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妈见如海望着红英呆呆地出神,她便很识趣地悄悄地退到房外去了。如海这就在红英坐着的长沙发上并肩坐了下来,微蹙了眉尖儿,低声地问道:

“红英,谁给你受了委屈?为什么好好却伤心起来了?不要难受,你快告诉我,我可以给你抱不平去。”

“我才进门不到三天,有谁会来欺侮我呢?”

“既然没有什么人来欺侮你,你如何眼泪鼻涕的这样伤心,莫非嫌我家太贫穷吗?”

“晓得你家比我家有钱,何苦说这些话来讥笑我?”

“啊呀!这真是天地良心的事情,我实在有点儿猜不到你为什么伤心?哦!哦!莫非嫌我的人才和你不相配吗?”

“说起你的人品,倒是一个栋梁之材,不过……”

“不过什么?不过什么?你说呀,你说呀!”

红英听他说到他自己的头上去了,这就沉吟了一会儿,先奉承了他一句,然后便有了一个转变,如海当然是十分性急,所以偎过身子去,向她急急地追问。红英望着他脸,一手按了他肩胛,她显出很温情的样子,先向他问道:

“你不要性急,我先问你一句话,一个青年的堕落,哪几样是最有力的因素?”

“这还用说吗?当然是烟酒嫖赌这四样东西最不好。”

“哪一样比较最厉害呢?”

“最厉害吗?我说这是要看情形而论的。酒能误事,多喝了又容易伤心肺。嫖既伤金钱又伤精神,而且还能使家庭不睦,这当然更不好。至于赌呢,偶尔为之,原是无伤大雅,若沉迷其间,或自不量力,难免倾家荡产,这也是不好。说到这个烟字上面,吸香烟很普遍,吸鸦片……哎!吸鸦片比较不好一点儿。总而言之,这四样东西都是害人之物。”

如海说到吸鸦片的时候,停了一停,因为想着了自己,所以脸微微地一红,几乎有些说不下去。红英听他这样说,可见他是个很聪敏而又明亮的人,不过为什么却去染上了这个黑籍呢?这当然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缘故,那么如海之堕落,他的父母当然不能辞其咎的。一面这样地想,一面又微微地一笑,很俏皮地问道:

“你既然想得这样明白,可是为什么你偏去走上了这一条路呢?如海,刚才我听到你是吸上了鸦片烟的消息,我真为你担心,而且我也为你前途痛心,所以我回到自己的房中,我真忍熬不住为你要哭泣起来。虽然我们的婚姻是凭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成就的,不过我们今日既然已经结了婚,总希望有个美满的结局。一个青年生长在社会上,虽然不能为国出力去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那么至少也不要做一个社会上的寄生虫。你以为反正家中有的是钱,吸几筒鸦片原是算不了什么一回事,其实这种思想是绝对的错误,要知道烟酒嫖赌之中以烟的毒素为最厉害。吸上了烟瘾,等于步入了狱中一样,永远不会有出头的日子。没有钱去嫖女人,这当然可以熬得住;没有钱赌博,自然也不会坐下去。只有鸦片烟这样东西,没有钱吸的话,眼泪鼻涕,真的比死还要难熬。所以鸦片烟害人,不但倾家荡产,还能使人家亡人亡。尤其年轻的人吸上了烟,好像锁上了头枷,无论什么事情都会懒得去做的。你想一个青年,每天只吃不想做,那么他的前途还会有光明的日子了吗,就是人生的意义恐怕也完全地失去了。如海,因为我是你的妻子,所以不得不向你有所忠告,你的幸福当然也是我的幸福,假使你的身子被鸦片烟消磨到幻灭的时候,你想我做人还有什么滋味呢?我听说你的母亲很赞成你吸烟,因为怕你到外面去荒唐,但是和我的思想却绝对相反,我觉得与其给你吸上了鸦片烟,倒还不如给你去游玩的好,要知道父亲吸鸦片,恐怕做子女的会有遗传性,那么你不但害了自己,而且还害了子孙,这是一件多么恶劣的事情。如海,假使你对我有真心的爱,那么请听从我的劝告,快把这鸦片烟去戒绝了,否则,你到将来,恐怕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如海想不到红英会和克明一样的,向我劝告了这许多的话来,一时不免呆呆地又愕住了一会子。因为已经有两个人向我这样地忠告,从可知鸦片确实是件不好的东西,那么我总应该下一个决心,去戒除了才好。在这样思虑之后,他便点了点头,说道:

