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邨一见候诊室内还坐着一个乡下老婆子在十分伤心地哭泣,一时心头当然非常地惊奇,遂走到她的面前,皱眉问道:
“喂!老太太!你来看病吗?干吗哭得那么伤心呢?”
“噢!噢!小姐,可怜我真是苦命哪!今年五十八岁了,儿子不幸早已死了。只剩了一个十八岁的孙子,谁知老天爷不生眼睛,还是那么狠毒,教他生了这样凶险的恶疾。要如他不能活,叫我这个老苦命还做什么人呢?倒也不如早些死了的好!”
那个乡下老婆子没头没脑地诉说了一阵,一面却眼泪鼻涕地哭了起来。梅邨虽然有些明白了,但还有些弄不清楚,正欲问她孙子到底患了什么病症,忽见菊清从诊病室里走出来。她见了梅邨,低低叫声姊姊回来了。然后向那老婆子说道:
“张老太太!你这个孙子是患的急性盲肠炎,齐医生说,非开刀不可。”
“啊!我的天哪!他……要开刀吗?开……刀是多么危险呀!我……的孙子,他……他的性命不是完了吗?”
张老太一听了这个消息,益发心痛得像刀割一般,颤抖着语气,一面急急地说,一面忍不住呜呜咽咽地哭泣起来。菊清也有些同情的悲哀,叹了一声,连忙劝告她说道:
“张老太,你不要哭呀!这不是哭的时候。我告诉你,开刀并不危险,开了刀你孙子也许还有活命的希望。否则,他马上就会痛死的。”
“啊!这……肚子痛有……这么厉害吗?下午他从稻田里回来,就嚷着肚子痛。我只道他是发了痧,以为给他背上刮刮痧便会好的。谁知他越痛越厉害,额角上的冷汗像雨点一般落下来。隔壁三伯伯倒是这么猜测过,说会不会患了盲……什么呀!啊!天……哪!想不到他真的生了这个病,那……叫我如何是好呢?”
“老太太!你怎么啦?人家跟你说正经话,你这些空话啰唆些什么呀?”
梅邨见她只管说着这些没关紧要的话,心里便有些不耐烦了,遂皱了眉毛,表示讨厌的样子,恨恨地说。张老太太被她一埋怨,虽然是停止了哭泣,但却是目瞪口呆地愕住了。菊清倒原谅她年纪老,心中一急,自然要急得六神无主起来。于是又补充着说道:
“张老太,你孙子这个病一定要开刀,不开刀是不成的,你快些决定呀!我们马上可以给他动手术呢!”
“小姐,开……刀……就会好了吗?”
“是的,他患的盲肠炎,一定要把盲肠割去,那么他才不会肚子痛了。”
“那……么要……花……多少医药费呢?”
张老太全身抖动得厉害,她的脸色是惨白得令人可怕。梅邨不等妹妹开口,先向她说道:
“开了刀后,还得住在医院里,至少要半个月日子才能复原出院。你身边带着钱,就先付一百元吧!反正等他出院时再结算好了。”
“啊!要一百元吗?这……哪儿来这许多钱呢?我身边一共也只有五元钱啊!可怜穷人怎么能生贵族的疾病?那……我……们……祖孙两人是只好一同死的了!”
菊清见她边泣边说,神色惨然,泪如泉涌,一时芳心甚为不忍,遂连忙说道:
“老太太!医药费你且别管他,我只问你愿意不愿意给他开刀?”
