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明那天和如海声明了这个误会之后,他匆匆地走出了张公馆。虽然心中是很痛快,但在自己立场上说,不免受了一点儿小小的刺激。因为如海若和红英说明了这个误会的缘故,在红英的心中难免要怨恨我离间他们夫妇感情,这样在我良心问题上,当然是很对不住红英的。而且下次和红英见面的时候,也很有点儿惶恐的了。其实我是并无存不良的心,总而言之,自己是太痴心了一点儿。不知为什么,克明觉得心里有块铅质样东西镇压着一般难过,他在神志昏糊之中,踏进了舞厅的大门。
在舞厅里喝了一瓶啤酒的缘故,他和一个年轻的舞客发生了冲突。那个舞客也是喝得醉醺醺的,大概他有特种势力的关系,所以嘴里骂人不算,还要挥起手来,啪的一声,在克明颊上就量了一下耳光。克明是个身强力壮的青年,况且血气方刚,同时更因为喝了一点儿酒的缘故,所以不甘自弱地把那舞客一拳打倒在地,一连的就是两脚,那舞客连说了两个“好”字,他便奔到外面去了。克明以为他逃走了,所以也不以为意,倒是克明跳的这个舞女张美美,向他叮嘱着说,这个小黑炭是宪兵队里做事情的,你打了他,还是快点儿逃走了好,否则,要受他亏的。克明冷笑了一声,却不肯溜走,依然跳舞。谁知不到半个小时,果然那个舞客带来四五个宪兵,走上前来,先向克明打了两记耳光,一面拔出手枪,一面取出手铐来。克明在这个情势之下,还有什么反抗的能力?也只好拖着沉重的脚步,跟他们步出了舞厅的外面,只见人行道旁停着一辆汽车,宪兵在克明身上用枪柄打了一记,口里喝了一声,克明于是跳上汽车,被押到宪兵司令部里去了。
克明还是第一次到这种黑暗无光的人间地狱里,当他踏进这个魔窟之后,自然难免心惊肉跳起来了。把他先押到一间办公室中,那边写字台上坐着一个宪兵队长,那当然是个日本人,他向四五个宪兵用日语说了几句,四五个宪兵向那个舞客望了一眼,也回答了几句,表示是他来报告的意思。那个舞客也用日语向队长报告,队长先叫他们把克明浑身搜抄了一会儿,然后向他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李克明。”
“你今年几岁?家里住在什么地方?是不是三民主义青年团的团员?”
克明苦在不懂日语,所以在当初不知道他们闹的什么鬼把戏。现在听了队长那几句生硬的中国话,方才明白那个舞客诬告我是三民主义青年团的团员来报他一点点私仇,这真所谓狐假虎威,来杀害自己的同胞,其丧失心肝,真使人切齿。这就摇了摇头,说道:
“我不是三民主义青年团,我是安分守己的良民,我还在学校里读书,我从来不参加什么政治工作的。”
谁知克明话还未完,那旁边四五个宪兵,早已在克明颊上啪啪地打起耳光来,打得克明牙齿血都沾上了满口,几乎有点儿七荤八素起来。克明待要声辩,只见那个舞客,不,那个走狗,抬了两条木棍子,走了过来,对克明狞笑了一下,接着宪兵把克明身子拖倒,一条木棍放在地上,叫克明跪着,一条木棍夹在他的屈膝处。那个走狗,手里又拿了皮鞭,一面剥了他西服上装,一面便狠命地连抽了两记。克明负痛,身子向前冲跌,但两手又上了铐子,因此脸在地上就擦了一下。在这样情形之下,克明总算领略到这友邦人士所待遇的恩典了。
“他妈的,你这狗小子,招认不招认?”
那个走狗不但没有一点儿怜悯的意思,他抽起皮鞭接连地又打了下去,口里还大声地怒喝着。克明望着他惨白了脸,用了哀求的口吻,低低地说道:
“先生,你叫我招认什么?你……你也是有心肝有血肉的中国人,你难道为了一点儿小小的私怨,你就想杀害一个同胞吗?我问你的良心可对得住你的祖国吗?”
“他妈的,他妈的!”
