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邨正欲敲门入内的时候,忽然在墙角里走出一个青年,竟把梅邨身子紧紧地拉住了。因为这是冷不防之间来的举动,梅邨当然大吃了一惊,这就忍不住呀的一声叫起来。只听那青年连声地叫道:

“齐小姐!是我,是我呀!”

“什么?是罗医生吗?你……怎么没有回家去?站在墙角落里干什么哪?”

梅邨听了这怪耳熟的声音,遂慌忙回头望去,原来是罗文达医生。虽然惊魂稍定地放下心来,但却感到十二分的奇怪,用了猜疑的目光,望了他一眼,急急地问他。罗文达惨白的脸上含了一丝苦笑,轻轻地说道:

“我在这儿等着你回来呀!”

“唉!你太傻了,从什么时候等到现在的?”

“八点钟等到现在,已经三个多的钟头了。”

罗文达哀怨地望了她一眼,他的神情有些凄凉的成分。梅邨又好笑又好气地逗了他一个娇嗔,还埋怨着说道:

“你这人真有些神经病的,就是要等我回来,也该等在屋子里去呀!怎么等到医院门口来?而且站立了这么久的时间,那你是什么意思呢?”

“我原想等在屋子,但你爸爸催我早些回家去休息,所以我不得不告别出来了。”

“我爸爸催你早些回家休息,这是他老人家的好意,你为什么喜欢在这深夜里呆等着我呢?那你真也太有趣了。”

梅邨不等他说完,便又很快地问他,在她心中只觉得文达呆得有些可怜又复可笑。罗文达低沉地说道:

“因为我想跟你好好儿地谈一会儿呀!”

“难道我们明天不再见面了?一定要等今夜回家才谈的吗?我说你这人也未免有些傻得太滑稽了。”

“虽然每天早晨我们终有一次见面,但我们说话的机会实在太少了。所以今夜我下了一个决心,非等你回来一谈不可。”

照理说,罗文达是痴心得令人有些可怜,假使梅邨和常明感情上没有打得火热的话,那么对于文达的痴心,应该是十分爱怜。不过梅邨此刻的芳心里,却只有感到他的讨厌,所以她粉脸一沉,冷笑了一声,生气地说道:

“幸亏我此刻回家来了,假使我今夜宿在楚公馆了呢?难道你在这儿就站等一夜不成?”

“那当然,我预备等着你,你就是十天不回家,我也在这儿不分昼夜地等你十天哩!终要见到了你,我才安心。”

罗文达还竭力表示那份儿痴心多情的意思,含了微微的笑容说。梅邨逗了他一个娇嗔,恨恨地说道:

“你到底有什么要紧事情和我说呢?好吧,我们就到屋子里去坐着谈。深更半夜,站在大门口外说着话,那被路人发现了,像个什么意思呢?”

“齐小姐!慢着!”

梅邨一面说,一面伸手又要去掀电铃,但文达却很快的阻止她说,并且把她手儿拉了下来。梅邨奇怪地望他一眼,表示不明白他是什么的意思。文达方才又慢慢地说道:

“我们不必进屋子里去谈,瞧这时的街上多么清静,尤其月色那么的好,我们就一面踱步,一面说话,不是很好吗?”

“罗医生,你这人是怎么啦?瞧瞧你的手表,已经十一点多了,怎么能在街上踱着步呢?半夜三更,万一遇到了什么歹徒,那可不是玩的事呀!”

“我想不会的,在杭州城里向来很太平,并没有什么强盗抢劫事情发生过,那你何必胆子这么小!有我给你做保镖,你就一些也不用害怕!”

“你不要自说自话地一些不讲道理,孤男寡女,在这深夜的时间,还在大街上踱步谈话,外界不明真相的,以为我们是对不规矩的男女哩!假使传扬开去,你不怕名誉关系,我是一个女孩儿家,可不能随着你糊涂呀!罗医生,我的意思,你此刻还是好好地回家去,我们有话明天再谈,反正明天我不再到楚公馆去做特别看护了。”

罗文达脸上本来还含了微微的笑容,他的话而且还包含了一些开玩笑的成分,但此刻被梅邨声色俱厉地一责备之后,他的脸色顿时又惨然起来,忍不住深长地叹了一口气,大有凄婉的口吻,低声儿说道:

“梅邨!恕我冒昧,叫你一声名字,我觉得你近来的人儿真有些变了!”

“我的人儿变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呀?”

