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候天气变了,阴黯的天空忽然下起雨来,萧萧的风响着园中的白杨。夜饭后,我们谈了不久,就各自预备安寝。我到了书房里,谛听着园中的雨声,回想我与微翠相爱时的种种,心里有无限的感触。一时间我又想到我白天所想的种种。我觉得我有把我这些意念告诉微翠的必要。即使不是为阻止她重明的企图,也当使她知道我有这样的感觉,这感觉是一种我们的爱情与幸福毁灭的预感。自从结婚以来,我们都是分担着我们的情感与感觉,为什么我现在竟不敢将我所感的坦白地告诉她呢?我这样一想的时候,我很想立刻找微翠来谈谈,但是,这是不可能的,她也许已经入睡,而我也不能当作一件要事一样的去找她。一切似乎要等我们回苏州以后,而我的谈话也应当处理得非常平淡,像是讨论我们创作时故事的发展一样,不该使她觉得我的话有什么别的目的才对。
就在我这样胡思乱想的时候,忽然我听到一声轻轻的敲门声音,我抛了我手上的香烟再听。
“剥,剥。”又是一声,我想该是世发或者是佣人想拿什么东西,就很随便去开门。
但是门外竟是微翠,她披着长发穿一件银灰闪亮的睡衣,脸上露着纯洁无邪的笑容,没有说一句话,只是把手伸着给我。
我拉着她的手,引她进来,扶她坐在沙发上,我说:
“我正想同你谈谈,我想到许多事情。”
“我也是。”她说。
“那么你先说。”
“你先说。”
“还是你先说吧,我的话到苏州再说也不要紧。”
“那么让我先说。”她微笑着说,“我想我今天是睡不着了,你一定知道我是多么兴奋与快乐,想到我有希望重明,可以看到我一生所没有看见的一切,我怎么还能够入睡。我不知道我该怎么样好。我希望我可以做许多事情,我可以更多地来爱你。我第一件事情就要你教我识字读书,我要为你抄稿,为你理书。我还想旅行,我希望我们可以长长的旅行一次,到北京,到东北,到四川,到西北,我要看云起,看日出,看山,看水,看海,看一切我听到过的地方听说过的风景,现在我都可以凭自己的眼睛来领受了,这是多么快活。我想等我看到这世界以后,我要回想我盲目时代对这世界的概念,我可以回忆到幼小时代的一些想法,以及以后从各人给我的教育中成长的想象,来同我目睹的真实作一个比较,我想这是一个非常好的题材,你一定可以根据我的报告写一部小说的,是不?”
她一直微笑着,说到最后,用手拉着我的手,又接着说:
“于是我可以看见你了,看见你的手,你的面孔,看见你写作时候的动作。我可以看到我们苏州的家,那些都是我天天摸到的东西。还有我们院里的花,那天竹,那月季,那草兰,珠兰,秋海棠,……这些留在我皮肤的感觉现在都要变成颜色,啊,这是怎么样一个世界!我真是不知怎么好了。我爱你,我用一切来爱你,总觉得不够,现在我想到我可以用眼睛来爱你,我真是太快活了。”
“但是,……但是你知道我是长得非常丑陋的。”
“啊,爱人,你千万不要这么想,不要这么说,”微翠的眼角润湿起来,她说,“你们不是常说‘情人眼里出西施’吗?我爱你,我知道在我的眼里,你决不会丑陋的。上帝叫我盲目来爱你,等我爱了你再叫我有视觉,就是这个意思,就是要我因为爱而觉得你永远是美丽的。”她微喟一声,接着又说,“你是一个天才,你的妻子不应该是盲目的。因为你爱了一个盲女,所以上帝要我重见光明,可以更好地来做你妻子,是不?”
“啊,你真是这样想么?”我感激地说,“你真是太好了。”
“不是我这么想,我想大家是这样在想。大家在为我快乐。爸爸,世眉,世发,心庄……都会送我许多东西,我知道他们要送我美丽鲜艳五彩的衣料,花朵,糖果,爸爸还说要挑选一件妈妈的首饰中最好一件给我。心庄还预备在我重见光明的一天,约世眉他们为我举行一个宴会,那时候……啊,那时候,我想到那一天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样了。你千万拉着我,同我在一起,你想,一个盲了一生的人突然看到了这许多缤纷斑斓的种种,也许真是会晕倒的,有你在我身边,我就不怕了。必要时我可以闭起眼睛,重新过一回我盲目时候的生活。啊,爱人,你说我该怎么样好,我真是……”
微翠很兴奋地说着,说到后来声音有点颤抖,最后她突然伏在我身上哭了,她修长馥郁的头发披在我的身上,我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叫她:
“微翠,微翠!”
我知道她的哭泣不是悲哀而是兴奋。她对于重见光明的憧憬已使她无法控制她天真无邪的心灵,她似乎被一种想象的快乐所浸透了。
在这样的一个人面前,我是再无法说出我所想的要告诉她的意念了。我偎抱着她,为她揩去眼泪,我说:
“微翠,你说了许多,但是你没有说到可以看到你自己,你的无上的美丽与娟好,你的云一般的头发,花一般的面庞,还有你像海鸥一般的韵律。你的视觉不但会使你看到世界,也将重新使你看到你无比灿烂的前途的。但是,你现在必须安详,不要太兴奋了。时间会给你一切,也会教你一切,人人都爱你,我更爱你,你就要为别人尤其为我爱你自己,是不?”
