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克明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原来表哥的未婚妻薛红英,就是我那天路上遇见的这位薛小姐。不过在当初我如何能想得到?以为同姓的人这也算不了什么稀奇,况且我也根本想不着这许多。一时不免又怨恨红英太会和我恶作剧,她不该吊我的胃口,故意来开我的玩笑,既然她有未婚夫的,就应该早点儿和我说明,那么也好叫我死了这条心。谁知她还要说到我家里来拜望,结果叫我望穿了秋水,弄得梦魂颠倒、茶饭不思,几乎真的要害起相思病来了,这是多么可恨呀!
克明在平日虽然是个很讲正理的人,不过事情临到自己的头上,他也会懵懂起来。此刻他心中只恨红英玩弄自己,却并没有想到自己侥幸地想竭力追求人家做朋友的过错。所以他本来是非常高兴,现在一见到新娘子后,别人都吵着说笑话,他是坐在角落里呆呆地出神,连招待客人的职务都忘记了。
张相卿在这一个时期里可以说是最出风头的人物,所以这次儿子结婚,不惜浪费一切,大事铺张,真是非常热闹。好在他赚钱容易,只要把良心歪曲了一下,马上就好捞回这一笔结婚的费用,这当然是何乐而不为呢?因为声势浩大,交际广阔,所以来道贺的客人,都是自备汽车,有的是军用1号2号照会的汽车,真是车马盈门。大门口特派巡捕维持秩序,还站立了十六个身挂盒子炮的卫队,威风凛凛,谁不企慕。
这时乐声大作,举行婚礼,男女来宾,拥满两旁,新郎新娘随了乐声的节拍徐徐而行。如海今天很高兴,因为他从小没有见过红英,在今日见面之下,方晓得红英是个艳如桃李的姑娘,当然他有说不出的欢喜。不过克明心中和如海是绝对相反,他见了如海的得意,更衬自己的难过,因此他呆呆地站在人丛里,大有哭笑不得的神气。谁知在他旁边站着一个少妇,脸上也显出十分妒恨的样子。这少妇又是什么人呢?难道天下的事情无独有偶的吗?说来诸位也许记得,那少妇原来就是那天打牌的汪太太。汪太太是汪大队长的夫人,说起她的出身原是做向导女的。不过英雄不怕出身低,她到底被汪大队长物色了去,现在做了队长太太,真是身价万倍,谁不要向她奉承呢?但天下事情当然是没有十全十美的,汪太太感到遗憾的是这个汪大队长生得太可怕一点儿,年纪四十朝外,这倒不必去说他。那副尊容,叫人见了会吓了一大跳,一脸孔横肉,满腮胡子,一双三角眼,这样人才在夜里看见了总会把他当作鬼出现的。你想,一个是细皮白肉,如花如玉;一个是七分像人,三分像鬼,这叫汪太太的心中怎么能够称心满意呢?所以她内心是万分苦闷。这也是冤家有孽,那天在相卿家里打牌会遇见了如海,于是汪太太就想转如海的念头了。
常言道,男想女隔座山,女想男隔层板,从可知女子色的魔力真是无出其右的了。汪太太既然存下了这个野心,所以过了几天之后,她便打了一个电话来给如海,齐巧如海亲自接听的。他一听是个女子的声音,因为自己在外认识的舞女太多了,所以一时里也不知是谁打来的,便问她是什么人。汪太太还要故意撒痴撒娇地发嗲劲,叫如海猜一猜,如海自然猜不着,等她告诉了是汪太太之后,如海几乎还想不起这个人来。后来汪太太说了那天在你家打牌玩的,如海这才哦哦地响了两声明白过来了。他问汪太太有什么事情,是不是叫母亲去打牌游玩。汪太太听他这样问,心中怨恨得什么似的,暗想:你这傻孩子,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我心中的意思?于是连声回答说不是不是,我是叫你帮忙一件事情。如海听了,自然很奇怪,她叫我帮忙什么事情呢?难道问我借钱用吗?但是我自己这几天正在少血,要我打哪儿来钱借给她?如海这样一想,他就忘记了回答,把汪太太这就急了起来,急问他为什么不说话。如海这才说道:
“汪太太,你要我帮忙什么事情呢?”