梅邨到底是个虚心的人儿,她听文达这么说,芳心别别地一阵子乱跳,两颊立刻热辣辣地通红起来,不过她还竭力镇静着态度,表示不明白的样子,向他奇怪地问。罗文达非常难过地说道:

“你不要生气,你的态度变了,也许你自己不会知道的。不过我既然感觉到了之后,我似乎不能不向你告诉几句。自从你到楚家去做了特别看护,这十天来,你的态度与之前大不相同了。你不但对我冷淡了许多,而且你又特别地爱好修饰起来。比方说,你从前不涂胭脂的,但现在两颊终是涂得红红的。比方说,你以前不搽唇膏的,现在却搽得樱桃般地鲜红……”

“得了,得了,你这人说话也太可笑,怎么连这一些事情都要管束起我来了?难道我一个女孩儿家连搽些胭脂唇膏都不可以吗?这未免太笑话奇谈了!罗医生,你的意思,是不许我这么做吗?”

梅邨听他这么说,芳心里自然大大地起了反感,这就板起了面孔,不耐烦的神气,冷笑着回答。罗文达连忙辩白着说道:

“不,不!我如何敢管束你?我……不过是那么举一个例子来说而已。”

“本来嘛,爸爸也不干涉我呢,难道你倒有这个资格?”

“梅邨!你……你……好像讨厌我似的。”

“我也并不是讨厌你,因为你说的话,太叫人生气了。”

罗文达皱了眉头,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好像感伤得大有眼泪汪汪的样子,凄凉地说道:

“梅邨!我说你的态度变了,这我并没有多心瞎猜疑。我觉得假使在十天之前,你是决不会拿这样性子来对待我的。……我……们……这五六年来的交谊,你对我终是那么柔情蜜意的,就是我……我坦白地说一句,我也没有一刻不在关心你的幸福和快乐……”

“罗医生,你今夜有没有喝过酒?”梅邨显出非常厌恶的样子问他。

“我……生平不会喝酒,我说的全是真话。”文达还表示十二分的诚恳。

“你说的全是疯话,你以为我不该拿这种性子来对待你,那就算我错了。我是个不懂得情义的女子,你以后就少来理睬我。”

梅邨觉得事到如此,也索性扯下面皮,大家闹翻了干净,于是沉了粉脸,表示毫无一些情感作用的,冷冷地回答。一面伸手上去,又要掀电铃了。罗文达叹息地说道:

“我想不到一个女子变起心来,比男子更快更狠哩!”

“放屁!罗医生!你也可算是个大学生,你不该拿这些话来侮辱我!”

梅邨听他这样说,气得粉脸都发青了,立刻把掀电铃去的手儿又缩了回来,圆睁了杏眼,怒冲冲地喝骂。罗文达在这个时候再也忍熬不住了,遂也冷笑了一声,说道:

“我一些也没有侮辱你,你有了新朋友,就把旧的忘了,你……还不承认你是变了心负了情吗?”

“什么?你说的什么狗屁话!谁是我的新朋友?谁是我的旧朋友?”

梅邨的全身有些发抖,她咬着牙齿,又气又急,似乎要哭出来的样子。罗文达惨然地一笑,说道:

“你不用抵赖了,我亲眼看见的。前天晚上,你和一个青年男子并肩走进皇宫舞厅里去,这就是你的新朋友。我知道,我明白,你假使在没有遇到这个新朋友之前,我想你决不会像今天这样的态度来对付我的。”

“那又是新鲜的笑话了,我交朋友,这是我的自由。不要说是你,就是爸爸也不能来管束我。我可不是一个三岁两岁的女孩,我已经是个二十五岁的姑娘,在法律上说我有自主权,我一切都不受外界的管束。罗医生!我请你放明白些,你不是我的丈夫,你没有能力可以干涉我交朋友,同时我也不需要瞒骗你。我就老实地告诉你,我确实和那个青年有了爱情,说不定我们就要结婚。那你预备怎么呢?你想利用手段来破坏我们吗?你想来伤害我吗?”

梅邨方才明白他已经发现过自己的秘密,于是索性显出坦白的态度,爽爽快快地把这些话告诉了他。说到后面这两句话的时候,还显现了凶恶的样子,向他讽刺地责问。听在文达的心头,不啻是刺中了一枚利箭那么的疼痛,他额角上青筋也暴露了,汗点像黄豆般地冒上来,嘴唇都发了惨白的颜色。他猛可地走上一步把梅邨的手臂紧紧地抓住了。梅邨还以为他要动武的意思,这就先下手为强,把她右手撩上来,在他颊上啪的一声,竟掠了一个耳光,喝道:

“怎么?你预备向我无礼吗?我可叫喊起来了。”

罗文达挨了一记耳光,仿佛兜头泼上了一盆冷水,立刻把他浓厚的情感冲淡下来。他放下抓住梅邨的那只手,很快地按到自己被打的颊上去,呆呆地不禁流下眼泪来了,凄切地说道:

“你……你……太狠心了!”

