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妈在经过了愕住了一会子后,她用了哀婉的口吻,望着张太太的脸,低低地说道:

“太太,府上的丫头使女众多,这我们老爷太太也是很知道的,并不是说府上没有下人们来服侍我们小姐。因为我们小姐在家里娇养惯了,而且又是我从小服侍她的,所以我在她身边比较贴心一点儿。老爷太太关照过,说一个月后我才回去,现在半个月不到,我若回去了,老爷太太一定要骂我。所以我在这里恳求太太,施一点儿恩惠给我,就等我在这里住满了一个月再回去好不好?”

张太太听王妈这几句话,又像可怜地哀求,又像不老实似的尖酸自己,这就冷笑了一声,逗给她一个轻视的白眼,说道:

“你在那边当然应该听从你老爷太太的话,不过你头脑子要放得清楚一点儿,这是我的家里,你难道好违背我的命令吗?你说小姐娇养惯了,那么何必要出嫁呢?倒不如在家中做一辈子大小姐好吗?哼,真是笑话!你也不必向我多啰唆了,还是快点儿去整理东西吧!”

王妈在这个情形之下,真是又气愤又伤心,但是自己是一个低下人,又有什么办法好呢?因此竭力忍熬住悲哀和愤怒,还是赔了笑脸,向她低低地说道:

“太太的话当然很不错,我怎么有胆量来违背命令呢?不过我们小姐这两天身体不大好,所以我求太太给我小姐病体好了我再回家怎么样?”

“啊呀!你这人为什么这样地啰唆?照你说来,你们小姐若没有了你这个王妈,难道她就做不了人吗?不用多说废话了,我没有这许多精神来和你多缠绕。”

张太太说完了这几句话,她回身走到床边去,表示不再理睬的意思。王妈觉得没有挽回的希望了,因为这是她的家里,我当然不好意思要硬住在这里,就说再向她哀求她答应了,这在我们小姐的脸上也没有什么多大的光彩。在这样思忖之下,于是她不再说什么,就懒懒地回身拖了沉重的脚步走出房外去。柳姑悄悄地跟到外面,拉住了王妈的手,说道:

“王妈,并不是我来埋怨你,你这人就是不知道说话的轻重,你可明白我妈所以讨厌你的缘故吗?你要晓得,吸鸦片的人,最恨的就是别人家来阻止他吸烟,而且还责骂吸烟的害处,你第一就犯上了这一点,所以我妈就不欢喜你了。”

王妈明白她向自己讨好,也无非怕我把她丑事传扬开去的意思,这就冷笑了一声,说道:

“谢谢你来关照我,不过一件不好的事情,偏偏要人家来说一声好,这种违背天良的话我可说不出来,即使要说,我也绝不愿意说。其实对于太太的吸烟我是并没有觉得一点儿痛痒,因为她是上了年纪的人,而且又是一个女子,只要老爷有的是钱,还怕愁吸不了一生一世吗?小姐是学校里的时代女性,你当然是个知识分子,对于礼义廉耻这四个字,还有个含糊的吗?那么你该知道一个青年的男子,吸上了鸦片,他的前途会到怎样可怕的地步。这不但牺牲了他个人的前途,而且国家也是多一种损失。你想,那么我对姑爷不要吸烟,这到底是好意还是恶意呢?想不到太太就会这么地恨我,但我也是一个明白的人,自然也知道事情是绝没有这么简单,在其中少不得还有小人们在捉弄我的。”

王妈虽然是个低下人,她说话倒颇有思想,而且十分尖利。柳姑也不是一个呆笨的姑娘,对于王妈这尖刀般的话,自然也明白她是在当面谩骂自己,一时芳心中一阵子羞臊,她粉颊立刻会像火烧一般地通红起来。要想回她几句厉害的话,但一时却又无从说起,这真是哑子吃黄连,有苦说不出,遂点头说道:

“你虽然是一片好意,不过我妈当然是不会了解你的。但是你这次回去,和你家老爷太太还是不要提起这件事的好,免得大家更伤了感情,这就叫你们小姐更难做人了。”

“这个我很知道,你请放心,我绝不愿做那些损人不利己的事情。不过我们小姐在你家里做嫂子,一切总还得你做姑娘的多照应一点儿才好,那我的心中就很感激你了。”

王妈对于她这几句话,细细地回味起来,觉得大有研究的价值。在她灵机一动的时候,似乎已猜中了她所说这些话的意思了,这就一面用了安慰的口吻,一面用了交换条件的方式,对她很热诚地回答。柳姑当然是心照不宣的,这就也点点头说道:

“王妈,只要你不给我外面去说,嫂嫂的事情我一切自然会照顾她的,况且我们年轻人之间,总是合得来的。”

王妈点点头,两人就匆匆地别开。这里王妈到了新房,见红英还躺在床上,不住地呻吟,王妈倒吃了一惊,忙问她怎么了。红英两颊红红的,面上显出很痛苦的样子,说道:

“王妈,我头痛发热,恐怕是要生起病来了。”

“啊!你的额角果然是烫手得厉害,这……这……怎么的办?小姐,你千万要想明白一点儿,自己身子保重最要紧呀!”

