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海听克明竟然知道红英身上有这一个秘密,一时当然十二分吃惊起来,不过他表面上绝对不露一点儿痕迹,还是毫不介意地笑了一笑。正欲向他再问怎么会知道她膝盖上有一个瘢疤呢,不料此刻上课的钟已经敲了,于是大家把话停止,匆匆地回到教室中去了。如海的脑海里根本没有把教授讲解的书本向脑筋里印进去,他是只管一阵地猜疑着。红英膝盖上有一个瘢疤,我倒没有仔细去留意它,谁知克明却比我早先晓得了。因为这瘢疤不是在脸上和手臂上,却是在膝踝上面,一个男子能够知道下身有瘢疤,这当然事情有些蹊跷,大有研究的必要。假使现在是盛夏的季节,那还可以说偶然见到红英把腿露了出来。不过现在是深秋的天气,女子们都穿上了长袖子的旗袍,连两条膀子都不容易看到的,那何论是大腿呢?如海在这样思忖之下,似乎肯定红英在过去和克明一定有私情的,否则,何以知道她下身的瘢疤呢?一时只觉有股子酸溜溜的气味直冲到鼻端上来,恨不得立刻把红英打了一顿,出出心中的妒恨。不过仔细一想,自己倒不要太鲁莽了,也许表弟和我是开玩笑而说的,我岂能莫名其妙地和红英去认起真来?那么我今夜睡觉的时候,至少在红英膝踝上先看一个仔细,然后再做道理。
如海打定了主意之后,等学校里放了学,他也不回家中去,生怕自己脾气暴躁,没有调查清楚先吵了起来。所以他又到舞厅里去消磨时光,直到晚上十点敲过,方才匆匆地回家来。轻轻地推进房门,只见里面还亮了电灯,红英手里拿了绒线活计,却歪在沙发上睡着了。这情形很可以知道她在等自己回家等倦了,所以打起瞌睡了,如海心中倒不免又起了一阵爱怜之意,正欲上前去唤醒她,忽然暗想:这是我偷看她秘密一个好机会呀!如何却把她去弄醒来呢?一面想,一面蹑手蹑脚地走到她身旁,伸手慢慢地去撩她的旗袍。因为她是穿了长筒丝袜,所以还不能见到她膝盖上是否有瘢疤,于是他又把红英腿上的丝袜慢慢地剥下来,剥到膝踝上的时候,果然见有一块黑黑的伤疤。当他见到这块伤疤的时候,那一股子怒火会向头顶上冒了起来。就在这个当儿,红英嗯了一声,却是醒转了。她伸手揉了揉眼皮,向如海一望,不由呀了一声,笑起来说道:
“如海,你什么时候进房的?瞧我这人真好睡,等门等得竟睡着了。”
“还说呢!假使我是个歹徒的话,那你不是要被我奸污了吗?”
如海竭力熬住了怒火的发展,他用了埋怨的口吻先向她这么地说。红英站起身子来,秋波逗给他一个白眼,笑道:
“你说这话,我也不是死人啰!况且歹徒也不容易走进外面这扇铁门来呀!今天怎么这样晚回来?大概又在什么地方跳舞了是不是?”
红英一面说,一面又来给他脱西服上褂。在平日如海抱住了红英,至少要甜甜蜜蜜地亲一个嘴,但是今天因为心中有了气,当然没有做出这个举动来。他沉着脸,一面躺到床上去,一面淡淡地说道:
“我又不是在做舞女,你怎么老是猜我在跳舞?难道我就没有三朋四友约了在外面谈谈的?”
红英碰了他这一个钉子,也就不再作声,自管脱了旗袍,睡进被窝里去的时候,如海却把身子转了一个侧,表示不愿见她的意思。红英暗暗奇怪,因为想想自己没有错处,心里也有点儿生气。不过转念一想,做妻子的似乎总应该低微三分。所以她伸手去扳如海的肩胛,脸上还是含了微笑,低低地问道:
“如海,你在外面受了谁的委屈?怎么回家要在我身上出气呢?”
“哼!你这是什么话?我敢在你千金小姐面前出气?”