“我要你给我写一封信,因为我要寄钱到乡下去。张少爷,你此刻马上到大陆饭店四百五十一号来吧!我在这里恭候着你。”
如海听她要自己写一封信,这才把一颗紧张的心轻松下来,连说了两声我就来我就来,他便放下听筒,匆匆地出了大门,坐车到大陆饭店去了。坐在车子上的时候,如海方才想到事情有些奇怪,这时已经黄昏的时候,她在旅馆里等着我写信,这……这……到底是玩着一套什么把戏呢?他似乎觉得事情总不免有些蹊跷。不过既然答应了她,还是大了胆子去看一个仔细。这当然是出乎如海意料之外的事情,想不到写一封信的代价,竟有这样的甜蜜,于是如海这个孩子,到底在情场上做了汪太太的俘虏。这且表过不提。汪太太既然把如海看中到手,她对于这一个公子哥儿那么的人物,自然十分满意。今天眼望着如海和别个女子结婚,她的心中多少也有点儿酸溜溜地不受用。
婚礼完成,众宾欢然,将五色彩纸抛了新人满头满面。如海拉了新娘却向里面房中逃了进去。不多一会儿,新郎、新娘换了便服出来,先拜祭天地和祖先,然后见礼。第一当然是相卿和张太太两夫妇,第二是相卿的弟弟和弟妇,第三是堂房叔伯等。这样挨到了几个老朋友的身上,少云把汪大队长和汪太太拉着请到上座。他们当然不好意思坐下受拜,连说算了算了,但是旁边几个吃豆腐客人,却按了汪大队长夫妇两人坐下了,让如海新人拜见。这时心中最难堪的是汪太太,眼看着如海向自己拜下去,那个心像小鹿般地乱撞。如海心中倒也不在乎,只感到好笑有趣而已。长辈都见完了,平辈们大家也要见礼,表兄弟方面也有几个,因为张太太还有两个妹子的儿子也都有十七八岁的光景,为了节省时间起见,他们克明等几个人就站在一处众见了。红英站在下首,只见对面先站立了三个西服少年,赞礼的说还有一个表弟到什么地方去了。等了好一会儿,方才把一个少年硬拖了来似的,原来这个人就是李克明了。当红英微乜了俏眼,向克明一望之后,不知怎的她的心也会忐忑地跳起来。一面虽然是在见礼,一面却在呆呆地暗想,觉得这个少年好像自己有些认识他的,忽然猛可地想到了,啊!难道就是他吗?红英在心里几乎这样地叫出来。幸而在一鞠躬之后,他们便都走散了。
一切舒齐,六时入席,新华饭店上下三楼挤得水泄不通,足足摆了三百多桌。而且这时堂会也早开锣,大家一面猜拳行令,一面耳听平剧,真是十分热闹。克明因为心中有了刺激,他的酒喝得特别的多,况且他平日量也很好,所以根本不放在心上。因为酒筵的桌数太多,对于新郎新娘每桌敬酒的礼却省了,他们站在正中的上面,用麦克风报告,说新郎新娘在这里敬酒了,于是众来宾也都站起,表示答谢的意思。
李克明和还有几位表兄弟坐在一桌,一个叫王大宝,一个叫秦子钧,还有一个就叫金荣发。王、秦两人本是很会热闹的朋友,金荣发比较老实一点儿。当时大宝见新娘子就是这样马虎地敬酒,心中有点儿不服气,遂第一个先叫着道:
“真岂有此理,这样子不是太便宜了新嫂子吗?”
“对呀,对呀,你这话真是一点儿也不错,我们非想个办法来吵她一吵不可,不知你们大家可赞成吗?”
子钧连连点着头,表示很赞成的意思回答。李克明笑了一笑,他的身子已经有点儿前后摇摆的样子,说道:
“你们不要性急,我们当然要好好吵一吵的,且等新娘子坐了席,我们大家过去敬酒,你说好不好?”
大宝、子钧听了,拍手赞同,荣发拉了拉克明的身子,望着他红红的脸,笑道:
“我看还是省省吧!吃好了酒早点儿去睡的好,看你身子摇摇欲倒的神气,恐怕是要醉了呢!”
“这可是笑话,这可是笑话,我吃酒到现在,从来不晓得醉的,荣发表哥最不好,老是喜欢扫人家的兴趣,你这样地庇护新娘做什么?这可不对,莫非你们有交情吗?”
