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这名字在每一个人脑海里的印象中都认为是个非常好的地方。城外固然有西湖的美丽,使一般仕女们流连其中,乐而忘返。就是城里的街道,也很宽阔,两旁除了很多百货商店外,也有戏院、咖啡室、舞厅等娱乐场所,所以也有称为小上海那么的热闹。
教仁街这条马路还算是闹市中取静的所在,那尽头处有一个小小的私人医院。这医院的房子本来是陈旧古老的式样,后来由院主人拆去了旧屋的门面,改造了现在这所半中半西的洋房。大门外还种植了几株垂柳,在春风吹荡中,柳丝微微地飘舞,远远地望来,倒也添了不少清静和幽雅。
医院的大门上有一块横匾,黑底子白字,写着“济民医院”四个大字。顾名思义,觉得这是一个救济贫民的慈善医院。所以这方横匾都相当陈旧,黑底子一部分已剥蚀下来,露出了铅皮灰褐的本色。这一方面固然可以知道医院当局经济并不富裕,所以没有力量来加以装修,同时也可想这医院成立到现在,已经是有着悠久的历史了。
因为这医院房屋本来是旧式的,门面虽然装成了欧化的式样,但里面的房间却仍旧是中式的,一根一根屋柱依然露在墙壁的外面。候症室内并没有什么考究的摆设,除了挂号处有一张小小的桌子外,其他两旁都是一排长椅子,大约是给病人在没有诊治之前休息用的。里面才是一间诊病室,比较收拾得清雅一点。一张诊病的桌子,放在靠窗的旁边,桌子后面贴壁是具玻璃橱,里面放满了大大小小的药瓶。那边有两张沙发,沙发旁边有克罗米小茶几一只。就在这儿往上的墙壁里有一块金色玻璃框的横匾,里面写有“妙手回春”的句子。上首壁上还有一块横匾,写着“苦海慈航”四个字,这块匾比较新一些,上款画着齐国良大医师,下款却是杭州市长的具名。从这一点看来,可想那个齐国良确实是慈悲为怀救苦救难的良医了。
诊病室的里面还有小小的一间,方案是齐医师的手术室。里面有一张高高的病床,四周都是医药上应用的器具,设备倒也还算整齐。
时辰钟敲过了五下,但东方的天空还没有发白,整个的杭州市还是睡在静悄悄的黑甜乡里。忽然医院里装置着的电铃接连不断地响了起来,这时候有人会来掀电铃,当然是谁也想不到的事,所以没有人去理会他。不过电铃的声音,继续不断地响着,也就把楼上房中睡着的齐医师惊醒过来了。
齐医师今年五十六岁了,他二十八岁的时候,从德国医科大学留学回来,整整地已做了将近三十年的医生。当初他曾经在上海医院里服务了五年,后来因为看不惯上海医院里种种腐败黑幕的情形,所以他宁可脱离上海的医院,回到他杭州老家来自己创办医院。把他的住宅变成了医院,把他的田地产业变卖了去购备医药器具,这样的在艰苦环境中救济世人,为病者解除病苦,为人群谋幸福之路,你想这是多么的伟大啊!
齐医师既被一阵阵的电铃声惊醒了好梦,他立刻伸手开亮了电灯,匆匆地披衣起床。虽然是春天的季节了,但早晨的天气还颇觉有些儿春寒料峭,不免微微地抖了一下身子,三脚两步地奔到楼下,先去开了大门上的那个小圆洞儿。他还没有开口说话,门外那个人却已经看清楚了齐国良,遂气喘喘地说道:
“齐医生!齐医生!我家老爷突然得了急病,昏厥在床上不省人事了,请您老医生快快地出诊去一次吧!”
“你不要急糊涂了,你家老爷住在哪儿呀?有了地址,我才能赶了来呀!”
齐医师一听是请自己出诊去治病的,这就连忙开了门儿,向他急急地问。这时门外走进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身穿灰色布的长袍,他显出那份儿着急的表情,说道:
“我家老爷就是皇宫舞厅的老板楚伯贤,他的住宅就在皇宫舞厅隔壁那座小洋房里……嗳!嗳!其实这些我不告诉你也没有关系,因为我们汽车等在外面,马上可以接你去的呀!齐医生!你的医药箱在哪里?我给你拿了走吧!”
