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邨正预备走下楼去向爸爸问一个仔细,忽见香妮端了一面盆水匆匆地走上楼来,两人险些撞了一下满怀。香妮连忙把脚缩住,面盆里的水已经荡漾了一地,梅邨的脚上也溅着了几点水渍,她心中不免有些生气,鼓着粉腮子说道:
“你冒冒失失地走得那么快干什么?瞧我脚上那双丝袜,才今天换上的呢!”
“脱下来再换一双吧!回头我马上给你洗好了。”
香妮只好赔了笑脸,低低地说,一面把洗脸水放到梳妆台上去了。但心中却在暗想,这件事情假使碰在二小姐的身上,她一定会原谅人,决不会向自己发脾气的。因为我一个人走得快,原也不妨什么事,谁料大小姐也会急急向房外走呢?那么这当然并非我一个人的错,然而大小姐偏把这过失推在我的身上,想想未免有些气人。但为了彼此是个主仆关系,因此也只好忍气吞声叹了一口气。不过梅邨听了这话,却仍旧十分懊恼的样子,逗了她一个娇嗔,说道:
“你难道不晓得我只有这一双丝袜比较新一些吗?那还是罗医生送我的呢!爸爸这个人是只管别人,不管自己女儿的。问他要钱,他老是说没有。诊金的收入,不是买了医药器具,便是贴补了这班穷苦的病人。看看我们一天到晚忙碌不停,大多数的病人,却是不但不付诊金,连药品都是我们赠送他们的。你想,开设了将近二十四五年的医院,换了别人,早已汽车洋房买起来。只有我爸爸,越弄越穷,穷得他自己一年四季只穿了一套常青的破西装。唉!为谁辛苦为谁忙呢?”
梅邨絮絮地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大套,说到后面,颓然地坐到沙发上去,却又大发牢骚起来。香妮听她这样说,方才明白她的发脾气,实在也有苦衷,一时望着她倒又忍不住好笑起来,但她却代为老爷辩解几句说道:
“大小姐,老爷这人脾气就是慈悲为怀,他替一般穷苦的病人看毛病,虽然没有一些好处,但我见他好像总是那么特别起劲而认真的样子。我常常听见人家提起老爷的名字,都称呼他为现代的上帝,因为这几年来,他老人家真不知是救了多少的世人哩!”
“别人都被他救活了,但是他自己就快要饿死的了。”
梅邨对于香妮说的,似乎有些格格不入耳,把小嘴一噘,愤愤地抢白她说。香妮听了,不便再说什么,指指面盆水,说道:
“大小姐,别生气了,快洗脸吧!”
“我也并不是生你的气,我觉得这枯燥的生活真有些过得厌了。”
“大小姐,您耐心地过吧!瞧瞧老爷的样子,他一天到晚至少要看一百多个病人,而且大半都是尽义务赔药钱的,但他老人家每天还是精神饱满显出那么高高兴兴的样子呢!”
“可是,我不能像爸爸那么一样地做傻子呀!瞧瞧我几个同学,她们现在都过着好日子,有的嫁了银行经理,有的嫁了什么百货店的小开。有几个虽然没有嫁人,但她们也衣着很阔气,看起来都十分得意。只有我苦命鬼,二十岁高中毕业到现在,爸爸不肯给我找些别的事情做,一天到晚跟着他服务病人。这五年来,好像关在监狱里似的,一些乐趣也没有。有几个病人,病得快要死了,又脏又臭,我站在旁边觉得难闻得快要呕吐了,但爸爸却还把病人吐出的臭痰,而甚至于撒下的秽物,仔仔细细地横研究竖研究,他自己不嫌脏,我跟在他的后面倒霉!”
“大小姐,一个做医生的不是应该有这种研究病人病情的责任吗?我听老爷说,要这样子才能对症下药,才能把病人救活过来呀!”
“这也不必说了,但是做了医生,救了人的性命,终不能把自己的生活不顾呀!比方说,上个月我的同学做生日,请我去吃饭,许多同学碰在一块儿,别人都是着红穿绿,手指上金是金,钻是钻,身上哪一个不是披着皮大衣呢?只有我……挤在她们中间,我真恨不得逃回家里来呢!”