“罗医生!并不是我无礼地打了你,原是你先动手来抓我的。”

梅邨见他流着眼泪,完全暴露出他的懦弱来,一时倒又懊悔去打他了,遂把愤怒的表情消失了,放低了声音,向他辩白着回答。文达连忙说道:

“我抓住你,并不是对你有无礼的举动呀!”

“那你是为了什么?”

“我……心里着急,我……我……要向你劝告几句话。”

“你要怎么样向我劝告呢?”

梅邨这时的态度又温和了许多,她似乎很愿意听听罗文达有什么意思劝告出来,遂低声儿地说着。罗文达颊上还挂了眼泪,说道:

“我觉得你那个新交的朋友一定很有钱,因为你们那晚是从一辆簇新的汽车里跳下来的。我以为有钱的少爷,都没有什么真爱情的。他们大少爷有的是钱,把女人根本当作一件玩物那么看待。所以我不能不忠实地来提醒你一句,你可千万不要上他的当才好。”

罗文达说出来的这几句话,完全是梅邨所不爱听的,因此芳心里不免又恼恨起来,冷笑了一声,逗给他一个白眼,讥笑地说道:

“没有钱的穷小子,那就个个有情有义的了是吗?哈哈!哈哈!”

“至少比有钱的人能够懂得一些真正的爱情,梅邨,你不要被虚荣误了终身吧!我希望你快快地明白过来。”

“我什么地方不明白?我比你早就明白了,罗医生!你自己穷,你不要妒忌有钱的人。有钱的不是个个坏的,他们也有懂得真正爱情的,决不会像你理想中那么的无赖可恶。我以为一个真正有人格的青年,他决不肯背后说人家不好的。罗医生!你应该静静地想一想,你是否有资格来管束我的自由呢?”

梅邨这时候和常明卿卿我我,真所谓心心相印。你爱我的容貌美,我爱你是富家子弟,两人爱情像夏季的寒暑表一般升高起来,你想,罗文达这些话如何能听进她耳朵里去呢?当然大大地起了反感,遂以冷讥热嘲的口吻向他尽量地讽刺。但忠厚的文达,还是痴心地说:

“梅邨!你应该明白我是真心地爱你,我完全一片好意地来忠告你。你此刻忠言逆耳,将来恐怕会后悔的!”

“谢谢你,用不到你费心来忠告我,我比你更知道得多一些呢!”

“那么你已决定跟那个有钱的人结婚了?”

罗文达觉得一切都已绝望了,颤抖了声音问她,眼泪又大颗儿地滚了下来。梅邨对于他这一分痴心的神情,心头似乎也有些感动起来。但这是自己终身的幸福问题,当然不能因可怜他而又和常明分手的。于是拍拍他的肩胛,用了温情的口吻,低低说道:

“罗医生,你不要伤心,世界上女子多得很,除了我之外,难道就没有第二个来值得你的爱了吗?时候不早,我劝你早一些回家去吧!”

“……唉!穷人是不配谈爱情的。齐小姐,对不起!我耽误了你许多的睡眠时间,你进去安息吧!”

罗文达痴呆了一会儿,方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万分感慨地说完了这两句话,向她点点头,便转身匆匆地走了。梅邨眼瞧着他身子在黑暗里消失了后,她也微微地叹了一声,这才伸手掀了电铃,还连连叫了两声香妮。不多一会儿,香妮开门出来,她似乎有些倦怠的样子,揉揉眼皮,说道:

“大小姐,你今天怎么回来得这样迟呀?”

“嗯!人家请我在瞧电影。”

梅邨圆了一个谎话回答,她便管自地直奔到楼上去了。轻轻地推开房门,开亮了电灯,把大衣脱了。一瞧手表,已经十二点零五分,恐怕吵醒了妹妹,遂轻步来到床边,脱衣就寝。正欲伸手熄灯的时候,忽听对面床上的妹妹嗳了一声,竟是醒了过来。菊清睁眼一见姊姊已坐在床上,遂蒙眬地问道:

“姊姊,什么时候?”

“十二点刚敲。”

梅邨听妹妹这句话好像问得有什么作用似的,心中不免暗暗地骂声小妮子要你问时候干吗?但口里却仍旧若无其事地回答。一面熄了电灯,一面倒身躺了下来。菊清在黑暗里继续问道:

“这么晚了吗?姊姊在哪儿玩呀?”