“没有钱……愿意也没有用呀!小姐!可怜我们是穷苦的种田人呀!做一天吃一天,哪儿来这么多的钱呀?……”
张老太是个忠厚的老妇人,她不肯糊糊涂涂地就答应给孙子开刀,为的是怕将来付不出医药费。就在这时,齐国良焦急地走出来,急急地说:
“怎么啦?她答应开刀吗?乡下人真没有办法,她若不肯答应,我也只好自动地给他开刀了。”
“爸爸,她并不是不愿意给她孙子开刀,她是担心没有钱付医药费。”
国良听菊清这样说,不由把脚在地上一顿,哎了一声,怨恨地说道:
“此刻不是付钱不付钱的时候,原是救人性命在千钧一发之间。我们开了医院,若为了病人没有付医药费,而不救病人的性命,这我还能算是一个医生吗?简直变成杀人的凶手了。孩子!你今天怎么也糊涂起来了呢!老太太!我不要你的医药费,我要救你孙子的性命!”
“啊!救苦救难的好医生!您是大慈大悲的活菩萨!老太婆向您叩头,谢谢好医生的救命大恩!”
张老太一听齐国良的话,真所谓惊喜欲狂,立刻趴在地上,向国良叩头不已。国良也来不及去扶起她,一眼望见梅邨已经回家,就一招手,说道:
“梅邨,你回来得正好,快跟我到手术室去!”
梅邨听爸爸这么吩咐,自然不敢违拗,遂三脚两步急匆匆地跟着爸爸奔进室里面去了。这儿菊清把张老太太扶起,拉了她一同走进诊病室,把一张家属情愿给病人开刀的自愿书放在写字台上,向她低低地说道:
“张老太,你在这上面签一个字吧!”
“小姐,我不会写字,你给我代签一个字好了。”
“你不会写字,你就画一个十字架也没有关系。”
菊清把一支笔交给她,告诉她说。张老太连怎么握笔都有些弄不大懂,她把笔杆儿当作筷子握似的,颤抖着手儿在张李氏下面画了一个歪歪斜斜的十字架。等她画好了后,方才想到了似的,望着菊清问道:
“你……叫我画了这个是什么意思呢?”
“这是医院里的规定,病人开刀,都得家属签字的。”
张老太虽然是听菊清这样告诉了,不过对于这签字究竟是什么意思,她当然还一个莫名其妙。她呆呆地站立了一会儿,忽然又想着了她的孙子,遂急急地向菊清问道:
“小姐,我的孙子呢?他……他……在什么地方开刀呀?”
“就在这里面那间手术室内开刀的。”
“我能进去看看吗?”
菊清见她一面说着话,一面却把身子向里面就要闯进去。这就慌忙地拦住了她,连连摇头,说道:
“老太太,你安静一些,不要进去。医生给病人在动手术的时候,除了助医和看护之外,谁也不能进去旁观的。你还是请到外面去坐一会儿吧!”
“我……我……看看没有关系啊!可怜这孩子他年纪轻,见了这亮闪闪的刀,不是会把他害怕死吗?我在他旁边陪伴着,也可以壮壮他的胆量呢!”
张老太太完全有些自说自话,她似乎不肯听从菊清的劝告,还挣扎地硬要入内去的样子。菊清虽然觉得这位老太太未免太讲不明白,但心中还可怜她是为了一片疼爱孙子的痴念。于是不再和她多说,拉了她身子,向外就走。走进候诊室,把她身子掀在长椅子上坐下,她自己也在她身旁陪坐了,方低低地安慰她说道:
“老太太,你想错了,医生开刀的时候,给病人先要上了麻药,使他一些痛苦的感觉也没有,而且动手术也决不让病人知道的,所以你只管放心就是了。”
“小姐,你这话可全是真的吗?”
菊清见她将信将疑地问,一时暗想,我就不妨和她聊天一会儿,使她可以忘记了焦急和忧愁。于是认真地说道:
“我说的话怎么不真呢?我们医院里的人向来不说谎的。”
“小姐,我听说你们这个医院最有慈善性质了,刚才这位老医生不要我医药费,那果然名不虚传,真叫人心里感激。”
“医院本来是救人性命的慈善机关,贫苦的病人付不出医药费来,那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所以我们这个老医生是最同情穷苦人的。”
“这位老医生姓什么的呀?”