红英再度被他碰了一个钉子,一时她再也忍熬不住地把眼泪滚落下来。因为心中有了气,大家背对背地睡着,也就各不理睬。虽然室中的灯光是熄灭了,不过各人还没有熟睡,一会儿如海在转身,一会儿红英在揩泪水。这样直到子夜二点敲过,如海方才入梦乡去。可是红英还不能合眼,她觉得如海今夜回来忽然对自己发起脾气来,真叫自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就说我有什么错处,也该对我明白地说出,现在他不声不响,只拿话来讽刺自己,无非欺侮我是一个没有亲爹娘的女孩子,所以把我这样地委屈,看起来当然是他外面有了相好,所以就这样地冷待我了。红英在这样思忖之下,觉得自己身世可怜,忍不住暗暗地哭泣了一夜。
第二天还是红英先醒来,她匆匆地起身,为了不要给王妈知道自己是哭了一夜的,所以在热水瓶里倒了水,自己先洗了脸,把脂粉扑了上去,以遮蔽眼皮的红肿。这时如海也醒转了,红英照旧服侍他起身。王妈端了脸盆水进来,含笑说道:
“姑爷、小姐都起来了吗?其实时候还早呢!”
“昨夜睡得早,所以很早便醒了。”
红英还是装作没有事儿的样子,微笑着说,一面服侍如海洗脸。王妈悄悄地退到外面去。如海洗毕脸,匆匆地要走。这回红英可忍不住了,遂把如海拉住了,说道:
“如海,你到底为什么不高兴?我有什么错处,你竟讨厌我得这个样儿?你好歹给我说一个明白,我就是死了也甘心的。”
“你自己做的事情难道你还不明白?倒要我来向你告诉吗?真是笑话!”
如海冷笑了一声,他恨恨地挣脱了红英的手,便头也不回地向房外走了。红英虽然从小死了父母,但为了做人伶俐,伯父母十分宠爱,所以从来也没有受到过这样委屈,因此她倒在沙发上,这会子再也忍熬不住地呜呜咽咽地哭泣起来。
红英这一哭不打紧,把正从房外走进来的王妈倒大吃了一惊,遂忙来扶起红英,咦了一声,问道:
“小姐,这……这是怎么的一回事情?刚才还不是好好的吗?如何一忽就伤心起来?姑爷的人呢?你们难道吵了嘴吗?”
红英被王妈一问,她愈加伤心了,遂抽抽噎噎地哭个不停。王妈一面拧手巾给她拭泪,一面劝慰她说道:
“小姐,你有什么委屈,你只管对我说。你这样子闷在肚子里,不是要闷出毛病来的吗?况且你还是一个未满月的新媳妇,你这样地哭泣,万一被丫头们传到太太的耳朵里,倒反而要说是你不好的。所以你千万要听我的话,快不要哭泣啦。”
红英听她这样说,觉得这话倒也不错,遂忙收束了泪痕,由不得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因为王妈再三地追问她,她是只好含泪告诉道:
“王妈,你问我为什么事情吵闹,这叫我连自己也莫名其妙。昨天晚上他是没有回来吃饭,我直等他到十点多钟,他才回来。之后,我问他在什么地方玩,他就先给我碰一个钉子,我当初还忍气吞声地软语相慰,又好好儿地问他,他却不声不响地给我一个不理睬。早晨我见他匆匆地出外,遂拉住他说话,哪晓得他把我一推,头也不回地走了。王妈,你想,才结婚不到半个月,他就对我这一副态度,夫妻将来日子久长,那叫我还能在他身旁做人了吗?”
红英说到这里,一阵子悲酸,忍不住又滚下眼泪来。王妈正欲安慰与她,却见柳姑匆匆地进房,她似乎听到红英末了这一句话,这就望着红英怔怔地愕住了,说道:
“新嫂嫂,你为什么这样子伤心?谁给你受了委屈?你就做不了人了。”
红英一见柳姑,连忙收束了泪水,因为柳姑这两句话说得很厉害,这在红英的脸上自然感到十二分难堪。要想和她声明自己说的话,但一时里却又说不出口,所以只有默不作声。王妈恐怕姑嫂之间引起了误会,这就代为解释道:
“二小姐,你不知道,因为姑爷和我们小姐昨晚多了几句口角,所以有点儿难过,我也正在劝她,两小口子吵了几句嘴,那也算不了什么稀奇。常言道,一会儿吵,一会儿好,越吵越要好。你看姑爷今天很生气地出去,等会儿学校里回家,还不是早已笑嘻嘻地把一些气恨全都忘记了吗?”