香妮心中暗暗地想道,各人的性情不同,大小姐这人的虚荣心比较重一些,所以难怪她要不满意这平常的生活了。一时又想到大小姐今年已经二十五岁了,她见到同学们都已嫁到了如意郎君,也许她心中非常的眼痒吧!这就望着她神秘地一笑,低低地说道:
“大小姐,你不要难过,你也不要性急,终有那么一天,你嫁了一个好姑爷,那么不是也有幸福的生活过了吗?”
“小鬼!烂舌根的!胡说八道地倒叫你来取笑我!”
梅邨被她这两句话倒是直说到心眼儿上去了,但表面上却故作恼恨的样子,白了她一眼说,但粉脸上终掩不住地露出一丝笑容来。接着忽又问道:
“香妮,你今年几岁了?”
“大小姐怎么忘了?我比您大一岁。”
“那么你也二十六岁了,三十岁转眼就在眼前,你怎么还是定定心心地在我家中帮佣呢?难道你不预备给你终身做个打算吗?”
香妮被大小姐这么地一问,由不得红了脸儿,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她似乎对于自己的身世也感到一些凄凉的难受,低低地说道:
“我从小死了爸妈,由一个寡婶抚养到十六岁,不料我婶娘又一病不起,抛了我死了。我由隔壁张婆婆介绍,才到这儿来帮佣的。那时候太太还在吧!她老人家待我真好,并没有把我当作低下人那么看待,我心里是多么感激呢!但不幸得很,太太在我进门三年后,也生病死了。……”
“我妈死得顶可怜,爸爸做了一生的医生,却救不了妈的命,这真是他终身的遗恨,所以爸爸也时常地伤心呢!”
“但是老爷叹息着说,生死大数,早已注定,非人力所能挽回的……”
“嗳!香妮,我问你的是关于你终身的事呀!你怎么又提起我妈的事来呢?”
“我……终……身……我……是个孤苦无依的女子,而且我又不知道该怎么去跟人家七搭八搭。老实说,不明不白的男人家来跟我说话,我心里终觉得有些害怕,所以我想只要老爷不讨厌我不回绝我,我就打算在这儿做一辈子的女佣,那不是已很知足了吗?”
梅邨听她这样说,觉得这人真有些痴头怪脑的傻得有趣,忍不住抿嘴笑起来,摇摇头说道:
“你这个主意是错的。”
“怎么是错的?老爷为痛苦的病人服务,我为老爷烧菜煮饭、洗衣扫地地在家里服务,这不是很有意思吗?”
“给人家做一辈子的女佣,那还有什么意思呢?”
香妮觉得大小姐这句话多少包含了一些讽刺的成分,一时便一本正经地说道:
“做女佣原没有什么意思的,不过老爷的工作,是世间最神圣最有意思的,所以我给老爷做女佣也就变成有意思的了。”
“香妮!……你没有受过什么教育,怎么你……的思想倒很好啊?”
梅邨感到有些惊奇,而且还有些惭愧的成分,情不自禁地夸奖地说。香妮微微地一笑,却很骄傲似的神气,说道:
“谁说我没有受过教育的?”
“你读了几年书?”
“我在小学里也毕业过的。”
“小学毕业有什么稀奇?”
梅邨听了,立刻又显出轻视的样子回答。但香妮却淡淡地笑道:
“可是,比中学毕业的人就强得多。”
“你这是什么话?简直岂有此理!你明明在侮辱我!”
梅邨因为自己是中学毕业的,所以她不禁恼怒起来,竖着柳眉,白了她一眼,向她恨恨地责问。香妮连忙含笑说道:
“大小姐!你不要发脾气呀!我这话说得很有意思的。”
“很有意思!怎么解释的?你若不给我说出一个理由来我可不依你。”
“我说一个小学毕业而不能升中学的人,一定是为了他的家境穷苦的缘故。越是不能升学的青年男女,他们因为受了经济压迫的刺激,使他们更知道了辛苦艰难,所以他们都会埋头苦干,不怕困难地工作,自然他们的思想也会趋向于前进一方面去的。……”
“唔!你这一篇理论多少有一些道理。”
香妮说到这里,梅邨脸上恼恨的表情已经消失了,还点点头儿,情不自禁地回答着说。香妮含了微笑,继续说下去道:
“有一部分青年男女,读到了中学毕业之后,他们的年龄当然也都在二十左右了。中学生的年龄和小学生的年龄,这一个时期的环境大有分别。比方说小学里学生,他们人小,一天到晚,只知道顽皮游戏,衣服穿得破破烂烂,也毫无问题。但到了中学,年龄由孩童而成人。为了有资格读中学的男女大多数都是富家子女,于是衣着方面自然也考究起来。所以我看你样儿,你看我样儿,课余时间,玩玩电影院、跳舞厅,这也算不了什么一回稀奇的事。因此一般中学毕业生,眼界固然比小学生高,欲望自然也比小学生大,然而只有一样及不上小学生出身的男女们,就是刻苦耐劳这四个字,这一般中学生是绝对受不了的。”
“你这话虽然也有些说得对,但也不能一概而论。读中学的人不一定个个是富家子女,比方说我和妹妹吧,家境也不算好啊!”