“姓齐,他叫齐国良。”
“哦!对,对,人家告诉我过了,叫我把这个孙子要请齐国良医生救治才保得住性命,若送进别个医院里去,那就没有命的了。”
“这是谁说的呀?”
“我们隔壁的三伯伯说的。”
“他说是什么理由呢?”
“三伯伯说齐医生是救济世人的活菩萨,齐医生的宗旨,先救病人性命为第一,第二步再说医药费,付得出付一些,付不出的话,他就完全做好事。因为三伯伯去年也生了一场病,全靠齐医生把他救活的,而且没有付了多少医药费。三伯伯得了齐医生好处,逢人便诉说齐医生是个慈悲好人,所以我们村子里一有人生病,三伯伯就介绍到这儿来。只不过我们虽是得了许多好处,却苦了齐医生,费了精神不算,还赔了一笔医药费哩!”
张老太絮絮地说了这么一大篇的话,菊清方才明白爸爸这几年来下的苦功夫,终算在外界已有了一个很好的名誉。一时心里非常欣慰,遂笑盈盈地说道:
“这是做医生应尽的责任,假使做医生发财而住洋房坐汽车的话,那我认为还是痛痛快快去做投机买卖比较干脆一些。”
“我们也说不出什么话来感激这位慈爱的齐老医生,我们只有希望老天爷能够保佑他永远地健康吧!”
“是的,我们也和你有同样的希望,他老人家能够在世间多活一年,至少可以多搭救了几千个痛苦的病人。”
菊清十二分兴奋地回答,她满脸浮现了妩媚的娇笑。张老太此刻东拉西扯地说着话,真的把孙子在开刀的忧愁全忘记了。她见这位姑娘不但年轻美貌,而且性情温和,真是十分令人可爱,于是低低地问道:
“小姐,你是医院里做什么的呀?”
“我……我做看护的。”菊清认为自己的工作,无非是迟早问题而已,所以权且这么地回答。
“小姐,你贵姓?”
“我也姓齐。”
“你和齐老医生是自己人吗?”
“他是我的爸爸。”
“啊!原来你是齐老医生的大小姐吗?”
“不!我是爸爸的小女儿,刚才那个女子是我的大姊。”
张老太听她这样地告诉,满面皱纹的脸就更笑得深凹一些起来,用了崇仰而感叹的口吻,低低地说道:
“你们这一家太好了,爸爸是个好医生,两个女儿又是慈爱的看护小姐。嗳!嗳!你们将来一定会修成佛身的。”
“张老太,你把我们说得太好了,倒叫人感到惭愧。你们是住在哪一个村庄里呀?”
“我们住在涌金路尽头的那个桃花村里,那边风景很好,齐小姐要如出城去游春的时候,不妨到我们草屋里去坐坐。”
“老太太府上还有什么人吗?”
菊清这一句话问得张老太笑容收起,立刻又愁眉苦脸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大有不胜伤心的样子,说道:
“我本来有个儿子名叫阿狗,娶了一房媳妇,生下一个孙儿就是现在那个阿发。那时候我心里最欢喜,生活也过得很好。万不料阿发八岁那一年,阿狗竟一病死了。我那媳妇真也狠心,情愿抛掉八岁的儿子,她竟跟人逃到上海去了。齐小姐,你想,那时候我们祖孙两个人是多么痛苦啊!好容易我把阿发抚养得这么大,他总算很孝顺我,勤勤俭俭地也会种田来养活我了。谁知老天没有眼睛地给他生了这个病,那不是明明要我这条老命早些死吗?”