“红英,你的金玉良言,我当然理应听从的,其实我也早已想到过吸烟总不是一个有益于身心的事,所以我为了爱你,我情愿忍熬着戒烟的痛苦,决定去戒烟了。”

“如海,你这话可是真的吗?那叫我真是欢喜极了。虽然戒烟的时候确实是很痛苦,不过你能熬过了这一时的痛苦,到将来就可以得到永远的幸福。你瞧瞧自己的脸,虽然是很白净,不过在白净之中总带点儿憔悴烟容的色彩。假使你把烟瘾戒除之后,那你就会白胖起来,几个月之后,拿面镜子照照,只怕连你自己都会不认识的了。”

红英喜欢得眉飞色舞的样子,她含了无限娇媚的笑容,指了指对面大橱玻镜中如海的脸容,很温和地说。在她这几句话中,显然是包含了多少希望的成分。如海在这新婚第二天的闺房里,对于这位如花如玉的夫人,当然是特别地宠爱,即使红英有什么过分的地方,他也会百依百顺,何况红英说的,句句又是那么动听,那么多情,所以如海抱住了红英的脖子,又把她紧紧地吻住了。良久良久,红英推开他的身子,把手帕抿了一下嘴唇,逗给他一个倾人的白眼,笑嗔着道:

“你自己一点儿都不觉得,你这股子烟气味真难闻极了。倘然你不戒除的话,我真不愿和你睡在一处的了。”

“哦,哦,那么我马上去戒烟,你说好不好?”

“当然很好,那么你快点儿去吧!像你这般烟瘾还不深,大概是不用住院医治的。”

红英很高兴地说。如海站起身子,便匆匆地走出房外去,忽然他又回身进来,红英问他做什么。他却抱住了红英又吻了一会儿,红英又羞又喜,推着他身子,娇嗔似的催他快去,别缠绕人了。如海这才一心一意地坐了车子,到戒烟医院里戒烟去了。

如海拿了一瓶药水,兴冲冲地从医院里出来,他想:红英见我真的在戒烟了,她芳心里一定是很欢喜的了。这时已近中午,如海有点儿肚饿。他本是一个大少爷脾气,不肯熬住一会儿回家吃午饭的,所以他弯进冠生园食品公司,预备买鸡蛋糕先来充饥。哪知事有凑巧,却会遇见汪太太一个人也在买饼干。当时汪太太见了如海,仿佛获得了珍珠宝贝一般欢喜,一把将他身子拉住了,笑道:

“如海,你好,见了我怎么睬也不睬?难道你一娶了新夫人,就把我这个人丢过一旁装作不相识了吗?”

“哪里哪里,我实在没有看见你,昨天晚上,你们回家几点钟了?”

如海见她虽然是含了笑意,但多少包含了一点儿饮恨的成分,这就停住了步,向她低低地辩白。汪太太道:

“我们回家刚睡到床上,外面才拉紧急警报,等飞机来,我那口子早已酣然入梦乡去,可是我却翻来覆去地不能合眼。”

“那是为什么?大概你怕炸弹掷下来。”

“炸弹我倒不怕的,我想你们新夫妇回家之后,不知有没有在圆好梦呢?”

“这个……我们睡觉还来不及,哪里有这样的性急?”

如海想不到她会说出这些话来,一时红了两颊,倒觉得有些难为情,说了“这个”两字,顿了一顿,立刻又谎说了一句。汪太太噘了噘嘴,凭着她过去的经验,笑着道:

“得了吧!你会这样的安分,我真不相信你,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我拿的是戒烟药水,因为我想到鸦片的害处,所以我要决心地戒掉它,汪太太,我们再见了。”

如海一面说,一面向她弯了弯腰,匆匆地要走了。因为他这时心中只有红英一个人,为了要博得爱妻的欢心,所以他急于地要回家去,把药水拿给红英看。谁知汪太太却拉住他不放说道:

“你不要走,我们找个地方还得好好和你谈一件事情呢。”

“你有什么事情,过几天再谈吧!今天我实在没有工夫,况且已经吃中饭的时候,我的肚子正饿得厉害呢!”