“就是这么说呀!那挤在中间最尴尬了。假使肯自管自地不为他们这一班富家子女的奢华所动摇,那倒也罢了。否则,心里就会觉得多痛苦呢!”
梅邨听她这样,心头别别地一阵子乱跳,两颊立刻涨得通红起来,沉默了一会儿后,方才抬头逗了她一瞥哀怨的目光,问道:
“你这些话,都是在说我吗?”
“啊!大小姐!那我怎么敢?”
“唉!你不知道,人性薄于秋云,一般世人都是多么的势利呢!我也并不是被外界的奢华所动摇,这都是为了面子问题呀!”
香妮那种慌慌张张害怕的神情,瞧在梅邨的眼里,她一时把要责骂香妮的勇气倒又消失了,反而叹了一口气,表示做人困难的意思。
正在这个时候,忽听国良在楼下高声叫梅邨快些可以动身到楚公馆去了。梅邨听了,倒弄得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遂从沙发上坐起,蹙了眉毛儿,向香妮问道:
“爸爸叫我到什么地方去呀?”
“哦!哦!我这人也糊涂,尽管和大小姐东扯西拉地空谈,倒把正经事忘记告诉您了。早晨老爷去诊治那一个中风的病人,听说姓楚,是皇宫舞厅的老板,他们很有钱,为了便利病人饮食起居,所以要请一个特别看护。……”
“是不是爸爸就派我去了?”
梅邨不等她说完,就很不乐意似的问下去。香妮点点头,一面又连连地催她快洗脸,说再不洗,水就凉了。她说完,便管自地走出房外去了。梅邨方才明白妹妹说的偏叫我去服侍这个糊涂鬼的话,一时暗暗怨恨,懒洋洋地站起身子,走到梳妆台旁边去梳洗了。一面梳洗,一面想道,今天下午五点钟,我原和罗医生约好了到外面去玩的。但如今看来,恐怕这约会是不能成事实的了。不要说是做医生的一天到晚不会有空闲的时间,连一个看护都像罪犯似的被束缚住了,这样的人生还有什么乐趣呢?梅邨心灰意懒地叹了一口气,她对镜呆望了良久,觉得自己已经是二十五岁了。韶光易逝,青春不再。假使再过上这么五年,我还跟谁去谈情说爱呢?梅邨这样想着,心头不免悲哀起来。但这时候,香妮又悄悄地走上来,说道:
“大小姐,已经八点半了,罗医生也早已来了,老爷在急着呢!您还不下去?”
梅邨一听罗医生来了,方才披上了一件半新不旧的夹大衣,匆匆地走下楼去。这时候诊室两旁的长椅子上都已坐满了病人,有的面色如纸,有的骨瘦如柴,都是一些贫穷的病人,还有几个病人,在不住地呻吟,这室内的空气是十分凄惨。梅邨的个性,她是看不惯这些凄惨的情形,所以很快地走进诊病室来。只见爸爸和罗医生正在给一个病人看病,国良不等她开口说话,便告诉她楚公馆的地址,叫她赶快地去了。梅邨没有办法,秋波脉脉含情地向文达望了一眼。罗文达对她微笑着点点头,梅邨虽然没有听见他说什么,但心中似乎已知道他的意思。他好像在说:这没有关系,我们的约会,反正随便哪一天都可以,你安心地看护病人去吧!梅邨心中既然有了这样的感觉,她才匆匆地坐车到楚公馆去了。
梅邨到了楚公馆,小茵知道她是医院里派来的特别看护,所以就很殷勤地招待她到楼上来,两人走到扶梯口的时候,碰着一个穿西服的青年,他一见梅邨,便笑嘻嘻地叫道:
“齐小姐!您来了,我们恭候好久啦!”