“老太太,你不要伤心,你孙子没有什么生命危险的,所以你只管放心就是了。”
菊清听完了她的身世和遭遇,也觉得令人感到很凄惨,因为她又在扑簌簌地流眼泪了,所以便温情地安慰她说。两人七搭八搭地说一了回,时间很快地不知不觉已过了一个钟点。齐国良在手术室也早已把阿发的盲肠割去完毕,梅邨推了病床车子由手术室内出来,预备推到隔壁那间病房里去。张老太一见早已站起奔了上去,口里还叫着阿发的名字。菊清连忙把她拉住,阻止她大声叫喊。这时听齐国良在里面叫道:
“菊清!你请老太太进来。”
“张太太,我爸爸在叫你,快跟我进去吧!”
菊清拉了张老太到诊病室,只见齐国良还在脱去身上的白制服,用了药水棉花浸在酒精里擦手。张老太眼泪鼻涕地叫声老医生,要哭出来的样子,急急地问道:
“我孙子的病没有危险了吗?”
“嗯!大概不要紧了,但你孙子要在这儿住院,不能回家去,你知道吗?”
“我……我……知道的,但是……我们穷得很,没……没有钱付……住院费,那……那……怎么办呢?”
齐国良听她这样说,自不免暗暗地沉吟了一会儿。他坐到写字台旁去,拿起烟斗来,却找不着火柴。菊清见火柴被一只药水瓶遮住了,所以爸爸瞧不见,于是伸手拿了火柴,划着了给爸爸点火。齐国良吸了一口板烟,望了张老太一眼,说道:
“老太太,你孙子患的不是普通的病症,我做医生的尽一些义务原不成问题,但对于针药这一项也得花不少钱呢!”
“是……的,齐……老……医生,这……叫我如何是好呢?”
张老太听国良这样说,心中一急,除了滚滚地流泪之外,她急得连话声都有些发抖的成分。菊清因为已经知道了她可怜的身世,所以芳心非常不忍,遂也低低地说道:
“爸爸,张老太家中没有别的会赚钱的人,她们祖孙俩是相依为命的,现在她孙儿病了,以后张老太的生活也很困难呢!所以这医药费她实在是付不出来了。”
“齐……老医生!我……身边这五元钱就……先付给您吧!等……我孙儿病好出院的时候,我……再想办法来付……吧!”
张老太伸手在袋内摸出五元钱来,发抖似的把钞票放到桌子上去,眼泪还不断地从眼角旁流了下来。齐国良听了女儿的告诉,心中已经颇觉惨然,此刻又见到张老太这一种情形,心头自然格外不忍。于是连连地挥手,说道:
“算了,算了,一切医药费都由我来付吧!这五元钱你也带回去,好好儿去过几天日子。假使不够开销,我明天会再借些钱给你过生活去,你此刻好好儿地回家吧!你孙子在这儿我们会照顾他的,你尽管可以放心就是了。”
齐国良会说出这几句话来,这在张老太心中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她因为是惊喜和感动得过了分,所以反而怔怔地愕住了。菊清一听爸爸这么说,这真所谓做好事做到底,心里非常欢喜。遂很快地把桌子上五元钱拿来,亲自塞到张老太的手里去,笑道:
“老太太,我爸爸说的话你听到了没有?这钱你快拿着回去,明天再来瞧望你的孙子好了。”
“齐老医生!齐小姐!我……以什么……来……感谢你们才好呢?我……给你们叩头!”
张老太在感无可感的情形之下,她终于扑的一声跪在地上,向他们连连地叩头。菊清连忙把她扶起来,急急说道:
“老太太,您这么大年纪了,别来这么一套,倒叫我们折寿呢!”
“不……会的,不会的,你们都会长命百岁哪!”
“好了,时候不早,您上了年纪的人,夜里走路不很方便,应该早些回家吧!”