“我在楚公馆做了十天特别看护,今天是最后的一天。他们因为感谢我小心地看护病人,所以在临别的一夜,他们请我瞧了一场电影。”

“是楚家的儿子吧?”

菊清用了俏皮的口吻,低低地问她,在黑暗里而且还可以听到一阵细碎的笑声。梅邨想不到被妹妹一语直猜到心眼儿上去,一时芳心立刻别别地乱跳起来。好在此刻室内是黑漆漆的,所以梅邨两颊虽然有些绯红,菊清也绝对看不见的。梅邨于是还竭力显出从容的语气,低低说道:

“不是楚家的儿子,是那个女儿楚姗姗小姐。”

“姊姊,我瞧罗医生这几天的神色不大好,连工作的精神都没有,不知道他是为了什么缘故?”

“这……我哪儿知道呢?”

“他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有时候我问他的话,他也好像没有听见的样子。姊姊,你说奇怪吗?”

“嗯!……”

“姊姊,我想他一定有什么心事吧?”

梅邨听妹妹只管问自己研究罗医生的事,这就有些虚心地感到不安起来。本来她还轻轻地嗯了一声答应着,后来却索性装出睡着了的模样,还故意微微地发出了鼻息之声。菊清见姊姊不回答自己,于是也不再说什么,闭了眼睛又睡着了。

次日起来,菊清管自地到学校读书去。梅邨匆匆到了楼下,见爸爸早已在诊病室内配制着药品。国良抬头低低地问道:

“楚先生这两天好多了吧?”

“比较好一些,就是说话方面还有些不大灵活。”

“这慢慢地自会好起来的,就是用一百个看护去服侍他,也不见得马上就会发生效力。这儿工作多忙的,昨天又进来了两个病人,幸亏香妮这孩子兼做着看护的事情呢。梅邨,你把这两瓶药水拿去,给五号病床的病人和六号病床的病人喝吧!那个四号病床的张阿发,你给他量一量热度,昨天他就闹着要出院,我想他的热度若完全退了,那么今天就由他回家吧!这孩子也真可怜,身体生了病,还时常记挂着家里祖母的生活哩!”

齐国良说到后面,又转移了话题,向梅邨低低地吩咐。梅邨应了一声,拿了量热表和药水便走到病房里去了。过了一会儿,忽然见那个张阿发的祖母张老太右手里拿了一只竹篮子,左手里捉了一只母鸡,笑嘻嘻地走进来。大概是在路上走得很急促的缘故,所以她还有些气喘似的成分。齐国良见了招呼她说道:

“老太太你起得这么早就来望你孙儿来了吗?”

“齐老医生!我们乡村里人都起得很早的。可怜我们穷人生了病,若不是碰到像你那么慈悲的好医生,我的孙儿恐怕早已没有性命的了。现在我们不花一个钱,在您医院里住上了十多天,这叫我们心中除了感激之外,又怎么的好意思呢?所以我今天特地送来一只母鸡,五十个鸡蛋,请您老医生收下了吧!”

张老太一面把鸡和蛋放在茶几脚旁,一面用了非常真挚诚恳的语气,低低地说。齐国良听了,心里有些感动,遂微笑着说道:

“谢谢老太太的美意,但是我不能收你的鸡和蛋,请你回头带回去吧!”

“齐老医生!你这是为什么呀?难道你嫌少吗?”

“嗳!这是哪儿话呀?老太太!你们是很穷苦,这些鸡蛋你们可以拿到街上去卖给人家,至少也可以度几天苦日子,所以我决不能接受的,你还是拿回去吧!”

齐国良听老太太误会自己是嫌少的意思,这就忍不住急了起来,慌忙给她解释所以不接受的理由。张老太心里这一感动,似乎有些眼泪汪汪的样子,说道:

“齐老医生,你真是太好了,太顾虑我们穷苦人了。不过这些鸡蛋都是我们乡下现成有的东西,又不是花钱去买来的。因为我受了您这么大的恩惠,所以这一点点也无非是我们一点小意思而已。假使你再不肯收下,那叫我们心头不是更加不安了吗?”

“老太太既然这么说,那我就收下你的鸡蛋吧!但那只母鸡我无论如何也不收的。”

“这……您又是为什么呢?我已经送了来,终没有退回去的道理啊!”