那走狗听了,反而增加他心头的怒火,连骂了两声他妈的,皮鞭早又在克明身上抽了下去。队长见他不招认,便叫宪兵把洋蜡烛点起火来,又将克明衬衫也剥去了,要把烛火去烧他胁下的腋毛。克明自落娘胎以来,哪里吃过这样的痛苦!这就向宪兵要了纸笔,在纸上写了这几个字道:“士可杀而不可辱,要杀请杀,不能侮辱。”队长见了这几个字,向他笑了一笑,便问他又道:
“侬真的是个好百姓吗?”
“是的,我本来就是个好百姓。”
“侬认得啥人?啥人可以来担保侬是个好百姓?”
“我认得张相卿,他是我的姑爹。”
克明听他这样问,这也是祖宗大人有灵心,他触动灵机连忙把姑爹的名字说了出来。队长听了张相卿三个字,点了点头,遂在写字台上摇了一个电话去,齐巧那边张相卿没有到来。队长于是吩咐宪兵把他暂押起来,等问明了张相卿,再做道理。克明不由透了一口气,遂跟了他们到一间石室,里面之脏,等于猪棚间一样。那走狗把克明推倒在草堆上,向他身上猛踢了几脚,冷笑道:
“你这狗王八蛋,今日也知道小爷的厉害吗?”
克明忍耐了一肚子火星,默不作答。谁知他竟伸手又把克明胸口抓了起来,挥了左手,又是两记耳光,骂道:
“他妈的,你是聋子不成?小爷说的话你听见了没有?装什么死腔?你哑子了不成?”
克明也是个倔强的个性,他瞪了眼睛,还是不开口回答。那走狗恨恨地向他又拳脚交加地侮辱了一会儿,才心满意足地走出去了。克明在定心地坐下之后,方才觉得浑身都疼痛起来,他想到自己竟会受到这样的痛苦,因此深悔不该踏进舞场里去,否则,如何会飞来个杀身的横祸呢?他把久熬住了的眼泪,才滚滚地翻落了两颊,于是又想到一个人民怎样能够不去爱护他的国家?到今天才知道野心国之残忍,有甚于毒蛇猛兽的了。克明是恨得咬牙切齿的,他想自己这次若死在这里的话,也是命该如此,假使能够侥幸不死的话,那我一定离开这暗无天日惨无人道的上海,我一定要唤醒千万的青年,去杀我们的公敌,我情愿死在沙场,也再不情愿苟安在这黑茫茫的世界上了。
就在这个时候,外面两个宪兵又拖进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年人来。那老年人的脸已变成了死灰的颜色,他仿佛是一头已牵入屠场的牲口,他的全身都在瑟瑟地抖动得厉害。宪兵既然把他拖进里面,就去剥下他身上的长袍。那老年人话又不懂,要想苦苦哀求,却被他们啪啪地先来了几记耳光,因此可怜他是急得双泪交流,几乎要哭出声音来了。脱了他长袍不算,还要脱了他短衫,只剩了一件衬在贴肉的汗衫。克明有些不忍,他心中是有说不出的愤怒,暗想:这般年纪的人了,他还有什么罪恶呢?唉!野蛮民族之良心简直是没有的了。正在暗暗痛恨,只听那老年人极声地叫了一声。克明回头去看,原来那老年人已被吊绑在一根木架子上,宪兵用了皮鞭,在狠狠地抽打。口里还骂着日语的话,抽打了数下之后,方才操了生硬的中国话,向他问道:
“你这老东西!到底说不说出来?你不说出来,今天可打死你在这里了。你难道不怕死吗?”
“我真的不知道,你叫我说些什么好呢?先生,我们是老百姓,没有武力来抵抗你们,请你们放一点儿人道主义出来。虽然我们国家在战争,但我们同是大地上的人类,而且大家又是黄种人,请你发一点儿慈悲心,饶了我这一条老命吧!”
“他妈的,你儿子是重庆分子,你还说不知道吗?你还要抵赖吗?他妈的!他妈的!”
