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邨一个人坐在房中,不由暗暗地想起心事来了,觉得常明刚才说的话,倒大可研究一下。他说家里人手少,他走了之后,就没有人来招待我了。从他这句家里人手少的话中猜想,他一定还没有娶过太太,否则,他的太太一定会出来招呼我的,何必要常明自己来陪着我呢?梅邨这样想着,她的心头有些甜蜜地觉得常明假使能爱上自己的话,这才是自己一生幸福的开始了。
正在这时,小茵提了铜勺子,悄悄地走进房来,在热水瓶里充满了开水。然后又泡了一杯玫瑰花茶,送到梅邨面前,含笑说声齐小姐请用茶。梅邨见她年纪还只有十六七岁,倒也生得小巧玲珑,并没有生得讨人厌的样子。于是一面道谢,一面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小茵,齐小姐!有什么事情,您只管吩咐我好了。”
“好的,听说你们家里还有一位小姐是吗?”
梅邨趁此机会,预备在小茵身上问一个详细。小茵点点头,她似乎也很爱说话的样子,絮絮地告诉道:
“我们老爷太太一共养两个孩子,就是这个大少爷和二小姐,二小姐此刻读书去了。”
“你们二小姐可曾配婆家了吗?”
梅邨因为不好意思问你们大少爷可曾定亲,所以假痴假呆先问到她二小姐的身上去。小茵抿嘴一笑,摇摇头说道:
“我们大少爷也还没有定亲哩!二小姐正在读书时代,怎么就会配婆家了呢?况且这个年头儿,都在闹着自由恋爱,假使大少爷的婚姻肯让老爷太太来做主的话,我们新少奶奶也早已讨进好几年了。”
小茵这两句话听到梅邨的耳朵里,她好像吃下了一颗定心丸,暗想,照这么看来,常明一定是属意于我的了。一时欣慰地笑了一笑,却也没有回答什么。小茵于是提了铜勺子又匆匆地走出房外去了。不多一会儿,床上的楚伯贤醒了,他呜呜地响了起来,梅邨走到床边,低低地问道:
“楚先生,你要喝茶吗?”
伯贤点点头,梅邨遂倒了一杯温开水,坐到床边,一手挽起他的脖子,一面把茶杯凑在他口边,服侍他喝茶。就在这当儿,楚太太睡畅了从厢房里走过来,一见梅邨在服侍伯贤喝茶,便低低地问道:
“又在喝药水了吗?”
“不,他口渴,我给他喝些儿开水,楚太太!你们最好叫人去买些儿花旗蜜橘来,那里面含有维他命的成分,在楚先生口渴的时候吃些橘子水,对于身体多少有些利益的。”
“齐小姐,你这话说得不错,我马上派人去买。”
楚太太认为她说得很有道理,遂匆匆又向房外走了。走到房门口的时候,忽又回过身子,低声地问道:
“齐小姐,他在病中还有什么东西可以吃吗?”
“这两天他只能吃些流质的东西,所以你还是去买几瓶牛肉汁和鸡肉汁来吧!”
楚太太对于梅邨说的话当然是言听计从,所以连连答应。正欲回身出房,梅邨又跟出房来,关照她再买两只新鲜面包来,说病人对于面包是吃不坏的。楚太太点头答应,自去吩咐仆人购买。这儿梅邨一看时钟,已经十一点四十分,于是走到床边去,服侍伯贤喝第二次的药水了。
不多一会儿,楚姗姗从学校里回家了,她见了梅邨,便微笑着叫道:
“齐小姐,我爸爸的病情怎么样了?”
“比较好一些,我刚给他喝过药水。楚小姐!你放学了吗?”
梅邨听她直呼自己为齐小姐,于是也不必再请教贵姓大名,就含笑还叫她回答。姗姗见她年龄确实比早晨来的那个大一些,但也生得娇媚可爱,讨人欢喜。于是含笑回答道:
“我中午本来是寄在学校里吃饭的,今天因为有些放心不下,所以回来看看我爸爸。唉!好好儿的怎么会中风呢?”
