浸在一种不祥的预感,我一夜没有睡眠。第二天是微翠去受检验的日子,本来说定由心庄、世发与我三个人陪她去的,但是临时我退缩了,我觉得我丑怪的面貌是不能出现的,尤其是在那个要使微翠重明的医生面前。其次我是经不起听到检验的结果,如果微翠的眼睛是可治的,那等于宣布我们爱情与幸福的死刑;如果它是无法医治的,那么是不是因为那医生看到病人丑陋的丈夫而这样说呢?当我曾经有过卑鄙的念头以后,我是多么害怕世发心庄会疑心我在贿赂那个医生呢?

我极力装作镇静自然,借种种可以原谅的理由不去,这倒并不十分困难,因为心庄与微翠是深知道我是怕见生人的。

他们走后,我心里有万种的不安。连同张老先生谈话,我都不能够集中心绪,后来我一直一个人坐在平台上,拉茜陪着我,它似乎知道我的心是沉重的。

天气非常美好,阳光照着绿色的草地,在温柔的风中起着明暗的微波,每株花木上都开着黄色红色或紫色的花,有几瓣白色的蝴蝶在花丛飞翔,时或有飞鸟追逐,从屋顶到树梢,又从树梢到草地,唧哝着悦耳的音阶。

我坐在平台上,没有看书,也没有看报。对着这平静美丽的春光,只觉得它们离我很远,好像我同它们间无法发生联系。它们没有注意我,也没有关心我,我是不配在春天生存的动物。

我也说不出我在想什么,我只是感觉着一种寂寞害怕与空虚。似乎生存我周围的花草、蝴蝶、飞鸟,每样生物都在吸取应该属于我的春天,使我无法在春天插足一样。

我起初并没有关心时间,但是等太阳显然升到天顶,花影在地上缩短的当儿,我才想到该是微翠她们回来的时候了。我第一次看表是十二点一刻,跟着我开始盼待,到一点钟的时候,他们还没有回来,张老先生走下楼来,显然他也有点关念。

“怎么,他们还没有回来?”他一见我就说。

“不知他们会不会到霞飞路去。”我正在想他们也许会到张世眉地方去吃中饭,所以就站起来说。

“没有,没有,我刚刚打电话去过。”张老先生就在平台的藤椅上坐下,又说,“他们说好回来吃饭的。”

“我想他们就会回来的。”我说。

“我怕也许微翠是可以医治,他们就马上让微翠入院了。”他忽然说。

“我想微翠总会先让我晓得的。”我嘴里虽是那么说,但心里觉得这也原是可能的,因为如果这手术是不严重,而微翠又是急于恢复视觉,那么为什么不早点做呢?世发与心庄当然也是这样想的。不过,如果是这样的话,心庄一定会打电话来。他们至少会叫我去的,我想。

从那时候起,我似乎不光是等他们回来,而且还开始等电话了。我与微翠结婚以来,一直没有分离过,这几个钟头的别离,一时竟使我觉得时间太不容易过去了。

园外不时有汽车驶过,每次车声总使我以为他们来了,但是都是很快地驶去,于是,终于有一辆车子在我们门前停下来了。我站起迎出去,拉茜也跃起追出去。我的心突然急跳着。

从铁门望去,我敏感地发觉微翠是可以重明,而我竟觉得她是已经重明了一样。

世发在付车钱,心庄挽着微翠,两个人面上是笑容,手上捧着鲜花。春天是她们的,她们活在春天中。我开了门,世发就迎上来握着我的手说:

“恭喜,恭喜。”

“怎么?医生怎么说?”我站住了问他。但是世发挽着我的胳膊一面走,一面说:

“大概医治是没有问题的。她的视神经完全正常,只是眼睛不能用,倘若有人给她一副健康的眼睛,她可以完全同常人一样。”

“这怎么讲?”

“据医生说,在外国,通常先在医院病危的病人中征求,有自愿在身后把眼睛捐赠的,则可以在那病人死后,移到盲人身上。现在医学界则已有眼库的组织,愿意捐赠时都捐赠给眼库里,登记着,由各处需要的医生来申请。”

“那么……?”