“这位是……”
梅邨听他竟像认识自己一般地招呼着,心中自然奇怪起来,暗想,他怎么知道我是姓齐的呢?于是微微地一笑,忙也向他请教的意思。小茵听了,在旁边先告诉着说道:
“这是我家的少爷。”
“齐小姐,这卡片上就是鄙人的名字。”
楚常明伸手在袋内也已取出一张卡片来,向梅邨递了过去。梅邨虽然觉得他这一下子举动,未免有些过分郑重其事,但人家已经递了过来,自己当然不能置之不理,遂含笑接过,一面低低还叫了一声楚先生,一面看那卡片上去。只见上面的衔头倒有好几个,第一个是武林日报的主笔,第二个是华东贸易公司的副理,第三个是皇宫舞厅的经理。其实他第一个衔头,根本是挂名的,好在他有钱,所以他这支笔可以叫人代写。至于第二个衔头呢,也是徒有虚名而已。因为这贸易公司的经理就是楚伯贤,做儿子的摆了一个副理衔头,这也算不了稀奇,事实上他根本不做事的。只有第三个衔头,可说是他的日常工作了。因为他每天晚上没有事就到舞厅里去游玩,反正这舞厅是老头子开的,于是他就荣任经理的位置了。不过他也想过这一层,一个大学毕业生,假使单做了舞厅的经理,这到底也很有些不好意思,所以他在卡片上又多添了这些虚衔头。好在那些不明真相的人见了这张卡片,还以为他果然是个文武全才能干的青年。
当时梅邨的芳心就被这些衔头所打动了,暗想,这位先生倒真可说年少英俊,能者多劳的了。这时常明把手一摆,是请她走进上房去的意思。梅邨微微一点头,一面把卡片藏入大衣袋内,一面跟他走进上房。只见房中的家具,完全是红木制成的,太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把房中一切更加映得富丽堂皇。楚太太原是坐在床边陪伴着伯贤,此刻见了梅邨,便站起相迎,常明遂给她们介绍道:
“这是我的妈,这位是齐小姐,她是我们特地请来看护爸爸病的。”
“好极了,小姐!你快脱了大衣歇息一会儿,我们老爷的病千万请你要好好儿地照顾,那就叫人感激不浅了。”
楚太太很会奉承似的说着,虽然她平日是骄气冲天的,不过今天为了要使自己丈夫病体早日痊愈,她也不得不改变平日的傲慢,而对她显出殷勤的样子,伸过手去,还有给她脱大衣的意思。但梅邨脱下大衣之后,早由常明很快地先接了过去,给她在衣钩上挂好。梅邨说了一声劳驾,然后又低低问道:
“你们把药水可曾配来了吗?”
“哦!配来了,早配来了。”
常明立刻回过身子来,又抢着回答。一面把桌子上放着的那瓶药水,亲自交到了她的手里。梅邨见药水瓶外仍旧包好了一张药房的招牌纸,可想她们配了药水回来之后,连拆开来看都没有看过,一时眉头蹙起,说道:
“怎么?你们还没有给病人服过药水吗?”
“是的,因为我们不知道是用怎么样的方法服侍他喝下去的?所以我们不敢乱动,等着齐小姐来吩咐呢!”
楚太太见儿子这回子红了脸没有说话,于是小心地回答着。梅邨听了,忍不住暗暗地好笑,觉得这一班有钱人家的人儿,真像死人一样,俗语所谓:拨一拨,动一动,不拨是不会动的。假使特别看护请不到的话,那么病人就不必想喝药水的了。梅邨心里虽这样想,但口中自然不说什么。她走到床边去,先把量热表取出来,用药水棉花浸了酒精擦干净,然后塞到楚伯贤的嘴里去。一面回头向楚太太说道:
“羹匙、玻璃杯、开水都预备好了吗?”
“是,是,都预备好了。”
常明仿佛变成听差一样地连声称是地回答,他把热水瓶、玻璃杯、羹匙都亲自地拿到床边的夜壶箱上去。三分钟后,梅邨把量热表从伯贤口中取出来。楚太太第一个先关心地问道:
“齐小姐,他热度高吗?”
