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爱的:

如今请你静静地听心庄把我的信读给你听,不要再伤心,不要再哭泣了。

如果人死了是有灵魂的,那么我要告诉你:我是快乐的,比我一生最快乐时间都快乐;我是幸福的,比我一生最幸福时候还幸福。唯一的不快乐与不幸福就是知道你在悲悼我与为我伤心。

如果你真的知道我的快乐与幸福,亲爱的,我相信你一定也会快活起来的,那么请相信我,快揩干眼泪,露出你天使一般的笑容,静静地听心庄把我的信读给你听。

到现在为止,你一定相信我是世间最爱你的人,实则我不过是一个最爱自己的人,我的爱你是自私的空虚的,只有在我写这封信的时候,我才敢毫不惭愧地说我是最爱你的人,因为我在准备给你一个任何爱你的人都不会给你的礼物。在这以前,我的幸福与快乐都是你给我的,都是我从你地方拿来的。但是你知道人生最大的幸福决不是“取”,而是“给”,一个人依赖“取”而幸福的人,他一定是要用种种的口实理论甚至哲学来解释他的“取”就是“给”,或者说他已经“给”了很多,所以“取”些是应该的,或者甚至说一切原是属于他的,他的“取”是自然的,不取就是一种“给”,这些其实都是自欺欺人,如果他肯沉心地反省,他就会不安,就会感到惭愧与不幸福了。

要举些例子来说明上面这些话是不难的。许多贪官污吏都以为自己为百姓做了许多事情,所以向百姓多拿一些是应该的;许多强盗也以为世界财富他本来有份,他是有权来取的;许多独裁的政党也以为他们在为人民服务,优越的享受是使他们有机会可以多“给”;中国以前的皇帝自称天子,以为国家是他天定的财富,所以他可以厚颜的取;帝国主义者对殖民地的榨取以为在施舍文明;基督教以为世上万物造来是给人用的,所以“取”正是人的权利。……这些都是一些怯懦的或无耻的自私假定以掩饰自己丑恶的自满。

在爱你的过程中,我也正是这样一个面目,我从你地方不断地取正以为我是不断地在给,把你无条件的占据作为我无条件的奉献,我也以为上帝要你盲目就是要使你爱我这一个丑陋的男人,要你神奇就是为弥补我的愚笨,上帝是把你创造给我的。……这许多时日中,就是这些怯懦无耻自私的想法,使我觉得从你地方领取幸福是合情合理的,对我想到自己的丑陋与愚笨也不觉得惭愧。

但是如今你可以恢复光明了,要是上帝的用意确是我所想的,那么这难道也是他的意志吗?

你说,这是上帝的意志。因为祂要你张开眼睛来爱我,要试验你对我的爱是否会因视觉而变化。这解释很合逻辑,但我竟不容易接受。原因是它推翻我以往的假定。

没有人真正了解上帝的意志。假如有这样的意志存在的话,人类的逻辑与理念对它也可作各种不同甚至相反的解释。这因为人类都有自我中心的意识,使我无法看到上帝的意志的真相。

那么为什么上帝在对我试验呢?上帝造我也许就是叫我爱你,在我的身上,祂创造的可以说没有一样是祂所满意的,除了一个懂得信仰与爱的灵魂,与一个没有残缺虽是非常丑陋的肉体。是这个灵魂使我知道如何去体验生命与爱,在你的爱情面前,我的生命是渺小的。我已经在你地方获得尽善尽美的幸福,你对我的爱情是没有一点疏忽与残缺。你因为爱我,所以给我一切你所有的而我所要的,那么如今是不是在考验我是否可以给你我所有的而你所最需要的东西呢?

当初我忽略了这个问题,因为我不知道什么是我所有而又是你所最需要的,我觉得我可以给你的都已经给你,一切我的也都是你的。但现在我知道一切我给你的是任何人都可以给你愿意给你,并不是你所最需要,也并不是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但是现在,我知道什么是真正你所需要的。而这虽是人人所有,但只有我第一个有这份光荣来把我所有的给你,一想到这里,我是太快乐了。

我终于可以做一件别人做不到的事,我终于可以对你表示我迄无机会表示的爱情,我的幸福还能有过于此么?至爱的,只要你知道我衷心的欣慰与快乐,你就会知道你的伤心与难过是多余的。你应当非常愉快的接受我的礼物。

以后,我虽然不再在这个世上存在,但是我的眼睛存在你的生命里,这无形中就使我们的生命合而为一了。使我丑陋的生命,重新有美丽的复活,这正是上帝最大的恩宠。倘若有第二个人愿意像我这样做的时候,我是多么希望你仍会选择我呢。你一定要说你有了视觉反而不能看见我了。但是,至爱的,如果说允许我在你那里还可以有点自私,那么就让我保留这一点自私吧。你已经听了不少关于我的丑陋了,但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在你爱者的想象中,我一定是美丽的,而且将永远美丽地活在你的心中,只有我活在你的心中,你的爱情将永远是我的,我一直活在你的心中,所以请继续让我活在你心中吧。倘若我活在你的眼前,我就无法再活在你的心中了。

在我无比幸福的婚后生活中,我常常设想如果我一旦病死,我将遗留一些什么呢?没有财产,没有子女。如今证明,我可遗留给的是一个生命。是重于财产与子女的一种遗留。倘若我们有子女的话,我将不能设想他们会是什么样一种人物,世上将无人会原谅我丑陋的遗传破坏了你美丽的嬗递,而你将在他们的身上发现了我的不可洗净的丑陋了。这也许正是上帝的意旨,要我给你一个毫无滞泥的纯净的生命,而同时在我死了以后也获得了复活。