“好,好……请你别太急,我脚上还没有穿着袜子哩!你请坐一会儿,我上楼去穿鞋袜,马上就跟你去。”
那男子低头一瞧他的脚上,果然还只有穿了一双赤脚拖鞋,一时也没有话说,连连向他挥手,是叫他快上楼去的意思。齐国良回身走到扶梯口的时候,才见婢女香妮揉着眼皮,匆匆地下来。她一见了国良,似乎感到有些吃惊的样子,连忙问道:
“老……爷!你……你……自己在开门吗?对不起!我慢一步下楼了,是谁呀?”
“有人生了急病,请我去诊治。你快到小姐房中去,叫大小姐起来,跟我一块儿到病家去吧!叫她快穿衣起身,越快越好。”
齐国良一面说着话,一面已匆匆地奔回到自己的卧房里去。香妮答应了一声,也急急地奔到小姐卧房内来。齐医生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大女儿叫梅邨,今年二十五岁了。第二个是儿子,名叫小良,在上海大学里读书,年纪二十一岁。最小的女儿名菊清,今年才十八岁。这时姊妹两人各自睡在一张床上,拥着被儿,正在做她的好梦。忽然被香妮急急地叫醒,梅邨心中似乎有些生气,揉揉眼皮,说道:
“你这个小丫头干吗大清早的来吵醒我?莫非有些疯了吗?”
“老爷要出诊去,叫大小姐跟了他一同去呀!”
香妮被大小姐挨了骂,心中自然感到有些委屈,遂噘着小嘴儿,急急地告诉缘故。梅邨听了,向窗外望了一望,见玻璃片子上还是黑漆漆的,这就伸手按在嘴上打了一个呵欠,有些不大情愿的样子,说道:
“生病也生得太不识相,这时候出诊去,叫人真有些讨厌。香妮,此刻什么时候?”
“五点钟刚敲过。”
“是哪一家的人生了病?”
“这个……我倒不详细。”
“生什么病知道没有?”
“听老爷说,那人生了急病,叫小姐越快越好,马上就起身吧!”
“你给我去舀一盆脸水来,让我洗了脸再去。”
菊清这时候也早已醒了,她听姊姊向香妮先问长问短地问那些没关紧要的事,心中已经有些不大自然了。此刻又听姊姊叫香妮去舀面水洗脸,还要慢条斯理地先来一下子打扮,因此再也忍熬不住了。这就猛可从床上坐起身子,说道:
“姊姊!你是吃喜酒去?还是拜寿去呀?”
“我不懂,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梅邨见妹妹突然坐起床来问自己,倒是愕住了一会儿,表示不明白的样子,向她呆呆地反问。菊清心中有些怨恨地说道:
“你不听说人家是生了急病吗?爸爸叫你越快越好,你却还要洗脸打扮,这不是延误了病家的性命吗?我劝你别洗什么脸,就快些起来跟爸爸去吧!”
“谁叫他早不生病,迟不生病,偏偏在人家好睡的时候生病呢?我这人脾气就是这个样子,没有梳洗好,蓬头赤脚,我是不高兴到外面去的。”
“姊姊!你是做看护的,你应该知道看护所负的责任……”
“不要你多管闲账!我就洗一个脸儿的时间,他也不见得马上会死呀!”
姊妹俩只管在房中争吵着说话,楼下的齐国良早已大声地在叫着梅邨快些儿呀!这时香妮还只有把洗面水端上,梅邨因为心里有着气,所以手儿理着蓬松的头发,还是那么你急我不急的样子。菊清心里恼恨得什么似的,鼓着红红的小腮子,说了一声我去。她便急匆匆地披穿起床,穿上了鞋袜,很快地奔到楼下去了。
齐国良在楼下等着,见走下来的并不是梅邨,却是菊清,心里不免有些惊奇,遂连忙悄悄地问道:
“你姊姊为什么不下楼来呀?”
“姊姊有些头痛,没有精神起来,我替姊姊代去一次。”
菊清恐怕以实情相告爸爸一定要生气,所以她转着乌圆眸珠,圆了一个谎话回答。国良微蹙了稀疏的眉毛,说道:
“你还在读书时代,你根本不懂得医药常识,你如何能糊里糊涂地跟我一同去呢?那你也太胡闹了。”
“爸爸,我是医生的女儿呀!我虽然读的不是医科,但我在爸爸身旁看了这么多年,一些普通的医学知识我也懂呀!况且我对于习医特别地感到有兴味,等到这学期毕业后,我一定在爸爸身旁实习医学,爸爸您别瞧我不起,快些儿和我同去救人性命要紧吧!”