“喔唷!还只有刚讨进门呢,你就怕得这一份样儿了,到了明天,我看你是只有天天跪在地上的了。你肚子饿,我请你吃饭,你忙什么呢?”

汪太太用了俏皮的话去取笑他,一面拉了他手,已向外面走了。如海一则是要否认自己是怕老婆,二则也是没法再去推辞她,因此只好跟了她走进一家馆子。汪太太点好了菜,拿给如海看,问他还要点只什么好菜。如海说随便都很好,他一面拿了蛋糕先吃起来。汪太太笑道:

“也没有见过你慌得这一份样儿的。”

“你不知道,我刚才在医院里先喝下了戒烟药水,所以就会饿起来了。”

“这样灵验,那又不是仙丹。我说你别装什么正经哩!像你这样环境吸几筒烟算得了什么?不知你听了谁的话,忽然之间却想着去戒烟了。”

“这是我自己的意思,倒不是听了什么人的劝告。哎,哎,我倒要问你,你到底有什么事情要和我好好地谈谈呢?”

如海怕她又来取笑自己,遂向她急急地否认,一面想着了似的,哎了两声,又向她急急地追问。汪太太微微地叹了一口气,秋波逗了他一瞥怨恨的白眼,她有点儿眼泪汪汪的样子,说道:

“世界上的男人都是没有良心的多,一见了新人的笑,哪里就会想得到旧人的哭呢?”

如海听她没头没脑地就说出这几句话来,一时倒弄得无话可答,虽然知道她说的是我,但也只好装作含糊的样子,笑道:

“我不懂你说这些话的意思,谁见了新人就丢了旧人呢?”

“你也不用假装含糊,只要你自己良心问题上对得住我也就是了。”

女人家的眼泪水真多,汪太太在说完了这两句话的时候,便瑟瑟索索地哭起来了。这一来倒把如海弄急了,遂连声地说道:

“汪太太,汪太太,你这算什么意思?我也没有把你忘记了,你这一哭被人家看见了,不是很难看的吗?”

“有什么难看好看的,反正我是一个苦命的人,被人家玩玩就丢了,那也根本不算什么稀奇!”

汪太太还是扑簌簌地落下眼泪来,表示十分伤心的样子。如海怕受人家的注意,不大雅观,这就挨近了她的身子,低低地安慰她说道:

“汪太太,你这话不是太奇怪了吗?我几时把你丢到脑后了?从昨天到现在我结婚也只不过一天工夫,难道我马上约你去相会吗?这……这……叫我怎么能够呢?汪太太,你放心,我总不会忘记你待我的好处,那你总可以不用再伤心了。”

“既然你不会忘记我,那你昨天在新华酒家的时候为什么理也不理我?可见你明明是存心抛弃我了。”

如海听她这样说,倒忍不住好笑起来了,遂摇了摇头,微微地叹了一口气,说道:

“汪太太,那你似乎也太会多心了。在昨天这样人多耳杂的地方,我如何可以和你明目张胆地说话呢?再说你那口子也在旁边,我见他这副尊容,吓得避开他还来不及,怎么还敢来和你说话呢?这是环境如此,那叫我有什么办法?要晓得我们的事到底不能公开的,万一被人知道了,不但你我的名誉扫地,恐怕连性命都要发生危险了呢!”

“可是你偷偷地也该给我一点儿安慰,要知道你跪在我面前拜见的时候,我的心中是多么地肉痛你哩!”

汪太太虽然是收束了泪痕,但她还是显出十二分嗲劲来向如海讨好。如海这回却没有回答她,只望了她微微地一笑。这时侍者把饭菜端上,两人遂默默地吃饭了。汪太太就有着这一点子功夫,到底没有忘记她本来面目的手腕,把好的菜都夹到他的饭碗里去,一面又撒痴撒娇地温存他,弄得如海那颗心灵忍不住又会迷恋起来。吃完了这一餐饭,汪太太付了账,如海笑道:

“叨扰了你,下次我请你吃饭。”

“谁要你说这些话,你此刻得跟我走。”

“跟你到什么地方去?快近两点钟了,我也该回家去交账哩!”