那老者哀求的话虽然已经是多么令人悲酸,但是在这班没有心肝人的面前,是根本不能得到一些同情的,他连连骂了两声他妈的,手里的皮鞭早又毫不顾虑地打了上去。这两记是打在他的脸部上,在他面上立刻显现了两条十字架的青红条子,接着他鼻头红的鲜血也已点点地滴下到胸襟上来。宪兵一面抽打,一面要他说出他儿子的所在地。那老年人也不知道是真正的不知道,还是为了骨肉之情并国家的人才起见,情愿牺牲自己这一条老命。所以他咬紧牙关,却始终不肯地吐露半句。两个宪兵恨极了,遂把那老年人拖倒在一张长凳上,把他覆卧着用绳子捆住,然后两人把皮鞭在他背脊上像打铁一般你一记我一记地抽打起来。那老年人起初还惨声地呼救,但是不多一会儿早已连呻吟的声音都没有了。
克明见了这一幕惨无人道的情景,他的心都碎去了。他不相信这是在打一个有皮肉的人类,他觉得这仿佛是打一块木然无知的石头。因为是你一记我一记地抽打,这啪啪的皮鞭落在背脊的声音是十分均匀,简直是很含着节拍,因为四周静寂的缘故,那抽打的声音更加清晰。可怜那老年人的背脊,这一件汗衫本来是白色的,现在已染上了一条一条鲜红的花纹,在起初那鲜红的花纹还可以分出条子来,但不多一会儿,那条子已合并在一处了,几乎整件汗衫都当成紫红色的了。
克明是闭了眼睛,因为他是惨不忍睹,整个石室内的人都在流泪了。但是他们人面兽心的野蛮者,脸上还浮现了狞恶的冷笑,因为那老年人已好久不动弹了,于是他们停了痛打,把他放下绳子,一脚踢在地上,另一个宪兵拿了一盆冷水,在他身上不管死活地一倒,便走到外面去了。他们的脸上都很自然,没有一些紧张和哀怜的意思,步子是相当轻松,不管他有没有告诉出他儿子在什么地方,他们好像是完成了一件杀人的工作。
众人等宪兵们走了出去,大家都不约而同地走到那老年人的身旁去,但既然走近了过去,却又不约而同地退了回来,掩着脸,叫了声“天呀”,几个脆弱的人都已失声哭了起来。克明身入地狱方才知道世界上真有这样残忍的事情,自己在未入地狱之前虽然也耳闻宪兵司令部里的残酷,但在当初因为没有目睹,似乎也并没有感到怎样的痛痒,但现在我是身历其境了,我真不相信这还是一个人间的世界,这根本就比地狱更要痛苦的了。见了那老年人遭受的毒刑,想到自己这一点儿小刑罚,还是上上大吉,真所谓祖宗有灵,否则,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倘然我父母知道了他儿子遭到这一种惨变,可怜他们老人家也不知要惨痛到怎样的地步呢。克明想到这里,一阵子悲酸,他的眼泪也忍不住滚下来了。
大概是晚上十二点光景了,那老年人方始悠悠地醒回来。克明在这种地方当然是没有睡着,所以一见他身子在抖动了,遂很快地走上去,俯身去扶他身子。不料那老者却叫了起来,克明被他一叫痛,顿时不寒而栗,那汗毛根根地会直竖了起来。这就低低叫道:
“老先生,你……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哦!你这位先生,我……我……怕是不中用的了,我年纪老了,我虽然死了,我反正是个没有帮助国家的人,所以那是没有关系的。只要我儿子能够不死,替国家出力,将来替我做父亲的报仇,不,替我们千千万万的同胞报仇,我……是很安慰的了。”
克明听了他这几句话,觉得这是一颗催泪弹,那眼泪像潮水般地涌上来,这就颤抖地说道:
“老先生,你真是一个有思想、有勇敢的爱国者,你虽然在他们残酷的毒刑下做了牺牲,但你的死是有价值的,你躯壳虽脱离了人间,但你的精神是永远地在世界上的。老先生,你贵姓?我假使不死的话,我一定要给你留一个纪念。”
“谢谢你,我姓沈名叫章熊。你贵姓?可怜你是一个有用的青年,你绝不能被他们害死,倘然我死了之后,我的阴魂一定会在暗中保佑你不死。”
“我叫李克明,沈老先生,我实在太敬佩你了,我以为中国的人心未死,将来总有胜利的一天。沈老先生,你儿子叫什么名字?他在什么地方?你有没有什么话要我给你做传达吗?”
“不,我没有什么话可以对他说,因为他本来是个热血爱国的好男儿。同时我也不希望给他知道我已惨死在地狱里的消息,因为他也是一个很有孝心的孩子,他若听到了这个消息,说不定会痛不欲生,那么这又不是我们国家的损失吗?”