我说了,微翠没有说话,她已经停止哭泣,坐直了身子,微低着头,两手捧握着我的手。
我也没有说什么,在沉默中,我体验到贯穿我们的爱与温情。
夜是静寂的,园中有淅沥的雨声,客厅里响着滞缓的钟声。除此以外,我意识到的是我与微翠的心跳,同样的脉搏,同样的呼吸,爱贯穿着我们的生命,而我们生命竟是这样的不同,她有一个无比美丽的构造,我则是一块丑陋的堆积。在过去生活中,我曾经把这个对比忘去,但现在,当我偎依着微翠的时候,我竟被这个对比所围绕,我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我想到如此美丽的一朵鲜花,一直在牛粪里生活,如今假如她变成云瓣飞去,这原是应该的。最后,我说:
“时候已经不早了,你去睡吧,我要你安详,要你乖。”
微翠站起来,她温柔地吻我,她说:
“我把我的感觉对你吐抒了,我就安详许多。我什么都想对你倾诉,好像不对你倾诉,一切我的情感思绪都会困扰我似的,好,明天见,你也早点睡吧,不要看书了。”
微翠说着站起,拢拢头发,拉开门,轻盈地像朝霞一般的隐去了,我可是不想就寝,但是我也没法看书。
起初,我的头脑与心灵只是紊乱的思绪与感觉,慢慢地我想到微翠刚才的每一句话,她的声音像是仍在我的身边,“上帝叫我盲目来爱你,在爱你了才再给我视觉……就是要我因为爱你而觉得你永远是美丽的。”这是她的体验,但是同我的体验是多么不同呢?
假如真有上帝,他的意旨为什么是这样模糊,好像相反的解释都是有理的。他既然要一个盲目的人来爱一个丑陋的人,为什么又要注定那个盲目的人有重明的可能?说是要试验她的爱情并不因盲目而改变,这是一种解释,但也可以解释,为要试验她是否满足于已有的爱情与幸福,要试验她是否肯因上帝已赐她的爱情与幸福而放弃重明的奢侈的欲求呢?因为有两方面可以解释,所以人是各人依着自私的心理来注诠的,假如微翠的体验是自私的,我的体验当然是更自私了。
是不是微翠在重明以后仍会爱我呢?我无法相信。而且即使她还是爱我,如她所想象的,但是这爱情一定是不同了。不但是她的爱情不同,我的爱情也是一样的会变质。爱情虽说是“取”,但主要的还是“给”,因为她是盲目,所以我觉得我始终对她有所“给”,等她重明以后,我就变成完全是“取”而再无所“给”了。而且,她的重明不但使她会看到我的丑陋,将也会使我永远意识到我自己的丑陋,使我经常的看到我刚才所见到的对比。除非我可以忘去,我是无法忍受这个可怕的对比的,我想世上也没有人会忍受一个天使与一个魔鬼的相爱吧?
但是,在微翠,经过了二十多年的黑暗生活,一旦有重明的消息,其兴奋与渴望是极其自然的事情,而且她是有十足的权利来高兴的。一切的阻挠是不自然的,即使成功,也是暂时的压抑,假使真因我的阻劝而拖误的话,将来,也许是晚年,也许是死前,想到这一件事一定是认为遗憾的。那么我有什么理由可以去劝阻她呢?
说是幸福,幸福是没有标准的,它随人的假定而存在。我所假定的完全是我生命所决定的,是我孤僻与丑陋的生命所决定的。这幸福同盲目的微翠是一致的,同重明的微翠可能不一致,但不能说盲目的微翠所谓幸福一定高于重明的微翠所谓幸福的……
这样想着的时候,我开始意识到我的自私。白天的意念,似乎是很深刻的体验,实际上还只是一种漂亮的外套,内藏的仍是一个卑污自私的占有欲而已。而这是多么可耻与丑陋的心理!
其实,即使微翠明知道重明是不幸,她还是有权利去寻光明,像飞蛾扑火一样,一次一次地被灼受伤,但仍是飞向光明一样。人的寻求光明是一种理想,不是表面的所谓幸福。为寻求光明而死也常比黑暗中苟生为幸福么?人类的文化就是这样建立起来的。
假如我的爱微翠如我自己所想象的,为什么我不能偕同她为她寻求光明呢,即使这光明是叫我死。
这时候,我想到一切我的设想是上帝在给微翠一个试验,但为什么不是说是给我一个试验?
当医生说微翠的视神经健全而需要一副健康的眼球,这是不是说正是对我爱情的一个试验呢?
微翠已经给我够多的幸福了,她给我青春给我美给我爱给我温暖给我创造,还给我天才。没有微翠,我的一生一定是孤独凄寂的人生,我不但享受不到人生,也无法看到人生。她既已经使我尝到了人生的美妙与幸福,假如我是知足的,这人生给我已经是够多了,我还要想有什么?像我这样的生命可以有微翠的爱,要是说是上帝的恩宠,那真已经是够奢侈了。
而我给了微翠一些什么呢?没有什么!一切我所给她的,是任何人都肯给她而愿意给她的。而任何愿意给她的人都会比我给她更多更好,那么我的爱是多么空虚与自私呢?说是上帝给了我奢侈的恩宠,对她竟只有我这个空虚自私的爱情,那么要她恢复光明为什么不是上帝特殊的降福呢?
如今正是上帝给我试验,如果我真的重视她给我的爱,那么她的爱仍将永远是我的,我可以永远占有她高贵而光明的爱情,问题是我是否会看重它高于我自己,高于我自己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