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已经是黄昏的时候,但阳光还淡淡地从窗外爬进到室中的墙壁上来。那边红木花架子上放着的那盆蓝花白瓷的花盆里这一棵鲜红的秋海棠,在落日余晖的映照下,这就更显得娇艳可爱了。四周是静悄悄的,一些声音都没有,只见有一圈一圈的烟雾,在室中丝丝袅袅地飘浮,浓浓地化成了淡漠,慢慢地笼上了海棠花。因为有了阳光的反映,那清辉的墙壁上更显现了无限美好的色彩,包含了诗情并画意的风味。

这样一个幽静清雅的书房,照理应该有一个很温文博学的主人翁来居住才好。但是这里的主人翁,却并不像作书的理想中一样的符合。虽然他也是一个中学里的高才生,而且生长了一个很漂亮的脸,但是为了朝朝寒食、夜夜元宵的缘故,所以使他在过分快乐之下,他的容貌也会渐渐地憔悴而带苍白起来。

这时他躺在一张紫檀木的炕榻上,榻当中放着一只红木制成的烟盘子。他手里拿了一根翡翠镶金的烟枪,衔在嘴里正干着他吞云吐雾的工作,原来室中浮飘着的一圈一圈烟雾,正是他嘴里喷出来的鸦片烟。他正在吸得很有滋味的时候,只见外面走进一个西服少年来。他进来的时候是兴冲冲的,见此情景脸上似乎有些不喜悦的神气,说道:

“如海表哥,我几次三番地相劝你,劝你不要再吸这种消人志气的鸦片烟,你为什么老是不肯听从我的忠告?我真不知道鸦片烟到底有什么好味道呢?”

“克明表弟,你这些话虽然说得不错,但是你不吸烟的人,当然是不知道个中的滋味。像我们已经吸上了烟瘾的人,正是一支烟枪拿手里,快活赛过像神仙。有时候虽然我也知道鸦片烟是害人之物,但烟瘾一到,眼泪鼻涕,个中之苦况,真是比死还难熬,唉!已经吸上了烟瘾,真叫我还有什么办法好呢?”

张如海一见了这个表弟,不知为什么他心里会怕惧着三分,所以连忙一骨碌翻身坐起,脸上浮现了哭里带笑的表情,向他至少是包含了一些滑稽而又尴尬的口吻说着。如海为什么要怕克明呢?其中当然也有一个道理。原来克明是如海母亲的内侄,他和如海是一个学校里读书的,平常功课方面,如海根本茫无头绪,所以一到考试的时候,终是急得要上吊,都是克明帮了他忙,他才能马马虎虎地敷衍过去,所以对于克明终有些畏惧三分,原因就在这个里面。当时李克明听他这样说,便摇了摇头,说道:

“既然你知道吸上了鸦片烟后有这样的不舒服,那么当初你为什么要去学上了它呢?要晓得你现在是个年轻之人,国家已经到了这般危险的地步,我们既不能离开上海,那么也总应该做一些有益于社会的事情才好,至少是不要随俗浮沉而沉沦到堕落的地步。表哥,你以为吸上了鸦片之后,是没有办法了吗?不,绝对有办法,只要你有勇气的话,不是可以抱了决心去戒绝的吗?”

“我何尝不是这么地想,但戒鸦片的办法在医师方面却还没有特效药,所以戒烟日子延迟了,我实在觉得比活地狱里受苦更要难过十倍。所以我想,假使今天吃了药后,明天就可以会消失了烟瘾的话,那我就立刻去戒掉它。”

如海皱了眉毛,表示内心有不得已苦衷的意思。克明觉得他说的话,完全是一种敷衍性质,绝没有诚心诚意戒烟的意思,这就对于如海的前途,很担着忧愁,不过自己和他是亲戚,而且又是同学,为了国家多一个好国民着想,我也应该想方法来尽感化他到觉悟的责任,于是又说道:

“表哥,你所以说这些话,就是没有勇气和决心的缘故。世界上的人,大都是为了怕麻烦,为了怕一时的痛苦,因此误了大事,而甚至于误了终身的幸福。单拿你戒烟这一件事情来说,戒的时候,当然多少总有一些痛苦,不过这痛苦是暂时的,只要熬得过这短短时期的痛苦,那么就会得到永远的快乐和幸福。你该知道鸦片烟是像一把大铁锁,你若不戒除的话,它会永远地锁住了你。眼前吞云吐雾的虽然很舒服,但几年之后,恐怕你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了。表哥,你到底也是一个有思想的青年,难道你不希望自己将来做一番轰轰烈烈的事情吗?”

