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清想不到自己这一睡着了竟直到东方发白才醒了回来,她自然感到万分惶恐。尤其见罗医生走进来望着自己微微地笑,那就更加感到不好意思起来。她红晕了粉脸儿,呀了一声,笑道:

“罗医生,怎么天已亮了?你为什么不早些叫醒我呀?张阿发的病怎样了呢?”

“他已醒回来了,我给他喝过一点药水,开刀后的情形良好,大概不会有什么生命危险了吧!我见你睡得香甜,所以我不忍来叫醒你。”

罗文达一面告诉她说,一面表示很多情的意思。菊清听了,却把小嘴儿一噘,逗了他一个娇嗔,不乐意地说道:

“罗医生,你虽然是一番好意,可是,你却害了我了。”

“二小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啊?”

“害了我了”这四个字太严重了一些,罗文达心里由不得吃了一惊,连忙向她急急地追问。菊清一本正经地说道:

“我虽然还没有正式地做看护,但昨夜我既然权且充了一个看护,那么做看护的就得尽看护的责任。现在我竟定定心心地在沙发上睡了一整夜,使我疏忽了做看护的职务,那不是你害我做一个不负责的人了吗?”

菊清这一番理论,倒把文达忍不住噗地一声好笑起来,望着她粉脸,低低说道:

“那你为什么要睡着呢?”

“咦!这不是你自己叫我躺一会儿吗?况且你还说过,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做的时候,你便会叫醒我,可是你为什么失信用了呢?”

“对,对,这么说来,原是我的错,以后我一定叫醒你。”

罗文达被她责问得无话可答,因此连连说了两声对对,他只好承认算是自己的错了。菊清被他一承认,却忍不住又嫣然地笑了,逗了他一个媚眼,笑道:

“罗医生,你瞧我这人不是太不讲道理吗?自己疏忽了职务,还要埋怨到别人的身上去,那简直是太混蛋了!”

“……”罗文达想不到她又会明亮地自责起来,一时觉得她的天真可爱,因此只望着她微微地憨笑。

“嗳!罗医生,你为什么要承认你自己的错呢?”

菊清真也是个可人儿,她见文达不说话,偏还向他这么追问一句。罗文达要把这理由向她解释,实在也回答不出一个理由来。沉吟了一会儿,才笑道:

“女孩儿家都爱占一些小便宜,我要如一定说你的错,那你不是要哭起来吗?”

“嗯!罗医生,你这话也太看轻女孩儿家了。”

“我是跟你说着玩的,你可不要生气吧!”

罗文达见她鼓着粉腮子,又撒娇似的不高兴起来,一时又只好向她赔不是说好话。菊清这就觉得罗医生的性情是很温和的,她忍不住抿嘴嫣然起来了。遂很正经地说道:

“笑话归笑话,正经归正经,你一夜没有好好儿睡,此刻该休息一会儿了。张阿发隔几点钟喝一次药水?你告诉了我,我去服侍他吧!”

“每隔三小时给他服一次药水,到九点钟时候,你去给他喝好了。”

罗文达一面说,一面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显然也觉得很累了的样子。菊清因为感激他没有叫醒自己的多情,遂也情不自禁地说道:

“罗医生,你还是到楼上房中我那张床上去睡吧!这儿坐着不舒服呢!”

“我靠着养一会儿神就够了。”

菊清会这么地说,文达心中是感到意外的惊喜,由不得荡漾了一下。但她虽然是一片天真无邪的好意,我却不能不避一些嫌疑,这就闭了眼睛,低低地回答。正在这时,齐国良匆匆地下楼来,他先急急问张阿发的病情如何?罗文达一听国良的声音,慌忙又站起身子,把张阿发情形良好的话,向他报告了一遍。国良甚为欣慰,点点头,说道:

“昨夜你们两人辛苦了,现在快些休息去吧!”

“爸爸,我没有辛苦,我在沙发上本来是靠着的养一会儿神,后来竟不知不觉地睡着了。罗医生也没有叫醒我,因此罗医生一个人辛苦了一夜哩!”