“哼!果然是个怕老婆,还打肿了脸装胖子,我今天可不管,你得跟我一同走不可。”

汪太太拉了如海的手,她有些不讲道理的神气,在走出菜馆的门口,就和他跳上一辆三轮车,叫车夫驶到祥生公寓里去了。如海在她这种绑票式的手段之下,竟也没有了反抗的能力,他到底屈服在汪太太的旗袍角下了。

祥生公寓也是一个变相的旅馆,那边设备很考究,从前英美人住的很多,自从英美人进了集中营之后,这里面都是日本人和高等华人的市面了。所谓高等华人,也无非是那些汉奸而已。如海跟了汪太太走进一间很宽大的卧房,脚踏在地上没有一丝声息,如海低头一看,原来下面铺了厚厚的地毯。室中光线很暗淡,这是因为拉上线纱窗幔的缘故。汪太太开了电灯,这就显出了柔美的光芒,可是却看不见灯泡在什么地方,原来这电灯都藏在壁缝的圈子里,照映着房中的摆设,更有一种说不出幽静的美感。汪太太脱了身上的夹大衣,回身伸了两手,脸上含了微笑,表示给他脱大衣的意思。如海把戒烟药水放在桌子上,脱了大衣,汪太太早已接过去挂上了,因为见如海呆站着出神,便走上来拉了他的手,笑道:

“为什么呆住了不说话?这地方你到过没有?”

“没有来过,倒是今天第一次,比国际饭店还清洁得多。”

“这也许是你过甚其辞,不过也不下于国际饭店。”

汪太太说着,拉他到床边坐下。但她自己却在床上横倒了,秋波斜乜了他一眼,却露着勾人魂灵媚笑。如海一颗心在摇荡着,他只觉得有点儿热辣辣的,脸上发烧得厉害。过了一会儿,汪太太伸手拉了一下子如海。因为是冷不防的,如海的身子也扑了下去,汪太太趁势抱住了他,在他嘴上吮吻了一阵,低低地说道:

“如海,你为什么假痴假呆的不说话?难道你不明白我心中的苦闷吗?”

“也没有见你慌得这一份儿样的。”

如海忍不住笑起来说。汪太太听他话中有因,这就想起自己在菜馆里对他说后句话,伸手拧了他一把,笑道:

“饿了这么多的日子,还不叫我闹着慌吗?”

“可是我此刻绝对不中用,请你原谅我吧!”

“难道你……我不相信你连这一点子精神都没有,我问你昨天夜里和她到底有没有……”

“你不必说下去了,我当然没有这样的安分。”

汪太太恨恨地打了他一下,表示十二分怨恨的意思。忽然她站起身子来,按了电铃。不多一会儿,有个侍者进房,汪太太走近去向他低低说了一句。那侍者答应了一声,便拿进一副烟具来,放在床中间。汪太太拉了如海一同横倒,说道:

“你陪我吸一筒。”

“我才到医院里去戒了烟,你瞧戒烟药水还放在桌子上呢!我怎么还能再吸烟?”

“我不是叫你吸烟,是叫你陪我在旁边看我吸烟呀!”

汪太太乌圆眸珠一转,向他笑着回答。如海听了,暗想:那也不要紧,我就陪着她吸一筒,等她吸完了一筒,我可以马上就走的。在如海当初心中是想定了主意,可是吸烟的人,闻到了这一阵一阵鸦片烟香气的时候,无论怎么坚强意志的人也会慢慢地熬不住起来。但汪太太却呼噜噜呼噜噜自管地吸烟,故意装作不理会的样子。等她吸过了两筒之后,如海再也忍耐不住了,他伸手去要过汪太太拿着的烟枪,凑在嘴上也吞云吐雾地吸起来了。汪太太在如海吸到嘴里之后,便把一条腿儿放到他的身上去,笑道:

“如海,这可不是我叫你吸的。”

如海被她那条腿一搁之后,全身顿时起了异样的变化,这才感到自己是上了她的圈套。靠着几筒鸦片的力量,如海在汪太太身上又尽了一次义务。这样直到黄昏降临大地的时候,如海才匆匆地走出了祥生公寓。当他望到手里拿着这瓶戒烟药水的当儿,一阵子羞愧涌上了心头,这就忍不住深长地叹了一口气。

如海回到家里,三脚两步地走进新房,却不见红英的人。阿芸从里面出来,一见如海,便叫着说道:

“少爷,你这一下午在什么地方?家里来了许多客人,新奶奶都在上房里,你快点儿去吧!”