菊清后面这一句话,才把齐医生提醒过来,遂也不再说什么,匆匆地奔出大门外去。菊清提了那只医药箱子,跟着出外,和爸爸一同跳上汽车。当汽车开走的时候,菊清见香妮已下楼来关大门了。
汽车驶到了楚公馆门口停下,那个男仆先急急地下车叩门。这时齐医生和菊清也跳下汽车,跟着那个男仆跨步入内,走完了甬道,来到大厅。先见到一个雏鬟,在探头探脑地瞧望,好像等人的样子。一见了齐医生,便急急地叫道:
“根福!医生请来了吗?”
“是的,小茵!老爷好些了吗?”
“不好呢!你听,太太小姐不是都在哭吗?”
小茵摇摇头,急急地回答。根福侧耳一听,因为这时四周静悄悄的缘故,所以果然听到一阵女子哭泣的声音从楼上播送下来。于是向齐医生慌慌张张地说了一声请上楼吧!他便领路急急地先上楼去了。
菊清跟了爸爸走进楚伯贤的房中,只见那张紫檀木的大床面前,站立了三个人。两女一男,看上去大概是病人的妻子和儿女,他们都在悲悲切切地哭叫着。根福先说了一声医生来了,然后退在一旁。那个年老的女人,回身向齐国良眼泪鼻涕地说道:
“齐医生!你是大慈大悲的活菩萨,你快些来救救他的性命!”
“你们大家不要哭,病人听见了会难受的。”
国良一面向他们低低地安慰,一面走到床边去。只见床上躺着的楚伯贤,他是个很胖的身子,两眼呆呆地望着自己,口中要说话而又说不出的样子,他颊上也沾了丝丝的泪水。国良一望而知他是慢性中风,遂先给他按了脉息,然后拿听筒给他胸部上听察了一会儿。这时菊清已把医药箱打开,她似乎也知道这个病人非打针不可,所以把针管盒子取出,又把酒精炉子点着了。国良走到桌子旁,拣出两枚针药水,用刀片划断玻管。菊清已把针头在酒精炉上消了毒,交给父亲。国良把针药水统统吸入针管内,然后走到床边去。这时菊清早已拿了药水棉花,浸上了酒精,在伯贤的手臂上擦了一会儿,方才由国良亲自给他注射了针药。打针完毕,国良坐到桌子旁去,取了方笺,握着钢笔开药方了。那个楚太太在他开药方的时候,这才絮絮地告诉道:
“齐医生!他在四点三刻的时候,起来小便,不料回到床上的时候,竟两颊发白,口不能言地昏厥了。虽然被我们叫喊了一阵,克住了人中,醒了转来。但看他样子,还是说不出话来,这到底是患了什么病症呀?”
“楚先生身体胖,平日血压太高,昨夜临睡的时候恐怕又喝过酒是不是?”
齐国良一面开药方,一面又这么猜测地探问。旁边那个二十多岁的青年,点着头,也插嘴回答说道:
“不错,爸爸昨夜在外面应酬,他确实是喝了酒回家的。”
“所以嘛!他便中风了。”
“啊!医生!有没有生命危险啊?”