“那么又是便宜了你啰!罗医生,你到我的房中去睡吧!现在可没有你的事了。”

国良望着女儿天真的表情,笑嘻嘻地回答。一面回头又望了文达一眼,认真地叫他去睡。文达觉得到国良房中去休息,这是正大光明的事情,也就不再闹什么客气,匆匆地走到楼上去了。经过梅邨卧房门口的时候,只见房门开着,梅邨也已起身,对了梳妆台镜子,正在梳洗。于是在房门口站住了步,向梅邨低低叫声大小姐早。梅邨回眸向房外一望,见了文达,便也含笑说道:

“罗医生,你还没有睡过吗?”

“齐老伯叫我上楼来休息了。”

文达一面说,一面情不自禁地会跨步走进卧房里去。梅邨一听爸爸已经起来,遂把梳洗工作加快了一些,急急说道:

“爸爸是不是就预备到楚公馆诊病去了?”

“此刻六点刚敲过,只怕人家还在睡梦中哩!七点钟去也还嫌早哪!”

“可是爸爸回来还要赶门诊,当然早一些去的好。罗医生,你一夜没睡,脸色很不好,快到爸爸房中去睡吧!”

梅邨一面说话,一面敷粉涂脂,还拿唇膏在嘴唇皮上涂抹了一层。文达见她昨天到楚家去并没有这么地打扮,今天却修饰起来。遂笑道:

“大小姐,今天晚上你从楚家回来,先在大光明戏院门口等我好吗?我们本来昨夜约好去游玩的,现在改作今晚好吗?”

“我想等我特别看护不做了的时候,再约个日子去玩吧!反正往后终有机会一同去游玩的,局局促促的,玩着也没有趣味呢!”

“那么你还要做几天特别看护呀?”

“这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楚家若不需要我去服侍病人了,那我自然不用去了。他们假使不回绝我,我也乐得去赚几个钱,你说是不是?”

文达听她这样说,心中虽然有些怏怏不乐,但也没有办法,却颓伤的样子,呆呆地出了一会子神。梅邨从镜子里望到他这若有所失的神情,遂回过身子,向他嫣然地一笑,低低地问道:

“怎么?你心中恨我吗?”

“不!我没有恨你,我心里在想着,一个做医生与看护的人真也太可怜了,连抽空去玩一次的时间都没有。你想,我们的生活不是太枯燥吗?”

“咦!你今天怎么也说出这些话来呢?过去你不是常常这么说吗?一个做医生和看护的人,他们应该认为服务病人是件最快乐最有兴趣的事情,现在你的思想如何改变了?”

“因……为……我们到底还是个年轻的人,我们大家都有感情,我们究竟也需要有一种实际的安慰呀!”

文达支支吾吾地沉吟了一会儿,方才在淡白的脸上透现了一些红晕,笑嘻嘻地说。梅邨逗了他一个媚眼,微微地神秘地一笑,却并没有回答他。一面披上了大衣,一面对镜又拢了拢拖在脑后的长发,说道:

“你别说痴话了,快去睡吧!我走了,回头见吧!”

梅邨也不等他回答什么话,就匆匆地走出房外去了。文达追上两步,意欲叫住她再说几句话,但却也想不出说什么才好,忍不住微微地叹了一口气,方才懒懒地走到国良的卧房里去了。

梅邨到了楼下,只见爸爸和妹妹正从病房里视察了张阿发病体出来,于是叫声爸爸,问他可以出诊去了吗?菊清因为姊姊对于做看护向来是不感什么兴趣的,但今天却是特别起劲的样子,居然这么早地就起身了,心里未免感到了奇怪。不过也没有加以研究的必要,就向国良说道:

“爸爸,你早些去吧!早去早回来,免得门诊的病人久等。”

“是的,我马上就去了。”

国良点头回答,他走进诊病室,穿上了那件将近有十五年历史的破大衣,又吩咐了菊清几句,方才和梅邨一同匆匆出门,赶到楚公馆去了。

父女两人到了楚公馆,这时不但楚太太、常明、姗姗,母子们都还在床上做他们的好梦,连家中大大小小的仆人们还没有起来。门房间的楚大,被一阵阵的电铃惊醒过来,心中非常地生气。暗暗骂着他妈的,大清早的来寻死吗?但身子却只好匆匆地起来,走到大门口问是哪个?当他一听是齐医生,这就吃了一惊,心想难道老爷的病又发生变化了吗?说不定是太太打电话去请来的呢!于是慌忙开门请他们进内,还笑嘻嘻地问了一声早。国良父女略为地一点头,管自地匆匆入内,走进会客室,却静悄悄的一些声音也没有。国良搓搓手,说道:

“他们都还没有起来呢!那怎么办?”