楚姗姗一面说,一面微蹙了眉尖儿,忍不住又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她轻轻地走到床边,向伯贤叫了一声爸爸,问他好一些儿吧?伯贤点点头,因为他说话有些不方便,所以忍不住流下泪来。姗姗见了,自然也很感伤心,眼皮儿也忍不住红了。
这时楚常明也匆匆地回家来了,一走进房中,当然先问了爸爸的好,然后又向梅邨七搭八搭地问着话。这时楚太太走到房内,见儿女们都已回来,知道时已近午,遂吩咐小茵去开饭,请梅邨先用饭去。梅邨客气地说道:
“我迟些儿没有关系,你们先去用饭好了。”
“齐小姐,你已辛苦了一上午,也该休息休息了。妹妹,这儿由妈陪伴着爸爸吧!我们陪齐小姐到饭厅里用饭去。”
常明见梅邨闹着客气,遂连忙又这么说道。姗姗似乎还有些孩子脾气,她听了哥哥的话,便拉着梅邨手儿,一同向饭厅里走了。
饭厅是在楼下会客室的隔壁那一间,里面陈设得十分清静幽雅,全是红木家具。这时那张红木镶大理石的小圆桌子旁,只坐了三个人,就是常明姗姗兄妹和梅邨三个人吃着饭。常明对梅邨是招待得相当客气,一会儿夹鱼给她,一会儿夹肉给她,并且还向姗姗告诉着说道:
“妹妹,你知道吗?齐小姐从前也是启秀女中读书的,你们实在还是同学关系哩!”
“真的吗?齐小姐!可是我们怎么不认识呢?”
姗姗很天真地问她,她倒并不是因为不相信梅邨的意思。但梅邨心中当然要误会到这一层上去,遂认真地说道:
“我在启秀女中毕业已经快五年了,那你怎么会认识我?因为你那时候的年纪恐怕还小得很哩!”
“齐小姐,你今年几岁了?”
姗姗觉得她这两句话有卖老的意思,一时心中很有些不服气,遂望着她低低地问。梅邨暗想,我若把实在的年龄告诉她,恐怕常明听了要嫌我年纪大。不过我若故意谎报小几岁,万一将来拆穿了秘密,那也很不好意思。梅邨在这样左右为难的情形之下,她便支吾了一会儿,微笑着说道:
“你倒猜一猜,瞧我的模样儿有几岁可看?”
“照我猜测,你不是二十二岁,就是二十三岁。”
“妹妹猜得不错,我也猜齐小姐最多二十三岁吧!”
常明两眼望着梅邨粉脸,也故意装作细细打量的样子,附和着说。梅邨却含笑不答,管自地握了筷子,挑着碗内的饭粒。姗姗笑道:
“怎么样?可是被我猜中吗?”
“不!你们猜嫩了一些,我已经五十二岁了。”
“什么?五十二岁?齐小姐你在大开玩笑了!”
“哥哥,你真笨呀!五十二岁掉转头来便是二十五岁,我倒明白齐小姐意思的。齐小姐,你说对不对?”
梅邨听她直说到自己的心眼儿上去,一时忍不住扑哧一声笑起来。常明这才哦哦地响了两声,伸手拍了一下额角,笑道:
“这一会子倒是妹妹比我聪明了,不过,我看齐小姐二十五岁也许是不到的,不要故意说大几岁吗?”
“哥哥,你益发笨起来了,女孩子家的年纪,只有向人家骗小几岁的,哪儿有故意说大一些的呢?其实齐小姐真的生得很嫩面,比方拿我来说,我今年才只有十九岁哩!可是看上去,和齐小姐却生得差不多的老嫩呢!”
姗姗这几句话,听到梅邨耳里,自然十分喜悦。不过人家虽然这么地赞美自己,自己终不好意思默受下来。这就逗了一个媚眼,笑道:
“楚小姐,你真会说话,我如何能和您相比呢?像我这么年纪已经是快要老了,像你才是个含苞待放的花蕾呀!”
“你们不要客气,我说你们没有出嫁的小姑娘,都是朵含苞待放的花蕾。齐小姐,你几时给我们喝喜酒呀!”
常明趁此机会,也向她笑嘻嘻地说出了这几句话。梅邨觉得他明明地在挑逗自己的意思,一时秋波斜乜了他一眼,却不免有些赧赧然起来。姗姗见梅邨娇羞的样子,遂逗了常明一个娇嗔,说道:
“哥哥!你这人说话太冒昧一些,无怪齐小姐要生气了。”
“这……这也没有关系,一个女孩儿家谁都要嫁人的,妹妹难道预备在家里住上一辈子吗?”
