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琳、志诚,你们两人好好温习功课,让我静静地干一会儿活计。”

一个年近二十左右的姑娘,对坐在写字台旁两个一男一女的孩子说着,她自己拿了绒线,便坐到沙发上去编结了。这个姑娘的脸蛋儿生得很秀丽,皮肤并不十分白皙,不过却相当的细腻。她穿了一件衬绒花呢的旗袍,外面罩着一件士林布的单衫,在她端庄的态度上看来,就可以知道她是一个很温情的姑娘。

这一个姑娘就是薛红英,说起红英的身世真是十分的伤心和可怜。她从小死了父母,原是给祖母养大的。但是红英八岁那一年,万不料她年老的祖母也会抛弃红英归天去了,因此她是只好由伯父薛秉彦领养了。幸亏红英自幼聪敏伶俐,十分讨人欢喜,所以她的伯母待她像自己亲生女儿一样,红英当然也很孝顺,又因为秉彦上面两个孩子都已夭亡,所以红英也叫他们为爸妈。直到红英十二岁那年,秉彦生下一男一女,男的取名志诚,女的取名梅琳,光阴匆匆,转眼之间,两个孩子也有七八岁了。红英的婚事,并不是秉彦做的主意,原是她祖母在世的时候给她许配的。这几年,受了战事影响,秉彦为人老实,所以并没有发着什么国难财,因此红英在十五岁那年初中毕业之后就没有再进高中,帮着伯母在家中料理家务倒也有五个年头了。

这时红英坐在沙发上,一面编结绒线,一面由不得暗暗地想了一会儿心事:我的婚事,本是从小许配的夫家,听说是姓张的,不过孩子叫什么名字,我却还不知道,年纪大概比我小一岁,还只有十九岁,现在高中读书。同时更听到这几年来张家发了财,买下了洋房有好几座,显然和我们的门第是相关得远了。这种思绪在红英脑海盘旋,她的心中自然是很喜悦。不过她也感到有些忧愁,忧愁的是暴发户家中出来的孩子,会不知辛苦艰难、世故人情,也许他只知道游玩,况且在上海这个繁华都会中,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随俗浮沉,自然比较容易。就说他是一个很学好的青年,不过既然有了新的思想,万一他在外面另有了心爱的朋友,那么对于这一头买卖式的婚姻,当然是不会赞成。因为现在还是没有提起嫁娶的事情,只怕他们有发退婚的存心。假使真的实行起来,叫我又怎样的好呢?但仔细一想,自己真也太多虑了,有媒有证,若要退婚,自然也没有这么的容易。因此她又想到总是没有亲父母的苦,否则,我也可以厚了面皮向母亲探问探问,就是母亲的心里,恐怕也早已会替我着急起来了。正在这个时候,薛秉彦和薛太太走进书房来,红英连忙站起相迎,给他们倒了两杯茶,志诚、梅琳也叫了一声爸妈,秉彦笑道:

“红英,今天赵家伯伯到行里来看我,他说张家预备下个月二十日来迎娶,我说为什么不预告来通知,一共只有一个月多一点儿日子,叫我们怎么能够来得及预备嫁妆,他说男家统统都已经预备舒齐,叫我们不必预备什么了。我想话虽这么说,总不好意思一个人一只马桶过去的,多少总要买一些东西。”

红英骤然得到了这个消息,芳心里自然十分喜悦,但到底不好意思喜形于色,她微红了粉脸,却低了头,默不作答。志诚听了,先笑起来说道:

“好呀,姊姊要出嫁了,她怕起难为情来了。”

“姊姊出嫁了,我晚上跟谁一同睡呢?”