“表弟,你这些金玉良言,我听了自然是很感动。好吧,从明天起,我就决心戒烟,不再被这害人之物迷住了。”

如海呆呆地想了一会儿心事之后,他似乎有些明白过来了,这就握了拳头,很坚毅的神气,表示自己抱了无限勇气的样子。克明心里不禁喜欢了一阵子,含了笑容,说道:

“这才对了,你若真的把烟戒去,这不但是你个人的大幸,而且也是国家的大幸。不过……你为什么要说从明天起呢?你应该说从今天起,这才显得你真的有了决心。”

“好,那么我就说从今天起,不过今天已经是黄昏了,日子已经完了,当然还得明天再去戒烟,你说是不是?”

“这样也好,我想吸烟的人大概都是为了空闲的缘故,表哥,你此刻还是跟我到青年会看足球比赛去吧!”

克明说着,看了看手表,表示要和他一同开步走的意思。如海听他这样说,立刻微蹙了眉毛,把手按着额角,说道:

“对不起,表弟,并不是我扫你的兴趣不肯奉陪,实在因为我有些头痛,所以今天不预备出外去了。况且我平日对于足球此道,毫无兴趣,所以还是请你自己一个去吧!”

“那么你明天到底去不去戒烟?”

“当然去戒的,这是我终身幸福问题,我自然比你更放在心上的。”

“这话很好,我明天一早就来陪你,那么我走了,再见吧!”

如海眼瞧着克明走出了房门,他不由透了一口气,好像全身感到了无限的轻松,心中暗想:表弟这人真是喜欢多管闲事,我吸烟不吸烟,和他根本没有相干,为什么要他这样瞎起劲呢?我父母他们也不管呢!还说吸烟比赌钱好,因为吸了烟后,就会定定心心地在家里住着,不会到外面去胡闹了。其实吸吸烟白相相,原也算不了一回稀奇的事,因为我爸爸这许多家产,留着我一个人用,总不会吸几口烟就吸完了。如海一面想,一面伸手在嘴上按着打了一个呵欠,他的身子又会情不自禁地躺到榻上去。

孔夫子说,唯上智与下愚不移,这句话真是一点儿也不错,如海假使是个呆笨的人,那么他的心中倒也有一个呆笨的成见,绝不会三心二意地反复无常。只因为如海也是一个具有小聪敏的少年,他刚才被克明一劝告之后,他自己也很明白吸烟是堕落的要素,但一转背之后,他又有另一个思忖。所以像如海这种青年,是社会上最难拯救的一个典型人物。

如海打了呵欠之后,他心中暗想:反正我明天要去戒烟了,今天还是索性吸一个痛快。正在躺下的时候,只见他父亲的学生王少云含笑走了进来,他说道:

“师弟,你没有出去吗?我来给你装几筒吸吸,保险你香喷喷、轻松松,特别地有味道。”

“再好没有,再好没有,那么你快躺下来吧!我一个人真没有兴趣,你也来得巧极了。”

随了如海这几句话,王少云在榻上和他并头早已横躺了下来,一手拿了烟膏,一手拿了扦子,在灯盏上调拢着,他望了如海笑嘻嘻地说道:

“我刚才听见你爸爸和妈在商量,大概预备下个月要给你结婚了。我想结婚之后,你的行动上一定要失了自由,不好时常地在外面过夜了。所以趁现在还没有结婚,你应该到外面去多游玩游玩才是哩!”

“这倒不管的,就是结了婚,我还照样要游玩,一个人被妻子管束,那还会好了吗?”

如海听他这样说,觉得至少包含了一点儿取笑的成分,于是一本正经的态度,在他当然是要扎一些台型的。少云噘了噘嘴,呸了一声,笑道:

“你此刻不要说得这样神气活现,明天见了玉皇大帝,恐怕跪在地上叩头还来不及呢!”