那个十八九岁的姑娘,脸上还沾着亮晶晶的泪水,一听国良这么说,便也吃惊地问他。国良低着头,眼睛看着药方上,口里回答道:
“这真是不幸中之大幸,假使他在路上跌了下去,或者是小便时候跌倒在地上,那恐怕就没有救了。幸亏是躺在床上的时候才发作,这样的病势便减轻了不少。我已给他打了两针,平了他过高的血压,然后吃了这张药方,决不会有生命危险的。”
“那真是谢天谢地,齐医生!你要如能医好了他的病,我们生生世世忘不了您的大恩,我们一定要重重地谢你不可。”
楚太太这才略为放下一点心来,含了感激的目光,向国良望了一眼说。国良摇摇头,微微地一笑,却又认真地说道:
“楚太太!请你别说这些话,我们做医生的责任,就是救人性命。在我手里诊治的病人,不论贫富,都是一样尽心尽力来医治的。这药方你们拿到药房里去配吧!每天饭前服三次,每次服一羹匙,这瓶药水可服两天,两天之后,假使好了一些,你们可以把他送到我院里来门诊的。”
齐国良说着话,把药方交给那个青年观看。那青年是楚伯贤的儿子,名叫常明,他名义上虽然是个大学毕业生,但不学无术,平日只知道吃喝嫖赌,一些儿正当的工作也没有。好在他父亲有的是钱,所以他逍遥自在,一天到晚花天酒地真是十分舒服。当时他接过药方,略为地看了一看,其实他也看不大懂。况且他此刻的目光,却完全注意在菊清的脸上,觉得这位看护小姐,虽然是云发蓬松,脸无脂粉,但在电灯光芒笼映之下,那张鹅蛋脸儿,白里透红,浮现了青春之美的色彩。尤其是她的身材儿,婀娜多姿,胸口的高耸,好像是两个沙利文面包,挺结实的,十足显现出处女优美的风韵来。常明越看越美,越看越爱,一时把父亲中风的危险早已忘记得一干二净了,遂含了歉意的微笑,脉脉含情地望了菊清一眼,低低地说道:
“对不起得很,半夜三更,把你们都惊吵了,两位恐怕连个脸儿都没有洗吧?根福,叫小茵去拿盆热水来吧!”
“不用了,不用了,我们回家可以去洗的。”
菊清把医药具一样一样地藏入医药箱子里,一面抬头回望了他一眼,也微笑着回答。常明见她秋波一转,不但灵活得可爱,而且那目光中透现着一种甜蜜的热情。尤其在她微微的一笑之中,右颊上深深掀起了一个酒窝,更使常明有些神魂飘荡起来。暗想,我平日见到的女人也不少了,像这位看护小姐那么娇媚动人,倒实在还只有第一次哩!就在这时候,听楚太太向国良低低地问道:
“齐医生,您的诊费多少?您说一声吧!”
“出诊八元,两支针药十元,一共十八元。门诊挂号只收五角,所以楚先生若好了一些,你们就送到我院里来诊治好了,这样比较节省一些。”
“这一些诊金倒也算不得什么,我们只希望他人儿好起来,多用掉几个钱也无所谓。我的意思,明天请齐医师来复诊一次吧!”
楚太太听他代为自己这么地打盘算,一时由不得暗暗好笑,遂非常阔气地回答,一面在抽屉内已取出十八元来,放在桌子上。国良心中暗想,他们有钱人家,对于钞票自然看得很轻的,我何必为他节省呢!这儿多出诊一次,我可以多贴补些穷人的医药费呢!心中这样想着,一面收了钱,一面说声好的,我明天就再来一次。
这时候小茵已端上一盆热水,拧了手巾,先交给国良,国良说声谢谢,他却只擦擦手,并不揩脸。小茵又拧一把手巾给菊清,菊清也擦过了手。两人正预备告别要走,楚太太的女儿楚珊珊,却很客气地吩咐女仆已送上两杯牛奶咖啡,并一盆威士忌的早茶饼干,一定要请国良父女吃一些再走。国良因为情意难却,只好又坐了下来。菊清见爸爸坐下,自己也只好坐下了。常明此刻脑海里竭力地在想和那个看护小姐能够有接近的办法,忽然给他想出一个主意来了,遂向楚太太说道:
“妈,我的意思,爸爸的病,最好用一个特别看护,留在家里服侍爸爸,那么一切之事当然便利多了。因为妹妹要读书去的,我又不能常住在家里。至于妈呢,恐怕也不大会服侍病人的。况且爸的病,并非一些小病,万一有什么变化,那么有看护小姐在身旁,我们不是可以放心得多了吗?”
“明儿这话倒也说得很有道理,齐医生,我们要想用一个特别看护在家里,不知每天需要多少钱呀?”