如海含糊地应了一声,他便急急地走到上房,果然见姑妈姨妈表哥表弟等都在上房里打牌游玩,红英在旁边给张太太和几个长辈递烟,小心地侍候着。克明见了如海,便笑道:

“表哥,你不在家里陪伴新嫂嫂,怎么在外面去了一下午?你是在什么地方呀?”

如海先向长辈们招呼了,然后拉了克明,走到书房里,把戒烟药水瓶取出来,给他看了一看,说道:

“我老实地告诉你,我是戒烟去的。”

“啊!真的吗?表哥,你今天怎么会觉悟了?那真叫我欢喜极了。但愿你有这一份勇气把烟戒掉,那么不但是你的幸福,而且也是表嫂的幸福。”

这似乎出于克明意料之外的事情,因为自己几次三番地劝告他,他总是嘴应心不应的。现在他既然自动地去戒烟,这不是叫人感到一件喜欢的事吗?原来克明昨夜喝醉了酒,今天在学校里继续请一天假,他心中是很替红英可惜着。他觉得像红英这么一个美貌聪明的好姑娘,应该嫁一个有作为的青年,那么才能相称一对良缘。现在表哥是这样不争气,学校里十天倒有九天是不到的,“学问”两字根本不放在心上,一天到晚只知道跳舞之外,却又吸上了鸦片烟,这样行为,可怜红英还有什么希望吗?但此刻听了如海的告诉,他又十分高兴起来,握了如海的手,表示很敬佩他有志改过的神气。如海笑了一笑,说道:

“这当然还是表弟平日相劝的力量,所以我心里非常感激你。”

“自己兄弟,还说什么客气话呢?我见表嫂这人很稳重,而且很多情,所以你更应该努力来做一个人,不要使表嫂感到失望的好。”

克明这个人也很偏重于情感,因为他对红英本来是非常倾爱,现在既然知道她就是自己的表嫂,他当然是只好死了一条心。不过爱的范围很广,他为了爱红英,所以更希望表哥做一个有用的青年,使红英能够得到一个好丈夫。这在克明的心中好像也会得到无上的安慰。如海听表弟这样说,可见自己有了这一个美而贤的好妻子,是很使人感到羡慕的,他笑了一笑,表示十二分的得意。就在这时候,阿芸来请两人到上房里一同吃点心去了。

这天晚上,众人本来预备吵房,谁知吃晚饭的时候,警报的声音又呜呜地拉了起来。因此大家心慌意乱地吃好饭,就各自匆匆地回家,倒又便宜了如海和红英两个人,很早地可以回到新房里来休息了。此刻如海坐在沙发上,只管连连地打呵欠。红英以为他烟瘾又上来了,便把戒烟药水用羹匙倒了一格,笑起来道:

“你就熬熬过去了,快喝了药水,这样熬过了几天,自然慢慢地会戒掉的。”

如海点了点头,一面接过羹匙喝了药水,一面又拉了红英在身旁坐下,望着她粉脸,憨然地傻笑。红英问他笑什么,如海说我真高兴有这么一个美丽的好妻子,一面说一面又去吻她的嘴。红英觉得还有些难闻的烟气味,这就微蹙了眉尖儿,说道:

“你满嘴的烟味仍旧很难闻,可见鸦片烟这样东西真是十二分毒得厉害的了。这次你若能够戒掉的话,倒的确是脱离苦海登彼岸的了。”

“这还不是你的力量吗?所以我今后的幸福,也可说是你赐给我的。”

如海拉了她的手,亲热地回答,可是不多一会儿,他又按了嘴连打呵欠。红英知道戒烟确实是件很难受的事,遂把下午家里拿来的喜果,拿一盒来给他吃,说这样也许可以忘记了吸烟。其实如海此刻的打呵欠,倒并不是为了烟瘾上来,实在是因为下午在汪太太身上尽了过分的能力,所以使他此刻疲倦得最好马上就睡了。不过心中的事,当然只有自己明白,遂站起身子来说道:

“还是给我早点儿睡吧!”