“哦!原来和我哥哥吵了嘴,我说哥哥这人的脾气原是从小娇养惯了,所以有什么地方冲撞了嫂嫂,嫂嫂也该原谅他三分才好。我劝嫂嫂也不用伤心,被人家知道了才结婚不到半个月就哭哭啼啼,到底也很不吉利吧!”
俗语说道,尖嘴姑娘,想不到柳姑说的这几句话真的是尖嘴薄舌的十分尖酸,听到红英的耳朵里,自然备觉悲苦,因为自己素来不爱拿话去尖利人家,所以听了柳姑这些话,她除了气愤得流泪外,却再也回答不出什么话来。王妈觉得柳姑未免有些多事,要她这样尖酸地来教训人家,徒然伤了感情,正是何苦?不过我们小姐向来老实,被她这么地奚落,这就太受一点儿委屈,于是她忍熬不住也淡淡地笑道:
“二小姐这话真也太客气一点儿,夫妇之间,本来用不着原谅不原谅的,吵吵好好,这也常有的事。说到娇养惯的话,我们小姐在家里的时候倒也从来不受一点儿委屈的,就是因为太娇养了,所以听不起重话,在自己房中伤心一会儿,那也说不上吉利不吉利两个字。比方说二小姐将来结了婚,倘若受了姑爷的委屈,当然也忍不住会伤心一会子的,你说是不是?”
王妈是年老有见识的,她一面说,一面还是嘻嘻地笑。这把柳姑恨得什么似的,暗想:嫂嫂不说话,倒叫你一个低下人来回我的嘴。她气得涨红了两颊,要想和她吵几句,但却又无话可说,因此冷笑了一声,便自管地退到房外去了。红英待柳姑走后,气得又哭起来,说道:
“我倒没有想着姑娘竟这样的尖酸,唉!这难道是我生成的苦命吗?”
“小姐,你别那么说,好在姑嫂之间不会永远在一起的,早晚她也要做人家的媳妇去,所以你也不必和她一般见识,去生她的气。”
王妈听了,又向她低低地安慰。红英因为昨晚一夜未睡,再加早晨哭了一会儿,此刻有点儿头晕目眩起来,遂叫王妈到上房婆婆那里去说一声,小姐有些不舒服,所以不来请安了。王妈点头答应自去,这里红英躺到床上去,想起自己在这里做人的难处,忍不住又流了一会儿眼泪。
柳姑所以到红英房中来,是听了张太太的吩咐,因为如海昨晚没有回来吃饭,此刻他一走又没有到上房里去,所以张太太有些放心不下。不料柳姑到了哥哥房中,却有了一肚子的气愤走出来,到了上房之后,却板了面孔,一声都不响。张太太见了当然很奇怪,遂问道:
“柳姑,你哥哥可曾在新房里?为什么一面孔不高兴?难道和你哥哥吵了嘴吗?”
“倒不是哥哥和我吵了嘴,他和嫂嫂不知怎么吵了嘴。我到哥哥房里,哥哥已经出去了,嫂嫂却在哭泣,说什么做不了人。我问他们为什么要吵起来,才结婚不到半个月,哭哭啼啼不是被人家笑话吗?嫂嫂倒不说什么,谁知王妈这断命老太婆却向我教训了一顿。都是妈不好,要我去找哥哥,本来他们的事情,我原犯不着去多管的。”
柳姑噘了嘴儿,絮絮地说到这里,却有些盈盈泪下的神气。张太太听了女儿单面之词,心中自然十分气愤,遂冷笑道:
“王妈她是什么东西?敢来教训你吗?客气的在这里多住几天,不客气的马上给我滚回去,我家中大小使女都有,可用不着她在这里侍候,这真是岂有此理。”
张太太在房中发脾气,齐巧王妈从新房里走来,听里面张太太大声地暴跳着说话,这就停住了步,心中暗想:这个丫头倒是坏的,自己尖酸了人家不说,倒还要在母亲那里搬弄是非。这时听张相卿从套房里走出来,很缓和地说道:
“太太,你也不要发脾气,仆妇们的嘴最不好,是别人家的佣女,你就乐得客气一点儿。结怨小人,被她在外面说起我们丑话来,那也犯不着。所以我劝你火气耐一点儿,客客气气打发她回去,也就是了。你若和她吵起来,媳妇的面上到底有点儿说不过去。”
“老爷的话虽然不错,但我也要问问媳妇,和如海为什么要吵起来?新婚夫妇人家应该欢欢喜喜,谁知她哭哭啼啼,这也成何体统?”