梅琳和志诚的心里齐巧是相反的,她感到了没有伴侣的悲哀,放下了正在写字的笔杆,若有所失的表情,忧煎地说。秉彦笑道:

“傻孩子,姊姊总不能一生一世伴着你,除非你也跟过去。”

“妹妹跟过去,被姊夫要打出来。”

志诚是男孩子的个性,到底比较顽皮得多,他向妹妹故意这么说。梅琳今年还只有七岁,平日是跟红英睡在一起的。她和红英比和娘还要亲热,此刻被志诚这么一说,她小心灵中更加伤心了,这就哇的一声哭起来。红英这便不能再装作含糊了,放下手中的活计,站起身子,把梅琳抱来,笑道:

“好妹妹,不要哭,姊姊不离开你,你看姊姊不是抱着你吗?”

“这孩子真也有趣,姊姊出嫁了,你应该欢喜才好,怎么却哭起来了?不过红英出嫁之后,在我倒真的是缺少了一个帮手。”

薛太太一面笑着,一面也有点儿依依不舍地说。这时红英抱了梅琳给她拭眼泪,低低地道:

“妹妹,你把这张字写好了,姊姊买饼干给你吃。”

梅琳很听红英的话,遂点了点头,又坐到写字台旁去。秉彦喝了一口茶,向夫人说道:

“那么你明天陪了红英去剪几件衣料来,什么面盆、茶壶、茶杯等日用品也买齐了。”

薛太太点头说好。这时天已入晚,王妈开上晚饭,于是大家坐下吃饭了。夜里,红英和梅琳睡在床上,大家都睡不着,当然,这是因为各有心事的缘故。红英拍了拍她的小身子,低低地问道:

“妹妹,你为什么还没有睡着呢?明天不是要到学校里去念书吗?假使迟到了钟点,先生要责罚的,你还是快些睡吧!”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缘故,今天晚上好像有了心事一样,却不想睡觉。姊姊,我问你,你明儿出嫁了后,不知道还要回家里来吗?”

红英听她这样问,显然是小孩子的口吻,倒忍不住暗暗地好笑,遂吻了她一下小脸儿,说道:

“你放心,我自然还要回家来和你一同做伴的,况且你有空的时候,也好到我家去游玩的。”

“哦!姊姊,我也可以到你们家里来吗?”

“为什么不可以?你这孩子真有趣极了。”

“那么姊姊出嫁了,我是只好跟妈去睡了。”

梅琳在笑过了一会儿之后,她小心灵中似乎总感到有些空虚的悲哀,她忍不住又淌下眼泪来。红英抱着她,哄着她,安慰了一会儿,两人方才沉沉地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醒来,梅琳全身发热,却是生起病来。她起初是低低地呻吟着,后来见红英醒了,她连喊着头痛。红英倒是吃了一惊,伸手一按她的额角,果然是像火炭般的一团,这就不由焦急起来,问她要不要喝些开水。梅琳却只管喊头痛,不肯回答。这时王妈进来冲开水,听梅琳在呻吟,问二小姐怎么了。红英一面起身,一面皱眉说道:

“不知怎么的,妹妹却生起病来了,王妈,你倒盆脸水来,我先给她洗一个脸,药茶拿一块去煎一煎,给她出了身汗,也许会退热度的。”

王妈答应着,在瓷罐子里取了药茶,就到厨房去了。这里红英自己洗了脸,又给梅琳擦了一把。不多一会儿,志诚背了书包匆匆奔进来,说道:

“妹妹还没有起来吗?好呀,妹妹书背不出,故意赖在床上不肯起来。哦,面皮也不要,面皮也不要。”

志诚一面乱嚷,一面还把手指画在脸上羞她。梅琳又急又气,在床上便哇的一声哭了起来。红英这就向志诚喝住了,说道:

“弟弟,你可不要胡说白道地冤枉妹妹,妹妹全身发热,身子有病哩!”

“哦!真的吗?这是我错怪了,妹妹,你不要生气,我给你到学校里去请假好不好?”