克明这几句话说得全席的人都笑了起来,荣发虽没有喝酒,两颊也不由热辣辣地发烧得绯红,笑道:
“还说没有吃醉,看你连这些话都嚷了出来。幸亏如海表哥不在这里,要如给他听见了,这还了得吗?”
“这也没有什么关系,现在世界文明,就说你们有些交情,这也算不得什么的。”
大宝在旁边还拼命地吃豆腐,害得众人又笑了一阵。这时热炒又上来了,子钧见克明举了杯子又叫众人吃酒,遂说道:
“克明哥,你也留一点儿量,回头到新娘子桌上去敬酒,她若回敬的时候,你不是也要喝的吗?”
“不要紧,你不要当我真的吃醉了酒,其实我是很清楚的。大宝弟,你听我说的话可曾有一句错吗?”
“真的,一句也没有,一句也没有。”
大宝笑嘻嘻地回答,于是众人举杯喝酒吃菜。过了一会儿,克明提议时候差不多了,我们可以整队出发了,我是开路先锋,大宝和子钧做我的左右两翼,还是请荣发给我们做大元帅。荣发摇头笑着说,我又不会喝酒,可没有资格做大元帅,你们只管去吵,我还要实实惠惠地吃几只好小菜哩!克明听了,不依他,说他没有团结心,应该处罚。大宝道,他不走,也要他走,我们拖了他走,不怕他不走?说着话,拉了荣发就走。荣发没有办法,也只好跟了他们一同到里面新娘子一席上去了。
新娘子席上坐的都是如花如玉的小姐们做陪客,她们斯斯文文的真不像吃酒的样子。本来是很清静的空气,一被四个人走进之后,那四周的空气也会热闹得膨胀起来了。
“我们来敬新嫂嫂的酒来了。”
大宝先嚷着进房,接着拥进了四个吵客。红英这次随嫁来的老妈子就是她家的王妈,王妈从小看管红英,所以颇为切身,她见了四人进来说敬新嫂嫂的酒,于是扶了红英站起,笑道:
“四位少爷真也太客气了,理该我们小姐先敬四位少爷的。”
“那也没有一定的规矩,我们先敬了新嫂嫂也不要紧。喂喂!你们不要抢前抢后,我们排齐了队伍,先来通报姓名。虽然刚才我们见过礼,但糊里糊涂,只怕新嫂嫂还不大清楚。我第一个先来介绍,我是如海兄的表弟,姓李名克明,说起来我们也许在哪里已经看见过了。”
克明走在前头,向红英行了一个四十五度的鞠躬礼,因为有了几杯酒的关系,所以他说话是特别的啰唆。红英见了克明,想起往事,也由不得嫣然地一笑。子钧忙道:
“克明哥,你说话不要勿三勿四。什么已经在哪里看见过了,你见新阿嫂不是在笑你喝醉了酒吗?”
“你以为我喝了酒就说酒话了吗?其实我们刚才不是在礼堂上已见过了吗?这句话难道我是说错了吗?啊!啊!这真是岂有此理,这真是岂有此理!新阿嫂,你说这话是不是?”
克明此刻一半固然有些微醉,一半也是为了心中有着刺激的缘故,所以嘻嘻哈哈故意装作发狂的样子。大宝笑道:
“对对对,你说得不错,那么闲话少说,言归正传,我们还是敬酒吧!”
“慢慢交,慢慢交,敬酒不能太随便,应该有一个方式。你看我这里斟一杯酒,拿在手里,新嫂嫂把嘴凑过来这样子喝干了,你们大家赞成吗?”
克明一面说,一面把两手捧了酒杯,毕恭毕敬地弯着腰,是请红英吃酒的意思。众人见他这种情形,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红英低了头,回过身子去,却并不理睬。过了一会儿,克明抬起头来,说道:
“啊呀,还没有给我喝下去吗?新阿嫂,你是不是存心坍我台吗?你看看旁边还有三位小叔叔等着要敬你酒哩!好嫂子,亲嫂子,你若不喝的话,我可要跪下来了。”
子钧、大宝听了,大吃豆腐,连说跪下跪下。急得王妈连忙说道:
“啊!李少爷,我们小姐一定喝下一定喝下,不过还是给我拿了杯子来给小姐喝吧!”