“也好,那么我来服侍你睡下。”

红英说着话,给他脱了西服上褂,等她挂在橱内回过身子来的时候,只见如海早已睡进被窝里去了。这就笑了一笑,自己也脱衣就寝。等红英睡时被内的时候,如海鼻鼾的声音也已很响了,于是红英悄悄地熄了电灯,也就沉沉地熟睡去了。

红英以为如海能熬过了不吸烟,这当然是件很好的现象,所以她是十二分的欢喜和安慰。但是她又哪里知道如海在祥生公寓里照样地在吸烟,而且还在大伤其精神和元气呢!因为晚上睡得早,第二天自然也醒来得早。如海这时醒来之后,他的烟瘾倒是真的上来了,因为红英还熟睡未醒,于是他就偷偷地起身,来到书房里偷吸了两筒烟,又怕和红英亲嘴的时候被她闻出了气味,他又先漱了口,刷过了牙齿。等他回到新房的时候,红英亦已起身对镜在梳洗了,因向如海问道:

“怎么大清早就起来了?不怕受了凉吗?”

“我在院子里呼吸新鲜空气,这是很有益于身体的。”

“你今天觉得身体怎么样?”

“嗯!很好,我此刻精神爽朗,并不觉得有什么不舒服。”

如海笑嘻嘻地回答。红英是不晓得他已经偷偷地吸过了烟,所以心里倒很喜欢,一面叫王妈换了洗脸水,给如海洗面,一面又对他低低地说道:

“今天是三朝了,我们应该回门去探望父母的。虽然我是从小死了父母,但伯父母待我像亲生女儿一样,所以我也把他们当作亲爹娘一般看待。这次回门,他们少不得要向我盘问盘问你的情形。我是一个很要面子的人,所以绝对不告诉他们说你是吸鸦片烟的,好在你本来已经预备戒绝了,不过今天我们在那边至少要玩一整日才能回家,你不知道能不能熬得住不显露痕迹吗?”

“你放心,这个我当然熬得住,总不会给坍台的。”

如海点了点头回答,表示很有把握的样子。红英于是又向王妈低低地叮嘱了,两人遂到上房来请了安,用过早点心之后,方才坐了自备汽车,到薛秉彦家中来了。

今天秉彦的家中自然也相当的热闹,许多亲戚都来看新姑爷。论如海的外表当然是年少英俊,十分漂亮,所以不知他是个吸烟的人,无不啧啧称羡。红英虽然很喜欢,但在喜欢之中多少包含了一点儿哀怨的成分。梅琳、志诚有三天不见红英了,此刻偎在红英的怀内,显得特别的亲热。薛太太陪在旁边,也向她问长问短地问个不了。这在红英的心里原是意料之中的,但是为了要面子,她当然是含了笑容,一百二十个地说好。薛太太只道侄女儿是真心的话,所以倒放心了不少。

吃过了午饭,几个亲戚提议还是打牌游玩,因为这样子空坐着也很无聊。上海人对于叉麻将是很风行的事情,所以大家都很赞成,秉彦说道:

“说起搓麻将,我倒想着前天夜里我们隔壁的一件吞牌的事情来了。”

“什么吞牌?难道是吞牌自杀吗?”

众人听了,都忍不住惊讶地问。秉彦摇头,一面吸了一口雪茄,一面很痛愤而又很感慨地说道:

“哪里是吞牌自杀?说起来上海的市民胆子原也太大,好像他们知道飞机来掷炸弹,绝不会在市区滥施轰炸的模样。所以虽然外面在拉紧急警报,他们里面还安然地玩着骨牌。齐巧被几个日本宪兵听见了抹骨牌的声音,他们便敲门进内,先向叉麻将的人打了几个耳光,操了不纯粹的中国话说道:你们的胆子真太大了,外面飞机哗啦哗啦掷炸弹,你们都统统不怕死吗?既然不怕死,你们大家吞两只牌到肚子里去,旁边看的人吞一只牌,啥人不吞,啥人就一枪开死。”

众人听秉彦说到这里,大家脸上都显出紧张的神气,不约而同地都骂了起来,说道:

“断命日本乌龟,想出来的法子总是绝子绝孙的,这样硬的骨牌怎么能够吞得下去呢?那肚肠不是也要胀断的吗?”