“喔唷!你听,你听,还没有娶嫂嫂哩,就讨厌着妹妹了,那你明儿娶了嫂嫂,还不是把妹妹马上要赶跑了吗?”
“啊!阿弥陀佛!我如何会讨厌妹妹呢?只怕再过两年,妹妹外面一有了知心朋友,那时候关也关不住你要向外面跑了!”
梅邨听他们兄妹俩互相地取笑着说,一时也忍不住哧哧地好笑起来。但姗姗被哥哥这么地一说,她不免羞得两颊绯红,恨恨地啐了他一口,扭着腰肢儿却是闹着不依起来。常明向梅邨望了一眼,嘻嘻地笑道:
“我说的倒是实话,齐小姐,你说对吗?”
“那我们可没像你们男人家皮厚啊!”
姗姗听梅邨这么回答,心里才觉得一阵子痛快,忍不住拍手连声地叫起好来。常明伸伸舌儿,也笑着说道:
“你们女孩儿家站在一条阵线上,那我可没法对付了。”
“谁教你胡说八道地欺侮我们呀?”
“天晓得,我哪儿敢欺侮你们呢?”
常明见妹妹扬眉得意好像得到胜利似的责问自己,这就用了颓伤的口吻,仿佛讨饶似地声辩。梅邨和姗姗见了,忍不住又笑了一阵。这一餐饭,大家都吃得很高兴。姗姗因为时候不早,遂先匆匆地到学校去了。梅邨也回到上房里来,见仆人已把牛肉汁、面包、橘等物买来了。于是对楚太太说道:
“楚太太,你可以用饭去了,我来服侍吧!”
“齐小姐,我见他嘴儿不能够说话了,这是为了什么缘故?我担心他不知道会成了哑子吗?”
楚太太因为刚才和丈夫说话,却见伯贤掀动着嘴唇而没有发出声音来,所以十分忧愁地皱了眉毛,向梅邨低低地问。梅邨沉吟着说道:
“变成哑子是不会的,不过,这是因为病了的缘故,我已经说过了,不是休养一年半载,恐怕难以复原的。”
“唉!一年半载的时间太久长了,真没想到他会犯了这一个讨厌的毛病。”
“病犯在身上那也没有办法,我回头去告诉爸爸,最好叫爸爸想一个急治的好法子,能够使老先生早日复原,那当然是最好的了。”
“是啊!齐小姐!我拜托你了,明天早晨,请你爸爸再来诊治一次吧!只要快些把他医好了,金钱两字,我们决不可惜的。”
楚太太颤抖地说,大有眼泪汪汪的样子。梅邨一面点头说好,一面又安慰了她几句,楚太太这才颓伤地走到饭厅里去了。这里梅邨走到床边,又给他量了一会儿热度。伯贤呜呜地响了两声,梅邨似乎也懂得他的意思,遂安慰他说道:
“你身上的热度比早晨又退了一些,你的病不要紧,放心好了。”
“哦!哦!”伯贤点点头,表示感激她的意思。
“你此刻有些饿了吧!我弄些面包给你吃好吗?”
伯贤对于那些简单的话是会说的,所以他又直声说回答了好好两个字。梅邨遂把面包用小刀切成了片,然后冲了一杯牛肉汁,坐在床边,服侍着伯贤吃。这时常明从房外走进来,他见了这一幕情形,心里倒由不得暗暗想道:爸爸的艳福可真不浅,病中有这么一个美丽的姑娘服侍着吃东西,那我明天也情愿生一场病的呢!常明正在呆想,梅邨回头过来说道:
“楚先生,你爸爸在叫你。”
“嗯!爸爸,您有什么事吗?”
常明听了,连忙挨近到床边,小心地问。伯贤掀着略为有些歪斜的嘴唇,含糊地说了一句,好像是在问他什么地方去过没有?梅邨也有些听不大清楚,常明叫他说了两三遍,方才听明白了。遂告诉他说道:
“华东贸易公司我早晨已经去过了,所有电报信件,我也叫人发出去了。会计主任小杨,他说明天早晨来望爸爸的病。”
伯贤听他这样说,点点头,似乎略为有些安慰的样子。过了一会儿,他又想说什么话的神气,可是却没有办法说出来。于是他直声地叫着笔笔,梅邨见常明还是莫名其妙的样子,遂告诉他说道:
“你把纸笔去拿来,他口里说不出话,他要用笔写在纸上跟你说话哩!”