“不要你拿,不要你拿,又不是叫你敬酒,既然是我敬酒,那么应该我来拿酒杯呀。”
“不错,不错,新阿嫂,这也没有什么怕难为情的,你就喝了吧,你就喝了吧!”
子钧在旁边怂恿着说。红英却低了头,只管不作声。克明道:
“新嫂嫂你的心肠也太狠了,我的两手实在提得有些酸起来了。假使你再不喝的话,我……真的要跪下来了。”
“克明表哥,你就原谅一点儿,不要太为难新嫂嫂了。”
如海的妹妹柳姑见事情僵住了,遂向克明代为说情。克明望了柳姑一眼,笑起来说道:
“表妹,今天可不是你做新娘子的日子,要你瞎起劲做什么?等明儿你做新娘子,我就不敬你的酒好不好?”
“人家规规矩矩来劝你几句,谁知你又取笑到我的头上来了,那我可不管闲事,随便你像虾般地把身子永远地弯着吧!”
柳姑一面说,一面表示有点儿生气的样子。众人听她说克明身子像虾似的,因为现在他这一种样子,真的很相像,这就忍不住又大笑起来了。正在这时,如海也进来了,大家都说新郎也来了。克明回身拉了他手,说道:
“表哥,你来得很好,我要你说一个道理,今日做小叔子的敬新阿嫂一杯酒,你说该不该?”
“该,该,这当然很应该。”
“既然很应该,新嫂嫂为什么不肯接受?”
如海没有办法,只好顺从他的意思回答,克明这就连忙追问下去,大有和如海起交涉的样子。如海道:
“我想你单单这样敬一杯酒,她一定是不会拒绝的,除非你又有什么新鲜花样精,这个当然不能接受的。”
“我说新嫂嫂要在我拿着杯子里喝完了酒,这也算不了什么花样精,你说是不是?”
“这个……我倒不敢说是,假使她自己答应的话,那当然是很好的了。”
“如海表哥这话不对,明明是庇护家主婆呀。”
大宝在旁边插嘴说,克明望了望大宝,脸上显出尴尬的样子。子钧在后面抬城隍,说克明坍台。克明说道:
“事到如此,我坍台也只好坍到底了,还是让我跪下来吧!假使跪下来再不喝,我只好在地上躺下来了。”
克明一面说,一面真的在地上跪倒了,急得红英转身要逃,却被克明又拉住了旗袍角。众人见了,早又大笑起来。谁知正在这个当儿,忽然侍役进来很急地说道:
“外面拉警报了,外面拉警报了,快快把防空窗帘布拉上吧!”
这消息仿佛是晴天中起了一声霹雳,把热闹的空气立刻会静寂下来。大家侧耳一听,果然外面呜呜然的声音正在长鸣不绝。克明跪在地上的身子,也早已站起。几位太太小姐们都会觉得不安起来,胆小的朋友,大家未终席就匆匆地回家了。因为此刻只拉一声长音警报,表示警戒的意思,路上还可行人。张相卿因为这事非关儿戏,所以也不留客。一时之间,宾客散了大半。大宝拉了克明笑道:
“这倒是中国飞机帮了你的忙,否则你跪在地上,假使新嫂嫂再不喝酒的话,那你不是要弄得没有落场势了吗?”
“这叫作吉人自有天相,我觉得头重脚轻,真的有点儿醉了,况且我妈的胆子也很小,还是早点儿回去了,你预备怎样?”
克明笑了一笑说,他按了按额角,打了几个酒嗝,表示真有些头晕的样子。大宝点头道:
“你的话倒不错,我也想早些回家了。这几天外面消息不大好,不过话得说回来,其实消息是很好,听说中国飞机要轰炸上海,虽然在上海居住的人民是相当危险,好在这些驾驶员都有目标的,非日本军事区,他们当然是不会投弹的。不过轰炸的时候,在路上行走,到底不大方便,漆黑的一片,若不小心,还要和电线木头相面孔,再触霉头点儿,自然是要挨着吃流弹了。你说是不是?哈哈!”
大宝说到后面连自己也笑起来,克明这时心中很苦闷,兼之有点儿醉意,更加觉得胸口有点儿泛漾漾的,他和大宝说声再见,便匆匆地去找母亲。谁知李太太和骏华也正在找克明,一见他到来,便忙说道:
“克明,你在什么地方?倒叫我们找了大半天,快点儿我们一同回去吧!”