齐国良站起身子来,也劝告她说。张老太方才收束泪痕,千恩万谢地谢个不了,匆匆地回家去了。罗文达这时也从手术室内出来,他对于张老太的情形似乎听得很详细了,感叹地说道:
“穷人生这个富贵病,真也太苦了。他要如不找到您老伯的手里,恐怕他的性命早就完了。”
“做医生的宗旨,就是为医治世人的病。倘若病家付不出医药费,而坐视不救,这于良心上如何说得过去?我在上海几家大医院里服务的时候,常常发现这种情形。病人到了医院,不管是急诊还是缓诊,先要到会计处付足了钱,然后才给病人诊病。这种把病人性命当作儿戏的医院,真是我们医界的败类。所以我看不入眼,就辞职回到故乡来了。不过我很希望办医院的几个慈善家,能够注意到这一点,把这种像商业上买卖一般的规矩,赶快地改良一些,这就给一般穷苦的病家造福无穷了。”
齐国良十分感慨地说出了这一番话,他忍不住还微微地叹了一口气。罗文达和菊清听了,又感动又敬佩,大家都连连地称是。这时梅邨也匆匆地进来,她一面脱了白色制服,一面在袋内摸出十元钱来,交给国良,说道:
“爸爸,这是楚公馆给我一天看护的钱,你拿去。”
“嗯!我还没有问你,这个楚先生的病情怎么样?”
“今天一整日睡得很安静,热度也退了一些,只不过嘴巴说话有些不大灵活,我看他是犯了上个月那个林老先生一样的毛病。”
“这病……一时里怕不能复原,一个上了年纪的人,最讨厌就是犯了这个病症。所以我觉得一个青年,在年轻的时候,决不能过分地荒唐。否则,到了年老的时候,那就会感到万分痛苦了。”
齐国良点点头,吸了一口烟,慢吞吞地回答。这些话给他们三个人听来,都弄得有些儿莫名其妙。罗文达先急急问道:
“老伯,您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年轻时候过着荒唐生活的人,和现在这个病有些连带关系吗?”
“不错,年轻时候太糊涂,比方说玩妓女,白相不正当的女人,荒淫无度,曾经生过了淋病。虽经医治,但没有断根,血液中还留着毒素。等年纪老抵抗力薄弱的时候,于是便会发作起来。这位楚先生的病,当然也带有了梅毒的成分。”
罗文达听了,方才恍然大悟。但梅邨和菊清姊妹俩因为还是没有嫁过人的小姑娘,所以她们虽然知道,却仍旧没有十分知道。不过这些事情,她们也不便多问。梅邨想起正事,遂又低低地说道:
“爸爸,楚太太的意思,请您明天早晨再去给他诊治一次。”
“我给他配好的药水,明天还可以服一天哩!我想后天去给他诊治,明天不必去。”
“爸爸,他们有钱人家不在乎诊金和药水费,你又何必替他们节省呢?病家要请您去诊病,你当然是应该去的。”
齐国良听女儿这样说,觉得这话倒也不错,遂点点头,笑道:
“也好,我明天早晨就再给他去诊治一次。你不知道,我的意思,是最好不要出诊,大家都来门诊。因为我去出诊一次,就得耽误许多门诊的病人,所以我有些不大高兴。要晓得我做医生的,并不是专为一般有钱人请了出诊的,我是为了救济世人,我要给芸芸众生造一些幸福。那么明天我就起一个早,七点钟就到楚家去,回来八点钟,也许还不至于耽误门诊的时间。
“既然这么决定了,老伯,那么您早些去休息,这个张阿发由我来照顾他,我今夜不回家去了。”
罗文达这个意思也可说是公私两便,原来他心中以为梅邨既是看护,她当然也得陪伴自己值夜,那么他们两人在空下来的时候,当然可以说些知心的话了。但事情出乎意料之外,梅邨却点头说道:
“爸爸,罗医生这话不错,我和您早些去休息吧!因为我明天也仍旧要去做特别看护的。还是叫香妮陪伴罗医生值夜,要茶要水,叫香妮服侍好了。”
“香妮明天要煮饭烧菜地料理家务,晚上不给人家睡畅了,白天叫人家哪里有精神工作?所以还是我来看护张阿发吧!反正我将来终要做看护,也让我先练习练习。”
菊清听姊姊这么说,遂立刻发表意见地回答。国良认为她说得有理,遂点头说好,他和梅邨便走到楼上去了。这时罗文达心中自然感到有些失望,但彼此都是为了服务病家,所以也不能怨恨梅邨。他在写字台旁慢慢地坐下,却忍不住微微地叹了一口气。菊清回身把姊姊脱下的看护衣穿在身上,回眸望了文达一眼,微笑着说道:
“罗医生,我什么都不大懂,你得随时指教我才好。”
“不要客气,我自己也还是在您爸爸身旁学习的呢!”