志诚听了,这才很小心地走到床边去赔不是。梅琳点了点头,遂把眼泪收束了。这时王妈把药茶煎来,红英叫王妈先陪志诚去上学。她拿了药茶,要服侍梅琳喝下。梅琳怕味道太苦,不肯喝,红英说了许多好话,并答应她回头给她去买饼干吃,梅琳方才把药茶吃了。红英给她被塞塞紧,叫她静静地睡一会子。她披上了一件短大衣,匆匆地到上房里来告诉薛太太。薛太太取出钞票,交给红英,说回头我去看望梅琳。这里红英便到外面买饼干去了。

红英买了饼干,在回家的途上,这是意想不到的事情,谁知却被小瘪三抢去了饼干,因为心慌意乱地追赶上去,一不小心,身子便向前冲跌了一跤。这一跤跌下去可也不轻,红英啊呀了一声,却是痛得再也爬不起来。

这时后面便来了一个西服少年,他就是李克明了,把红英身子匆匆地扶起。但红英痛得站立不住,却又靠到他的身怀里去。克明低头向她下面一看,果然膝盖上的袜子全都跌破,而且还沾上了一堆鲜红的血渍,这就呀了一声,说道:

“这一下子可跌得厉害,你这位小姐不能走路了,还是快点儿坐了车子回家去吧!”

红英这一跌几乎跌昏了,她闭了眼睛,眼泪却从眼角旁流下来,直待听到了克明是个男子的口音,方才猛可理会到自己是被一个男子扶住着,连忙睁眸向他一望。四目相对,大家都觉得有些难为情。红英竭力挣扎着站住了,向他点了点头,用了感激的口吻,低低地说道:

“这位先生,谢谢你。”

“不要客气,这真是社会不良,所以才产生这许多小瘪三来。我看你跌得不能走路了,还是坐车子回家。”

克明见她虽然是离开了自己的身怀,但她两脚站在地上却瑟瑟地抖动着,可见她是很感到疼痛的,遂忍不住又重复地向她劝告。红英原是给妹妹买饼干来的,现在饼干抢去了,自己又跌伤了,若这样子空手回去,那么妹妹不是要哭吵的吗?不过他的心中当然不知道我有这一层意思,假使不把理由向他告诉,人家以为我是不知好歹,于是红晕了粉脸,低低地说道:

“我还得再去买一包饼干,谢谢你这位先生!”

红英一面说,一面向他点了点头,她身子又向前面移动着走了。克明是个十八岁的青年了,他似乎也需要异性的慰藉了。因为见红英是个美丽的好姑娘,他心中自然而然地会起了一种爱怜之情,他想在这样偶然相识的机会中能够结交一个知心的朋友,所以他望着已经走了红英的背影呆住了一会儿后,忽然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子勇气,他又匆匆地赶了上去,说道:

“小姐,我瞧你这样子走路太痛苦了,还是你在这里站一会儿,我给你去买了来,让你坐了车子回家好不好?”

这在红英的心中真是出乎意料之外的事情,一时倒不免望着他脸怔怔地愕住了一会子。暗自想道,这个少年似乎帮助人家有些太过分了一点儿,不过人家到底是好意,遂微微地一笑,把手向前面一指道:

“饼干公司就在前面不远了,没有关系,不用费心了。”

“哦!那么再见。”

克明也是一个有志气的少年,他之所以有这一种举动,也无非被情感冲动得太过分的缘故。现在被红英这样一拒绝,他才想到自己真的痴得有些可怜,陌陌生生的人家姑娘,你怎么能自说自话地去想和人家做朋友呢?那么这好像也太容易一点儿了,因此他感到羞惭,遂向她一点头,匆匆地到学校去了。一路之上真有无限的懊悔,因为他认为自己这一种举动,多少带了一点儿不正当的成分,所以他在肚子里连喊惶恐惶恐。

红英见他走远了,她站在人行道上倒又愕住了。暗想:这个少年分明是一个学生子,他对我这样地帮助,当然是另有作用的。虽然他的脸蛋儿是够令人醉心的,不过我是一个将要出嫁的姑娘了,何必再去多认识一个男子而加重自己一层无谓的烦恼,一面想,一面由不得叹了一口气。她拐着腿,又去买了一包饼干,方才坐车回家。

到了家里,薛太太见她跌伤回家,自然大吃一惊,忙问怎么一回事。红英向她告诉了,薛太太又疼又恨,骂小瘪三真是可恶,一面又问要紧不要紧。红英说不要紧的,用了红药水涂上了,然后拿布条子包扎了。薛太太说道:

“你还是陪了妹妹睡觉吧!下午我给你去剪衣料,好在你的脾气我也知道,喜欢文静一点儿颜色,太鲜艳了你也不喜欢的是不是?”