“当然要等些时候,他答应向各处医院的病人去征求,随时来通知我们。”世发说,“我想我们自己也可以去征求,也许不难。”

“我想不容易,谁愿意在自己死后被人挖去眼睛。”

“这为什么不愿意?”世发忽然说,“自己已经死了,可以把有用的眼睛给活着的人,为什么不呢?假如我先死,我就可以先写下遗嘱把眼睛赠给微翠。”

这时候,我们已经走到里面,心庄与微翠上楼去了,饭厅里佣人在预备开饭。世发又继续说:

“我想不难,也许我们可以多出点钱,到各地去征求一下。”

“照理应当是不难的,不过中国人对于尸身的完整总是特别重视的,也许……,也许要多等一些时候。”

我说着,心里可起了巨大的波澜。在饭桌上,我望着无比美好的微翠,设想她的眼睛是亮的,我不禁战栗起来。我觉得如果人是上苍造的,那么上苍所以要使微翠盲目,一定是因为他不愿造十全十美的人,或者说上苍以为这人世是无法容纳这样美丽这样完整的人,所以他不想造。如今如果我们使微翠有一副健全而美丽的眼睛,那就是说要改造上苍的作品了。假如成功,我怕造物主也许会把她收回去的。我这样想法是离奇的。我不信什么宗教,但我是有宗教情感的人,在我长期孤独的生命中,我总觉得有一个超自然的存在在支配我在让我依靠。自从我爱了微翠以后,这个超自然的感觉就寄托在微翠身上,她成了我的神与我的信仰,因为她是可以不依赖视觉来爱我的,人世的爱情大都要依赖视觉,而她则因为不依赖视觉,才能这样爱我。假如她一旦见到她所爱的人是这样丑陋,她即使仍旧爱我,但这爱也就已经不同了。她的爱一旦不同,那么我怎么样呢?当我时常要意识到在暴露我自己的丑陋,她当然也就不是我可依赖的上帝了。这等于说,造物赐我一个神,而这神在被改造后,就不会再是我的神了。他们使微翠十全十美,就是使我失去了神与宗教一样的。

想着想着,我心绪就非常紊乱,我吃不下什么,很快就离开饭桌。

下午,我们零零碎碎总是谈到这件事,但是我始终没有讲出我想到的意念。在大家都对微翠重明的希望高兴的时候,我当然不能表示反对。尤其是我不愿使微翠知道我是反对的,从世俗上事实上来说,我表示反对当然就是我的自私,没有人会说一个瞎子之重明不是件幸福的事。而知道微翠的愿望与幸福的人,没有人再会比她自己更明白的。我当然也很想同微翠有单独谈谈的机会,但是我竟也害怕这样的机会,如果我的意见影响了微翠的兴致,我会不安。如果我不说出我所想到的,那么也就没有什么可谈了。她可以因我而放弃医治的意念,但别人将作如何解释,将把我当作什么样的人呢?其次,微翠如果放弃医治,也只是凭一时的情感,而以后是随时随地都会重燃这个欲念,而她这个欲念,不用说是永远会扰乱我们生活的宁静的。

总之,当医生断定她是可医治的,我们的生活好像已注定再无恢复以前淡泊宁静的可能了。

但我看出微翠很兴奋,她对于她的重明抱着许多美丽的憧憬,这是无可否认的。后来我问她我们回苏州的日期,她似乎并没有想到这个。我说:

“反正不知要等多少辰光,我们在苏州去等也是一样。医生一有通知,我们就可以来的,好在还有世发同心庄在上海,随时可以同我们联络。”

我的话当然是合情合理的,微翠也以为很对。可是世发同心庄挽留我们,一定要我们在上海多住些时候。最后我们决定再住三天,因为心庄还有三天春假,等她回学校了,我们再回苏州。

长长的下午我们过得很愉快,这是我们婚后第一次来上海,第一次离开我们两个人的环境同世界接触,像是我们真正的假期一样。但也是第一次使我与微翠有单独在一起的机会。我不知道微翠是否也感到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