克明答应了一声,在衣帽间里取了大衣披上,跟了父母一同步出新华酒家,早有管理车务的人员给他们跳上一辆汽车,便坐回家去。克明在汽车上一阵子颠簸,腹中已经十二分不受用,等在弄口停下跳出车厢的时候,被夜风一阵扑送,他就哇的一声吐了起来,把吃下的一点儿酒菜吐了满地。李太太又肉疼又埋怨,说他不该这样地大喝,要知道酒醉呕吐是最容易伤身子的,一面埋怨,一面把他扶进弄堂。克明这时头昏目眩,一路吐进弄堂,好容易到了家里,倒在床上躺下的时候,他已经是人事都不省了。这也是克明的运气,因为这时外面已拉紧急警报,还只有拉到第三声的时候,飞机的声音已在上空清晰可闻,接着轰轰的声音也随之而起,于是整个的上海,电灯都已熄灭,早已变成一个黑暗的恐怖世界了。倒是克明醉卧床上,一点儿不知,并没有受到这一场惊吓。
当飞机在上空投弹的时候,幸亏如海、红英新夫妇也早已安然洞房在金屋里了。新房里的防空设备,自然十分周到,所以里面虽然是点着融融的花烛,并亮着一盏电灯,外面是绝不露一点儿光线的。这时红英默默地坐在床边,低了头,似乎有点儿怕难为情的样子。如海因为有了几分醉意,同时他的胆子十分小,所以坐在沙发上也是一声都不响。不料这时轰的一声,特别的响,接着那电灯便熄灭了。如海吃了一惊,便叫了起来。红英见他急得这个模样,便只好厚了面皮走上去,低低地说道:
“我看你有些醉了,还是到床上去睡吧。说不定炸弹落在电力总厂,所以电灯都熄灭了。”
“哎!我也这么地想,上海电灯厂若炸毁了,那真的要成黑暗世界了。红英,那么大家睡吧!”
如海点了点头,站起身子来说。他把手按在口上,还连连地打呵欠。红英有些羞答答地一点头,扶了如海向床边走,给他脱了西服上装,挂进大橱里去,回身过来的时候,只见如海已经跳入被窝内去。他还向红英招手叫道:
“红英妹妹,那么你也快来睡下。”
红英点了点头,忍不住羞涩地一笑。好在室中电灯已经熄了,虽然还有融融的花烛,但光线到底十分暗弱,所以红英也就脱了旗袍,挨近床边来睡了。如海见手表还只有十点钟,遂忍不住笑道:
“要不是飞机来掷了炸弹,只怕此刻新房里还是挤满了人在吵房,所以我倒很感谢飞机,成全了我们这千金一刻的良宵,那不是叫我太欢喜了吗?”
“亏你说得出来,难道你不怕羞吗?”
红英赧赧然地瞟了他一眼,低低地说。她此刻睡在被窝里好像十分局促不安,那颗芳心也感到极度的紧张。如海在醉眼模糊之下,瞧着红英在暗弱光线下的粉脸,觉得更有说不出的妩媚可爱,一时酒兴勃勃,少不得在爱妻的身上顽皮起来。红英在半推半就之下,似乎闻到如海的嘴里烟气味甚为深厚,这就低低地问道:
“如海,你也吸香烟的吗?”
“怎么,难道我嘴里有烟味吗?”
“嗯!而且很气味,我看你这烟的瘾头好像不轻呀!”
“哪里哪里,我是偶然感到兴趣吸一支的。”
如海见她脸上似有不悦之意,遂向她低低地辩解,同时一方面他是进行着温柔的工作。红英微蹙了双蛾,虽有意思向他劝诫不要吸烟的话,可是因为情势的紧张,使她一颗脆弱处女的芳心也就无暇再去顾虑到这许多了。
第二天醒来,房中还是漆黑的一片,如海、红英只道天还没有明亮,仔细一想,方知窗上有着防空布的缘故。这时房外也有敲门的声音,红英忙去开门,只见王妈含笑进来,说道:
“时候不早,小姐,你们该起来到上房里请安端茶去了。”
“我们原是早醒来了,因为忘记了昨夜飞机来所以窗上笼了防空布,一时还以为天没有明亮哩!”