楚太太听见儿子这么说,心中暗想,要我一天到晚陪伴在床边,这也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万一王太太张太太叫我玩牌去,我能推却得了吗?所以她对于儿子这一层意思,表示大为赞成,遂连连点头,望了国良一眼,低低地问。国良既然明白他们对于花钱两字决无什么问题,遂也不必代为节省,一面喝了一口牛奶,一面说道:
“照我院中章程,需要雇用特别看护,除病家供给膳宿之外,每天服务费十元。”
“好的,那没有问题,我想就请这位小姐留在这儿吧!”常明听了,十分欢喜,便望了菊清一眼,微笑着回答。这把菊清倒是窘住了,因为她今天跟了爸爸到此,无非是客串性质,假使真的要她服侍起病人来,万一露了马脚,那不是糟糕了吗?菊清这样想着,心中不免一急,她的粉脸立刻像玫瑰花朵儿般娇红起来。她望了爸爸一眼,显出了大有尴尬的样子。国良当然明白女儿心中是在焦急的意思,遂微微地一笑说道:
“你们要雇用特别看护,我可以另派一个看护小姐来,因为她不是专门做看护的,所以恐怕她服侍得不周到。”
“啊!这位小姐原来不是齐医生院中做看护的吗?”
常明一听国良这样说,心中自然大大地失望,暗想,我所以要雇用特别看护,原是为了把她留在家里,使自己和她有亲近的机会,谁知他要换一个别的看护小姐来,那又有什么意思呢?所以他“啊”了一声,忍不住吃惊地问。国良连忙说道:
“她是我的小女儿,她还在国风女子中学读书。因为她姊姊略为有些头痛,所以她就暂时充个看护跟着我来了。假使你们一定要雇用特别看护,回头我就叫她姊姊到府上来吧!不知道你们意思以为如何?”
“哦!原来这位就是齐医生的令爱……那么您说的家里这位大小姐一定是在医院里学习看护的了。”
“是的,我大女儿在院中担任看护已有五年了,她的经验当然比较多一些。”
国良点点头,微笑地回答。常明暗想,既然她是姊妹关系,那就不要紧了。妹妹的脸儿生得这么娇艳,那么姊姊也不会十分错吧。想到这里,他倒又欢喜起来,遂笑嘻嘻地说道:
“那很好,回头就请您的大小姐来舍间看护吧!”
“好吧!我在九点钟之前,一定叫她赶到府上来。”
国良说着话,一面站起身子,一面又走到床边去,再给楚伯贤视察了一会儿,遂别转身子来。楚太太先急急地问一声怎么样?国良低低说声不要紧,抬头见窗外天空已发了鱼肚白的颜色,遂接着又说道:
“天也亮了,你们差人赶快到药房里去配药,好给他早些服药水。”
“是的,根福!你快拿了药方配药去吧!”
楚太太答应说是,一面取了钞票和药方,一块儿交给根福。根福伸手接过,早已匆匆奔出房去。这儿菊清提了药箱,和国良一同告别出房。常明和珊珊送到楼下,吩咐阿三用汽车送他们回家。
国良父女回到医院里,时候还只有七点敲过,香妮已经烧开了水,见了他们回来,忙着倒洗脸水给他们漱洗,低低地问道:
“老爷,那个病人不要紧吧?”
“是中风,很有些危险,幸亏他没有跌倒在地上,否则,恐怕就完了。”
“爸爸,我说这种病也只配给他们有钱人家人生的,如生在穷人的身上,那真可不得了。”
“那也不管有钱没钱,假使真的要生着了这个病,那也是没有办法。不过我们业医的人,在穷人那儿不但应该多尽一些义务,就是针药方面,也得尽个帮助的责任。比方说,刚才两支针的本钿,我只要花五元钱就够了,但我赚他们五元钱,这五元钱将来就是可以帮助穷人生病时候用的了。”
国良一面洗漱,一面很坦白地向她告诉。菊清拿了香皂,在手巾上擦着,然后揩到面孔上去。她听爸爸这样说,遂答道:
“像他们这种人家,你说这两支针药要十五元钱,他们也不会嫌贵。”
“不过,我不能这样没有道德地去黑心赚人家的钱,而且我也不希望利用有钱人的钱去救济穷人,我拿我自己赚下来的钱帮助穷苦人,这不是很有意思吗?”
“老爷,可是您自己这个医院里开销也大,况且您已经快六十岁了,您应该有些积蓄,防防将来才是啊!我是个底下人,本来不该向老爷插嘴说这些话,但我十六岁进了这儿的门,足足有十个年头了,我好像把这儿当作了自己家似的,所以我就有些情不自禁起来了。老爷,您说是吗?”