“唉!嫁了这样一个丈夫,置身在这样黑暗的家庭,你叫我还有什么不痛心的吗?”

红英说完了这两句话,她喉间是已经哽咽住了,眼泪扑簌簌地从她眼眶子里溢了出来。王妈在这个情形之下,她当然再也说不出张太太叫自己回家去的话了,因为想着红英的可怜,嫁了一个丈夫,好像是关在狱中一样的孤独,一阵子伤心,也不免陪了红英流下泪来。正在这上时候,张太太房中的丫头小芸,匆匆地进来,说道:

“王妈,你整理舒齐了没有?太太叫你吃饭去了。”

“王妈,婆婆叫你整理什么东西呀?”

红英听小芸来这么说,心中不免有点儿奇怪,遂望着王妈低低地问。王妈因为小姐是生了病,若再知道了这个消息,她心中自然更会感到痛苦的,因此倒是呆呆地愕住了一会子,没有回答出话来。小芸是个才十六岁的小姑娘,她见王妈不回答,这就心直口快地告诉道:

“太太说,我们家里用人很多,所以今天晚上就叫王妈回去了。”

“啊!这话可是真的吗?”

红英突然听到了这个消息,她身子会猛可地仰了起来,但既仰了起来,却又颓然地倒下床去,叹了一口气,说道:

“天哪!难道连一个亲人都不肯和我一块儿吗?”

王妈因为小姐把自己已当作了亲人看待,一时更觉万分辛酸,眼泪也愈加地流了下来,遂对小芸说道:

“小芸,你倒来摸摸你新少奶的额角,真是烫手得厉害,可怜她是病。请你和太太去说一声,能不能给我留在这里再服侍小姐几天吗?”

“嗯!真的很烫手,那么我给你向太太去说吧!”

小芸一面走近床边来,一面按了按红英的额角,她自语了这两句话,便匆匆地奔到外面去了。这里红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向王妈问道:

“王妈,怎么好好的婆婆就要你回去了?难道你又有什么地方得罪她们了吗?”

“小姐,这事情说起来话长,因为那天我说了几句吸鸦片的不好,谁知道她就记恨在心了。同时这个尖嘴姑娘自己做了好事情,被我在无意之中撞见了,所以她在太太的面前更加地搬弄是非了。”

“柳姑她做了什么事情?”

红英听她这样说,很猜疑地追问她。王妈虽然不愿意告诉,但又怎么能够瞒得了呢?遂只好低低地向她诉说了一阵,一面又叹了一口气,说道:

“当初我就知道自己撞见了他们,这不啻是我闯下了大祸一样,因为她要防我给她传扬开去,她自然要向我先落手为强了。果然不出我之所料,刚才太太就叫我回去,说这里服侍的人很多,用不着我再来辛苦了。唉!小姐,你想这样一个家庭,还有什么话可以说呢?”

“哦!原来柳姑她竟会做出这一种事情来。”

红英自语了这一句话,心中暗想:也从可知他家是腐败到怎一份样儿的了。这时小芸又匆匆地进房来,她鼓着小嘴儿,很受一些委屈地说道:

“都是为了你,害得我被太太大骂了一顿,说我多管闲事,要我瞎起劲点儿什么东西?新少奶既然有病,就叫我服侍她的房中,说王妈一定要今天回去的。她若不回去,明明是做媳妇的不孝顺,有意违背婆太太的命令,这还能算是一个做小辈的人了吗?”

“哼!哼!这……简直是放屁极了。”

王妈气得有点儿不可忍耐的样子,她全身也不免发抖起来。小芸睁大了眼睛,向王妈辩白道:

“王妈,你不要开口骂我,这可不是我说的话,原是我给太太传话的,你若不服气,你到上房里去自己和太太去说好了。”

红英听了小芸的话,她伤心得眼泪又滚了下来。既然婆婆拿这一种话来压势自己,这做小辈的如何还能够担当得起呢?于是她气喘喘地对王妈说道:

“王妈,你不要顾我,你就整理整理衣服回去吧!”