“你不用取笑我,那么你将来看着我是了。”

如海红了脸,表示不必再辩白,到将来拿事实可以证明的意思。少云把烟烧好了,拿过他的烟斗子来,用扦子一层一层地调上去,一面说道:

“我倒并不是取笑你,因为听你爸爸说,你这位未婚夫人薛红英小姐的人才很能干,不但容貌漂亮,而且学问又好,所以我说你将来有这么一个好夫人之后,自然而然地会拜倒在石榴裙下不敢再到外面去白相了。”

“这也难说,常言道,儿子是自己的好,妻子是人家的好,妻子无论生得怎样美丽,总及不来外面女人好看。所以我想一个男人家在外面逢场作戏游玩游玩,那总是免不了的事情。假使她要管束我的话,我也绝不会服帖的。”

如海一面说,一面把烟枪衔在口里,连连地吸着。少云忍不住笑了起来,点头说道:

“你这几句话就说得一点儿都不错了,我认为一个女人家的美不美绝对不是使丈夫感到可爱的条件,当然其中还有许多的奥妙。比方说,有一对少年夫妻,那妻子的容貌真是国色天香,不过照样的还是要闹着意见不合,在律师面前干着离婚的手续。比方说,一个妻子的容貌很是丑陋,而夫妇间之感情却特别融洽,十分恩爱,这到底是为了什么缘故呢?”

“好了,好了,你不用再说下去了,我已经很明白的了。”

如海喷去了烟雾之后,忍不住笑起来说。少云拿了钢扦,在他烟斗上戳了一下,也忍不住笑道:

“米高美的莉莉,其实比曼娜要漂亮得多,但是生意之好坏,却比曼娜差得很远,这其实当然也是为了这个缘故了。”

“你说的话,确是高论,我很佩服。少云,你给我再装一筒吸,因为我明天要戒烟去了,今天非吸一个痛快不可。”

如海很神秘地笑了,他把烟斗横过去,是要他再装烟膏的意思。少云听了很奇怪的样子,说道:

“你这是什么话?谁不许你吸烟?你爸妈不是没有反对过你吗?”

“不要问起这件事了,叫我心中真有些恼恨。我表弟这人真喜欢多事,我吸上了烟,他心里非常不受用,横劝竖劝总要劝我戒除了烟不可。刚才他来叫我去看比赛足球,被他看见了我在吸烟,又叫他唠唠叨叨地说了许多的话,什么上进呀,努力呀,堕落呀,这些名词我听得几乎有些头痛。唉!但是没有办法,我只好听从他的话,明天决心去戒掉了清爽。”

如海说到这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表示真有些被他缠绕不过的意思。少云把装好的烟枪交给了他,一面冷笑了一声,很生气地说道:

“克明这人真有点儿想不明白,要他瞎起劲点什么呢?其实我倒明白他的意思了。”

“你明白他什么意思呢?”

“我想他怕你爸爸的家产被吸烟吸完了,所以心中有点儿妒忌,其实他是不怀好意,大概想侵夺你的家产。”

少云匪夷所思地想出这些话来搬弄是非,在他是想预备离间他们表兄弟的感情。不过如海对于这一点倒表示很明亮,摇了摇头,说道:

“这个我倒知道表弟的脾气,他绝不会有这种存心,况且他家的家境也很好,平日间对于金钱方面,他似乎看得很轻微的。”

“那么这也许是我猜错了,不过我想你也不必去听从他的话。常言道,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你若趁此年轻的时候不去白相,难道等到白了发、脱了牙再去白相吗?到那时候,你虽有白相之雄心,恐怕也要被别人家大骂其老甲鱼了。况且现在这个年头的性命,真是朝不保夕,谁能肯定说一句我在一星期之中是不会死的。老实说,只要警报声音一拉,全上海人们的性命便都悬宕起来了。所以我们到底能不能活过今年,根本还是一个问题,若不及时行乐的话,岂不是一个呆子吗?”

少云这几句话听到如海的耳朵,好像吃橄榄似的,觉得回味无穷,这就把手在大腿上一拍,笑道:

“对呀,对呀,你真想得明白极了,所以无论什么事情总要和聪明的人说话,才有兴趣,和表弟这种呆人说话,真是越说越头痛的。少云,我此刻吸上了两筒之后,精神倒很不错,大家还是到米高美去跳茶舞好不好?”