香妮站在旁边,用了很委婉的语气,低低地插嘴回答,她似乎还怕老爷责骂她似的,含笑着这么解释。国良回头望了她一眼,却微微地一笑,说道:
“你倒很忠心于主人呢!不过,我有的是儿女,我年纪老了,儿女们自然有办法会帮助我,况且我也不算老呀!我的精神很好,一天诊治八九十个病人,我并没有感到一些儿吃力呢!一个人钱太多了又有什么意思?俗语说,死了之后,也不好带到阴世里去,并且足以累害儿女们勤吃懒做,丢送了良好的前途,这是多么可惜!现在我给儿女们栽培的是才学和本领,那么他们将来都能够自食其力,不必依赖他人,这是多么好啊!菊清,你认为爸爸说的话有道理吗?”
“爸爸说的话太有道理、太有意思了,女儿非常同意。我将来很希望继续爸爸的志愿,替痛苦的病人造一些幸福。尤其是这班贫穷的病人,他们是多么需要爸爸给予他们安慰和帮助呢!”
菊清一面洗毕脸,一面连连点头,笑盈盈地回答。国良听了,十二分欢喜,放了手巾,望了她一眼,说道:
“我瞧你对于习医这工作比你姊姊似乎更感到有兴趣一些,所以你这学期在国风女中毕业之后,就准定在我身旁实习吧!瞧罗文达这个孩子,他也不过在医科大学里只读了两年书,没有毕业,就在这儿给我做助医。但这几年来,我见他确实进步了不少,将来也是个肯认认真真负责的好医生。你空下来和他研讨研讨医学,对你一定有相当进步的。”
“罗医生这人年纪倒并不老,可是思想倒是很老的。”
菊清听爸爸提起了助医罗文达,遂抿嘴微微一笑,低低地回答。国良似乎有些不明白的样子,用了奇怪的目光,望了她一眼,问道:
“怎么?他才是个二十六岁的青年哩!你如何说他思想很老呢?”
“他见了我,总是红着脸儿先躲开了,我有时候虽然想讨教讨教他的医学,因此倒也问不上去了。”
“罗文达是个老实忠厚的青年,我想他也许是为避一些男女间的嫌疑吧!其实呢,你才是个十八岁的小姑娘,他应该像兄长那样地照顾你教导你,那原也没有什么关系啊!”
国良听女儿这么说,遂忍不住笑出声音来回答。香妮这里刚把洗面水倒去了进来,她听了国良的话,便也插嘴笑道:
“你说罗医生真正是个老实人吧,那恐怕也不见得,他在大小姐面前,我见他们两人总是有说有笑的。”
“这……也许他们在一起工作惯了的缘故,假使菊清长在这儿实习起来,我想你们一定也会很熟悉地说话的。”
菊清微微地一笑,口里不说什么,心中却在暗想,原来罗医生和姊姊有了爱情,所以他对我就不敢亲近了。她一面想,一面伸手按在嘴上打了一个呵欠。国良很疼爱地说道:
“今天你起得太早了,上楼再去休息一会儿吧!”
“倒也不累什么,已经七点半了,我该上学校去了。”
菊清一面回答,一面匆匆上楼,来到自己的卧房。只见姊姊坐起床上穿衣服,她似乎还不够睡眠的样子,伸了两臂打呵欠。一见菊清进房,便先笑着叫道:
“妹妹,对不起得很!累你代我辛苦了这一趟。”
“嗯!要不再睡上这两个钟点,白天里还有精神做事情吗?妹妹,那个病人到底生了什么急性症呀?”
“身体胖,血压高,昨晚又喝了酒,所以中风了。险些儿没有了命,幸亏没有跌倒。爸爸给他打了两枚针,大概不会有生命危险的。”
“这种人死了也活该,难道自己不晓得体胖血压高,什么也得小心点儿才好啊!偏偏喝酒作乐,准是个糊涂鬼!”
梅邨听了,反而咒骂着似的埋怨地说。然后跳下床来,对着镜子只管把手拢着蓬乱的头发。菊清忍不住微微地一笑,伸手在写字台上取了书包,说道:
“可是,偏叫你去服侍那个糊涂鬼!”
“妹妹,你说的什么呀?”
“我不知道,你问爸爸去吧!”
菊清哧哧地一笑,一面回答,一面便匆匆地奔到楼下去了。梅邨芳心里自然有些疑惑,遂把拖鞋换了一双奶油色的皮鞋,预备下楼去问爸爸,却见香妮拿一面盆水急匆匆地走到楼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