“小姐,你……你……叫我怎么忍心能丢得下你走呢?唉!况且你是一个有病的人,要茶要水,还有谁能这样贴心地来服侍你?我想不到小姐欢欢喜喜地结婚,却会落在这样一个暗无天日的家庭里。”

王妈说着话,眼泪也滚落下来。红英摇了摇头,咳嗽了一阵,低低地说道:

“王妈,你……不要这样说,传到婆婆的耳朵里,又是我做媳妇的罪恶。唉!我也不恨天不恨地,只恨我自己命生得太苦了,为什么要嫁这么一个好丈夫?王妈,你回到家里,在我伯父母面前,千万不要说一句气愤的话,因为伯父母给我辛辛苦苦地出了嫁,已经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了,若再把这些不好的消息告诉他们,这不是叫他们加重一层烦恼吗?所以我不希望伯父母为我而难过,你只说婆婆和姑爷都很好,也就罢了。”

“小姐,你这样用心也未免太苦了。”

王妈坐在床边,抱住红英的身子,她几乎要失声哭起来了。小芸听新少奶这样关照王妈,可见新少奶真是一个贤惠的好姑娘,一时也起了无限的同情,遂在旁边低低地说道:

“王妈,你放心,有我服侍新少奶,总不会给她受一点儿委屈的,新少奶身子既然有病,你就不要引逗她的伤心了。”

王妈听小芸这几句话倒很温柔有理,遂收束了泪痕,摸了摸红英的额角,说道:

“那么你的热度很盛,明天也该请一个大夫来看看才是。他们若要省铜钿,明天我叫老爷去请了来好不好?”

“王妈,你这么一来,又不是弄出事情来了吗?我这热度明天就会退去的,你只管放心是了。每个月有空来望我两次,没有空的话,也就罢了。”

红英泪盈盈地说到末了,倒又引逗得王妈伤心起来了,说道:

“我怎么会没有空呢?在我是最好天天侍候在小姐的身旁,便事实上……唉!可怜小姐难道甘心情愿地在这里被他们磨折吗?”

“常言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再说伯父母到底不是我亲生的爹娘,我怎么好意思再去缠绕他们呢?王妈,你去吧!你去吧!但愿你姑爷能够回心转意,努力上进,那么我虽然是受尽委屈,总也有一个出头的日子。”

“这个新少奶你放心,我们少爷脾气好拢起来也很好的,我想你们偶然吵几句嘴,明天少爷自然又和新少奶要好了。”

小芸在旁边又插嘴说,王妈于是不再去引逗红英的伤心,她自去整理了一个衣包袱,匆匆地到上房里去别过张太太,又来和红英说了几句,主仆两人方才洒泪别去。

这天晚上,如海没有回家来睡,红英当然一夜没有合眼,小芸是躺在红英的脚后头,以便晚上要茶要水可以便当一点儿。红英耳听时钟从一点敲到六点,东方发了鱼肚白的颜色,方才稍会合上了一会儿眼。但不到两个钟点,红英又醒了转来。这回醒来,头脑子像刀在劈一般疼痛。小芸见新少奶病得很厉害,遂急急地来告诉张太太。这时张相卿也在房中,听媳妇生了病,遂问小芸道:

“少爷呢?他在什么地方?”

“少爷昨晚没有回家。”

小芸很老实地告诉了他,相卿听了,把雪茄烟在痰盂罐里一丢,很生气地绷住了面孔,冷笑道:

“这畜生太该死了,才结婚还不多几天,怎么就住在外面不回家来了?”

“你知道什么?如海所以不回家,其中当然有个缘故的,因为他们两小口子吵了嘴,大概新媳妇有什么话冲撞了如海,所以如海气得不回家中来了。你不问情由地也别乱骂人,如海这孩子的脾气你也知道,他肯受别人家的侮辱吗?我是什么话都不计较的,假使要管闲账的话,那事情可就大了。”

张太太当然是庇护儿子的,她听相卿责骂如海的不该,这就很生气地回答。相卿听太太话中好像还有什么蹊跷似的,这就呆了一呆,望着张太太出了一会儿神,说道:

“就是两小口子说了几句闲话,那也用不着闹着意气不回家里来,我这人就不喜欢待自己的儿子好,人家女儿也是人,给人家太受委屈也是不忍的。你瞧新媳妇生了病这总是事实,她若不受委屈的话,如何会生起病来呢?”