“爸爸,让我上楼去瞧瞧吧!你在这儿坐一会儿。”

梅邨因为昨天在这儿公馆里曾经住了一整日,比较熟悉一些,遂低低地回答。国良却有些委决不下地说道:

“人家都还睡着,你冒昧地上楼去,那有些不大方便吧?”

“这也没有关系,假使他们睡到九点钟方才起来,难道我们也在这儿等他们到九点钟吗?”

国良听女儿这么说,觉得倒也不错,遂点头表示允许她上去。正在这当儿,只见小茵匆匆地出来,梅邨一见,遂停止了步,问道:

“小茵,你们太太起来没有?你上去报告一声,说齐医生来了。叫他们快起来,因为齐医生很忙,他看了你老爷病后,马上就要回院的呢!”

“哦!哦!我立刻就去报告,请你们坐一会儿吧!”

小茵听了这话,不敢怠慢,连声地答应,就奔到楼上去了。不上三分钟后,小茵又急急地下楼,说了一声请上去吧,她又奔到厨房去了。这里国良父女俩走到楼上,跨入上房,见楚太太蓬了头发,伸手还在扣着旗袍的衣纽。她见了国良,便先含笑说道:

“对不起!大清早又辛苦齐医生了。”

“倒是吵醒你们睡眠了,不过,我们的门诊实在太忙,假使不是此刻抽空来给你们诊治,旁的时间实在分不开呢!”

“齐医生,您太客气,还说这些话干吗?真叫我们心中不安了。”

国良这回子不再说什么,他把医药箱打开,取了听筒,走到床边。楚伯贤向他点点头,说了一声早。国良也点点头,表示招呼他的意思。一面把他胸部腹部听察了一会儿,又看了他舌苔,按了他脉息。楚伯贤很费力地说道:

“医……生!我……的嘴……不……大……灵……活,你……你给我……打针。”

“齐医生,他说话很不方便,他的性子又急,所以最好马上就痊愈起来,你就给他多打几枚针吧!只要他能够好得快,多花一些打针吃药的钱,那是不成问题的。”

楚太太还恐怕国良听不大清楚,遂在旁边像做翻译似的传达他的意思。国良点点头,遂在医药箱内取了两枚针药。梅邨知道爸爸预备给他打针,遂把针管、酒精炉、药水、棉花等应用之物取出。她拿了药水棉花,浸了火酒,先给伯贤臂上揩擦干净。国良已把针药吸入针管里,然后给伯贤注射进去。一面向梅邨说道:

“这枚针打下去,回头有些反应,你不用着急,只叫他静静地睡眠就是。”

梅邨应了一声,国良遂到桌子旁去开药方了。开好药方,只见常明也步进房来,他先向梅邨微微地一笑,然后向国良叫道:

“齐医生早,我爸爸今天的病情比昨天怎么样?”

“哦!好一些了,我又给他打过一枚针。对于嘴不很灵活这一点,恐怕不是三天两天就能医得好的,非经过长时期的休养不可。”

“那么大概要多少日子呢?”

“少说也得三四个月的日子,这种病是不能性急的。”

国良一面说,一面把药方照例地又交给常明。常明接在手里,也不得不装作懂得似的看了一遍。这里楚太太付了医药费,连十元钱的看护费也一同付了。常明插嘴说道:

“妈!我说齐小姐至少得在我家看护半个月,你就把半个月的看护费先付了吧!一天一天地付,不是很麻烦吗?”