红英不好意思回答什么,红了两颊,却不作声。薛太太笑了一笑,便自管回房。这里红英睡到床上去,觉得膝盖上真的些疼痛。梅琳见红英睡下,却翻过身子来,流泪道:

“姊姊,为了我,害你跌伤了。这……这……叫我怎么能够对得住你呢?”

“咦!你原来没有睡着,全都听见的吗?没有关系,我原跌得很轻,你此刻头痛好些了吗!饼干买来了,要不要吃一点儿?”

“姊姊,我好得多了,我不要吃,都是为了饼干,害你跌痛了。”

“傻孩子,好好又伤心什么呢?姊姊说没有痛,你放心是了。”

红英给她拭着颊上的泪水,低声安慰着她。两人相偎着躺了一会儿,红英不免又想起这个少年来,一时倒忍不住暗暗地好笑。因为早晨起得太早,红英有点儿疲倦,倒又睡熟过去了。

梅琳病了三天,红英的膝盖也还只有复原。今天是星期日,大家都起床了。志诚要到公园里去游玩,梅琳也很赞成,红英问过了薛太太,三人便坐车到公园里去了。

星期日在公园里的游人自然是特别的多,而且都是中小学的学生子居多,志诚和梅琳原带了小皮球来的,所以他们便在草地上玩起来。红英没有事情,坐在草地上,取了一本小说书来消遣。正在这时,红英身旁有个少年走过,他口里似乎有口琴的声音,这就抬头向上望了一眼。不料那少年也向红英望了一下,在四目相对之下,大家都咦了一声。那少年便止了步,笑道:

“巧极了,小姐你的伤处好了吗?”

红英在当初还有点儿记不起来,只不过感到面熟而已。如今听他这么一提,才笑了一笑,只好招呼道:

“好了,谢谢你,你也在公园里游玩吗?”

“嗯!你也只有一个人吗?”

这个少年自然是李克明了,他见红英这么回答,显然是招呼了自己,他又感到欢喜起来,因为在公园里面,他觉得比较在路上要方便得多,这就把身子也在草地上坐下了。红英见他自说自话地坐下了,她那颗芳心不免像小鹿般地乱撞起来,局促地道:

“我……我还带了弟弟妹妹来的。”

“他们人呢?”

“你不见他们在草地上踢皮球玩?”

红英把手指了指说,克明随便地望了一眼,又回过头来,笑道:

“不错,今天是星期日,学校里都放假的。我还不曾请教小姐贵姓?”

“哦!我姓薛……先生贵姓?”

红英在回答了之后,好像自己不还问他姓氏,未免欠缺一点儿人情,因此顿了一顿,红了脸又问了下去。克明很高兴地回答道:

“我姓李,名字叫克明,现在大公中学读书。”

红英忍不住扑哧地一笑,克明被她这一笑,似乎理会自己报告得太详细一些了,因此脸也不免浮现了一层红云,笑道:

“薛小姐,你为什么好笑?”

“没有什么,我想你去投考的话,口试起来准可以及格的。”

克明听她说得这样俏皮,觉得这位姑娘倒是刁得可爱,忍不住笑起来了,望着她得意地道:

“假使承蒙你录取的话,那当然是叫我感激不尽了。”

红英听他这样说,虽然觉得他的接口令不错,倒是个聪敏的人。不过在他这两句话中,对自己到底含有些轻薄的成分。这就板起了面孔,瞅了他一眼,说道:

“李先生,你说的什么?”