张太太虽然是怒气稍平一点儿,不过她还有一点儿不乐意的样子说。相卿吸了一口雪茄烟,说道:
“这个你又何必多去管这些闲事,媳妇在房里吵闹,我们做长辈的只当没有知道,他们年纪轻,吵吵好好,这也算不了什么一回事情。只要他们不吵到我们面前来,他们的吵都是假的,做长辈的去一多事,倒反而叫他们会弄假成真起来,所以你千万不必去过问她。”
张太太认为丈夫的话倒也相当不错,遂也不再作声了。王妈这才移步走进上房,向老爷、太太请了安,一面告诉小姐有点儿不舒服,所以不到上房来问候公婆了。红英的不舒服,大家都是很知道个中的缘故,张太太心中有气,所以也不作答,相卿点点头,说道:
“既然不舒服,就叫她在房中休养休养,不必到这儿来侍候了。你姑爷到什么地方去了?”
“姑爷一早地起来,大概到学校里去了。”
张相卿嗯地应了一声,王妈也就退了出去。柳姑吃过了早点之后,也到学校里去了。这天下午原是星期六放假的,柳姑正午放学的时候,却见王少云站在那边电线木头的旁边向自己招手,于是故意落在后面,避过了同学们的视线,偷偷地走到少云的身旁来,笑道:
“你等在这里做什么?”
“我是等着你呀,柳姑,今天是星期六,我们下午到什么地方去玩玩好吗?”
“也好,那么我们索性不回家了,大家到外面馆子里去吃一点儿饭好不好?”
“我也有这个意思,既然你也赞同,那是再好也没有了。”
王少云笑嘻嘻地回答,于是他们两个人踏进了附近一家广东馆子里去。少云自从那天有机会和柳姑跳一次舞之后,他便对柳姑追求得十分热烈。柳姑的性情本来也很浪漫,所以对于少云这样小白脸的人才,她也很欢喜。兼之少云向自己曲意奉承,百依百顺,因此对他也很有意思起来。
少云是相卿得意门生,所以他仗了老头子的势力,在外面敲诈欺骗,正是无所不为。好在这一个世界,本来伸手不见五指,大家只要良心歪了歪,不管死人勿死人,浑水里捞鱼,只要铜钿拿到手,此外是什么都不关的了。昨天少云得了一票外快生意,今天袋里装满了现血,恰巧又是星期六,所以他便来约柳姑游玩去。
两人吃好了饭,当然是少云付了账。此刻还只有一点敲过,上舞厅时候还太早,于是两人在人行道上荡马路。少云为了要特别向柳姑讨好起见,便陪了柳姑到一家百货公司,寻到了出售皮包的柜子,叫职员取出几只黄黑不同颜色的皮包来,问柳姑说道:
“柳姑,你喜欢哪一种颜色?”
“做什么?你是不是发了洋财?我可不要你买这些东西,你还是把铜钿留着自己用用吧!”
柳姑摇了摇头,秋波斜乜了他一眼,低低地说。少云听她这两句话中至少是包含了一点儿神秘的作用,原来前星期少云身边连车钿也没有,还是柳姑给他用的,因此脸红了一红,有些羞愧的神气,笑道:
“不管我怎么样,这总算是我对你一点儿心。我也知道你家中的皮包有好几只,不过你若爱我的话,你就接受我这一只皮包。”
少云后面这两句话,是在她耳边低低地说。柳姑向他娇媚地一笑,于是也不再去阻拦他了。两人从百货公司出来,时已两点一刻,柳姑道:
“今天我们不跳舞,还是去看一场电影好不好?”