“不!对于这一点,请你们原谅,她最多只能在你家看护三天。因为我医院里人手少,太忙一点,实在也少不了她。反正楚先生这病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需要服侍,就是你们自己人服侍服侍,也不成问题的。”

国良这些话,听在大家的耳朵里,不但常明楚太太感到有些失望,就是梅邨心中也觉得有些怨恨。因为梅邨对于常明这个舒服的家庭感到了兴趣,她也很愿意在这儿有个长时期的逗留。谁知爸爸偏这么地代为拒绝人家,那是多么的怨恨呢!但这怨恨又不能显形于色,也只好低了头,默默地整理着医药箱子。楚太太是为了自己打牌可以便利起见,所以对于像梅邨这么一个看护小姐也确实是十分需要的,所以她便先急急地说道:

“齐医生,你们医院里人手少,不是再可以招考几个看护小姐吗?你大小姐人品好,性情好,我希望她多给我帮忙几天。这样吧!我先付十天的钱吧!等十天以后,看他的病怎么样?假使好得多了,我一定不再挽留您大小姐了。齐医生,您是个慈悲为怀的好人,您一定不会使我们感到失望的吧?”

“齐医生,我妈这意思也很好,您就发发慈悲心答应我们吧!”

国良究竟是个富于情感的忠厚长者,被他们母子俩这么地一求恳,也就答应下来。一瞧手表,已经七点五十分了,因为八点钟是门诊开始时间,所以他便急急地告别要走。常明为了讨好他起见,遂吩咐阿三,用汽车送他回医院里去。

这天晚上,梅邨又是常明陪送着回医院去。不过今晚他们并没有坐汽车,并肩地走出了楚公馆大门。常明原是个有心之人,所以走出大门后,先低低地说道:

“齐小姐,今夜我们到舞厅里去听一会儿音乐好吗?”

“只怕太晚了回家,爸爸会不放心的。”

梅邨为了提高自己的身份起见,所以不肯轻易地就答应他,还是摇摇头拒绝着说。常明听了,很有些焦急的神气,用了央求的口吻,说道:

“齐小姐,你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子,难道你爸爸还把你管束得那么紧吗?此刻还只有七点半,我们只去玩一个钟点,九点钟之前,我一定送你回家去,那你就慈悲为怀地答应我吧!”

“这也说不上什么慈悲为怀的呀!”

常明说了一句慈悲为怀,倒叫梅邨忍熬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秋波斜乜了他一眼,娇媚地回答。常明知道她已经有些答应的意思,遂笑道:

“你若不肯去玩一会儿,那我心中就会感到失望的痛苦。现在你答应去了,使我痛苦的心灵变成了甜蜜的愉快,那你还不是个大慈大悲好心肠姑娘吗?”

“你说得太过分了,我可又不高兴去了。”

梅邨见他不免有些油腔滑调的模样,这就鼓起了娇艳的粉腮子,又表示生气的意思回答。常明急得涨红了脸儿,连忙说道:

“齐小姐,我下次不敢说了,你就原谅了吧!”

梅邨见他低声下气,温情蜜意的样子,十二分小心地讨饶。一时觉得他真是个会体贴女孩儿家的青年,芳心不免荡漾了一下,但表面上却逗了他一个白眼,没有作答。常明知道这位小姐是个不大可以和她开玩笑的姑娘,所以不敢再多说什么,就陪伴她一同跨进舞厅里去了。

皇宫舞厅里的侍者,一见小主人到来,自然招待得格外殷勤。常明吩咐开上两瓶可口可乐,亲自给梅邨杯子里倒了一满杯。侍者们都向梅邨注意了一眼,因为小主人身旁的女朋友,他们都很熟悉的,现在换了一个陌生面孔,那当然又是新近搭上的了。梅邨记得还是五年以前,曾经到舞厅里来玩过一次,所以此刻坐在舞厅里,真有些像乡下人似的,不免向四周细细地打量起来。常明先取了一支烟卷,划了火柴,吸着了烟,然后向梅邨低低地说道:

“齐小姐,你舞跳得很好吧?”

“你怎么知道的?”