“这倒也是难怪的,小姐和姑爷昨夜一定受惊了。”
王妈一面笑着说,一面把防空布拉过两旁,房中这就又透露进光明来了。红英望了如海一眼,笑道:
“我们睡着了,倒也不听见炸弹的声音了。王妈,你知道昨夜是炸在什么地方?”
“我听厨子方大块头说,是在江湾和浦东,大概是很远的。”
王妈说着,又给他们两人去倒了面水。如海伸了两手,打了一个呵欠,好像还没有睡醒的样子。红英见了,含笑问道:
“怎么还没有睡畅吗?”
“睡是睡畅了,因为我昨夜比较辛苦一点儿的缘故,所以我觉得有些疲倦。”
如海神秘地笑了一笑,他挨近红英的身子,挽住她的脖子,却又去亲她的嘴。红英涨红了两颊,急道:
“你不要这个样子,被人家看见了,难道不怕难为情吗?”
“在我们自己闺房里,那怕什么?好妹妹,你给我再吻一吻。”
如海却还是嬉皮笑脸的神情,再要挽了她脖子吻嘴。红英虽不忍过分拒绝,但也不好意思马上答应。两人正在缠绕着调情,谁知王妈端了桂圆茶进房,一见他们小夫妻这样恩爱的情形,自然十分欢喜,不过自己已经跨进房中,总不能再退回出去,所以故意咳嗽了一声。如海、红英急忙离开身子,回头见王妈那种笑的样子,显然已经窥到了我们的吻嘴,这就大家都难为情地低下头来了。王妈遂先说道:
“姑爷小姐可曾洗好了脸,那么我们到上房里去搬茶吧!”
红英这才点头说好,遂和王妈到上房去了。到了上房,只见张太太歪卧床上在吸鸦片烟,心中暗想:原来婆婆是吸烟的,吸烟的人思计多端,脾气最难侍候,自己倒要小心一点儿才好。一面想,一面走上前去,叫了一声婆婆,并端上一碗桂圆茶。王妈含笑问道:
“老爷不知在哪里?我们小姐也要请安搬茶哩!”
“老爷一早有事出去了,回来再说吧!”
张太太一面吸烟,一面回答。这时如海也走进房来,一见母亲歪在床上抽烟,他的烟瘾也引了上来,这就望着烟盘子,连连打呵欠。张太太吸完了一筒烟,坐起床来,拿了桂圆汤吃,一面说道:
“如海,昨夜你们吓不吓?我真急死了,断命飞机早不来迟不来,偏偏在昨天夜里来,你想叫人可恨不可恨?”
“我倒一点儿也不怕,飞机甩炸弹也不是瞎甩的,没有目标,他绝不会把炸弹掷下来的。”
如海正在回答,丫头阿芸把早点端上。张太太叫红英、如海好吃早点心了,红英说柳姑娘在哪里?张太太说这个小姑娘是喜欢贪睡的,恐怕还没有起来吧!你们不必等她,只管自己吃好了。不料正说时,柳姑匆匆从房外进来,笑道:
“妈,新嫂嫂第一天进门,你就说我的丑话,我可不依你,你说我喜欢贪睡,现在我不是也早已起来了吗?”
大家听了,都忍不住笑起来了。王妈因叫二小姐快用点心,柳姑向红英叫了一声嫂嫂,红英也回叫一声姑娘。如海这时低头匆匆地只管吃着点心,其实他是来不及要到书房里去吸鸦片烟去了。不多一会儿,他放下碗筷,就匆匆地走出房外去了。柳姑本是个心直口快的人,一见哥哥这样急急地出房,便笑了一笑,说道:
“我见哥哥真是饿杀的了,假使再不去吸的话,只怕他眼泪鼻涕也都要流下来的了。”
“啊!姑爷也吸上了烟吗?”