少云点头说好,大家坐车到大光明影戏院,买了戏票,携手进内。在中间几排座位上坐下,不多一会儿,银幕上就放映了。大凡一对男女情人到电影院去看电影,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所以银幕上放映的是什么,他们也根本茫无头绪,两人的脸颊靠得紧紧的,窃窃叱叱地不知在谈些什么。直等电影映完,他们的脸还偎在一起没有分开,只见柳姑的粉脸像火炭般的一团,秋波水盈盈地露透了无限春情的色彩,他们相互地望了一眼之后,连自己也会赧赧然地感到难为情起来了。
岀了大光明电影院,时候已经四点半,少云的意思,还要请柳姑吃点心,柳姑说。
“点心不要吃了,还是送我回家去吧!”
少云不敢违拗,遂坐了三轮车送她到家里。柳姑把少云衣袖轻轻一拉,两人便悄悄地走到柳姑的卧房里去了。
张公馆是五楼五底的一座大洋房,所以地方是十分宽大,不过住的人却是很少,所以平日是十分冷静,就是偶然做一次秘密的事情,恐怕连鬼都不会知觉的。
柳姑今天拉少云到自己卧房里来,在她芳心里是早已胸有成竹的。因为刚才在电影院里,被少云顽皮的动作把自己一颗青春之芳心撩拨得有点儿按捺不住起来了。少云似乎也理会柳姑的意思,因为从刚才柳姑的表情和动作方面猜想,也可以知道柳姑那颗处女的芳心里,确实是很需要异性的慰藉了。
天下的事情越是认为万无一失的越是会出毛病,这当然还是为了太以大意的缘故。柳姑既然引了少云到自己的闺房,他们在双方按捺不住的情形之下,自然是不安静起来。可是正在轻怜蜜爱的当儿,万万也料不到王妈会推进房来。这不但是柳姑所料不到,就是王妈的心中又哪里能够想得到?幸而王妈还算聪明,她急忙回身退出,把房门仍旧掩上,可是这一幕情景已经把王妈那颗苍老的心灵也刺激得像小鹿般地乱撞起来了。
柳姑虽然在按捺不住的情感冲动之下,和少云做了一次巫山云雨之情,但一颗芳心之中到底是怀了鬼胎,所以她对于外面动静也特别机警,对于王妈走进房来,她也看得十分清楚。虽然王妈是退了出去,但她心中这一吃惊,真是非同小可,一时不免急得哭起来了。
经过了好一会儿,少云是不知道王妈进来撞见这一回事,所以他还以为柳姑的哭,是为了她一个小姑娘未免太受一点儿委屈的缘故,这就拿了手帕,给她温情蜜意地拭泪,低低地说道:
“柳姑,你不要伤心呀!事到如此,你还有什么伤心呢?你放心,我不是一个没有情义的男子,所以我绝不会忘记你的,你对我的好处,我到死都记在心里的。”
“唉!你真是一个糊涂的东西,难道你刚才没有看到吗?”
柳姑听他这样说,也知道他是误会了自己哭的原因,这就泪眼盈盈地逗给他一个怨恨的白眼,怨恨地说。少云方才心中别别地一跳,急急地问道:
“柳姑,你说的什么话?是什么人看见了我们?”
“刚才这个老不死的王妈不是推门进来的吗?你是只顾死人也无关,现在被她看见了,你想这还能叫我做得了人吗?”
柳姑说到这里,想起自己早晨和她还口角了几句,那么在她也不免结怨在心,万一被她传扬开去,这我还是一个黄花闺女,岂不是名誉全要扫地了吗?因此她伏在枕上忍不住又呜呜咽咽地哭泣起来了。少云听了她这样说,心中也暗暗地焦急,但事情已到这般地步,就是急也没有用,于是低低地说道:
“柳姑,你会不会因虚心而看错的?”
“我又不是眼睛花了,哪里会看错的,都是你不好,不问情由地向我欺侮,现在……你……叫我怎么好呢?”