梅邨听他问得有趣,这就在霓虹灯光下绕过媚意的俏眼,逗了他那么一瞥,笑盈盈地反问他说。常明还以为给自己猜中了,遂耸耸肩膀,很得意地扬了眉毛儿,笑道:

“我一看就看得出来,因为你和朋友到这儿也好像来跳过舞的。”

“那你大概眼睛花了,认错了人吧!”

常明见她又表示生气的样子回答,知道自己后面这句话一定唐突了她,遂把眸珠一转,立刻计上心来,说道:

“这还是前个月的事情,我好像见你和许多女同学在这儿跳舞呀!难道你没有来玩过吗?”

“要么你在梦中见我和女同学来跳舞呢!”

果然梅邨听他加上了“女同学”三个字,方才又回过笑脸来,但秋波逗了他一瞥娇嗔,还是怪俏皮地回答他说。常明答道:

“那么一定是我看错人了,这且不必谈他,您舞终会跳的吧?”

“我是个笨货,我真的不会跳舞。”

“但跳舞也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假使你有兴趣的话,我可以教你。”

常明很认真地说,他希望梅邨的回答能使自己感到满意。但梅邨却偏偏摇摇头,冷淡地回答道:

“我笨得很,我学不会的。”

“每一个青年男女,对于跳舞,绝对没有学不会的道理。你若不信,我们马上可以试一试,保险你一学便会。”

常明很兴奋的表情,一面怂恿她说,一面却已站起身子来了。但梅邨却没有跟着站起,还是死样怪气地说道:

“我不想学会跳舞,坐着听一会儿音乐不是很好吗?”

“嗳!嗳!听音乐,确实也很有意思的。”

常明有些窘住了,抓了抓头皮,一面附和着说,一面只好又坐了下来。他为了解除自己的不好意思,遂把那杯可口可乐送到梅邨手里,小心地说道:

“齐小姐,您请喝一些吧!”

“喔!谢谢你,楚先生!我听说上海舞厅里有几班乐队都很有名的,在这儿献奏的恐怕都是三四等之流吧!”

“那当然,在这儿是小地方,有名的乐队如何肯来呢?齐小姐,您到过上海吗?”

“我到上海的时候还只有七八岁,所以上海在我的印象中是并不十分清楚的。”

梅邨一面低低地说,一面呷了一口可口可乐。常明吸了一口烟,把烟卷头上的灰用手指弹了一下,笑着说道:

“上海真是一个繁华的好地方,那比杭州更要热闹十分。假使将来有机会的话,我一定邀你到上海去玩一次,但只怕你不肯赏光。”

“除非我不做看护的事情了,否则,我哪儿抽得出空来呢?”

“不过照我的观察,你做看护最多也只不过还有一年的时间。”

常明这句话说得梅邨有些莫名其妙起来,放下了可口可乐杯子,秋波斜乜了他一眼,低低问道:

“你这话是从何说起的?难道你会看相,知道我只有一年的寿命了吗?”

“啊!你不要胡说八道地误会我意思呀!我是说你终不见得会真的做一辈子看护呀!最多再过一年,你也得应该结婚了。”

梅邨这才知道他说的是这个意思,一时忍不住红晕了娇靥,微微地一笑。但仍旧平静了态度,淡淡地说道:

“结婚?那还早哩!”

“早?我想也不算早了,在旧式的家庭,有些女子,还只有十五六岁,父母却把她们嫁人了。要如你在十五六岁嫁人的话,现在恐怕子女也有好几个了吧!”

“难道我自己不急,倒叫你来给我代为着急吗?”

“这是俗语说的,皇帝不急,急煞了太监呀!”