“母鸡是会生蛋的,老实说,乡下人对于母鸡就是家产一样,所以我绝对也不能收你的。老太太!你再要客气的话,我就连鸡蛋都不收了。”

张老太听他一本正经地说着,完全是关怀穷人的一片好心,她感动得真的流下泪来,情不自禁地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说道:

“老医生!你那么救苦救难的菩萨心肠,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老太太!别说笑话了,快到病房里去瞧瞧你的孙儿吧!他的身体比前几天硬朗得多了。”

“这还不是您好心救了他吗?真是天可怜我们,才教我们会碰着了这样慈悲的好医生。”

张老太流着眼泪的脸上,含了欣慰,一面自言自语地说,一面便走到病房内去了。这时外面已有许多病人来挂号,梅邨也走进来,说张阿发的热度已完全退尽了。国良十分欣慰,他抬头一看时辰已经七点五十五分,这就奇怪地说道:

“奇怪!今天罗医生怎么还没有到院呀?”

“也许过一会儿就到了。”

梅邨口里虽然这么地回答,但心中也不免暗暗地猜疑。想着昨夜在大门口分手之后,难道他没有回家去吗?莫非他去自杀了吗?想到了自杀两个字,她那颗芳心顿时像小鹿般的乱撞起来。但齐国良此刻已坐到诊桌旁去,向梅邨吩咐着说开始诊病吧!梅邨这才点头答应,到外面去叫第一号病人进诊病室来了。

今天病人比较少一些,但也有九十八号。等病人一个一个诊治完毕,已经是下午两点多了。齐国良方才息手和梅邨去吃午饭,只见梅邨蹙了柳眉,好像心事重重的样子,遂向她低低问道:

“怎么,迟了一点时间吃饭,有些饿了吧?”

“爸爸,吃饭不能没有一个规定时间,否则,那是伤身体的。我们年纪轻轻还没有什么关系,您上了年纪的人,不是会饿出胃病来吗?下次到十二点钟时候,暂停半小时,那也没有关系。爸爸不能为了医治人家的病,倒把自己身子糟蹋成病了。”

梅邨有些怨恨的意思,向爸爸贡献着意见回答。国良微微地一笑,说道:

“今天是因为罗医生没有到院的缘故,有着他一同帮我诊治病人,这些病人恐怕在十二点之前早就诊治完毕了。罗医生今天会没有来,不知道是为了什么缘故?梅邨,你吃好饭没有事,不妨到他家里去看一次,会不会他在家中生着病呢?”

“好好儿的怎么会生病吗?也许他另有别的要紧事情出去了。我想今天不必去看他,明天他终会来的。”

梅邨心中的猜想,觉得罗医生也许是为了受一些刺激,所以没有精神来工作了,因为他的刺激原是自己给他受的,那么此刻我若再去望他,不是又会生出许多麻烦来吗?所以她表示不情愿去地回答。国良也不能一定要她去望罗文达,于是不再说什么了。

两人匆匆饭毕,这时又有几个病人来门诊,国良当然继续干着他治病的工作。他正在开药方的时候,梅邨进来,说道:

“爸爸!张阿发一定要出院了,张老太心中委决不下,所以叫我来问一声爸爸,他能不能出院回家了呢?”

“就是他回到家里,也只能静静休养,暂时不能工作的。照我意思,最好在这儿再住一星期,你对他去说,我们又不收他的医药费,他急什么呢?”

“齐老医生!我孙儿就是因为不花一个钱的医药费,所以他有些不好意思再住下去了。”

张老太原来跟在梅邨的身后,她听国良这么回答,遂连忙含笑补充着说。国良的两眼仍旧望在药方上,手里的钢笔也依然写着药味,一面回答道:

“那没有关系,叫他不必客气的。老太太,你回头走的时候可别忘了那只老母鸡!”

“谢谢老医生!那我就和孙儿去说吧!”

张老太感激万分地弯着腰儿,便又到病房去了。

下午四点钟的时候,菊清由学校里回家了。她发现罗医生今儿不在诊病室内,遂忍不住向爸爸探问。国良心中对于文达今天没有到院工作,确实也有些儿不安。因为文达是个办事认真的青年,若不是发生了要紧的事情,他是决不会疏忽职务的。今听菊清这么问,遂叫她去看文达一次,说反正你是没有什么事的。菊清点头说好,她便匆匆到罗文达家中来了。

罗医生是个单身的青年,他没有父母,也没有兄弟姊妹,说起他的身世,是很令人凄凉的。所以他住的地方也并不大,只问人借了一间后厢房。此刻菊清轻轻地推门走进他的卧房,见里面静悄悄的一些声音也没有。回眸向床上望去,果然罗医生是沉沉地睡得很熟。菊清暗想,他是病着呢!因此不敢惊醒了他,所以蹑着脚步走到那张写字台边去坐下了。忽见写字桌上放了一只酒瓶,还有一只安眠药片的瓶,里面尚有七八片药片。菊清芳心不免暗暗奇怪起来,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正在猜疑,她的视线在台灯旁又发现了一张信笺,上面写着歪歪斜斜的字。菊清连忙伸手拿来,见写着道:

