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们又玩了一天。第三天我们四个人就到了上海,我们都到了虹桥路。这是我别离了整整一年的旧址。白杨像是高了不少,珠兰开得正盛,红花绿草鲜艳如故,一切都是春天。我望着楼上的阳台,想到第一次见到微翠时的情形,觉得我们的爱情始终是新鲜如春,我有说不出的快慰。
第一个欢迎我的是拉茜,它长大了不少,但没有忘我。张老先生好像又老了些,他很高兴地会见我们。其他的人当然都是旧友,个个都给我许多温暖的招呼。
我原先住的房间现在是世发的房间,所以他们为我在张老先生书房里设了一个卧铺。微翠住楼上,心庄的春假未满,所以也没有去学校。
当天我们在忙碌紊乱之中,时间很快就过去了。预定第二天陪微翠去检验眼睛。这原是我们来上海的目的,在微翠该有很紧张的心理,但在我倒觉得是必然的该行的事情。
但是,在晚上,当女眷们已经上楼以后,宁静的楼下只剩了我与世发的时候,不知怎么我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触。这黝黑的花园,寂寞的客厅与滞缓的钟声总使我与记忆的过去有一种时间上的隔阂。当时我告诉世发,说我与微翠常常在不开灯光的客厅中谈得很晚或者静静地听我的唱片,世发就邀我到他的房间去坐坐。
世发的房间已完全改变了我原来的布置,顶使我吃惊的是里面多了一个衣橱,衣橱的门上是一面很大的镜子,我突然看到了我丑怪的容貌与畸形的身躯,我的头颅是三角形的,颈子粗短,两肩斜削,胸部内陷,肚子外凸,我的人不算矮,但是身躯奇长而两腿奇短,一切都不是一个人型的比例。我每每意识到自己的丑怪,但在一直避免镜子的生活中,我也不曾想到我是一个丑怪得完全不像人的动物。我在俊秀的世发面前,使我觉得他是一个高贵的天使而我是一个污秽不堪的魔鬼。他的头发是秀美的,脸部清朗如明月,身躯灵健活泼,浑身都是青春。他是一只垂在树上的柠檬,而我则是烂在地上的橘子。他穿一件米色的毛衣,棕色的裤子,衬衫敞着,露出昂然的颈项,态度自然,动作潇洒,活像是一只悠然挺立在湖边的仙鹤,而我,我像一只从泥涂中很吃力地爬挖出来的乌龟。我们年龄应当相差不多,但是看起来他代表的是青春,而我代表的正是衰老,怪不得在我们苏州郊游的时候,他会把我当作老弱来看顾我了。
在他的房内没有坐多久,我告辞出来。回到自己的床上,我就再也不能入睡了。
假如微翠的视觉会恢复,她发现自己的丈夫是这样一个怪物,那么她怎么还能够高兴呢?这也许是不关爱情的。我难道不爱自己,但是我竟无法不厌憎我的丑怪!
人类的“利他”的动念,往往是冲动的,譬如我们看孩子下水,舍身去救他,都是在匆忙之中,没有想到自己。等冷静下来,想到自己以后,自私的念头就会掩盖了“利他”的动念。我的下意识尽管有自私自利的意识,但截至现在为止,我的意念还是“利他”的道德优于“自私”,但如今。在当我看到镜子里的自己以后,我的心灵就完全被我自私心所控制了。如果我还可以有微翠的话,唯一的希望就是微翠明天检验的结果是无法医治才好。假如她真是可以恢复光明,那么她决不会要我,我们的爱情算是完了,我的天才,我的生命一切都是完了。
即使我可以相信爱情是神圣的,没有条件的,但无论如何也不能推论到在她看到她自己的美丽,看到我的丑怪,不用说还看到世发的俊秀与心庄的活泼,看到世上许多的男人与女人以后,还可以同我保持现在一样的亲密,还可以同我过以前一样生活的。
说恋爱是盲目的,毋宁说盲目才配有真正的恋爱。人世上的人有美有丑,但总是要不离开人型,而我,我则竟完全不像是一个属于人类的动物!那么与其说我是不配享受人间的爱情,不如说我是不配有人的生命才对。
假如我是一个动物,是猴子,是马,是狗,……我总还有一个世界,我可以在我的世界中求幸福,但是我偏又是一个人,一个无法在人间生存的人!