此后,我们更加在一起了,你我也就在爱情的创化中化为一体。但千万不要以为你对我有什么责任或良心的束缚。你会碰到良善俊秀美好的男子,记住,那一切善的美的奉献都是代表我来爱你的。我把生命交给你,我把爱情传递给爱你的人,接受爱你的人的爱情也就是接受我的。

任何爱你的男子,如果知道我对你奉献礼物,他一定会知道爱情的真价与庄严。任何被爱的女子,如果她看到我给你的你身上的礼物,他一定会知道什么是一个真正爱情的意义。爱情是叫我们重生,不是叫我们死亡,但我的消逝正是我们的重生;爱情叫我们结合,不是叫我们分离,而我的奉献正是我们更深的结合。因此,当我溶化在你的生命中以后,你必须更愉快更积极的求生命的扩张与延续,你会爱世上的一切,爱整个的人群;你会爱一个重视我们爱情的男人,你会爱你将来美丽的孩子,而在他们的眼睛里,你也会看到我了。

没有比我在知道了怎么样奉献时更快活了,在写这封信以后,我真是不知怎么样好,我有许多矛盾与痛苦,等我发现了我应当怎么做,——或者说等我发现了什么是上帝的意旨,我就变成了非常快活了。

我不怪你在读这封信以前的惊怖与伤心,但在心庄把这封信读下来的时候,你如果仍是不能愉快起来,那么你就不了解爱与生命的意义了。

再见,亲爱的,记住这是暂时的。当医生把我眼睛移植在你的生命中时,我们很自然又在一起了。

梦放

我写了三四次,才写好一封这样的信,那时候天已经亮了。我把信封好,藏好,开始就寝,我很安详地就睡着了。

我起来已经是十一时,中饭后,我说要到市区拜访林稻门先生,就一个人走了出来。

天空是晴朗的,青青的草,绿绿的树,到处有或红或黄或紫的花朵,这世界一瞬间好像变成美丽许多,每一声鸟啼犬吠都对我非常亲切,我感到一种我前所未有的愉快。我已经不感到自卑,也忘去了我自己的丑陋,我觉得我并非是与世界隔绝的,我正是世界的一部分,世界也正是我的一部分。

我很安详地去拜访林稻门先生,我们谈些极少普通的事情,后来我一个人出来,我走了好几家药房,我买了一百粒安眠药片,才悄悄地回到虹桥路。

晚饭的桌上,我提议大家喝点酒。当时我心里非常安详愉快,我没有想到我死,只想到我将永生。或许我意识地觉得我要同他们暂时的别离,可是没有一个人看出我闷在心底的用意。

我不知道我当时的态度有否异于平时,不过我似乎再没有意识着我是一个丑陋的生命,同心庄世发的交接已不再拘于可怜的自卑,我同他们一样的笑谈,一样的快乐。世发与心庄因我的高兴也很高兴,他们也喝了不少酒。

饭后,大家还在园里散一会步,于是微翠与心庄上楼去了。我与世发也回到自己的房间。那时候大概是九点三刻。

我开始澄清自己的头脑,吸了一支烟。于是我坐下来写了一个简单的遗嘱,我只说我愿把自己的眼球献赠给微翠,希望显美微资医生会马上把我的眼球移植到微翠的身上。

写完了遗嘱,我又写了一封信留给世发,请他为我多爱护微翠。他们间并没有恋爱的关系,但是我下意识之中觉得他们会很自然的互相爱悦的。所以在那封信里我无形之中隐约地表示了我自己内心的期望。

我把遗嘱同信,以及我昨夜写给微翠的信一一封好。在致微翠的信封上还写了请心庄转陈的字样,我清清楚楚地安置在我的枕旁,于是我换了一套舒适的睡衣,开始吞服我白天所购置的安眠药。

我吞服了一百粒的药片,就安详地平躺在床上。

似乎很快地我就模糊起来,但是我眼前好像浮荡着微翠蓬松的头发与世发的大大的眼睛,这两样东西在混杂参差之中不断地旋转,旋转,于是这些蓬松的头发一层层的厚起来,而大大的眼睛包就多了起来,后来我发觉这浓厚的头发竟是乌黑的云层,而大大的眼睛竟是一颗颗明亮的星球,我似乎就在云层里推移,好像我推开一层又挤进一层,前簇后拥的围绕着我,而那些星球不大不小的i是在我的面前闪光,我感到头晕眼花,呼吸困难,四肢疲乏。就在这个摆脱不开的当儿,突然我耳边响起了一声霹雳,我就此昏了过去,但忽然又像是醒过来了,这次竟像是一瓣落叶在海浪中飘荡,我躺在云层上面,听凭云海一层一层的卷过来,退下去,我不断地忽浮忽沉或急或缓的在飘荡,有时候突然下降,一泻千里,有时候突然上升,一跃万丈,我好像一时昏过去,一时又醒过来,我感到四周空气的压迫,我透不过气来,但又无从挣扎,于是我感到奇怪的热闷,每条血管像是要爆炸似的,隐隐作痛,我极力想吐一口气,但竟无法吐出,想吼叫一声,又偏发不出一点声音,我感到口干唇焦,但竟无力咽一下吐沫,突然我抽噎一下,我感到我在抽噎,于是我就再感不到什么,也再不觉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