“装什么死腔?照你说,我如海是该杀的了。”

张太太冷笑了一声,她和相卿大有吵起来的样子。相卿却对她淡淡地笑起来说道:

“我也不是说如海该杀,因为儿子有什么不好,做父母的理应教训教训他的,现在我还说不上一句,你就庇护了去。幸亏如海不在面前,假使他知道了这话,那么他的胆子不是可以更大了吗?我说做父母的总不能太溺爱子女,否则,那是害了他的前途。”

“哼!什么溺爱不溺爱,我是只有一个儿子,反正你外面公馆多,儿子多,如海本来不放在你心上的。”

张太太说到这里,一股子酸气冲上鼻端,她那两眶子热泪早已滚了下来。相卿在外面虽然是杀人不眨眼那么凶狠,但是在家里见了这位太太却会像老鼠见了猫一样地害怕,尤其见了太太两行眼泪的时候,他是连屁都不敢再放一声的了,于是忙含了笑容,说道:

“这又何苦来呢?为了儿女的事情生气,这是最犯不着的。媳妇才进门不到半月,她到底贤孝不贤孝,我也不知道。她和如海吵嘴,我们本来不用管的,现在如海不回家,这似乎说来是如海的过错,所以我们做父母的总应该劝导劝导才好。”

“你以为这个媳妇好吗?一进门就教训我不许吸烟,那我不是娶媳妇,倒是讨一个太婆进门了。再说她还说了许多不好听的话,你若知道了,恐怕也会气得跳起来呢!”

张相卿听她说了这些话,心中倒是暗暗地猜疑起来了,遂皱了眉尖儿,望着张太太的脸,怔怔地问道:

“她还说了些什么话呢?”

“她说什么话?她骂你是汉奸,你听了欢喜吗?”

张太太噘了噘嘴,显然是带了俏皮的口吻。张相卿听了这些话,两颊会热辣辣地发烧起来,说道:

“你怎么知道的?是不是你亲耳朵听见的?还是什么人传给你听的?”

“我当然会知道的,假使她没有说过,难道是我造她谣言不成?”

张太太连连地冷笑,一面暗暗地注视相卿脸部的表情,在起初他是显了一股怒凶凶的杀气,但沉静了一会子后,方才慢慢地转变着缓和的态度来。做汉奸的人,最怕的就是别人家骂他是汉奸,因为在他做的时候,倒也糊里糊涂地过去了,现在有人一提醒了他,大凡有血肉、有灵感、同样和人一般构造的身体的人类,他当然知道礼义廉耻这四个字,否则,除非他不是人类一分子,所以相卿在知道媳妇骂他是汉奸的时候,他气得两颊发了青。不过细细地一想,觉得才进门不到半个月的媳妇,她是绝不会说这种话的,那么显然是有第三者在搬弄是非。这第三者是什么人呢?太太当然不肯告诉,我还得好好自己调查一下子不可。他正在暗暗地想,小芸在旁边插嘴说道:

“新少奶倒是一个很贤惠的好姑娘,昨晚她还关照王妈,叫她回家后不许多说话。”

“你这死丫头,年纪轻轻,要你多什么嘴。”

张太太瞪了她一眼,把她喝住了。相卿虽然不说什么,心中却在暗想:无论什么事情总要向下人们探听,才知道真情。凭了小芸这一句话,就可以知道新媳妇做人是很不错的。因为小芸和她无亲无眷,她会说她一声好,从可知她是真的很好了。就说道:

“你叫账房间去请一个大夫来,给她诊视诊视。”

小芸有了老爷这一句话,她就答应一声,便匆匆地奔出房外去了。张太太虽然觉得心中不喜悦,但老爷做的主意,她也不敢过分地反对。这时听差的阿龙,在房门口叫道:

“老爷,宪兵队里林木山郎来拜望你。”

相卿遂走出房来,向阿龙吩咐,说遇见了少爷,叫他到我那里来一次,我有话对他说。阿龙答应,相卿遂走到会客室去接见林木山郎了。待他们接洽公务完毕,相卿送客回来,经过新房门口,他忽然有了个主意,就走了进去,见小芸在床边服侍红英喝茶。小芸一见相卿,就叫道:

“老爷来了。”

“哦!爷爷,恕媳妇有病在身,不能接迎。”

红英见相卿进来慰问,心中又感激又不安的表情,向相卿点点头说。相卿见她两颊通红,云发蓬松,那种病西施的态度,更会引起了一种楚楚可怜的娇媚,这就点点头,有点儿同情的表示,说道:

“你不要说这些话,如海昨晚没有回家吗?不知你有没有什么话冲撞他过吗?”