“可是你尽管哭也没有用处,我想王妈又不是你们家里的用人,原也不关她的事,她也不会多是非的。”
少云见她还是哭个不停,遂向她低低地安慰。柳姑停止了哭,手背擦了眼泪,怨恨地白了他一眼,说道:
“你知道什么,早晨为了嫂嫂和哥哥吵嘴,我和王妈也多了口角,她还不怨恨在心里吗?假使是我家中的用人,倒也罢了,我可以把她辞歇了,现在偏是嫂嫂随嫁的佣妇,这……这叫我怎么的好呢?”
少云见她急得又要淌下泪来的样子,这种神情倒令人感到有些可爱,他忍不住在她嘴上吻了一下,笑道:
“柳姑,你真也急糊涂的了,被你一说,我倒想起了,王妈既然是随嫁的,那更可以叫她回去了。我有一个好主意,只要如此如此……那么你的妈一定大光其火,王妈也可以滚回去了,你说好不好?”
少云说到这里,在她耳边又低低地鬼闹了一阵,一面又继续地说下去。柳姑对于他这一个办法倒也认为很好,于是点了点头,说道:
“也只好这样的了,少云,我想不到你有这样大胆,现在我的身子已交给你了,你……不知会不会抛弃我的?”
“这个你请一百二十个地放心,我长了几颗脑袋敢来忘记你?柳姑,再说像你这样美丽的小姐,能够投入我的怀抱,这真是我前世修来的好福气,我爱你还来不及,怎么会把你忘记呢?那你也太会多心的了。”
柳姑听他这样说,虽然一颗芳心稍许得了一点儿安慰,不过她还向少云噘了噘嘴,表示世界上的男子都是口是心非的多。少云却嬉皮笑脸地还要向柳姑动手动脚,柳姑白了他一眼,说道:
“你难道还不放心吗?我劝你快点儿好走了,回头再被一个下人们撞见,弄得四海皆知,那我真要死给你看的了。”
“柳姑,那么我们几时再碰头?”
少云已经是走到房门口了,他还有点儿依依不舍的意思,又走到柳姑面前来,向她低低地问。柳姑恨恨地逗给他一个白眼,又嗔又笑地打了他一记,说道:
“你是吃着一块糖了,下次真不愿再和你有碰头的日子,你倒还想碰头吗?哼!”
柳姑说到末了,把嘴儿一噘,故作生气的样子,便自管走到窗口旁去了。少云当然明白她是假惺惺作态,遂又走了上去,拍了拍她的肩胛,笑嘻嘻地道:
“好小姐,你不要恨我了,难道你……”
“好了,好了,不要你多说什么话了,快些回去吧!我要找你的时候,反正可以打电话给你的,你猴急什么呢?”
柳姑不等他再说下去,遂推了推他的身子,同时她粉脸上已罩了一层羞涩的红晕。少云笑了一笑,方才匆匆地和她分手别去。这里柳姑一个人又不免静静地想一会子心事,想起少云那种轻怜蜜爱的情景,一颗芳心在此刻也会忐忑地乱跳。想起王妈推门入内的一幕,她心中的焦急,几乎忍不住要哭泣起来,深恨自己太以大意,为什么不关上了房门?现在这究竟用什么手段来叫王妈回去好呢?整整地想了半个钟点之后,方才腹中有了草稿,匆匆走到房里来了。在小院子里的时候,傍晚的风吹在身上,倒觉得有些寒意,忍不住身子抖了两抖。忽然迎面走来一个人,手里拿了一只热水瓶,正是王妈,柳姑故作和颜悦色的情形,含笑低低地问道:
“王妈,嫂嫂可好些了吗?我哥哥回家了没有?”
“多谢二小姐,我们小姐已好点儿了,但是姑爷从早晨出去之后,直到现在还没有回家来,不知道他到什么地方去了?所以我们小姐倒又记挂在心上。”
王妈也是个很会做人的人,她见柳姑和自己说话,遂也站停了步,向她很亲昵的样子回答。这会子柳姑装作很同情红英的神气,向王妈说道:
“哥哥这人的脾气就太坏了,心里一不高兴,就会闹着气不回家。那年和我妈多了几句嘴,他却住到同学家里去有十多天,急得我爸爸登报找寻,我妈是好几夜没有睡觉,几乎要生起病来,后来幸亏那个同学好,硬把他劝着回家的。你想哥哥在爷娘面前尚且这个样子,那何况在别人的面前呢?所以你应该向嫂嫂劝劝,叫她总要忍耐一点儿,可以马虎点儿,就顺从顺从他,同时也劝她不用难过,自己身子保重一点儿要紧。”
王妈听她这样说,同时窥测她脸部上的表情,也很可以知道她这会子完全是一番好意。不过她对自己怎么又好感起来呢?那是不用说得,当然因为我是撞见了她秘密的缘故,于是笑了一笑,说道:
“可不是?常言道,在爷娘面前可倔强,在丈夫面前那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自古来女子好像就会低微几分的。二小姐今天什么时候回家的?”
