家当然是我们所欢迎的,但是她是来苏州玩的,要我们陪她玩实在不方便;微翠说我应当陪心庄去走走,她不想出去。我知道虽然礼貌上我应当这样做,可是事实上不是我所喜欢的,我知道心庄也一定不要我这样丑怪的人陪她去玩的。这件事很使我不安。但是后来心庄到苏州的时候,她住在同学家里,她玩了四天,还有三天她住在我家,一直没有出去,连我们要陪她出去她都不愿意。

所以我的平静淡泊的家庭生活,始终没有什么变动。

自从心庄来访后,天气就慢慢地热起来,日子在幸福中似乎过得很快。

夏天里,因为洗涤的东西多了,所以我们请了一个女佣,那是一个苏州人,有四十几岁,人非常好,她替我们做许多事情,因此我们更有时间两个人在一起,我们的写作的产量也更加多了。在这一年中,我们除了短篇的诗歌小说散文以外,还写了三部使文坛震惊的小说,那就是《冥国之秋》、《山谷的波涛》与《冷渡》。

在我们这许多作品发表出版的当儿,我自然也成为别人注意的人物,但是我一直拒绝任何人的交往,除了通信。我不愿意会见任何编辑、作家与读者,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是这样一个丑怪的人物。于是从报上杂志上我看到许多对我臆测的文章,我的神秘就加强了别人的好奇。于是有一天,忽然有一个人来找我了。我自己去开门,他说:

“陆梦放先生在家么?”

“你贵姓?”

他递给我一张名片,当我是佣人一样递给我,我一看就是常发表我文章同我通信的徐訏。我吃了一惊,一时间真不知道我是不是应当承认我就是陆梦放?恰巧他在当我是佣人一样的同我说:

“你告诉他我是从上海来的好了。”于是我就很镇定地说:

“他不住在这里,不过他信是这里转的。”

“他什么时候来?”

“没有一定,他常常好几天不来。”

“他住在什么地方。”

“不知道他。”

“你们主人知道么?”

“也不知道,有许多人到这里来问陆先生,我们东家都叫我请他们留下话。”

“你们东家贵姓。”

“姓卢。”我说。

徐訏踌躇了一会,终于在名片上写了几个字走了。

后来我同徐訏通信,说我那天正在镇江。并且告诉他还是彼此不见面比较有趣,而且还请他叫别人也不要来找我。

与这相仿的事情不只一次,因此许多报章杂志对我这个人物有许多奇怪的传说,有人说我就是某某名人要人的化名,也有人说我是政治上的秘密人物,甚至也有人说我是哪一次什么政治事件中失踪了的某人,在国外度了多年又回到中国的。

但没有人臆测到我是一个丑怪的人物,而因为丑怪,所以自卑得不愿意见人的。当然陆梦放不过是我的笔名,我的真名是陆祥华,这是只有林先生与张家几个人知道。而我的笔名,所代表本来也不是我,是我与微翠两个人的生命,没有我,不会有人知道陆梦放,没有微翠,则根本产生不出陆梦放。

陆梦放在文坛上是一个神秘的幻影,我愿意它永远是一个神秘的幻影。

我与微翠也只是于写完一篇东西时,看到陆梦放的幻影,在写作时候不会看见他,在读完以后也不会看到他。在我们生活中,我们没有意识到有它的存在,我所意识到的是微翠,微翠所意识到的是我。只有当我们精神贯通在一起而放射的时候是我们的创作,当我们精神贯通在一起而凝敛的时候是爱情。

微翠永远是像从未接触空气与世界的花朵,永远有天使一般的笑容,但是整个的世界只有我在感觉她在接触她,连她自己都是不知道她的神奇的。而我,我自己则只有越把丑陋的自己忘得越干净越好,我们家里没有镜子,我也不保留任何有反射作用的发亮的东西。不用说,我的衣服是敝旧的,像我这样丑怪的人,衣饰徒然增加我的丑怪。至于微翠,没有衣饰可以增加她的美丽,也没有衣饰会减少她的美丽;敝旧的布衣使她成为天使,华丽的衣服也只是使她成为天使。我们是知足的,只要想到微翠是我的妻,我还有什么不知足呢?而微翠也始终觉得有我这样丈夫是够幸福了,但是,如果我想到自己,我就会觉得我是多么不够资格有这样美丽的太太呢!假如我的面貌稍微平正一点,那不是比较有资格接受微翠高贵的爱情么?在微翠,她一想到自己也就会说:“亲爱的,假如我不是盲目,那不是更值得你爱我,也更可以使我多爱你么?”这意思同我是一样的,我们都觉得自己的不足,而感到对方的过多。我们的内心,我们的生活背景永远隐潜着自卑的综错,这自卑的综错使我们更加爱护对方,珍贵对方,但也使我们自己有一种奇怪的内疚。

这虽是一种矛盾,但并不明显,我们的生活总是使我们因爱护对方珍贵对方而忘去自己,只有不想到自己,我们是幸福的,我们有伊甸园一般的幸福。

在幸福的生活中,日子是多么容易消逝呀。秋天过了是冬天,冬天一过,又是春天降临了。

就在我们结婚一年后的春天,一件像镜子一样的东西,在我们面前出现,这不但使我不断的意识到自己,而也使微翠时时意识到自己了。

人类的幸福是上苍所安排,而破坏幸福的则还是自己。

但是这一切竟就是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