“唉!我哪里敢冲撞他呢?前天晚上他回来也很迟了,大约已经十一点多了,我问他为什么不回家晚饭,在什么地方玩一会儿,谁知他就不高兴了。昨天早晨怒冲冲一走之后,就没有回来,我真弄得有些莫名其妙的。”

红英在叹了一口气之后,方才向他低低地告诉,同时她的眼泪更像泉水般涌了上来。相卿觉得红英的哭泣比自己太太的哭泣更心软一点儿,因为带了眼泪后的红英脸蛋愈加有一种妩媚的风韵,所以他不免更加爱怜起来。原来相卿在家时一本正经装出十二分威严的样子,其实在外面也是一个偷香窃玉的老手,被他手中糟蹋过的女人也不知多多少少。所以他皱了眉毛,很温和地安慰她说道:

“你不要难受,如海我会向他教训的,你好好养病。小芸,你把医生叫账房间去请过了没有?”

“请过了,大概就可以来的。”

相卿点了点头,正欲问她想不想什么东西吃的时候,只见厨房里老妈子提了铜勺子来冲开水,相卿怕传到太太的耳朵,又有许多麻烦,只好向小芸轻轻地叮嘱了几句,方才出外去办公了。

下午三四点钟光景,小芸服侍红英已经喝过了二汁的药。红英因为如海还不见回来,所以暗暗地伤心了一会儿,又不免淌下泪来。小芸正在对她低低地安慰,只听外面一阵皮鞋脚步声响进房来。两人都以为是如海,可是进来的却不是如海,是李克明。小芸遂叫了声表少爷!克明先说了一声好一阵子药香,接着问如海在不在房中,小芸轻轻地道:

“少爷和新奶奶吵了嘴,昨天晚上没有回家,直到此刻还不见他的人影子呢!所以新奶奶气得病了,她才喝过了药呢。”

克明听小芸这样说,不免皱了眉尖儿,心中暗想:表哥这人真是太混账了,娶了这么一个美丽的好妻子,哪晓得他还要和她吵嘴哩!我是想也想不到手呢!于是轻轻问道:

“好好又为什么吵闹的?你可知道吗?”

“这个我倒不知道,新奶奶没有睡着,你自己去问问她,我到厨房里去看看那罐子牛肉汤不知烧好了没有。”

小芸说完了这两句话,便匆匆地奔出房外去了。克明见房中只剩了自己一个人,虽然一个年轻的表叔叔在一个表嫂房中应该要避一点儿嫌疑,可是克明此刻却顾不到这许多,他很想和红英有谈谈的机会,这就轻轻地挨近了床边,向红英叫了一声薛小姐,但接着又很快地说下去道:

“不,我现在应该要改口叫表嫂了。”

“表叔!”

红英听他这样说,觉得他明明是故意这么说的。不知为什么那两颊会添了一圆圈红晕,回叫了一声表叔之后,别的话可再也说不上来了。两人相对愕住了一会儿,当然还是克明先开口说道:

“自从你们结婚之后,我们似乎很少有谈话的机会。”

“可是一共也不过十几天光景。”

“是吗?才不过短短十几天光景,为何你们却多起口角来?我真有些弄不懂。”

“不要说你们外界的人弄不懂,就是我自己又何尝弄得懂呢?唉!想不到他会有这样古怪的脾气,这也是我生成的苦命。”

红英叹了一口气,眼角旁又展现了晶莹莹的一颗。克明自然是十二分地同情,他虽然有千言万语要对她诉说,可是却不知打从哪里一句说起才好。再说要说的话,恐怕也难以开口,他心中又急又恨,眼皮也忍不住会润湿起来。红英见他大有眼泪汪汪的样子,这就想起在公园里的一幕,从可知克明倒真是一个痴心的男子,她芳心里不免有点儿酸楚,更因为如海的无情,她就愈加的伤心,因此别转了脸,眼泪却像雨点儿般地滚落下来。两个人虽然没有说话,但凭了他们淌泪的情形看来,就知道大家是心照不宣的。克明呆住了一会儿之后,他再也忍熬不住地开口说道:

“我做梦也想不到你会做了我的表嫂。唉!可是你也不该太玩弄我了,你知道那天星期日我等你到来,真为你要等得疯起来了。虽然在表哥结婚那天我是完全明白了,但我的内心是比刀在割还要疼痛,我所以向你这样地吵新娘,我的眼眶子里实在是含了无数的血泪,我为你喝得酩酊大醉,我为你一路地呕吐,直到家里,我希望醉死在床上永远地不给我醒回来。唉!表嫂,你也笑我这个人未免太痴心了吗?”

“过去的事情请你不要说起了,徒然增加彼此伤心而已。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我们是真的变成这个情形了。”

“可是在我们相逢的时候,你根本还没有嫁人呀!”