伯贤听梅邨懂得自己的意思,心里很欢喜,伸手拍拍梅邨的臂膀,含笑点点头。常明不敢违拗,遂把纸笔取来。梅邨帮助着伯贤坐起床来,把那支笔交到他的手里。谁知伯贤握了笔杆,竟瑟瑟地发抖,笔尖儿在纸上拖来拖去,好像小孩子画花一般地连一个字也写不清楚了。伯贤想不到自己这一病,竟会病成了如此模样。他掷笔在地,长叹了一声,忍不住泪下如雨。常明见了,忙又扶他躺下床来,低低地说道:
“爸爸,你有病在身,你就别再操劳心思地东想西想了,还是静静地休养要紧。等明天好了一些,自然就能说话。”
“唉!……完了……完……了!”
伯贤颤抖地挣扎出来地说,他的眼泪益发大颗儿地滚落下来。常明红了眼皮儿,有些凄凉的神色,却默无一语地发呆。梅邨拿了手帕,给伯贤拭了拭眼泪,却用了温情的口吻,安慰他说道:
“楚老先生,你不要难过,我自从做看护到现在,曾经瞧见过患着像你同样病症的许多病人,后来他们都慢慢地复原了好起来。所以你这个病,绝对没有什么关系的。我劝你不要难过,一个已经有了病的人儿,假使再自找烦恼地伤心流泪,这对于病体当然是不大好的,所以我劝你应该保重才好。”
“爸爸,齐小姐说的全是金玉良言,你应该听从她的劝告。”
常明听了,也向父亲低低地劝慰。伯贤似乎不忍辜负梅邨这一番温情的好意,方才闭了眼睛,静静地养神,不再说什么话了。梅邨于是离开了床边,坐到窗口边的椅子上去,呆呆地似乎在想什么心事的样子,忽听常明悄悄地叫道:
“齐小姐!我妈在叫你。”
梅邨听了这话,连忙回过头去张望。只见楚太太站在房门口,向自己微笑着招手。一时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遂轻轻地走到房门口去,问道:
“楚太太,有什么事吗?”
“我告诉你……”
楚太太说了一句我告诉你,她拉住了梅邨手儿,踮着她小脚,附了梅邨耳朵,方才悄声儿继续地告诉下去道:
“隔壁王太太差人叫我玩骨牌去,我为了他的病,心里烦得很,若闷在家中不去散散心,回头倒把我也闷出病来了。不过答应她们去玩会儿牌呢,又怕回头他要找我的人。他若知道我去玩牌了,他心里免不得就要生气的。所以我叮嘱你一声,他要如找我的人起来,你就说我在厨房里照料着家务好了。”
“哦!哦!我知道,你放心去好了。”
梅邨再也想不到她是为了这个事,竟然郑重其事十分秘密的样子来叮嘱自己,一时几乎忍不住要失声笑起来,暗想,有钱人家的家庭,想不到有趣得这一份样儿。因为这原不关自己的事,所以乐得讨个好,向她低低地连声答应。楚太太很欢喜地拉拉她手儿,便高高兴兴地走下楼去了。常明这时站在房门口,眼瞧着妈的身子消失了,便微微地一笑,说道:
“齐小姐,你瞧我妈真也是个乐天派,只要一百三十二只牌摸在手里,她什么忧愁烦恼都会忘记得一干二净了。”
“做人要这样子才会胖起来,瞧你妈不是还这么白白胖胖一些没有苍老的样子吗?她今年多少高寿了?”
“五十二岁了。齐小姐,我妈才是真正五十二岁,用不到掉头来叫你猜的了。”
常明忽然想到刚才午饭时候向梅邨问年纪的事,这就怪俏皮地补充了一句说。梅邨听了,倒忍不住噗地一声笑起来,接着打岔地说道:
“你妈五十二岁我一些也看不出来,我以为她还只有四十几岁哩!可不是?乐天派的人就永远也不会老的。”
“齐小姐,你难道不是个乐天派吗?”