“没有听见,就不必再提了,薛小姐,你在哪里读书。”

克明见她神情显然有些生气了,这就连忙很正经地又向她请教下去。红英要想不回答他,但又怕结了怨,反正萍水相逢,只要今天分别之后,下次总不会再有那么的凑巧遇在一块儿的,那么我今天就不妨和他敷衍敷衍,也没有什么大关系的,何必要这么的胆子小呢?想定主意,遂笑道:

“我现在没有读书,因为我是不识字的,所以说话有地方得罪了你,你可不要见怪。”

“哪里哪里,这你也太客气了,叫我听了,真有些不好意思。像你这么的姑娘会不识字,三岁小孩子也不会相信,况且……你既然不识字,怎么会看书呢?”

克明说到况且的时候,他实在有点儿接不下去说什么好,谁知忽然被他瞥见草地上放着一本小说书,这就灵机一动,扳着了错头,向她笑嘻嘻地反问。红英这就被他问得无话可答,忍不住也嫣然地笑了。克明在她这一笑之中,又发现了她颊上印现一个深深的酒窝儿,这酒窝儿在她脸颊上是平添了不少的娇媚,更令人感到无限的可爱,于是又笑道:

“薛小姐,你干吗不回答?这不是你说谎骗我吗?”

“谁骗你?我真的没有读过书,看小说原是一字一字挨下去猜摹意思的。”

红英不肯承认自己说了谎,她还一味地否认。克明摇了摇头,还表示不相信的意思。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道:

“薛小姐,你府上住在哪儿?我很想和你交一个朋友,不知我可够得到这个资格吗?不知怎的,我在那天一见到了你,我就觉得你这位小姐太好了。”

“李先生,你怎么有些自说自话的?当初我们根本并不认识,你如何就知道我很好呢?这不是笑话吗?”

红英在这俏皮的话中多少包含一点儿讽刺的成分,克明两颊自然而然地会发烧得红起来。呆了一会儿,笑道:

“这也许是我心理作用的缘故,薛小姐,假使你认为我是一片诚心诚意的话,那么请你答应我做一个朋友。”

“做一个朋友原算不了一回稀奇的事,我认为这是无所谓答应不答应的。”

“既然这么地说,那么请你告诉我府上的地址,我可以来拜望你,并你的父母老人家。”

克明听她说得这样大方,遂笑了一笑,一步一步地逼近了她。红英这回倒是难住了,沉吟了一会儿,说道:

“这个请你原谅我,恕我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你不肯告诉我,那么你明明是并无诚意与我交朋友。”

“也不尽然,因为我家父母脑筋很陈旧,不许女孩子在外面随便结交男朋友的。我想李先生府上在哪里可以告诉我,说不定我可以写信给你。”

克明听了她后面这一句话,方才又回过笑脸来。暗想:这也许是事实,我应该谅解人家的苦衷。于是很快地在袋内取出日记簿来,撕了一张,拿了钢笔,写了几行字,交给她道:

“这就是舍间的地址,我家除了父母两个人,并无兄弟姊妹,所以你有空只管来游玩好了。”

红英接过纸条,少不得看了一眼,见写的是金陵路新光里十六号李克明几个字样,遂把它放在小说书里夹好,说道:

“我过几天一定来拜望你,那么你父母会不会把我骂出来的?”

“不会的,不会的,我爸爸是出外办事情去的,家里只有妈一个人,有时候她也常到隔壁邻居家去打牌玩,所以你到我家来,说不定他们都不会知道。就是妈在家里,我就索性大大方方地给你们介绍了,说你是我从前的女同学。我妈见了你这样一个姑娘,只怕喜欢还来不及,如何还会把你骂出来呢?”

“真的吗?那么我下星期日一定来拜望你。”

红英故意装作惊喜的神情,笑盈盈地回答。克明听了,猛可握了她的手,兴奋地说道:

“你千万不要失约,我在家里恭候你,最好上午来吃中饭。”

“我自己说来,如何还会失约?”

红英一面挣脱了手,一面含笑回答。这时志诚、梅琳都奔过来,一见克明和姊姊说话,便都望着他呆呆地出神。克明问道:

“这就是你的弟弟和妹妹吗?”