“他们真不管你死活,要你们吞牌,还有什么强一强的吗?这些人看事情没有挽救的地步,假使不肯吞牌的话,日本乌龟原是惨无人道的,他们说得出做得到,当然会一枪要了你的性命。在这一个环境之下,死掉几个中国人算得了什么稀奇,因为我们住在沦陷区的人民,根本已做了他们铁蹄下的牺牲品了,所以在迫不得已之情形下,只好依照日本乌龟的吩咐,大家一齐表演吞牌。他们见目的已达,遂扬长而去。这里六个人急忙车送医院去设法救治,可是有四个人已经胀断肚肠而死,你们想晚上打牌真是太危险了,所以在他们势力范围之下,还是忍气吞声,总要自己识相一点儿才好,否则牺牲了性命,也等于死掉一只狗差不多,还有什么法律可以来给你申冤呢?唉!这种残忍的手段治人,我预料他们横行的日子也绝不会久长的。”

秉彦说完了这几句话,忍不住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表示敢怒而不敢言的神气。大家听了,不由自主地会打了一个寒噤,说道:

“想不到真有这样的事情,我们听了,真有些汗毛凛凛的,那么还是坐着大家谈一会儿吧!不要叉麻将玩了。”

“在白天原没有什么关系,不过重庆方面听说也绝对禁赌,否则军法从事。本来在上海的市民也未免太醉生梦死一点儿了,比方说,前线打得这样厉害,在上海还是跳舞的跳舞,作乐的作乐,现在被日本人来收拾,也是给他们一点儿教训。”

这是秉彦的叔父说的话,他是个七十二岁的年纪了,不过他平日也很喜欢玩玩骨牌,虽然他说的有些矛盾,不过到底也是有感而发的。这时他的儿子,也是秉彦的堂兄弟秉良,说道:

“日本人对待我们中国人这样的残酷,倒还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听说德国打进巴黎的时候,对待法国人民,恐怕还要残酷到十倍。不过最可恨的,就是这班为虎作伥的汉奸们,他们忘记了祖国,忘记了自己的祖宗,竟然助纣为虐地欺凌自己同胞,这种丧心病狂的奴才真是可杀到一百二十分的了。你们可曾听见火车站黑帽子蒋士彦杀人的惨案吗?他仗了华中铁道公司日本人的势力,横行不法,一班做单帮的贫民,可怜没有一个不受到他的欺诈。”

众人听秉良这样说,大家遂请他说下去。秉良于是接着告诉说道:

“事情是这样的,有个叫徐佩文的妇人,因为家里贫穷,所以也在做单帮赚钱,贴补家用,虽然她腹中有了身孕,不过还在辛苦地来去地做单帮。那天清晨四点光景,天没有发亮,她就匆匆到火车站去买车票,可是买票的人已像排长蛇阵般许多许多了。车站上的黑帽子,其中有个蒋士彦的,生得一脸横肉,仗了日本人的势力,欺侮贫民,是算不得一回事情的。大概他想调戏徐佩文,被徐佩文骂了几句,他就恼羞成怒起来,拉了徐佩文到办公室,百般侮辱。因为徐佩文不甘受辱,难免有违抗的举动,谁知蒋士彦大发兽性,将徐佩文拳足交加,痛打一顿,结果徐佩文受伤堕产,不幸殒命。现在虽然被捕入狱,却还没有定他死罪,你想这种畜生可恨不可恨呢?”

大家听完了这一件惨案,不约而同地都骂了起来。这时秉彦已把台布在桌子上系好,倒出了骨牌,笑道:

“大家不要说了,还是快点儿入局吧!”

因为人多,所以在书房里也摆了一桌,如海也凑上了一脚。这天他们新夫妇在薛家吃过了晚饭,方才回家去的。

如海在家里住了一星期,只好又到学校里去读书。这天克明和如海在校园里散步,兄弟俩偶然说起新婚之乐,如海在克明面前这就卖起老来,笑道:

“这个你是外行的,我到底是过来人,说起新婚之乐,你哪里知道个中的滋味呢?”

“你也不要倚老卖老,我原要请教请教你,第一夜,你们陌陌生生的到底谁先开口说话呢?”

“说起来还是红英先向我说话的,红英的皮肤真细腻,可说是绝无一点儿瘢疤的。”

如海有点儿得意忘形地全都说了出来。克明笑了一笑,说道:

“你难道看得这样仔细吗?她难道尽管让你看的?”

“在床笫之间,夫妇难道还怕什么难为情不成?红英全身仿佛羊脂白玉似的,真叫人可爱。”

“你没有看清楚,也许膝盖上还有一个伤疤。”

克明说这两句话的时候,原不用考虑到这许多,无非是兄弟之间开玩笑而已。但听到如海的耳里,当然不免大为惊奇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