梅邨听他这样问,就说了一个“我?”接着不由苦笑了一下,却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常明见她那种不如意的样儿,心中不由奇怪起来,遂低低问道:
“齐小姐,我不懂,你为什么叹气了呀?”
“哦!没有什么……”
梅邨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态度有些引人怀疑,慌忙又若无其事般地低低回答了一句,她别转身子预备走到房里去了。常明却立刻叫住了她,说道:
“齐小姐!……爸爸此刻不会醒来,我们就到那边书房里去坐一会儿好吗?”
“也好,我正想参观参观你府上的每一个房间。”
梅邨乌圆眸珠一转,笑着点了点头,高兴似的回答。常明于是很殷勤地陪伴她到书房里来,这里的布置,有些中西合璧,固然是窗明几净,而且也清静幽雅。梅邨抬头见上首一张琴桌,壁上一幅中堂,是一个无量寿佛。两旁一副小小对联,上面写着两句行书:“绿窗明月在,青史古人空”。梅邨瞧到了这些凄寂的画和对联,似乎不感兴趣,立刻把视线转移到别的地方去,只见下首有具书橱,里面堆着厚厚的中西书籍。橱左靠窗旁有架钢琴,琴上放了一瓶鲜艳可爱的玫瑰花。走到钢琴旁边的时候,就可以闻到一阵幽香。梅邨对于这些倒表示兴奋,回头望了常明一眼,微笑着问道:
“你会玩钢琴吗?”
“我妹妹会弄这个玩意儿,我是只会听听的。齐小姐,你一定也会玩这个的。”
“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的呢?”
常明这样肯定的猜测,梅邨心中感到奇怪,秋波斜乜了他一眼,笑盈盈地问他。常明走到她的身旁去,笑道:
“我见你一发现了钢琴,就很快地奔到琴边去,可见你对它有着一种亲热的表示,所以我猜到你一定会弄这玩意儿。”
“你倒很会猜摹人家的心理呀!”
梅邨听他这样说,因为自己见了钢琴确实有这一种意思,所以一时忍不住哧哧地一笑,秋波逗了一瞥娇俏的媚眼。常明知道自己猜得不错,遂把钢琴盖子揭开,因把椅子移了过去,笑嘻嘻地说道:
“齐小姐,能不能一献圣手,给我饱饱耳福?”
“我弹得不大好。”
“您客气什么?我连弹得不大好都不会。”
常明笑着说,拉了她一下臂膀,是请她坐下的意思。梅邨于是不再客气,在椅子上坐下,伸手先叮叮咚咚练习了一会儿指法,雪白牙齿,微咬了一会儿红红的嘴唇皮,回眸斜乜了他一眼,笑道:
“我来弹什么好呢?”
“随便什么曲子都好,只要您手里弹出来的曲子,我都爱听。”
常明的两眼,也含了无限温情的目光,脉脉地凝望着她粉脸。他有些情不自禁地,竟对她说出了这两句话。梅邨觉得他对待自己的情形,似乎显得太明显了一些,因此那颗芳心像小鹿般地乱撞起来,两颊一阵子红晕,连耳根子都有些热辣辣起来了。不过梅邨除了羞涩之外,她实在还有喜悦兴奋的成分。她见钢琴上原有一本歌选放着,于是随手翻了开来,齐巧翻到了《好春光》这一曲。常明连忙说道:
“《好春光》的曲子很好听,而且正是现在的即景,齐小姐就弹这个吧!”
“弹得不好,可别见笑。”
梅邨含了笑容,谦虚地说。常明连说了两声“哪里”,梅邨方才用了两只灵活的纤手,指法纯熟地奏起来了。同时听她口中还轻轻地唱道:
莫再虚度好春光,莫把良辰空荒唐,
你听钟声正在催,惋惜人老珠易黄,
瞧那花儿多美丽,瞧那月儿多明亮,
花好月圆度蜜月,海枯石烂共罗帐,
人生能有几度春,莫再虚度好春光。
常明听她唱得珠圆玉润,悦耳动听,一时情不自禁地还不住地摇头晃脑,大有无限得意的样子。等她一曲歌罢,这就轻轻地拍了一阵手,含笑说道:
“唱得好,唱得好!齐小姐,你的歌喉真是太好了。”
“不见得吧?这是你说得好,叫我听了倒有些难为情哩!”
“我并没有瞎捧你,要如齐小姐去拍电影的话,准定可以压倒金嗓子!”