“是的,弟弟、妹妹,这位是我从前的同学李先生,你们快叫一声。”

志诚、梅琳很有礼貌地向他鞠了一个躬,还叫声李先生。克明心里十分欢喜,拉了志诚的手亲热地问他叫什么名字,在哪里读书。志诚天真无知,都向他告诉了。红英原是吃克明的豆腐,其实她哪里真诚心和他交朋友,现在听他和志诚说着话,一时怕他问弟弟的住址,所以她觉得三十六着,走为上策。这就站起身子,拍了拍衣服,说道:

“时候不早了,李先生,我们要回去了,再见吧!”

“薛小姐,你可不要忘记刚才说的话,下星期日上午十点钟,到我家来吃中饭好了。”

红英点了点头,便携着志诚、梅琳向公园门外走了。一路回家,心中由不得暗暗好笑,觉得事情真也凑巧,谁知今天在公园里又会和他相遇了。他这个少年真也痴心,不过到底是不怀好意,我今天戏弄戏弄他,也是叫他得一点儿教训,以后不会见了女人再七搭八搭地勾搭人家。红英一路上这样地暗想,她脸上忍不住会浮上了一丝有趣的笑意。

克明眼瞧着红英走远了,他心里真有说不出的喜悦和兴奋,觉得这也许不是一件偶然的事情,早难道我和她前世注定有缘分吗?否则,如何今天又会相遇了?偌大的一个上海,这到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呢!一时又想自己真也太鲁莽了,怎么连她名字都没有问一声。好在她下星期要到我家来吃饭,到那时候再详详细细和她谈谈吧!克明胡思乱想地忖了一会儿,也匆匆地回家去了。

情的魔力真是厉害,在这几天中克明好像会多了一桩心事般的,觉得时间好像过得特别慢。他连吃饭读书的心思都没有了,最好马上就到了星期日。有时候在灯下做功课,好好地会放下笔杆,要把红英的脸容在脑海里映现了一会儿,似乎心灵上就会觉得非常的安慰。自己有了心事,对于如海表哥的行动他也不再去过问了,因为劝他不听,叫自己也就无能为了。好容易地挨到了星期日,这一夜克明是没有好好地睡,东方还没有发白,他就匆匆地起来了。可是既然起来了,这样早到底无事可做,在台灯下看了一会儿书,又觉得有点儿寒意。因此只好脱了衣服,在床上又躺了一会儿。在平日太阳出得很早,可是今天阳光偏迟迟地不肯出来,好容易院子里鸡啼了两三遍,那窗外面才有一线曙光慢慢地透露进来。这会子克明再也忍熬不住了,他匆匆起身,先到院子里呼吸了一会儿空气,计划了一会儿红英到家后招待的情形。一看手表,还只六点十分,东方的太阳,在云堆里映现了后此刻却又躲进去了。这就暗想:不要今天偏落雨了,那可糟了。一时忽又想到了什么似的,便匆匆地走到厨房里去。老妈子还只有起来烧火煮开水,一见了克明,便笑起来道:

“咦!少爷,今天是星期日,为什么起得这样早呀?我还没有烧开了水呢!”

“慢些不要紧,陈妈,我对你说,这里五万元钱,你给我上小菜场里多买几只小菜,因为我有一个同学要来吃饭。妈若没有问你,你不用告诉她,说我给你钱添菜的,知道吗?”

陈妈一面接钱,一面连说知道了。克明于是又回到房中来,把房内又布置了一会儿。这时陈妈倒上面水,克明匆匆漱洗完毕,遂到上房来请安,他的父亲李骏华和他母亲都已起来,父子两人谈了一会儿国际局势。陈妈端上早粥,大家便坐下吃饭。饭毕,骏华有事出去了,李太太道:

“克明,你今天给我到姑妈家中去一次,问问姑妈,如海结婚的日子不知可有拣出了没有?我们也该预备送礼了。”

“妈,今天我有一个同学要来吃午饭,我明天给你去问他好不好?”