常明见她听了自己的话,粉脸又沉下来,好像有些生气的样子,于是连忙又用了开玩笑的口吻,笑嘻嘻地说。梅邨逗了他一个媚眼,这才又嫣然地笑起来了。

梅邨这时表面上虽然在看着舞池里对对欢舞的舞侣们,但心头却不免暗暗地想着心事,觉得常明说的话,完全是在打动自己的心弦,换句话说,他是竭力地在追求着自己。不过仔细地想来,他的话实在很有道理,因为我已经二十五岁了,就是再过一年结婚,不是二十六岁了吗?假使女子一上了三十岁的话,那时恐怕就只能做人家的续弦了。否则,除非真的一辈子做看护了。做一辈子的看护,过着忙碌清苦的日子,那我没有这样的傻。我坦白地说,我当然需要嫁一个丈夫,作为终身的倚靠。梅邨想到这里,虽然旁人是不会知道她在想的什么心事,不过她全身一阵热臊,两颊也更加绯红起来。

常明见她呆呆地出神,好像闷闷不乐的样子,一时也弄不明白她是为了什么缘故。虽然很想对她再说些比较亲热的话,但又怕得罪了她,使她恼怒起来,那不是欲速则不达了吗?所以他有话也不敢说出来。两人默默地坐了一会儿,梅邨似乎感到有些乏味。她心里又在暗暗地奇怪着,常明既然有爱我的意思,为什么不再明显地向我表示一下呢?难道要我开口去向他追求吗?那我情愿一辈子也不嫁人了。梅邨骄傲地想着,她便站起身子,说道:

“我要回去了。”

“呀!这是为什么?还只有八点半呢!”

“我觉得没有什么兴趣。”

“在舞厅里不学跳舞,那自然会感不到兴趣的。齐小姐,你就学习学习好吗?”

“改天再学习吧!我有些头痛,今天还是早些回去。”

梅邨因为已经站起身子来了,那自然不好意思再坐下去,遂皱了眉头,用手按了额角,表示有些不大舒服地回答。常明自然不敢勉强她,遂给她披上了大衣,亲自送她走出舞厅,还给她讨好了街车,方才点头分别。

梅邨这晚睡在床上,她翻来覆去的却是睡不着,心中只管暗暗地想着心事。觉得自己第一要认清目标,到底嫁给常明呢,还是嫁给罗文达?文达虽然也是个好青年,而且这几年来他也非常爱我。就是我对他的印象也不坏,谁知半路里又走出一个楚常明来,那就叫自己有些委决不下了。常明的外形,和文达一样的英俊。就说性情吧,他也十分温和,并不输于文达。况且他的家境,比文达就要好上一万倍。若我嫁给文达,他做医生,我就得永远地做看护。从今以后,夫妻两人一天忙到晚,休想有一个娱乐的时间。假使嫁给常明,那我就可以脱离看护生活,而变成了富贵人家的少奶奶。当然啦,这生活是舒服的、甜蜜的、幸福的!一个人在世界上为的是什么?就是为了幸福才做人的,那么我终不见得放弃幸福的道路而走这条清苦之路的。……梅邨想定了这个主意,她觉得以后不该再用冷淡的态度去对付常明了。为了彼此的爱情增进快速一些,我应该用另一种手腕去给他得一些甜蜜才好啊!

梅邨既然有了这一个存心之后,于是她和常明不论在言语间或举动上就都显得亲热多了,常明自然也更存了一种甜蜜的希望,这几天来,时常偷偷地买了丝袜衣料等物送给梅邨。梅邨在需要这种东西的情形之下,于是两人的感情,也就像寒暑表那么一度一度增高起来。

这天已经是梅邨在楚家做特别看护最后的一天了,伯贤经过几次的打针服药之后,病体是好了许多,就是嘴儿也灵活了不少。照伯贤的意思,倒也很想请梅邨在家里继续地看护十天。但国良却不肯答应,他的意思,说看护并非是私人雇用的保姆可比,决不能为了赚十元一天的钱而降低看护的身份。梅邨自然不敢反对父亲的意思,她心里也只有暗暗地怨恨而已。

常明这晚又和梅邨到舞厅里去游玩,两人坐在沙发上,身子偎得很亲热。显然十天后的今日,他们已经有了很浓厚的感情了。常明望着梅邨的粉脸,微微地叹了口气。梅邨秋波斜乜了他一眼,低低地问道:

“你为什么叹气呀?”

“我想着你明天不再到我家里来了,我心里仿佛像失掉一样什么宝贵东西一般地感到空洞洞地难过,所以叫我如何不要叹气呢?”