王妈说完了话,她又向柳姑这么问了一句。在王妈的心中当然表示自己并没有撞见她这一回事的意思,可是柳姑被她这样明知故问地一说,她的颊上会一圆圈地红晕起来,这就含糊地回答了一句刚回来,她便匆匆地走开了。不过她心中是十分怨恨,在她认为王妈这一句问话,至少是包含了一点儿讽刺的意思,因此对于这一枚眼中钉当然是非拔去不可的了。
柳姑走到上房里,室内是静悄悄的,爸爸没有在房内,只有妈一个人坐在桌子旁抹骨牌打五关消遣。她不声不响地在沙发上坐下了,由不得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张太太回眸向她望了一眼,觉得女儿的脸上至少是显着十二分的不快乐,这就奇怪地问道:
“为什么好好的叹气了?难道有什么不如意的事情吗?”
“问他做什么?不问倒也罢了,问起了倒叫人气破了肚子。”
“我不懂你这是什么话。柳姑,你快告诉我知道吧!”
张太太觉得女儿话中有因,这就放下手中的骨牌,向她继续地追问。柳姑还要装腔作势地迟误了一会儿,经张太太再三地诘问,她方才很气愤地说道:
“刚才我走过新嫂嫂的房门口,因为早晨哥哥和她吵了嘴,不知哥哥可有回来没有?谁知听王妈却跟嫂嫂在说我家的丑话。”
“什么?说我家丑话,我家有什么丑事可以给她说呢?”
凭柳姑轻轻地说了这两句话,果然把张太太的神情已刺激得愤怒起来,她脸上罩了一层凶险的杀气,冷笑了一声,先急急地追问。柳姑哼了一声,说道:
“只怪哥哥不争气,吸上了鸦片,所以被人家低下人也看轻了,你想坍台不坍台?”
“什么?她敢管教丈夫吸鸦片吗?她看轻如海,就是看轻我一样,因为吸烟原是我做娘的赞同他吸的。这姑娘倒看不出有这样的厉害,才进门不到半个月,就要管教我做婆婆的起来,那还当了得。”
张太太气得脸涨得通红的,额角上青筋也暴露出来。柳姑恐怕事情闹大了,嫂嫂要来对质,事情倒又僵住了,所以先劝着道:
“妈,你的年纪一年一年地老起来,可是火气却反而一天一天地大起来,所以我不肯来告诉你。你听了我的话,你就不会忍耐一忍耐,慢慢再发脾气也不迟呀!”
“唉!你还要来说我,听了这种话还能不叫人生气吗?”
“这话倒不是嫂嫂说的,原是这个断命老不死王妈搬的是非。”
“啊!是她说的吗?这就更混账了,她是什么狗东西?也敢有一句话分吗?你快把她去叫了来,我倒要请教请教她了。”
柳姑笑了一笑,站起身子来,在五斗橱上热水壶里斟了一杯茶喝,望了张太太一眼,笑道:
“妈,叫你火气耐一点儿,为什么你偏要这样地发作呢?”
“那么依你的意思怎么样呢?难道就这样地给她侮辱吗?”
“侮辱?哼!这算得了什么侮辱?侮辱的话才多着呢!”