“你越说越不对了,要么你去开电影公司,否则我哪有资格去做明星呢?”
梅邨听他捧得有些过分,这就逗了他一个娇嗔,微笑着说。但仔细一想,倒又觉得难为情起来,红了粉脸,站起身子,把钢琴盖儿又合上了。常明心里荡漾了一下,得意地笑道:
“我倒很有意思开个电影公司,但是找不到办事的好人才,否则,我就请你做大明星!”
“你这话只好在这间屋子里说的,要如让外面人听到了,准会笑掉了牙齿!”
“怎么啦?你是说我没有资本创办电影公司吗?”
“倒不是说你没有资格创办电影公司,我是说我没有资格做大明星。”
“为什么?”
“我再过两年差不多快要老的了,人家十七八岁小姑娘才红得起来做大明星呢!”
梅邨说完这话,回过身子去,大有感伤青春不再的意思。常明听了,大胆地走到她的面前,却用诚恳的口吻说道:
“齐小姐,可是在我的眼睛里看起来,你好像还只有十八九岁一样的年轻。我觉得你的容貌、你的身材儿、你的性情,一切的一切,没有不使人感到可亲热的地方。所以……我……”
“楚先生,你别说笑话了……”
常明说这两句话的时候,他是鼓作勇气的,不过说到“所以我”这三个字的当儿,以下的话,却再也没有勇气说出来了,支支吾吾的,他的脸儿,也会涨成像喝过酒一般的红了。梅邨听他说一句,她心里就跳动了一下,等他说到说不出的时候,梅邨也难为情得有些听不下去了,这就向他横眸一笑,打岔地回答了这一句话,她的身子便走到落地玻璃窗的阳台外去了。
常明见她这娇媚不胜的意态,除了羞涩之外,可想她是并没有一些着恼的成分。于是他的胆子自然也越发地大起来,跟着她走到阳台上去,和她一同伏在石栏杆上,回头望了她一眼,低低地说道:
“齐小姐,我觉得你刚才唱的那曲《好春光》的歌,真是非常的有意思。尤其这两句:‘人生能有几度春?惋惜人老珠易黄’,这好像是说到我心眼儿上一样。因为我已经是个二十六岁的青年了,假使再过四五年的话,我恐怕不能再称青年,差不多要变成中年了。你想一个人到了中年,离开老年的时间也就不远了。这短促的人生,是多么没有趣味呢!”
常明这几句感喟的话,听到梅邨的耳朵里,自然是分外刺心。她的两颊浮现了淡白的神情,微微地叹了一口气,一时情不自禁地,把心里话也说出来了,说道:
“一个男子的地位,终比女子要好得多。这句惋惜人老珠易黄的话,对你们男子的影响恐怕是极微的吧!所以我觉得像你倒是不必忧愁的。”
“齐小姐,那么照你说来,惋惜人老珠易黄这句话是对你们女人所说的吗?”
常明听她这样说,可见她对于自己的终身问题也很需要有个归宿的了,一时暗暗欢喜。心中想道:有女怀春,吉士诱之,这不是一个好机会吗?于是故作木然的样子,向她假痴假呆地问出了这两句话。梅邨还老实地说道:
“人老珠黄不值钱,这当然是对女人而说的。至于男人,我认为没有什么问题,五六十岁的老头子,讨一个十八九岁的姨太太,那也不算稀奇呢!”
“既然这么地说,那么恕我冒昧地向你问一句话,齐小姐对于终身问题不是也应该有一个打算了吗?”
梅邨听他这样问,全身一阵子热臊,两颊立刻火烧似的血红起来,暗想,我刚才说的话似乎有些失了检点,在他耳朵里听来,好像我年纪大了,现在是急于需要嫁一个人的样子,这未免太失了一个姑娘的自尊性了。梅邨对于这一点,倒胸无城府不肯坍台,遂镇静了态度,淡淡地一笑,秋波斜乜了他一眼,低低地说道:
“我和别个女人不同,我是不预备嫁人的。”
“啊!这是为什么缘故呢?”
常明被她这么一说,倒情不自禁,惊异地叫起来,向她急急地问。梅邨沉吟了一会儿,又微微地一笑,说道:
“我们做看护的女子,以服务病家为天职,所以我的志愿,就是预备终身为病家解除一些痛苦了!”