“稍许高一些,九十九华氏度。没有关系,喝了药水,热度就会退去的。”
梅邨看过了热度表后,低低地回答。但为了怕他们着急起见,所以后面又这样地安慰他们。她方才把药水倒了一羹匙,用温开水服侍伯贤服下。楚太太见伯贤此刻开了眼睛,呆呆地望着梅邨出神,好像有些不大明白的样子。于是告诉他说道:
“这位齐小姐是我们从医院里请来的特别看护,专门看护你的病,所以你只管放心,那病不多几天就会好的。”
“……”楚伯贤方才明白了似的,点点头,但没有回答什么话。
“你饿了没有?想吃些什么吗?”
楚太太继续地问他,伯贤却仍旧摇头没回答,他把眼皮又微微地闭下来。楚太太有些忧煎的意思,拉了梅邨走到窗边桌子旁来,悄悄地问道:
“齐小姐,他自从得了病之后,一句话也没有说过,这不知是为了什么缘故?你知道要紧不要紧呢?”
“这……个……”
“妈!你……”
常明见梅邨支支吾吾地愕住了,而且两颊微微地红起来,一时暗想,她的资格无非是个看护而已,又不是医生,她怎么知道这病的缘故呢?妈真也糊涂,问得人家回答不出话来,这叫小姐心中窘不窘呢?所以怨恨地叫了一声,似欲埋怨的意思,但这些埋怨的话却也不好意思说出口来,为的是怕无意中唐突了齐小姐。常明在女人家身上的功夫,是用得相当细心的,所以他又缩住了没有往下说。梅邨心中似乎也懂得常明有这一层意思的,不过越是懂得他的好意,自己心中却越觉得难为情。虽然对于医学方面自己并没有深刻地研究过,但跟着爸爸到底也有五年的经验,凭她经验所得,于是立刻镇静了态度,不慌不忙地说道:
“楚太太,楚先生的病,我可以告诉你,但你们不要急……”
“齐小姐,你快说,怎么啦?”
梅邨这一种语气的说法,就可见伯贤的病是很有些严重,所以楚太太不能不表示着急,惊慌地问。梅邨低低地说道:
“中风俗称脑充血,这病当然十分危险。即使像楚老先生那么比较轻一些的中风,有时候他的脑神经受震动,往往也会影响到手足和嘴巴。比方说成了半肢疯,有的厉害一些,连嘴都会歪了起来,那么在一时之间,就不会说话,不会握笔写字了……”
“啊呀!这……这……不是成一个废人了吗?”
梅邨说的倒并非是凭空虚构,因为在这五年中,她跟爸爸也医治过好多类如楚伯贤那样的病人,所以她告诉的完全是经验之谈。楚太太听到这里,已经急得忍熬不住,这就啊呀一声叫起来,急急问。
梅邨忙道:“你不要急呀!常言道:得病容易收病难,尤其是像这一种病症,少说也得一年半载的休养不可。假使能静静地休养,再加上医药的调理,那当然也有复原的希望。说句老实话,这是个贵族病,要如生在穷人的身上,那么这一家以后的生活真是不堪设想了。好在这儿老太爷已经有了儿子做帮手,就是不生这个病,也该休养休养享享清福了。”
梅邨说这几句话的意思,好像对于伯贤生这个病还是应该生的样子,在她心中是根本没有一些同情的难过。常明心中是另有一种想法,觉得她至少在羡慕我是一个能干会赚钱的青年。所以他心里很得意,望着梅邨,微微地笑,这笑多少包含了一些勾引她的成分。
但只有楚太太心里,急得什么似的,忍不住深深地叹气。你道这是为什么?原来常明这个儿子根本不会做爸爸的帮手,赚钱两字谈不到,花钱的本领,倒是天字第一号。平日之间,都是伯贤一个人经营事业,一面算盘真是好得了不得。他有一个宗旨,叫作只进不出,所以这十年来,给他发足了财。现在伯贤病成了废人,假使一年半载地不做生意,那一份家产不是也会让儿子花完了吗?所以她心头的痛苦,真像哑子吃黄连,再也说不出来。因此呆呆地愕住了一会儿,忍不住流泪满颊了。常明见了,便低低地说道:
“妈!你千万不要伤心,给爸爸瞧见了,他老人家心中也会难过的。只要没有什么生命危险,那就是老天的保佑了。您一清早到现在也没有休息过,自己身子也保重些,还是到厢房里去躺一会儿吧!好在我们已经请了齐小姐来担任看护,妈也就放心是了。”
“齐小姐!那么辛苦您了。”
“楚太太!您不要客气,这是我们应该尽的责任呀!”