“再好没有,那么让我也吸一筒提提精神,你袋袋里血旺不旺?假使不备足了,在外面坍起台来也很难为情。”

少云一面装着自己吸的烟泡,一面向他笑嘻嘻地说。如海在袋内一摸,只有十几万大票了,遂向他说了一声你等一会儿,我到上房去就来,遂匆匆地走出书房去了。走到会客室的门口,只听里面有日本人说话的声音,因为自己家里,日本人时常进进出出,和父亲商量事情,所以他也不以为奇,自管地走到上房里来。到了上房,就听一阵子抹牌的声音,响入耳朵。只见母亲和三位女客在叉麻将游玩,除了两个认识的外,尚有一个年轻的妇人没有见过。张太太见了如海,说道:

“如海,你在什么地方?怎的好久不见你的人影子。”

“我在书房里做一会儿功课,沈伯母和金伯母都好。”

如海在回答了之后,又向两位母亲的女朋友叫应着。沈太太和金太太也都笑道:

“张少爷,你这几天心热不热?要给我们吃喜酒了。”

如海微红了脸,却是憨笑着不答,那个年轻的少妇却把秋波在如海脸上斜瞟了一眼,也嫣然地笑了。这一来倒把如海一颗心,会别别地乱跳。张太太因为如海只叫喊了两个人,于是遂介绍道:

“如海,这位汪太太你不认识吧!她是汪队长的太太,你也得叫一声伯母。”

“哦!汪伯母!”

如海虽然觉得这一声伯母叫下去似乎有些不妥当,但母亲既然这样吩咐,他自然是不敢违拗的。那位汪太太略欠了一些身子,也叫了一声张少爷,便自管地打牌了。这时如海心中有些焦急,在焦急之中,还有些怨恨。暗想:偏偏她们会在打牌游玩,这叫我怎么好意思向母亲开口讨钱呢?他在桌角旁站了一会儿,到底给他想出一个办法来了,遂说道:

“妈,我从前买的这些参考书都已不好用了,现在最新出版的定价真贵,可是学校里要派用,却又省不了。”

“大概要多少钱?”

张太太明白儿子心中的意思,遂低低地问。如海因为汪太太的俏眼有意无意地向自己偷瞟,所以全身都觉得有些热燥,他竟忘记了回答,直待母亲问第二次的时候,他才忙说道:

“大概要三四十万左右,现在纸张太贵,所以一本书总要十多万元。”

“那么你拿五十万元去,多下来做车钿。”

张太太在抽屉里取出五叠十万元的钞票,递给如海。如海接了钞票,便很快地退出房外去。张太太却又叫住了道:

“如海,你此刻就去买吗?”

“是的,因为现在物价,早晚市面不同,钞票多藏一天,就会无形中减少一天的。”

“那么你也该向几位伯母说一句,这么大的年纪了,还是一点儿规矩都不懂。”

如海觉得母亲真有些老背了,不过却也没有办法,只好向三人含混地叫了一声伯母再见,便又匆匆地走了。等他回到书房,只见少云在室中团团地打圈子,好像热锅上蚂蚁的模样。他一见如海,很快地走上来,用了埋怨的口吻,说道:

“怎么去了大半天才来?真把我等得急死了。”

“你知道什么,母亲和几位女客在打牌游玩,一时叫我说不出口,我的心比你可还要急哩!”

“那么你血挨着了没有?”

少云方才笑起来问。如海把钞票向他一扬,一面告诉他,一面和他匆匆地走出去。在大厅的门口,只见父亲站在石级上送着两个日本宪兵队的人员跳上汽车,口里还连声地答应着,好像说的是准定这样办,准定这样办。如海见了父亲怕有许多啰唆,遂拉了少云由边门穿出,掩过父亲的视线,两人方才出了公馆的大门。

两人坐车到米高美舞厅,侍役一见是老主顾,早已招待入座。舞女大班小刘,匆匆地上来,贼秃嘻嘻地笑道:

“张先生,王先生,你们长远勿来玩了啊,要叫曼娜来坐一会儿?”

“好的,你把她叫来是了。”

少云代替如海回答着,小刘便匆匆地去了。不多一会儿,小刘陪了曼娜姗姗走来。她的迷汤功夫很好,媚眼第一。在她坐下之后,先撒娇地白了他们一眼,说道:

“喔唷!你们两位大少爷今天也不知是什么风吹来的?别人家为侬几乎要害相思病了。”

“一共也只不过隔了五天日子,你就要害相思病,如海,大概你的法宝厉害,所以曼娜小姐才会想念得这个样子。哈哈!”