爱情这样东西是最伟大而最神圣的,我心里常常是在这样想着。不过,我想的并非是事实,原来爱情这样东西是最势利最卑鄙的。直到今天,我方明白,我方觉悟。有了金钱,才有爱情,黄金可买美人心,这句话倒并不是过甚其辞哩!然而我是被爱情在玩弄着的一个弱者,我的内心是多么痛苦,所以我要借酒来麻醉我这痛苦的心灵。但愿我喝下去之后,永远不要再醒回来。

菊清看完了这一张信笺上的字句,她忍不住呀的一声叫起来了。暗想,原来罗医生是遭到失恋的痛苦,所以把他刺激得连工作的精神都没有了。奇怪,他在谁的身上失了恋呢?难道姊姊和他闹翻了吗?还是他另外还有个爱人变了心呢?菊清正在呆呆地思忖,忽然又发现信笺下面尚有一张信笺,而且上面也有数行字写着,于是连忙又念着道:

“我今日才尝到了失恋的滋味,想不到失恋的滋味竟有这么的难堪啊!我以为喝了酒,可以减少一些痛苦,谁知酒后,我的心中,更觉得空洞洞的,仿佛没有了归宿,又好像没了寄托,于是我的脑海里便浮现了一个死!觉得死才可以解除我一切的痛苦和烦恼,那么这一瓶安眠药片就是我最亲爱的安慰物了……”

菊清看到这里,她没有再看下去,那颗芳心的跳跃,几乎要从她口腔飞出来了。于是她急急地放下信笺,猛可奔到床边,两手拼命摇撼着罗文达的身子,几乎要哭出声音来的神气,连声地叫道:

“罗医生!罗医生!你……你服毒了吗?你……服毒了吗?”

“……谁?……原来是齐二小姐!”

文达被菊清这一阵子摇撼着,他自不免悠悠地醒了回来。微微地睁开眼睛,向菊清淡然地逗了一瞥,模模糊糊地问了一声谁。等他看清楚了之后,这才有气无力地点点头,轻轻地招呼。菊清急急地又问道:

“罗医生!你是不是服了安眠药片?唉!你为什么这样糊涂呢?我马上送你到医院里去吧!”

“不,不!我没有服……毒呀!”

“你没有服毒?你还要隐瞒我吗?你难道存心一死吗?那你也太犯不着了呀!我给你叫车子去。”

菊清一面急急地说,一面已向房外奔了。文达连忙挣扎着坐起身子,把她叫住了说道:

“二小姐!你慢着,你慢着呀!我真的没有服毒呢!”

“你……信笺上不是明明写着服毒自杀了吗?”

菊清回过身子,慌张着粉脸儿,还有些将信将疑地问他。罗文达有些羞愧的表情,红了脸儿,叹了一口气,低低地说道:

“我原想自杀的,后来我又不想死了,你难道没有看下去吗?”

菊清听他这样一说,暗想不错,我只有看一半呢!于是走到桌子旁,把那另一张信笺拣起,又看下去念道:

“但是死虽能解除痛苦和烦恼,假使让外界知道了我是为了女人而自杀,这岂不是太懦弱、太可耻了吗?这样的死,也许得不到外界的同情,而且还会被外界笑骂的。所以我不能死,我要好好儿做一个人,做一个像齐老伯那么有精神的好医生。好!那么我就坚强地活下去吧!”

菊清瞧完了这一些字句,她方才恍然大悟了,一时忍不住倒又呀的一声笑起来了。遂很快地走到床边去,秋波逗了他一个媚眼,伸手在自己颊上一划,羞他笑道:

“原来你自杀是吓吓人的,可惜这两张信纸见的是我,假使换了那个负情的姑娘多好啊,我想至少会回心转意了吧!”

“唉!二小姐,你还来取笑人?”

文达又羞愧又怨恨地叹了一口气,他低了头,表示不胜伤感的意思。菊清这才坐到床边去,天真地用手去抬他的下巴,仍旧笑嘻嘻地问道:

“别怕难为情,告诉我,哪一个姑娘负了你?”

“……”文达暗想,叫我怎么说得出来呢?

“为什么不告诉我?难道你还给那个负心的女子守秘密吗?”

“我说出来,你不要惊奇,那就是你的姊姊!”