楚太太的伤心流泪也无非一时之间而已,现在她听儿子这样的劝告着说,心中想道:也许老头子生了病,儿子就会上进一些也未可道。因为在平日之间,她起码要十点敲过才能起身,今天在清晨四点钟闹到现在,也觉得十分疲倦,一时伸手打了一个呵欠,站起身子,向梅邨客气地说。梅邨因为自己来看护他原有权利收入,那么这义务也是理所当然,所以也微笑着回答。楚太太走出上房去了,常明的心头好像更有了一层兴奋的感觉,他望了梅邨一眼,忽然说道:
“齐小姐,您还没有用过早点心吧?”
“我……我……吃过一些的。”
常明这句话倒是说到梅邨的心眼儿上去,她的肚子立刻咕噜咕噜地叫起来。不过她当然不好意思直接回答说没有吃过,所以她就含糊了口吻说着。常明知道她真的没有吃过点心,这给自己一个献殷勤的好机会,于是匆匆地走出房外去了。
梅邨坐在桌子边,这时太阳光晒进了整个的房中,壁上那架挺大的时辰钟当当地齐巧敲了十下。她向房中打量了一会儿,觉得有钱人家对于物质上的享受,真是考究。假使有一天我也能够住到这样富丽的卧房,那是多么舒服呢!
正在痴想,小茵拿了牛奶饼干进房,放在桌子上,叫声齐小姐请用点心吧!她说着话,又匆匆地出房去了。梅邨眼瞧着桌子上的点心,她的肚子自然更加不安宁起来,因为房中除了床上躺着一个病人之外,没有第二个人,于是也不用客气,她便握了热气腾腾的牛奶杯子,放在口边呷了一口。正欲伸手去抓饼干的时候,忽见常明悄悄地进房,手里还拿了一张报纸。梅邨这时手里已拿到了一块饼干,觉得放下也不好,送到嘴里去更不好,因此红了脸儿倒是窘住了。常明见她怕难为情的神情,遂微微地一笑,一面说声您请用,一面自管自地坐到沙发上去看报纸了。
常明为了避免使她怕羞起见,他故意把报纸递得高高的,遮住了自己的脸儿。其实他的两眼,却仍旧偷偷地在张望梅邨的脸儿,觉得她们姊妹俩很有些相像,虽然姊姊不及妹妹的天真活泼那么的风韵,这当然因为其年龄的关系,不过这位大小姐自有一股子温文幽静美丽的姿态,确实也有令人心醉的地方。若和舞厅里这班庸脂俗粉相较,那当然是胜过多多的了。常明这样地想着,觉得自己非动她的念头不可。
梅邨自然不知道他在偷看自己,遂大大方方地喝完了牛奶,用手帕儿抿了一下嘴唇。回眸儿见他拿着的报纸,报头上是武林日报四个字,于是搭讪着问道:
“这张武林日报就是楚先生主笔的吗?”
“哦!不敢,请齐小姐指教。”
常明一听她这样问,立刻哦了一声,笑嘻嘻站起,也坐到梅邨坐着的对过桌子旁去,还把那张报纸送了过去。梅邨一面接了,一面逗了他一个媚眼,笑道:
“楚先生!您太客气,我怎么有资格指教呢?这张报纸办得很好,我常常想这个主笔人不知道是谁?想不到今天我却很幸运地见到了,这真叫我敬仰得很哩!”
“哪里哪里,承蒙齐小姐如此夸奖,岂不是叫我惭愧吗?”
梅邨会这样地崇仰他,那在常明心中倒是感到一件意外惊喜的事,不免受宠若惊,全身骨头顿时没有四两重地飘飘然起来,笑嘻嘻地回答。梅邨见他那种得意扬眉的态度,知道他是个爱人奉承的青年,一时心里暗暗想到:若以楚常明的人才和罗文达相较,那当然胜过文达多多了。第一,常明是个富家的少爷。第二,他的地位比文达高。就是拿学问才干来说吧,他又是报馆主笔,又是贸易公司副理,还是皇宫舞厅经理。一个年纪这么轻的人,能干这么多的事情,还不是一个好人才吗?假使有人叫我选择对家的话,那不用说,当然是舍文达而取常明的。但话虽然这么说,究竟不知道人家是否有了太太?万一他早已结过婚,那我这些胡思乱想还不是一场空吗?梅邨这么想着,两颊有些热辣辣地红晕起来,遂把秋波斜乜了他一眼,又笑盈盈地问道:
“楚先生,您怎么一见了我就知道我是姓齐的呢?”