罗文达听了,也望了她一眼,含了微笑,谦虚地回答。菊清乌圆眸珠滴溜地一转,逗了他一个媚眼,笑道:
“就说你也在学习,那么你的经验,终也比我多一些。况且你是读医科的,你的医学知识,当然比我丰富,假使拿你所知道的指教我,那是足够有余。爸爸曾经叮嘱我若要学习看护,应该时常向罗医生讨教的。你这么客气地回答,莫非你不情愿教导我吗?”
“哪里哪里?二小姐!被你这么一说,那倒叫我不好意思起来了。并不是我不情愿教导你,我是怕不够资格。这样吧,我们有机会,互相研讨研讨,这当然是应该的事。”
罗文达见她虽然有些娇嗔的表情,但却仍旧含了浅浅的微笑,尤其这右颊上那个深深的酒窝,更令人感到了万分妩媚可爱。他心里荡漾了一下,遂忙着解释地回答。心中暗想,二小姐现在也长成个大姑娘模样了,倒比大小姐更美一些呢!菊清也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她一本正经地问道:
“我先要向您讨教的,就是应该怎么样才能做一个完善的好看护?”
“做看护的人,第一要性情温和,但性情温和还不够,最要紧是有很深的忍耐功夫,因为一个有病的人,他身上的感觉一定十分痛苦,因此好好的一件事情,也会觉得这也不满意那也不满意。不过做看护的人,应该原谅他是为了有病的缘故,所以不能因病人的难服侍而感到厌恶他,照旧应该忍耐性子服侍病人。能够这样子,那就是世界上称为慈爱的白衣天使了。二小姐,您有这个忍耐性吗?”
菊清见他说到后面,又向自己低低地问。这就连连点头,笑着说道:
“罗医生,你把病人的心理揣摩得很对,我认为非常有道理。假使我没有这样好的忍耐性,但我既然存心要做看护的工作,我慢慢儿一定也要养成有这一种忍耐功夫,你说对吗?”
“不错,但是还有一点,做看护的也应该注意……”
“是哪一点呢?”
菊清不等他说完,就急急地问。文达望了她一眼,笑了一笑,说道:
“这一点就是不能怕肮脏的,假使这个病人因为呕吐了,或者拉尿了,把干净被单都弄脏了,假使你是好洁的脾气,那你就会掩鼻而逃,这样做看护当然又得发生问题了。”
“做到了看护,那自然什么都不怕了。我想这是一点小问题,我都做得到。”
“不过还有一点,我也得告诉你。”
“问题怎么这么多?”
“你嫌麻烦吗?”
罗文达用了俏皮的口吻,很快地问她。一时把菊清的粉脸倒是问得绯红起来,慌忙认真地否认。
“不!我是说还有那一点是什么?”