菊清见他支吾了一会儿,方才这么回答。因为心里原知道他只有和姊姊是很要好的,所以也并没有感到过分惊骇。不过姊姊为什么要负他?那当然得问一个清楚的。遂哦了一声,笑道:

“我姊姊怎么会负心你?难道她另有爱人了吗?”

“是的,她有了阔少爷做朋友了,所以把我们老朋友抛到脑后去了。”

“阔少爷?你指的是哪一个呀?”

“他是什么人我也不知道,我见他们曾经挽手同行,出入舞厅,十分亲热。总而言之,我和你姊姊五六年来的友谊,还不及他们初交的亲热呢!”

菊清听了,暗暗想道,那一定是楚家的儿子了!昨晚姊姊这么晚回家,一定也和他在玩舞厅,姊姊还瞒着我说和楚小姐在瞧电影呢!论姊姊的行为,虽然有些得新忘旧,不过罗医生这人,不免太似痴心一些,于是俏皮地问道:

“罗医生,我先问你,你和姊姊俩是否有过什么嫁娶的婚约呢?”

“那……是……没有的。”

“既然没有什么嫁娶婚约,你怎能说姊姊负心呢?”

“不过,这五六年来我们感情很好,虽然没有订什么婚约,但是她有嫁我的意思,而我也有娶她的存心。现在她另爱别人,还不是负心了我吗?”

罗文达愤愤地说着,大有气呼呼的样子。但菊清却淡淡地一笑,摇摇头,表示他错了的意思,说道:

“我以为每一个人都有他的自由,就说姊姊和另一个男朋友去玩一次舞厅,这也不能说她是另爱别人呀!我觉得你把男女间的朋友看得太神秘一些了。也许姊姊并不爱他,无非是偶然的一次应酬,那你竟然大发神经病,几乎要闹出人命惨案来,这你不是太似糊涂了吗?”

“你……不知道,……昨天晚上,你姊姊还打了我一记耳光呢!”

“啊!这是为什么?”

罗文达觉得事到如此,也顾不得许多了,遂向她这么地告诉。菊清当然无限惊骇,目瞪口呆地向他急急追问。罗文达于是把昨夜在大门口和梅邨谈话的一番情形,向菊清说了一遍,并且叹息地说道:

“二小姐,你想,她不是已经存心嫁给那个有钱少爷了吗?”

“就说姊姊不爱你了,那你也不该闹自杀呀!难道你把生命瞧得这样不值钱吗?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只要事业成功,还怕娶不到妻子?你真也太可耻可怜了。”

菊清后面这两句话把文达讥讽得满面通红,一时只好急急地辩白道:

“闹自杀这是我一时的糊涂,你不见我后面写的几句话吗?我要好好儿做个人,我要做一个像你爸爸那么有精神的好医生。”

“对呀!你这句话才说得有道理。不过……昨夜和姊姊闹翻的事,也许是姊姊一时的恼怒,因为姊姊的脾气也很不好弄,你要去干涉她的自由,她当然格外地表示和那个新朋友亲热些,也许她是故意地气气你的。照我的猜想,恐怕她心中爱的仍旧是你,因为你们到底有着五六年的友情了。”

“这恐怕不见得吧!二小姐!你别生气,我觉得你姊姊是个爱好虚荣的女子。她需要的是物质上的享受,所以她爱上这个阔少爷,就是为了满足她奢华生活的欲望。”

罗文达用了很清楚的目光,他已经看清楚梅邨是个怎么样的个性了。菊清是梅邨的妹妹,她当然也摸得姊姊是什么个性,因为从她平日的行动以及言语上是很可以看出来。菊清一时叹了一口气,却默然了一会儿。罗文达接着说道:

“有钱的少爷,他们的爱情是不会专一的,所以我倒担心你姊姊会上人家的当!”

“罗医生,姊姊既然无情无义地丢了你,你还代她多忧愁什么呢!假使她上人家的当,还不是她自己该死吗?不过,我想她也许不至于这么糊涂,所以我回家去倒要劝劝她,说不定她仍旧会爱你哩!”

菊清似乎也有些愤怒姊姊的得新忘旧,所以恨恨地说。不过说到后面,她还竭力想把他们言归于好,又笑盈盈地安慰他。罗文达觉得这是梦想,于是摇摇头,又叹了一口气。过了一会儿,忽又问道:

“二小姐,你此刻怎么会来望我的?”

“爸爸见你没有到院里去工作,很不放心,所以叫我来望望你。”

“二小姐,我求你一件事,你不要把我失恋的事情,传扬开去。”

“你这人也太多心了,难道把我当作一个十三点看待吗?”