梅邨听他这样说,一时也低下头,却没有作答。常明大胆地去握她的纤手,梅邨却并没有嗔怪他的举动冒昧,反而显出柔顺的样子。常明于是又低低地说道:

“说也奇怪,虽然只有短短十天的日子,但我的感觉上,我们的认识好像已经有了十年一样了。对于你这个人,我已认为是我一个家里人似的,我心中最好希望你永远地在我家里一同生活下去。你想我生活上是多么有意思呢!”

“这也许是你情感过于浓厚的缘故吧!”

梅邨的芳心里,是充满了甜蜜的喜悦,她微微地一笑,秋波逗了他一个媚眼,低低地说。常明抚摸着她的纤手,诚恳地说道:

“不过我的感情向来对人是很冷淡的,只有对齐小姐还是生平第一次激发出热烈来。齐小姐,你相信我吗?”

“我不相信。”梅邨冷冷地回答,她也是一种假惺惺做作而已。

“其实我说的并非甜言蜜语,我完全有事实可以证明。”

“你有什么可证明你在过去没有爱过别的女子呢?”

在这个时候,梅邨已不必再害羞了,她厚了面皮,向他问出了这一句话。常明一本正经的表情,说道:

“你瞧我不是已经二十六岁了吗?假使我肯随随便便地爱上一个女子,那我又何必迟迟地延宕到今天还没有结婚呢?你想,像我家这样的环境,难道还能说没有钱娶一个妻子吗?从这一点子看,就可以知道我的眼界高,别的姑娘看不中,单单就看中了……”

“我不许你说下去。”

梅邨的两颊红得像朵玫瑰花儿似的,逗了他一个娇嗔,却命令式似的喝阻他。常明只好把说到喉咙口旁的一个你字又咽了下去,笑嘻嘻地说道:

“不说就不说,反正你心里终也明白的。”

“我明白什么呀?我就根本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鬼话!”

“鬼话?唉!”

常明似乎有些失望地怨恨,微微地叹了一口气。梅邨原是故意地撒娇,这无非是女孩儿对付情人的一种手段。一见他叹气,一时恐怕他真的以为自己不爱他了,于是又眉开眼笑地问道:

“你又叹气了?我瞧你家中好像没柴没米似的,愁眉苦脸,这不是好笑吗?”

“我是正正经经的一番痴心对待你,谁知你却以为我在说鬼话,那你不是一些不明白我的心吗?我心中对于这一点痛苦,实在比家里没柴没米还要难过十倍哩!”

“假使我明白你的心,那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呢?”

“啊呀!你这话问得奇怪了,你明白我的心,那你就是接受我的爱。我的爱你肯接受,我的心就活了,我的生命就有救了,我的一切一切都感到多么温暖啊!”

“痴孩子!别胡说八道吧!听这么好的音乐,我们快跳舞去。”

梅邨听他一连串地说着这些神经似的话,心头真是又喜又羞,遂恨恨地白了她一眼,站起身子来说。常明巴不得般地也站起身子,笑嘻嘻道:

“你现在对于跳舞的兴趣很浓厚呀!”

“还说哩!都是你害了我的,这也奇怪,刚学会跳舞的人,不知怎么,一听了音乐声,那两只脚就会痒起来哩!”

常明听她这么说,忍不住嘻嘻地一笑,于是他们一同携手步入舞池里去了。在这灯红酒绿的场所里,时间也会过得特别地快。一转眼工夫,又快近十一点了。梅邨不敢再多逗留,遂要回家去了。常明问她后会的日子,梅邨却很坦白地说道:

“假使我在做看护的话,以后我就永远没有再和你一同游玩的时间了,除非我是不再干这看护的工作了。”

“我明白你心中的意思,我一定向我父母去要求,过几天请一个媒人来跟你爸爸求婚吧!”

常明这两句话是直说到梅邨的心眼儿里去,梅邨这就红了粉脸,向他甜蜜蜜地一笑,便很快地跳上街车,匆匆作别回去了。谁知车到济民医院门口停下,梅邨方欲掀电铃叫门的时候,忽然见墙角落里走出一个青年来,伸手竟把梅邨紧紧地拉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