罗文达这才说下去道:
“做看护也和做医生一样,绝对不能有贫富的观念。像您的爸爸,喏,这上面挂着的横匾里‘苦海慈航’四个字,真是当之无愧。他老人家决不因为你是个有钱的病人,他便诊治得巴结一些,周到一些,也决不会因你是个穷苦的病人,而马马虎虎地开了方子,聊以塞责而完事。那么看护也是如此,对于有钱的病人和穷苦的病人,应该一视同仁,绝没有两样的对待,那么这才是世界上最最好的医生和看护了。”
“那当然啰!有钱的病人和没钱的病人,反正都是一样的病人而已,与我们做看护的根本毫无关系。假使这一点竟要有了分别,我认为这人是太势利太没有人格了。”
“我知道二小姐是个有思想的姑娘,你当然不会这样的,我也不过随便说说而已。”
罗文达见她沉着粉脸,表示很严肃的样子,一时恐怕她心中生气,忙又含了笑容,向她分辩着回答。菊清却又正经地说道:
“不过话得说回来,在这个社会上,拿有钱人捧到天上,拿穷苦人压到地下去的势利小人,也真不知道有多少呢!”
“二小姐说的,就是这一班见上司拍马屁见下属弹眼睛的人吗?”
两人这样说着,忍不住都感叹了一会儿。这时香妮拿了铜勺,走进来充开水到热水瓶里去。她向菊清望了一眼,好意地低低地说道:
“二小姐,你明天不是还得上学校去读书吗?我说您去睡好了,让我来当一个临时看护也行哩!”
“这几天学校里在小考,明天下午考英文,上午原没有什么功课,所以我打算明天上午请假,这是没有问题的。香妮,你明天要料理家务,你管自地去休息吧!”
香妮听二小姐这么回答,自然也不便多说什么,遂拿了铜勺子自管地去安置了。这里菊清站起身子,走到药橱旁边,开了橱门,把每一瓶的药水药丸都拿来看了一会儿。有不认识名称的,都向罗医生请教。罗文达于是也走到橱旁去,把什么药水,服什么病,什么针药,治什么病症的话,详详细细地告诉给她知道。两人这样地说着问着,倒也忘记了寂寞和疲倦。
文达见她这样认真地研究着,心里对她不免起了一点敬爱的意思。暗想,二小姐好像比大小姐更有求上进的心呢!这种姑娘是多么讨人欢喜,不过自己和她姊姊已经有了相当的爱情,我终不能见了妹妹的好,就把姊姊忘了,这似乎把爱情瞧得太似儿戏了。况且菊清还只是一个十八岁的小姑娘,和自己年龄足足相差了八年,我瞧她由小孩子而长大成人。记得七八年以前我还时常抱着她玩的呢!那么我和她之间实在是隔开了一个阶段,我怎么能有非分的妄想呢?何况见一个爱一个的青年,是多么可耻呢!文达一个人呆呆地胡思乱想地忖着,他的态度始终是非常的严肃,完全把菊清当作小妹妹那么看待。
两人研究了一会儿,文达遂到病房里来视察张阿发的病态,菊清当然跟在他的身后。只见阿发双眼紧闭,脸色淡白,嘴角旁却不住地吹着白色的唾沫。菊清不免有些吃惊的样子,问道:
“罗医生!他……他……是怎么啦?”
“没有关系,他在开刀的时候,我们给他上了闷药,暂时地他已失去了知觉,至少要七八个小时以后才能醒回来。”
“那么他会不会就这样地不醒了?”
菊清情不自禁地,担心地问。但既问出了口,却又觉得失言了,因此红了两颊,有些羞愧的样子。罗文达听她多少还有些孩子的口吻,这就摇摇头,微微地一笑,低声说道:
“不会的,我们不要去惊扰他,还是让他静静地躺着吧!”
罗文达一面说,一面熄灭了病房里的电灯,两人又走到诊病室内来了。这时壁上的钟当当地敲了十二下,显然夜已深沉了。四周是静悄悄的,嘀嗒嘀嗒的钟声,也很清晰可闻。菊清有些忘其所以然地伸手按在小嘴儿上,微微地打了一个呵欠。文达瞧到了,便对她说道:
“二小姐,我想张阿发此刻不会就醒来,你坐在这儿也没有事,还是到楼上去睡吧!等会儿有什么事情,我会上楼来叫你的。”
“我不想睡呢!”