“哦!原来你是存了这个志愿,所以你迟迟地延宕到今天还不想嫁人吗?”
梅邨认为他这一句话,问得自己感觉到十分的光荣。她遂连连点头,有点骄傲的样子,口是心非地说道:
“不错,我觉得嫁人也没有什么意思,一个女子所以要嫁人,大多数是因为没有自立的能力,所以都把嫁人作为终身的职业一般。但我们做看护的,完全有能力可以自立在这个社会上,不必忧愁没有饭吃,那又何必一定地要嫁人呢?”
“这话虽然不错,但是到了年纪老的时候,没有精力,不能工作了,这时候恐怕就会感觉到痛苦了。所以我的意思,女子嫁人到底是一劳永逸的事。”
常明说这些话,就是劝她应该嫁人的意思。梅邨摇摇头,笑道:
“一劳永逸四个字,未免有些靠不住吧!你把报纸翻开来一看,什么遗弃,什么离婚,那些新闻也太多一些了。”
“你说的是这些无情无义的丈夫,不过社会上美满的家庭也很多呀!”
“你说很多,但我说很少。尤其是一般有钱人家的少爷,他们的存心,把女人当作玩具般看待。真正懂得爱情的人,能有几个呢?”
梅邨秋波斜乜了他一眼,她似乎故意用了神秘的口吻,向他俏皮地说。常明听了,不免有些儿焦急。虽然他想声明一下,但是他又不好意思自己承认是个有钱人家的少爷。所以抓抓头皮,苦笑了一下,说道:
“你说的都是社会上一部分人而已,其实那是不能一概而论的。”
“话虽这么说,但嫁人我认为终是一件麻烦的事。……”
梅邨明知道他有追求自己的意思,但她却越是显出冷淡的神情,表示自己对于嫁人并不感到十分兴趣的样子,用了若即若离的态度回答他说。一面忽又呀了一声,离开了石栏杆,笑道:
“瞧我这个糊涂人只管跟您说着空话,却把房中的病人忘记了,那我真是太疏忽一些了。”
梅邨自己责备着自己地说,一面也不再和常明说什么话,就匆匆地奔回到上房里去了。常明望着她消失了的倩影,于是怔怔地愕住了一会儿。心中暗想,这位小姐的态度,真有些儿令人捉摸不到。她好像对我有亲热的意思,但似乎也有冷淡的样子。照她的年龄而说,她应该是可以找一个配偶了。不过听她的论调,却并无意思嫁人,这到底是为什么缘故呢?莫非她的生命中,已经受过重大的刺激了吗?不错,她一定是已经上过人家当的了,所以怨恨世界上的男子都没有真爱情的了。常明想到这里,心里冷了一半,觉得她究竟是否是个处女,这倒是值得研究的问题。否则,我辛辛苦苦地把她追求到手,她却是个人家的弃女,那我不是太犯不着了吗?但是他立刻又转念想道:齐医生是个有道德有家教的好父亲,他如何会让他女儿有荒唐的行为呢?我想这一定是自己太多心了。照这情形而看,齐小姐无非是有一些搭架子而已,因为我们到底还是今天才见面的初交关系,假使一个女孩儿家马上对自己表示有相爱的意思,这不是太失了姑娘的身份吗?常明左思右想地忖了一会儿,觉得只要功夫深,事情绝没有不成功的道理。他微微地一笑,便也回到自己的卧房里去了。
因为今天早晨起身太早一些,所以他就躺到床上去休息一会儿,不料这一睡下去却是沉沉地入梦乡去了。等他醒来的时候,黄昏已笼罩了大地,房内已充满了暮霭的气氛。于是他急急地起身,对镜梳了一下头发,匆匆地走到上房里来。只见梅邨坐在床边,服侍伯贤吃着橘子。常明见了这情形,他心里终有这个感觉,爸爸真好福气,他心中简直还有些妒忌的成分。免不得意思地走到床边,低低问道:
“爸爸,您此刻好些了吗?”
伯贤似乎懒得说话,只把头微微地一点。梅邨一面把伯贤口里吐出来的橘渣去入痰盂,一面又拿剥好的橘子,送一瓤到他的口里去。回头望了常明一眼,低低地告诉道:
“他才醒来不多一会儿呢!”