“虽然我还没有嫁人,但我已有了未婚夫,而且最近又要结婚了,这还不是和已经嫁人是一样的吗?总而言之,我们相识得太迟了。唉!”

红英说完了这两句话,她方才回过头来,泪眼盈盈地逗了他一瞥,忍不住深长地叹了一口气。克明这会子眼泪真的流了下来,呆住了一会儿,说道:

“这真是做了一个梦,虽然这个梦原是非常短促,但在我的脑海里是永远刻画了一个不可磨灭的印象,直到我临死前之一秒钟,我也不会忘记的。”

“你何必要说这一种话呢,叫我心中不是太难过一点儿了吗?想你是个有作为有抱负的青年,当然比不了如海,所以你当然有光明的前途,不难找一个有神气的夫人。我是一个薄命的女子,今生是见不到有光明的日子了,所以你千万不要把这些不值得想念的事情放在脑海之中,倘然你为我而郁郁地消沉了志气,这岂不是我累害了一个青年到愁苦的境地,那我的罪孽也不免太深重的了。”

红英摇了摇头,她含了无限悲痛的热泪,向他赤胆忠心地劝告。克明觉得她这样说,当然还是她的多情,因此心中也愈感到遗恨。但想到表哥还和她吵闹,这到底又是为了什么呢?于是遂点头说道:

“你这一番金玉良言,我自然十分感激。不过我总希望你嫁给表哥也能得到终身的幸福,我真不懂你们为什么要吵闹起来呢?”

“终身幸福?唉!今生恐怕是不会有的了。”

红英苦笑了一下,她十二分灰心的样子,眼泪又流了下来。克明用了迟疑的目光,凝望着她,低低地问道:

“你这是什么话?夫妻之间就是争吵了几句,那也算不得什么?你何必灰心到这个样子?”

“哼!你们是表兄弟,难道你还会不知道吗?如海他吸上了鸦片烟不算,而且在外面又是一个荒唐惯的公子哥儿,读书也无非是挂一块招牌而已。你想,我有了这么一个好丈夫,还叫我有什么光明的日子?”

克明见红英冷笑了一声,表示十分愤激的样子,但她说到末了的时候,却又很伤心地流下眼泪来。克明代她想想,也觉十分难受,尤其她是自己一个心爱的人,给她落在这样一个不争气的如海表哥的手里,无怪她要伤心得生起病来了,因此只好安慰她说道:

“表嫂,你不要这样说,表哥眼前虽然不肯学上,但他到底是很聪敏的人,常言道,败子回头金不换,所以我说你的前途还不至于完全到幻灭的地步。只要你有忍耐的苦心,向表哥好好地劝解,说不定他会听从你的话,从此便走入了正路,那你们还不是一对美满的姻缘吗?表嫂,我劝你不要过分伤心,自己身子千万保重一点儿要紧。”

红英听克明这样安慰自己,觉得他对自己可说真有一番纯洁痴心的爱,心中在万分感激之余,又觉得他这些话也大有道理,这就点了点头,说道:

“你这些金玉良言,我当然也很要听的,不错,我将改变我消极的思想,不再伤心的了。”

“这样才对了,我以为一个人的幸福,完全是从艰苦之中方才能够得到的,所以你千万要保重身子才好。时候不早,你多说话也费精神,还是静静地休养一会儿,我们再见了。”

克明因为房中只有两个人,那么自己至少要避一点儿嫌疑,免得害了红英被人家多说一句闲话,所以他说完了这两句话,不想再在房中多留恋,遂匆匆地走出房来。

说起来也真凑巧,谁知在房门口的时候,却会遇到如海匆匆地走来。如海此刻正从他父亲那里受了教训回来,因为相卿骂他为什么夜里不回家,新媳妇究竟有什么不是?他真有苦说不出,几次三番想把红英和克明有暗昧之情的话要告诉出来,但这事情非关儿戏,万一是发生了什么误会的话,那岂不是闹成了天大的笑话吗?所以他被相卿骂了一顿之后,却把一肚皮的怨气向屁眼里钻出去。不过他再三思忖之下,总要回家来向红英问一个水落石出才是,倘然真有这样的勾当,在她脸色上也很可以看得出来的。谁知此刻到了房门口,却会遇见克明从自己的卧房里走出来,心中这一气愤,他觉得事情是已经证实的了,因此他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地会转变到铁青起来。不过万万也想不到克明先落手为强的,将如海一把拉住,向院子里走去,他用了很严厉的口吻,先责备道:

“表哥,你做人真是太不应该了,我倒要来向你问一个仔细。”

“哼!你自己做人太不应该,怎么反而来骂起我来了?”