“你觉得奇怪吗?我告诉你,因为齐医生刚才说的,叫他大小姐来到这儿给我爸爸做看护,所以我当然知道了。”
梅邨听了他的告诉,这就哦了一声明白过来,遂点头笑道:
“原来是我爸爸预先已告诉了你们,那么你一定也知道刚才早晨跟我爸爸来诊病的那个看护小姐是什么人了?”
“我知道,是你的妹妹齐二小姐,因为她正在国风女中读书,她这次跟你爸爸来做临时看护,是因为您有些头痛不舒服的缘故。不知大小姐此刻可全好了吗?”
梅邨听他这样说,知道妹妹并没有把自己不肯热心到病家来的真情告诉出来,一时倒很感激妹妹的隐瞒,遂点头笑道:
“我原没有什么不舒服,因为昨夜为了服侍一个病人,睡得迟了一些,所以今天就不能早起了。”
“做看护的事情也很辛苦吧?”
常明点点头,一面低低地探问,一面取出一只十四K的洋金烟盒子来,取了一支茄力克,送到梅邨的面前。梅邨摇头说道:
“谢谢你,我不会吸烟。”
“齐小姐从前是什么学校毕业的?”
常明把送过去的烟卷又缩了回来,衔在嘴里,一面点火吸烟,一面搭讪着问。梅邨转了转乌圆的眸珠,竭力装出娇媚的姿态,来博得对方欢心似的,说道:
“我是启秀女中毕业的。”
“啊!那真巧极了,我妹妹也在启秀女中读书,这学期可以毕业。那么说起来,你们也许是认识的吧?”
“你妹妹叫什么名字?”
“我妹妹名叫姗姗,是姗姗来迟的姗字。”
梅邨听他后面还这么地解释了一句,一时倒忍不住噗的一声好笑起来。常明莫名其妙地望着她,低低问道:
“齐小姐,你笑什么呀?”
“我想你妹妹一定是个类如古典美人那么的姿态,也许还是三寸金莲吧?”
“你何以见得?”
“咦!你不是说姗姗来迟吗?假使不是三寸金莲的话,怎么取个姗姗名字呢?”
“有道理,有道理,哈哈!……”
常明听她很幽默地说着笑话,一时觉得她的可爱,遂连连称赞着说。他也忘记了爸爸还在床上病得厉害,这就忍不住哈哈地笑起来了。梅邨被他这么一笑,恐怕让下人们听到了不好意思,于是向他努努嘴巴,手儿指了指床上,又连连摇了两摇。常明这才想起自己父亲生着病,似乎不应该有这样高兴的笑声发出来,于是立刻忍住了笑,红着两颊,讪讪地站起身子,走到床边去张望了一眼。然后回头望着梅邨,低低说道:
“你爸爸的医道真不错,瞧我爸爸此刻睡得很安静哩!”
“给他静静地睡一会子养养精神,那是很好的。”
梅邨低低地回答,心里可就想道,现在快近十一点钟了,他怎么还是恋恋不舍地不去办公呢?难道他不放心我一个人在房中吗?这也许是我自己的多心,他终不见得会防我做贼的吧!那么他心中莫非对我有好感吗?所以他就忘记了办公时间了。梅邨这样胡思乱想地暗忖着,一颗芳心,多少有些甜蜜的感觉,遂悄声儿提醒他说道:
“楚先生,你今天不上写字间去了吗?”
“哦!是的,我……要去一次的,不过我家里的人手太少,我走了之后,可没有人招待你了,你千万别生气吧!”
“这是哪儿话?我来做看护的,只有帮着你们照顾照顾家里的事情才是,如何还用得了你们招待我吗?那你也客气得太过分了。”
常明被她这么一说,方才也想到自己说的话,未免太没了分寸。一时笑嘻嘻地连说了两声对呀对呀,他红着脸,似乎十分不好意思地点头,说声再见,便匆匆地奔出房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