“明儿,你妈……”
伯贤很简单地说,他是在问楚太太到什么地方去了的意思。常明听了,倒是支吾了一会儿,不知怎么回答才好。梅邨却很灵活地说道:
“楚太太刚才还在房中陪着我聊天哩!此刻大概到厨房里照料去了,老先生,您找她有什么事情吗?”
“爸爸,您有什么事?我给您去叫妈上楼来好吗?”
常明这才也附和着低低地问。伯贤摇摇头,常明终是不再说话,把身子退到桌子旁去坐下了,望着梅邨神秘而有趣地笑。梅邨恐怕伯贤疑心,所以故作没有看见的样子,脸上还是显出那么一本正经的态度,认真地服侍着伯贤吃橘子。不多一会儿,姗姗放学回来,走到床边也来问爸爸的好。这时小茵从厨房里烧了一盆炒面上来,给大家吃点心。姗姗不知道母亲打牌去了,遂问小茵,说太太在哪儿?小茵还没有回答,常明先连连地摇手,叫小茵别说话。一面说道:
“妈在楼下呢!齐小姐,来,我们大家吃些儿点心吧!”
“你们太客气了,还弄点心做什么呀?”
“家里现成的粗点心,只怕不合齐小姐的胃口。”
姗姗也客气地说,于是三个人在桌边坐下了。吃点心的时候,姗姗方才悄悄地问哥哥刚才为什么乱摇手?常明把母亲打牌去了的话偷偷地告诉她,并努努嘴,说不要给爸爸知道。姗姗心中这才明白过来,觉得在这时候,妈还忘不了打牌,一时未免微微地叹了一口气。
吃晚饭的时候,楚太太方才匆匆地回来。她故意先到伯贤床边,笑盈盈地问长问短地问了一会儿。梅邨常明见了这个情形,忍不住暗暗地好笑。这时小茵又来请大家用晚饭去,梅邨遂先给伯贤服下了第三次药水,方才跟着姗姗常明一同到饭厅去。
饭后,略谈片刻,梅邨便起身告别。楚太太一面付给她十元钱的看护费,一面就向她叮嘱,叫她明天早晨和她爸爸再来给伯贤诊治一次。梅邨点头答应,遂披上大衣,常明说我送齐小姐回去,梅邨连说不必了,楚太太道:
“阿明每晚也要到皇宫舞厅去,反正汽车空着,齐小姐不用客气。”
梅邨听楚太太也这么说,于是也不用再避什么嫌疑了,一面点头称谢,一面跟着常明下楼。走到客厅里的时候,常明停住了脚步,回头见身后只有梅邨一个人,于是鼓作勇气地说道:
“齐小姐,时候还早,我们一同先到皇宫舞厅里去听一会儿音乐好吗?”
“谢谢你,我不能奉陪了。”
梅邨心中虽然也很愿意和他一同去玩玩,但她却不得不摆出一些姑娘的架子来,谢绝着回答。常明有些不好意思地红着脸儿,微笑着说道:
“那没有关系呀!这舞厅原是我们开设的,所以我们去玩根本不用花一个子儿的钱。我们去稍坐一刻钟,我就送你回家好了。”
“不!对不起,我怕爸爸等着会心焦的,反正改天有机会我们可以去玩的。”
“齐小姐既这么说,我就不勉强你了,反正往后日子长哩!”
常明含了苦笑,无可奈何地说。一面吩咐车夫阿三备好汽车,遂送梅邨回医院里去。两人坐在车厢里,默默地都没有开口。梅邨恐怕他心中有生气的意思,遂逗了他一个媚眼,搭讪地问道:
“楚先生,你舞厅里每晚去的吗?”
“唔!账房里的事情也很多,我不去办理,就会弄得一团糟似的。”
“那么你报馆里什么时候去呢?”
“终要舞厅散场才能到报馆,好在我有个助编在报馆里帮我忙,没什么要紧的稿件,他会给我先发排出去的。”常明不得不圆了一个谎回答。
“那你真也太辛苦了。”
梅邨微笑着回答,大有夸奖他的意思。正在这时,汽车已开到济民医院门口停下。梅邨于是和他握手分别,推门进内。只见候诊室里尚坐着一个五十多岁的乡下老媪,她全身好像在瑟瑟发抖,而且还掩着脸儿低低啜泣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