红英听柳姑这样说,芳心这一吃惊,由不得粉脸变了颜色,不过自己还只进门第二天的新媳妇,当然不好追问为什么他会吸上了烟。王妈是知道小姐的脾气,平日不但深恨鸦片,而且对于人家吸香烟,她也时常会劝告人家的。因为她父亲在日,也是为了烟瘾而死的。所以她听姑爷也吸上了鸦片,第一个先代为着急地向柳姑追问。柳姑还没有回答,张太太却先说道:
“我们如海从小有了胃痛病,请医生医治,总也医不好,所以只好吸一筒鸦片,胃病就不痛了,可是一吸两吸,也就吸上了瘾。我想像我们这样人家,就是吸上一生一世,也吸不穷的,所以也就随他去吸上了。况且这孩子从前时常到外面去玩,现在吸上了烟,倒反而安静了许多。为了他不要到外面去荒唐,我倒情愿给他在家里吸吸烟过一辈子的。”
红英听婆婆的论调,倒是赞成如海吸烟,一时她的心中甚为痛苦,因为单从这一点看来,就可以知道他们家庭是腐败到何种的程度了。口里虽不说什么,心中却十分失望,觉得买卖式的婚姻,到底是误了自己的终身了。王妈也是一个直爽人,她对于张太太这几句话,似乎也有些反感,这就插嘴说道:
“不过吸鸦片总不大好,况且姑爷年纪很轻,将来还要在社会上做事业,假使吸了鸦片,会把志气都消磨尽了,这对于姑爷的前途实在很有妨害,所以我们还得劝姑爷戒绝了才好。”
一个吸鸦片的人,最恨的就是有人说吸鸦片不好。况且张太太又是一个胸无点墨而偏又目空一切的妇人,她认为王妈不过是一个低下人,胆敢当面批评吸鸦片不好,这不是明明地来教训我吗?因此心中大为不乐,照她平日的脾气,非要大骂一顿不可,只因为王妈是新媳妇娘家的仆妇,这当然要客气一点儿,因此冷笑了一声,却是没有回答。柳姑也知道王妈言语冲撞了母亲,所以母亲心中很不快乐了,恐怕为难了新嫂嫂,所以连忙打岔笑道:
“昨天晚上幸亏客人散得早,否则我们还在新华酒家,既不能回家,又不好睡在新华饭店,那真是尴尬的了。而且新嫂嫂也耽误了这千金一刻的良宵,现在倒是成全了你们,没有什么人来吵你们新房。可是今天晚上,你可要留心一点儿,我们几个表兄弟一定不肯放过你们的,总要吵几担喜果吃吃不可的哩!”
“吵房原是很应该的事,我们太太早也预备好十担喜果,大概今天就会送来的。常言道,越吵越发,所以二小姐应该多约几个朋友来吵吵的。”
“王妈,你也真会自说自话,只怕我新嫂嫂的心里不情愿呢!”
“这个我们小姐也绝不会的,恐怕欢迎还来不及呢!”
王妈这两句话倒引得大家都笑了。吃好点心,柳姑自管上学校里去读书。这里王妈陪红英回新房来,红英在沙发上坐下,手托香腮,由不得暗暗地想了一会子心事。怪不得昨夜如海吻我的时候,我就觉得烟气味很浓,原来他竟吸上了鸦片。一个年轻的男子,吸上鸦片,这还了得,不是等于在狱中犯了罪一样没有希望了吗?一时想着自己从小死了父母,已经是够命苦的了。谁知现在嫁了丈夫,偏又这样地没有出息,那么我的前途我的终身不全都完了吗?左思右想,总觉无限悲酸,因此再也熬不住地流下眼泪来。王妈是明白小姐心中的痛苦,遂向她低低地安慰说道:
“小姐,你千万不要伤心,我想姑爷也是一个读书明理之人,只要你好好地向他劝告,他自然慢慢地会把鸦片戒掉的。”
“王妈,我只道姑爷是个有作为的青年,谁知他……唉!你想,还叫我说些什么好呢?”
红英被王妈一劝,反而忍不住暗暗地哭泣起来了。王妈这就急了,拍着她的肩胛,把手帕去拭她的眼泪,说道:
“小姐,你是才过门的新媳妇,总不能给人家说一声不懂规矩,所以你千万忍住了伤心,不要哭泣,被底下人看见了,传到婆婆的耳朵里,给她们印象不大好。所以我劝你身子保重,事情已到这般地步,你就是伤心也没有用了,况且姑爷的人还好侍候,只要劝得他中听,他自己也会去戒烟的。我说姑爷所以吸上鸦片,还不是家庭教育不好吗?”
红英听了,也觉不错,只好忍住了伤心,把眼泪收束了。正在这时,如海含笑进房,看他样子,精神百倍,当然这是吸足了鸦片的缘故。他见红英眼皮红红的,显然是哭过了的神气,因为不明白她伤心的原因,这就望着她粉颊怔怔地愕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