如海在别人的面前,照他心中的愤怒早已伸手一拳打过去了。但是在这位表弟跟前,不知怎么他会惧怕着三分。原因是克明个子比自己高大,从小在一起读书的时候,就打不过克明的,所以他和克明的争吵,总是先讲道理,不讲武力的,这也是如海乖的地方。克明听如海这样说,心中倒弄得有点儿莫名其妙起来,这就睁大眼睛,望着如海,怔怔地问道:

“咦!你这话倒奇怪了,我到底做人有什么不应该,你倒给我说出一个道理来?”

“那么我做人有什么不应该,你也给我说出一个道理来?”

如海见他是理直气壮的样子,这就不告诉他,也反问他说。克明见他学自己的样子反问,倒不免又好笑起来了,遂说道:

“我问你,你和红英结婚到现在也不过十几天光景,为什么却要住到外面去不回家来了?我想你娶了像红英这样的姑娘做妻子,恐怕也没有什么地方使你受到一点儿委屈吧!可怜她现在被人气得生起病来,我问你的良心可安吗?表哥,并不是我喜欢多管闲账,不过我就是这么心直口快的脾气,为了你们终身幸福问题着想,我是不得不向你忠告,你千万不要太任心所欲了,你应该戒掉鸦片,努力求学,来一个最后的挣扎不可。否则,你固然害了一个年轻的姑娘,而且更害了你自己的前途,我试问你怎么能够对得住我们的国家呢?”

如海被他说出这一大篇的话来,一时倒弄得怔怔地愕住了。心中暗想:照他这种语气听来,好像他和红英绝对没有一点儿关系似的,在他当然还完全是为了我们好的缘故,因此他把心中的愤怒倒又慢慢地消失了。呆了一会儿,方才低低地说道:

“你的话虽然不错,但是你哪里知道我所以和红英吵嘴,就是因为你的缘故。”

“啊!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我在破坏你们夫妇的感情吗?”

克明听了他这些话,自然不免大惊起来。如海冷笑了一声,显出十分气愤的样子,说道:

“我问你,红英膝盖上有一个瘢疤,你是怎么知道的?凭这一点,我和红英的感情可以完全破裂。同时我说得漂亮一点儿话,这一个妻子我可以送给了你,成全你们过去的交谊,免得我来伤这个阴骘。”

“哦!原来就是为了我前天那一句笑话,这真是冤枉极了。”

克明心中这才有了一个恍然大悟,不免笑了起来回答。如海见他若无其事地否认,望着他又木然了一会儿,问道:

“你也不必假惺惺作态,假使你们在过去没有爱情的话,那么你怎会知道一个女子下身的瘢疤呢?”

“你不要心急,我可以向你详细告诉一个原因的。在你未结婚前的二十天光景,我在路上遇见一个姑娘,她手里拿着的一包饼干被小瘪三抢去了,因为她想去追,反而跌了一跤。我想着见义勇为的一句话,我就把她扶了起来,只见她两膝已经跌破,血流如注,把衣服都沾上了血渍。这一个姑娘就是薛红英,不过在当初我自然不晓得,直到你结婚那一天,我方才知道。这天在校园里和你无意之中说了一句笑话,在当初我原想不到这许多,现在幸亏你向我直接地问了出来,否则为了一句戏语而使红英受了这种不白之冤,那我不是太以罪孽深重了吗?”

如海听他这样说,虽然是明白了一半,但至少还有些将信将疑的神气,微蹙了眉毛,自言自语地说道:

“难道真有这样凑巧的事情?我倒有些不相信。”

“啊呀,表哥,你这话说出来未免太看轻我的人格了。难道你以为我和红英真有暗昧之情吗?那么我倒要来请教你,在新婚第一夜的时候,你是死人还是活人?假使红英不是处女的话,你为什么不先吵起来呢?”

克明急得不顾一切地嚷了出来,如海听了这几句话,方才默然无语了。暗自想道:这话倒不错,我这人真也太糊涂了。新婚那夜,我虽然有点儿微醉,不过心里是很清楚的,她……她不是十足道地的是个处女吗?一时红了脸,倒回答不出话来了。克明知道他想明白过来了,遂拍他的肩胛,笑道:

“表哥,你回答我呀,一个人良心应该摆在当中,冤枉好人,这也是一件罪过的事情,幸亏是我克明表弟,假使换作了别人,这不是闹成天大的笑话了吗?”

“这固然是我为人太鲁莽,而一半是你太以恶作剧的不好,你既然和我开玩笑,但是你应该要老早告诉我的原因。比方说,我换作了你的话,那你的心中要不要疑窦丛生起来呢?”