克明皱了眉毛,表示今天不愿出外的意思。李太太也就不说什么,也没有问他同学是谁。克明自然不好意思自己告诉上去,暗想,等薛小姐来的时候再介绍也不迟。时间是无情的,一分一刻不停地过去,不过在克明的心中还嫌时间过得太慢。老天也真不识相,谁知十点钟的时候真会落起雨来。这淅沥淅沥落雨的声音,好像滴在克明心坎上一样的难受。心中愈急,那雨也愈落得大。克明恨得什么似的,他真要咒骂起天来了。好容易等一场大雨落停,时候已经十二点一刻,陈妈从厨下出来,向克明问道:

“少爷,饭菜都已烧好,时候也不早了,恐怕你这位同学不会来了吧?”

“好,你就把饭开出来吧!”

克明坐在沙发上颓然地回答,他至少是有些懊丧。李太太在旁边插嘴说道:

“这样大雨,人家自然不会来的,你们是不是约好了的?有没有要紧的事情?说不定他下午会来的。”

克明听母亲这样说,知道她没有明白来的这位同学是一个女子,因此也不说什么。这时陈妈开上饭菜,李太太见了见菜碗笑道:

“陈妈,今天的菜怎么多了几样?是不是你贴了钱?”

陈妈望了克明一眼,正欲告诉,克明却偷偷地向她摇了摇头,陈妈才笑起来道:

“我哪里来铜钿贴进去。今天真也运道好,那条鱼和那块肉的钱都没有付,他们也都忘记了,所以我把这些钱又买了几只蟹。”

“真有这样事情吗?”

李太太忍不住好笑起来,克明听妈信以为真,也不觉笑起来。李太太坐到桌边,回头望了克明一眼,见他还坐在沙发上发呆,于是催他吃饭。克明虽然是吃着饭,但心里是在想薛小姐,这一顿饭当然是食而不知其味的了。

薛小姐上午没有来,在克明的心中,当然还希望她下午能够到来。谁知克明在家里等了整整的一下午,仍旧不见她的人。这时克明心中的痛苦,真也难以形容其万一,在别的朋友而说,还可以打电话去问她,或是明天自己去望她。但是这位薛小姐,只有她来望自己,而自己没有地方可以去找她,你想这叫克明心中是多么的焦急?好容易等到了星期日,自己起了这么一个清早,谁知直到现在黄昏的时候,还不见她的倩影,显然今天是不会来的了,再等着她除非是痴子。克明心中有点儿怨恨,他立起身子要到外面去散心。但仔细一想,又停住了步,万一她倒在我走后几分钟来了,这不是叫她失望吗?情愿我在她身上失望,不情愿她在我身上感到失望。他在这样思忖之下,于是又在沙发上坐下了。这一坐下去之后,因为他早晨起得太早的缘故,竟酣然地睡着了。

等他醒来的时候,室中已亮了电灯,而且自己身上也盖了一条细毯。陈妈走进来笑道:

“少爷,你醒了吗?老爷回来了,叫你吃晚饭去了。”

“有没有什么人来望过我?”

“一个人也没有。”

陈妈摇摇头说,克明揉了揉眼皮,忍不住微微地叹了一口气,方才懒懒地走到上房去了。

薛小姐这一个星期没有来,克明是怨老天不作美,有意捣蛋,所以落了这么大的雨。不过他还希望第二个星期日薛小姐也许会来望他。但第二个星期日那天,虽然是风和日暖,却依然不见薛小姐的倩影到来。克明心中这才开始怨恨薛小姐了,他觉得她至少是含有些戏弄自己的手段,因此他真有些愤怒。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不知不觉地已到如海结婚的日子,很凑巧的这天碰着星期日,所以克明也在新华饭店大礼堂上帮忙做招待。下午三点钟的时候,女家新娘坐着汽车到了,大家都拥上去看热闹。克明也在人丛里面,当他见到这位新娘子脸庞的时候,心中就有一个好生面熟的感觉。等他猛可想到了的时候,这就忍不住自个儿哦哦地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