少云听她肉麻得叫人有些汗毛孔一根一根直竖了起来,这就拍了如海一下肩胛,却向曼娜哈哈地笑起来。曼娜向他骂了一声烂舌头的,一面却向如海抿了嘴憨憨地媚笑。如海有些情不自禁的,遂站起身子,拉了曼娜的手,到舞池里去了。

“曼娜,你真的为我要生相思病了吗?”

“嗯!怎么不真?你难道不相信我?”

“相信相信,我当然是相信的,那么今天晚上……”

“不要你说下去,回头我约你。”

曼娜那种风骚的态度,会叫人有点儿神魂颠倒的。她似乎又怕难为情了,在暗地里很快地把嘴去碰了如海一下嘴,却又含了勾人灵魂的媚笑。在这一种环境之下,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年,安得不迷恋在其中了。一曲音乐停下,两人携手归座,少云笑道:

“你们这样亲热,叫人看了真有些眼痒得很。曼娜小姐,阿好和我来舞一次?”

“我没有什么问题,你要问过了你的朋友。”

“跳跳舞没有关系,只要你不给我戴绿帽子。”

如海听她说要问自己,遂也含笑回答。曼娜一面站起身子,一面在如海的大腿上却恨恨地拧了一把。在男子的心里,认为这动作也许正是爱的表示,所以如海虽然感觉有些疼痛,但他还是不声不响地承受了。待少云和曼娜舞罢归座,不料小刘又狗颠屁股似的走了过来,说道:

“真是非常对不起,给曼娜转一只台子好不好?”

如海虽然有些不乐意,但也只好点了点头。曼娜似乎抱着一万分抱歉的态度,向如海耳旁低低地说了一句,又在他肩上拍了拍,方才说声对不起,笑盈盈地走了。少云问道:

“她和你说些什么?”

“她说叫我不要生气,回头给我甜蜜。”

如海向他老实地告诉,少云也忍不住笑了。正在这时,只见那边走来两个少女,在如海身上一拍,说道:

“哥哥,你好,骗了母亲说去买参考书,原来买书买到舞厅里来了。”

如海回头一看,原来是妹妹柳姑,这就拉了她手,央求地笑道:

“好妹妹,你不要给我告诉母亲,还是大家在这里坐一会儿吧!不过我要问你,你如何也到舞厅里来游玩呢?”

“我原在家里看书,后来这位傅菊英小姐来约我看电影,我想叫哥哥一同去,母亲说你买参考书去了,谁知赶到大光明戏院,竟是客满了,所以我们到这里来听一会儿音乐的。我给你们介绍,这是我哥哥,这是我师兄王少云先生,这是我同学傅小姐。”

柳姑在坐下之后,说到这里,方才又想着了似的向大家介绍着,于是大家含笑招呼了。少云平日本来很有看中柳姑的意思,此刻认为真是一个绝好的机会,这就先含笑问道:

“师妹,你和傅小姐喝什么茶?”

“喝两杯清茶是了,哥哥还没有跳过舞吗?”

柳姑说着,又向如海望了一眼问。少云一面叫侍者泡茶,一面正欲回答,但如海先向少云丢了一个眼风,说道:

“我们也是来听一会儿音乐的,所以也没有跳过舞。”

“我不相信你们有这样的安分,不跳舞到舞厅里是干什么来的?”

柳姑噘了噘嘴,表示不相信的意思。菊英抿着嘴唇皮,却哧哧地笑。如海见菊英大概还只十五六岁模样,看起来比妹妹总要小两三岁光景,遂搭讪着道:

“傅小姐会跳舞吗?”

“不大会跳。”

菊英似乎有些赧赧然的样子回答。如海觉得不大会三个字里至少是会跳的意思,于是他就站起身子,厚了面皮,向她求舞了。菊英还有些难为情,倒是柳姑把她身子推了推,菊英方才跟着如海到舞池去了。两人一走,这更是给少云一个好机会,遂笑道:

“上海的女学生真了不得,十五六岁的小姑娘,都学会了跳舞,这也可见学校里教育的一般了。”

“师兄,你不要老气横秋地来讽刺我们,一个年轻之人,逢场作戏,那也不算什么一回事。像外国地方,跳舞是联络友情,根本并不稀奇的。”

“师妹,你不要生气,我怎么敢讽刺你们。我说像傅小姐的年纪似乎太小一点儿,像师妹的年龄当然是很及格的了。来来来,我们也去舞一次好吗?”