菊清知道这是因为自己打了一个呵欠的缘故,所以他便催自己去睡了。一时想想,很觉不好意思,红了两颊,慌忙显出很有精神的样子,低低地回答。罗文达劝她说道:
“坐着也没有事,把精神无谓地浪费,我认为很不值得。况且你明天下午学校里要考英文,要如没了精神,考了一张白卷,那不是会让教师打手心吗?”
罗文达后面这句话近乎开玩笑性质,他说着自己也笑起来。菊清的粉脸益发红了,羞涩中有些娇媚的成分,不觉也抿嘴一笑,说道:
“我们还打手心?那么大学里念书的学生,恐怕要被教师打屁股了。”
菊清这两句话说得那么俏皮,罗文达一时又忍俊不禁了。两人笑过了一会儿,文达又很正经地说道:
“二小姐,你去睡吧!没有事熬夜那就犯不着了。”
“我去睡了,你一个人不是更觉冷静了吗?”
罗文达听她这样关怀着自己,一时心头倒又荡漾了一下,回眸望了她一眼,见她望着自己柔情绵绵地媚笑着,于是低低地说道:
“我没有关系,我坐在这儿一个人研究研究医学,倒是越静越好呢!”
“那么我就在这儿沙发上靠一会儿吧!我不打扰你,你只管研究医学就是了。”
菊清一面说,一面便坐到文达背后的沙发上去了。文达听她这么说,以为自己说的话,一定给她误会了,还以为我在讨厌她来缠绕呢!因此倒又懊悔自己不该这么说,意欲向她解释几句,但也无从解释。遂只好关切地说道:
“你这样地睡可不行,回头受了凉,那可怎么办呢?”
“我靠一会儿,不睡着呢!”
罗文达于是也不好意思一定要叫她到楼上去睡,便管自地把那本医学书翻开来,静静地研究了一会儿。不知不觉的,耳听钟声已经敲了一点。罗文达听身后的菊清却一些声息也没有,于是回头去望了一眼,原来她歪在沙发上已沉沉地睡着了。一时暗暗地好笑,想这位姑娘到底还不脱孩子气呢!口里说不睡着,但却睡得浓哩!因为怕她受凉易病,遂站起身子,到衣钩旁去把自己那件人字呢夹大衣取下,又走到沙发旁,把大衣轻轻地在菊清身上盖了下去。
不料菊清虽然是睡着了,但她却十分机警,一有了触觉,她便睁眸醒了过来。伸手揉揉眼皮,见文达站在旁边给自己盖大衣,这就不好意思地呀了一声叫起来。文达见她醒了,也很过意不去似的,抱歉地说道:
“这真是对不起得很!给你盖件衣服,反而把你吵醒了。”
“不要紧,我原没有睡着呀!”
菊清望着他嫣然一笑,她好胜地回答,一面却要坐起身子来的样子。罗文达连忙说道:
“你就躺会儿吧!有了衣服盖在身上,就不会着凉了。”
“我不躺了,罗医生!我们要不再去瞧瞧张阿发?不知他醒了没有?”
“此刻他不至于会醒来,大概再要过两三个钟点呢!”
“那么……你又何必这样地坐等呢?我的意思,你也可以到那张沙发上去躺会儿,你明天不是也还要给许多病人诊治吗?”
“我并不累什么,在家里有时候我也常常深夜才睡的。”
罗文达一面说着话,一面又坐到桌子旁去研究医学了。菊清这就无话可说,揉揉眼皮,只好又把身子歪了下来。起初她是胡思乱想地忖了一会儿心事,但不多一会儿,她的眼皮又慢慢地合上了。再过了一会儿,她神疲人倦地终于又睡着了。
等她这回子醒来的时候,只见室内已没有了电灯光,而且窗外的天空里也已透露了鱼肚白的颜色。想不到天已经亮了,她又惊又急,忍不住啊呀了一声,急忙站起身子时,只见罗文达却笑嘻嘻地从外面走进房内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