但是我也享受到人间的幸福。而这一年来微翠所给我的幸福正是人间所稀有的幸福。但如今,这幸福就在面对一个真正的试炼了。
只有检验结果说是微翠的眼睛是无法治疗的,那么这幸福还可以继续,否则,一切都不会再有了。我不相信我会有这样卑鄙的意念,但是一个卑鄙的意念竟浮到我的心头。为维护我的幸福,我觉得只有沟通世发或沟通那位医生,只要那医生说一句否定的失望的话,世界还是世界,幸福还是幸福,我不会失去我所有的。
但是这如何可以做呢?这难道是我所能做么?世发是不能沟通的,医生也是不能沟通的,除非我在苏州时就固执地反对检验这件事,那最多让世发与心庄想我自私,而现在已经是不能挽救了。
假如我苏州的家里也有那么一面镜子,当我看到了我丑怪的形状,我也许真会不讲情理的固执地去反对检验,但就因为我意识着丑怪,我不留一面镜子,所以我没有发现我的丑怪是非人间所能容忍的。世上的事情就是这样组织成综错复杂的图案。
如今我除非听凭检验的宣判,我是毫无其他办法的。唯一的办法就是我的祈祷。
但是我能够祈祷我所爱的微翠永远盲目么?这样的祈祷岂不是已成为诅咒!
微翠是知道我是丑陋的,但是她无法想象我的丑陋是无法忍受的丑陋,也无法知道一个人视觉会这样不能容忍一种形状的丑陋。假如爱情的神秘可以使她预感到她的视觉与我们爱情的关系,那么她应该会突然觉得我们的爱情的生活已经是够自足了,不能够有所增加,也不能有所减删才对……
当我这样想的时候,房内忽然投进了凄白的月光,园中有淅索的声音。这使我想到当初我们婚前的日子,我有奇怪的敏感,使我想到微翠这时候也正在失眠,她也许正站在楼上的阳台上回忆旧情,也许她一个人下了楼,现在正在园中蹀躞,啊,这声音,这窸窣的声音……
这样我就从床上起来,披上衣裳,轻轻地开门,走到了平台。
园中草地上月光如水,树叶闪着银光,花影在风中移动,夜是这样宁静,世界是这样宁静,紊乱噪杂的只是我的心绪。上弦月是清澈的,熠熠的星光点缀着深蓝的天空,几朵轻浮的云朵像是离天很远,没有一个人影,没有一个人声,只有我,我伫立在平台上感到说不出的失望,微翠竟并没有我们共同的爱情的感应。
我想到了楼上的阳台,她该是站在阳台上的,但是我竟怕去发现,如果她仍是不在,又是怎么样呢?忽然,不知怎么,我心中起了一种预卜的意念。我默祷,如果她是在阳台上,那么我们的爱情与幸福不至于因她之检验而毁灭;如果她不在阳台上,那么我们的爱情与幸福是决不会再有了。
我默祷着,心就跳起来,我很快步到园中,抬头望去。
阳台上有很好的月光,长窗关着,里面白纱的窗帘清晰可见,玻璃反射着月光闪闪作亮。没有微翠,竟没有微翠!
也许她会知道我的默祷而出来吧,我想。
我站在那里,我一直站在那里。我比以前恋爱时期望可以看到她还要热切,除了她会出来,我们的爱情与幸福似乎将再无法继续了。
我等着,我等着,我没有移动,我一直没有移动。风在吹动,月亮斜下去,我的人影在地上移动,但是我没有移动。
露水浸湿了我的鞋子,我的脚有点潮冷,望着楼上阳台栏杆的影子升上来,升到长窗的玻璃上,而微翠竟一直没有出来。
微翠竟没有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