“本当不答应你,现在你既然赔了不是,我就马马虎虎吧!”

柳姑秋波逗给他一个白眼,笑盈盈地站起身子来,也跟他到舞池里去了。少云和柳姑跳舞,还只有今天破题第一遭,他心里当然感到意外的惊喜。在跳舞的时候,少云低低地向她问道:

“师妹,我想你一定已有很知心的朋友了吧?”

“不,你不要胡说白道,我可要板面孔。”

“你不用抵赖的,那天我在马路上亲眼看见你和一个西服少年手挽手地在走路。”

少云见她娇嗔的神情,自有一股子妩媚风韵,遂笑了一笑,故意再逗了她几句说。柳姑这会子真有些生气了,鼓着小嘴儿,哼了一声,说道:

“除非你见了鬼,才说出这些话来。”

“那么你真的没有一个情人吗?”

“有怎么样?没有怎么样?要你问得这样详细。”

“假使还没有的话,在我似乎还有一些希望,倘若已经有了的话,那么我当然是只好死了心。”

“什么?你说的是什么话?”

柳姑一颗芳心倒是怦然地跳动起来,不过她还竭力绷住了粉颊向他一本正经地追问。少云只道她是恼怒了,急得红了脸,说不出话来,幸而这时音乐停止,于是大家归座了。只见哥哥和菊英已经坐在桌边,如海说道:

“傅小姐的舞跳得很好,我想你们一定也常常来游玩的。妹妹,你说是不是?”

“最多每星期一次,你倒问菊英,我可曾骗你吗?”

柳姑笑着回答,菊英含笑点了点头。这时,少云是怀了鬼胎,暗暗地注意柳姑的脸色是不是真的生气了,后来见她依然有说有笑,方才把那颗不安定的心放了下来。坐了一会儿,菊英因为怕家中记挂,说早点儿回去了。柳姑也不留她,就给她走了。这时茶舞快要散场,如海见曼娜远远地向自己招手,遂借故离开桌边,到盥洗室门口。曼娜问他说道:

“客人要带我去吃晚饭,你到底预备怎么样?”

“问你自己呀,你到底喜欢跟谁走?”

“啊呀!你这冤家,那还用得了说吗?我当然是跟你走的,因为我怕你们另有别的事情,所以来问你一声,谁知你倒误会我的意思,反而生气了,这不是叫我太受委屈了吗?”

曼娜见他沉着脸色大有愤怒的样子,这就叫了一声冤家,表示很受一点儿委屈的样子,竟欲盈盈泪下的神情。如海这才回过笑容,向她好言安慰了几句,说你在外面等一等,我去和他们说一声,马上就来。曼娜道:

“那么我在金谷饭店等你,你立刻要来的。”

如海连声说好,遂匆匆到桌边来。只见少云和妹妹也正谈得很投机的样子,于是笑道:

“你们再坐一会儿,我先走一步了。”

“哥哥,你到什么地方去?”

“我还有一点儿事情,你只管自己回家去吧!”

如海边说边走,身子早已奔出舞厅外面去了。这里少云对柳姑低低地央求,说大家到外面去吃晚饭。柳姑对于少云也颇钟情,自然含笑答应了。因此兄妹两人,各寻欢乐,不过柳姑在晚上十二点之前是回家的,如海当然是更加乐而忘返了。

第二天早晨,克明匆匆地到张家来陪伴如海去戒烟,谁知一问老妈子,说少爷昨晚没有回家。克明听了,大为失望,觉得表哥这种行为恐怕已到了不可救的地步,因此也只好感叹了一会儿,自管到学校里去了。不料在路上遇见一个年轻的姑娘,她手里拿了一包饼干却被小瘪三抢夺了去,心中一急,向前追赶几步,哪晓得一不小心,身子就跌倒地上。这时路上行人很少,克明见了,觉得人类应有互助之义务,这就奔上去把她抱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