“起疑固然是要起疑,不过这也只有一时之间的误会,你如何不仔细地想一想,竟然误会到底,这也可见你这个人的糊涂了。”

如海被他埋怨得哑口无言,这就笑了一笑,不再说什么了。克明此刻心中自然是轻松了许多,遂又说道:

“表哥,你现在一切都明白了,那么快点儿去安慰表嫂吧!这都是我开玩笑的不好,几乎闹出大事来,好吧!我们再见了。”

克明说完这几句话,方才匆匆地走了。这里如海才走进新房,只见小芸在服侍红英吃稀粥,见了如海,便不要再吃稀粥了。如海此刻改变了态度,笑嘻嘻地走到床边,低低地说道:

“怎么好好地竟生起病来了?医生看过了没有?”

红英别转了粉脸不理睬他,小芸代为答道:

“医生瞧过了,药汁也喝下了。少爷,你昨晚为什么不回来?可怜少奶的热度真烫手呢!”

“药汁吃过了,那热度就会退了。小芸!”

如海很温和地说,他叫了一声小芸,又向她丢了一个眼风。小芸会意,想起少年夫妻一会儿吵一会儿好,忍不住抿嘴暗暗好笑,遂自管退到房外去了。这里如海坐到红英的床边,去拉过她的手,说道:

“你身上的热度已经没有了。”

红英也不挣脱他的手,但是也不回答。如海低低地又笑着道:

“红英,你为什么不说话?难道你恨着我吗?”

“哼!我有资格来恨你吗?我恨不得早点儿死了,好叫你讨一个好妻子,免得我给你做眼中钉。”

“不过你也知道我心中的事情吗?在事情没有明白之前,我也许恨得最好把你一枪打死了,方才叫我心中痛快。”

“我有什么不端的事情落在你的手中,竟会使你恨得这一份样儿?”

红英这才回过头来,逗了他一瞥哀怨的目光,急急地问。如海见她粉颊上沾了亮晶晶的眼泪,好像海棠着雨一般地令人感到了楚楚爱怜,遂拿帕儿一面给她拭揩,一面说道:

“这事情说来话长……哦!我先来问你,你和克明表弟在我未结婚之前是怎么样才相识的?”

如海本来要直接地告诉出来,但转念一想,他又放起刁来,遂转变了话锋,向她低低地问。在他当然要试试克明和红英说的话是否是符合的。红英也是一个细心的姑娘,她想如海这样问,显然他是为了误会我和克明有爱情的缘故,那么我何不直接地向他告诉,就是和克明对质起来,也不会有什么虚心的了,于是说道:

“我和克明表弟相识,也无非是一面之缘,那是无意中的事情。”

红英说到这里,遂把过去的事情向他告诉了一遍。这和克明说的当然是没有两样,如海心中似乎完全明白了,这就含了笑容,说道:

“那么事情都是由开玩笑而引起误会的,现在我完全明白了,很对不起你,因为我险些委屈了你。”

“你虽然是明白了,可是我倒不明白了,请你还得详细地告诉我,你是为了怎么样才引起误会的呢?”

红英凝眸含颦地瞅住了如海的脸问,在她芳心中少不得有些哀怨的成分。如海道:

“这事说来,当然是表弟不好,他对我开玩笑,说你膝踝上有一个瘢疤,我想女人家的下身,一个男子怎么会知道?况且你我新婚不久,而且现在又是秋天季节,你当然不会露了大腿给任何人作为展览的。那么除了你们有关系之外,还有什么可想呢?幸亏刚才遇到克明,他对我说明了和你相识的经过,所以我才完全地明白了。红英,你想,这不是儿戏的事,你能怨我不心中妒恨吗?”

“话虽这样说,但是你也不应该没头没脑地给我受这样的委屈。正是你所说幸而你身边没有备了手枪,否则,被人一枪打死的话,那我不是死得太冤枉了吗?况且我是否是一个处女,你难道还含糊地不知道吗?我想不到你竟会糊涂得这个样子。”

红英说到这里,喉间已经哽咽住了,一阵子悲酸,眼泪早又扑簌簌地直滚了下来。如海在这个情形之下,还有什么话好说,除了连连赔错之外,是只有像小丑般地向她温存。红英这才把气慢慢地平了下来,因为她的病原是气愤所致,此刻吃了药后,再被如海温情蜜意地一安慰,自然而然地会愈了。两小口子在闺房里调笑了一会儿,也就和好如初了。哪晓得过了几天,忽然消息传来,说克明被捕到宪兵司令部去了。红英听了,那颗芳心忍不住像小鹿般地乱撞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