柳姑是一步一步地在挑拨张太太心中的怒火,张太太的脸似乎更紧张了一点儿,说道:
“还有什么话呢?你倒也给我说一个详细。”
“我不说,因为我说了之后,你又要暴跳如雷地发作起来,回头人家总说我做姑娘的不好,多搬是非。”
柳姑故意摇了摇头,她是竭力地做作着。张太太竭力地忍耐了一肚子的气愤,低低地说道:
“我不发脾气便了,你就告诉我吧!你若不说出来,倒叫我更要气闹出病来了。”
“那么我就说了,可是你不要发怒,有话好好商量。”
“知道知道,你不必多叮嘱了,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
“我在房门口既然听她们在说话,我就停止了步,在外面偷听了一会儿。只听王妈很生气的样子,说道:‘所以旧式婚姻真是害人不浅,姑爷吸上了鸦片,做父母的不劝解他去戒掉,倒反而去赞同他,这种人是爱儿子还是害儿子,简直不是吃饭的一般。’她又说姑爷所以这样不上进,也是我爸爸作恶的报应,说赚的都是肮脏铜钿,不但肮脏,而且伤尽天良的阴骘铜钿。她说这班有作为的三民主义青年团,一个一个被我爸爸引渡到日本司令部去遭受极刑而惨死的也不知其数,这是罪过不罪过?她还骂我爸爸是汉奸,将来一定没有好收场的。她也不想想我爸爸若没有好收场,她小姐还有好日子过吗?你听这些话,不是把我们够侮辱了吗?”
柳姑真也是一个十三点,她把爹爹丑恶史不打自招地全都吐了出来。其实王妈哪里懂得什么其他的事情,也无非是她自己这么地造谣而已。张太太听了,却是一百二十分地相信。她虽然答应柳姑不发脾气,但听到了这些话之后,怎么还能够叫她不发作起来。这就把牌在桌子上猛可地一拍,大骂道:
“断命这老不死的狗东西,真是活得不耐烦了吗?什么汉奸不汉奸?现在上海这班大人物谁不是汉奸?汉奸算得什么稀奇?他们只知道打仗打仗,打得老百姓饭都吃不着,饿死的也不知多少,老早投降了日本多么好,偏是今天来一次飞机,明天来一次飞机,有本事的打到上海来,为什么中国土地一块一块地全都失了呢?我们在日本人手下做事,吃得好,穿得好,难道还不要去做汉奸吗?王妈敢这样侮辱我们,我回头倒要向老爷说一说,老爷一发脾气,还不叫她送到司令部去尝尝冷水的滋味吗?哼!真是一个不知死活的奴才,把我气都气死了!”
张太太大声地骂到后面,表示这时代全是他们的势力,要杀几个人那是不费吹灰之力的样子。柳姑忙说道:
“妈,你说不发脾气,怎么又忍熬不住了呢?”
“这样事情不发脾气,那我又不是活死人。”
“不过这种事情闹开来,到底不大好听,况且爸爸外面事情多么繁忙,对于这些小事情,何必吵到他的耳朵里去呢?照我的意思,吵也不必吵,客客气气地把王妈打发回家,这不是天大的事情都没有了吗?”
“可是我认为太便宜了这个老东西,我有些气不过。”
“妈,行点儿善心也是好的。”
柳姑很低声地说了这么一句,张太太虽然是仗了丈夫的势力也有点儿横行不法的思想,但到底有点儿触耳惊心,于是她就不再说什么要把王妈送到司令部去吃苦的话了。就在这个时候,王妈悄悄地进房来,张太太先开口问道:
“你姑爷回来了没有?”
“姑爷还没有回来呢!所以我们小姐真有点儿不放心。”
“我说如海和新奶奶小夫妻之间,好好吵吵那是没有什么多大的问题,如海也不会到别的地方去,那你们尽可放心的。不过最不好的就是有人在中间搬弄是非,这样使他们小夫妻会发生感情破裂的不幸。我想你在这里也有十多天的日子了,照理也可以回去了,好在我家丫头使女也不少,你们小姐当然不怕没有人去服侍她的,今天吃过晚饭,你把东西整理整理好,就去回复你们老爷太太,说我们这里用不到你来服侍了。柳姑,你在抽斗内拿二十万钞票,给王妈作为喜封吧!”
张太太絮絮地说到末了,又向柳姑这么地吩咐。柳姑答应了一声,在抽屉内取了钞票,用红纸包好,交给王妈。王妈突然听她说出这些话来,明明是说自己搬弄是非,因为一时里回答不出什么话来,所以倒愕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