“不是我多心,因为我有些……难为情……就是老伯的面前,你也只说我有些不舒服就是了。”

罗文达说了这两句话,立刻又脸红起来。菊清娇嗔的表情,一时又嫣然笑着,逗了他一个神秘的媚眼,笑道:

“那么你给我完全知道了,难道就不怕难为情了吗?”

“我已经被你发现了秘密,那叫我也没有办法呀!所以只好把面皮厚一厚了。”

菊清听罗文达说得那么有趣,这就益发抿了小嘴哧哧地笑起来了。过了一会儿,方才正经地说道:

“罗医生,你这一整天的日子可曾吃过什么东西没有?”

“除了喝酒,别的都吃不下。”

“那你不是在糟蹋自己的身子吗?假使真的病倒了,可怎么办呢?现在你肚子饿了没有,要不要弄一些稀粥给你润润喉咙?”

“谢谢你,我此刻不想吃。”

文达摇摇头,仍旧有伤感的意思。菊清微蹙了两条细长的柳眉,秋波脉脉含情凝望着他的脸儿说道:

“现在你是不是还在感觉失恋的痛苦?”

“不!我听了你的话,我明白了,一个有作为的青年,他是永远用不到这失恋两个字的。”

“对的!男儿志在四方,应以事业为重,岂能以儿女私情而颓唐奋斗的精神呢?我想烧稀粥嫌太麻烦,还是我给你到隔壁小馆子去叫一碗汤面来吧!”

菊清说着话,也不等文达回答,身子已匆匆地奔出房外去了。罗文达想不到二小姐会这么热心地关怀自己,一时由感生爱,觉得菊清实在比梅邨要可爱得多。她非但年轻貌美,而且思想前进,性情温柔,梅邨哪里及得她十分之一?只不过她还只有十八岁,和我相差了八年,自己向来把她当作小妹妹那么看待,所以实在有些不好意思去爱上她罢了。文达想了一会儿,因为有了菊清这么的一个多情姑娘照顾自己,所以他空虚的心灵中也会得到一些甜蜜的安慰,把他消极的思想又终于慢慢地变得积极起来了。

不多一会儿,菊清和那小馆子里的一个伙计拿了汤面匆匆地上楼来了。她向文达望了一眼,低低地说道:

“钱我已付了,明天只把碗筷给他收去好了。”

“多少钱一碗?我怎么好意思叫您来请客?”

伙计走后,文达向她感激地说。菊清把那碗汤面亲自送到文达的手里,秋波逗了他一个娇嗔,说道:

“付一碗汤面的钱,也用得着客气吗?”

“二小姐!我真感激你。可怜我无爹无娘,无亲无邻,你真像我的亲妹子一样。”

文达说了这两句话,一时倒又伤心起来,眼角旁忍不住涌现了晶莹莹的泪水。菊清却微微地一笑,温情地说道:

“你跟了我爸爸这几年来的日子,我爸爸也全靠您帮助的,所以您原像我的大哥一样。您还记得吗?从前你是常常抱我的!”

“我怎么会忘了?而且我还时常香您的面孔!”

文达终于破涕为笑起来,他似乎又感到了春天的快乐。菊清被他这么一提,粉脸儿立即浮上了娇艳的玫瑰花,忍不住啐了他一口,逗了他一个白眼,怕羞地说道:

“还亏你说得出来,不怕难为情吗?”

“那时候你才只有十一二岁的年纪,完全是个小孩子,我香香你面孔,这原也算不得什么!”

“嗯!你这人向来不大老实,所以我姊姊才会不爱你了。”

菊清噘了小嘴儿,撒娇似的嗯了声,恨恨的表情,却又开玩笑般地打趣他说。文达似乎被她刺痛了心,因此消失了脸上的笑意,不觉又微微地叹了一口气。菊清见了,忙又笑道:

“怎么?你说我这话不该说吗?”

“该说,不过,我那时候的举动并没有什么恶意的成分,无非是欢喜你的意思。”

“欢喜我?”菊清故意去责问他说。

“这欢喜是和别的不同,原是大人喜欢小孩子的意思。”文达慌忙辩白着回答。

“好吧!别解释了,快吃面,当心凉了碍胃。”

菊清这才笑盈盈地说,她便坐在一旁,看着他吃面。因为时已入晚,遂方才起身告别,临走问他明天可来医院工作?文达说没有一定,也许还要休息一天。菊清点头说好,便匆匆回家。到了家中,只见一个陌生的男子,身穿西服,他坐在诊病室内正和爸爸不知道说些什么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