“沈老先生,做父母爱子女之心,还有什么可以来超过它的崇高和伟大!我在这里向你致敬,我在这里为你痛哭了。”
克明敬爱到了极点,同时也伤心到了极点,他忍不住掩着脸真的哭泣起来了。沈老先生苦笑了一下,很庄严地说道:
“李先生,你不要哭,哭是弱者的表示,哭绝不能打动他们铁石的心肠。我们唯有咬紧牙关,来流我们的热血,来牺牲我们坚毅不屈的精神,这样当然更巩固我们国家的基础。你看着吧!不久将来,我们就会得到光明的胜利。”
沈老先生说到最后的时候,他已是奄奄一息了。克明除了流泪之外,他说不出一句什么话来。过了一会儿,沈老先生又惨声地叫痛起来,他断断续续地说道:
“啊呀,喔唷,我浑身痛死了,我要死,我要早点儿死,我在这浑身感到刀刺一般的痛苦之下,我求早点儿死。李先生,你能不能发发慈悲心,找把小刀来爽爽快快给我刺死了,早点儿脱离了这活地狱的苦海。喔唷!喔唷!天哪,天哪,我活了这么六十多年来,谁料到我会弄到这样的下场,这难道也是我前世作了什么孽的报应吗?”
克明听他这样说,他全身是抖得厉害,他没有办法,他奔到角落里去,拿了手去塞了自己的两耳,闭了眼睛,他不忍再瞧,他只觉得自己一颗心是已经一片一片地碎开来了。这时整个石室内的同胞,不知是犯了什么罪的犯人,他们都痛哭了。有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忽然疯狂地叫喊起来,说道:
“你们这班惨无人道的日本乌龟,你把我们杀了吧!你把我们杀了吧!”
这是一个女子的喊声,她被关在这个地狱里已经有一个多月了。在这一个多月的日子中,她已看见了算不清被他们用各式各样刑具残杀的同胞,所以她神经已受了极度的刺激,把她一颗芳心已震动得失常起来了。她大声地叫喊痛骂,她完全地已疯狂起来了。里面这样地吵闹着,难免惊动了外面值夜的宪兵,这就拿了刺刀恶狠狠地走进来,骂道:
“你们这班猪猡!哗啦哗啦啥事体?”
“你倒是一个猪猡!日本乌龟!他妈的!我今天与你拼了吧!”
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眼睛里发出了绿的光芒,他的神志已被一种莫名的愤怒所昏糊了,他已预备一个死。他在回骂了这两句话之后,猛可地扑了上去,抱住那宪兵的脖子,凑过嘴去,竟在宪兵的脸颊上狠命地一口咬,真的给他咬下一块鲜血淋淋的肉来。克明在旁边看了,虽然是感到一阵子痛快,但却也给他捏了一把冷汗。果然那宪兵大叫了一声痛呀,他不管一切地把刺刀向那青年身上猛可地刺了过去。那青年被他刺倒在地,此刻他也会忘记了痛苦似的一骨碌翻身爬起,第二次又扑过来的时候,宪兵便向他砰的一声,早已一枪把他开死了。那宪兵似乎心有未甘地奔了过去,把刺刀在他身上又连连地戳了几十刀,不过那可怜的同胞已经是不晓得知觉了,所以任他刺几十刀几百刀,也一切都茫然的了。那时这个女子也向他怒目切齿地娇叱道:
“你们这班三岛的倭奴,你们这班不知人道的魔鬼,你们夺了我们的土地,你们又杀了我们的同胞,你们将来也绝不会有好死的!”
“哈哈!你这个花姑娘也这般的倔强吗?我不给你一点儿颜色看,也不知道我们皇军的厉害!”
那宪兵一手按着被咬伤的面颊,一面他要把刚才受的那股子怨气出到那女子的头上来。那女子不但并无一点儿害怕的样子,她也哈哈地狂笑了一阵,说道:
“什么皇军?无非是一种次等的强盗罢了。哼!强盗的人格也许比你们更要强得多哪!”
“好,好,强盗就强盗,我就强污了你。”
那宪兵一面说,一面像虎狼般地向那女子扑了上去。那女子一面用手向他乱扯,一面竭力地挣扎。宪兵无法控制她,遂拔出刀来,在她大腿上先是一刀。那女子负痛,站脚不住,不由自主地跌倒下来。宪兵一手拉破她的衣服,一手便当众强行非礼起来。克明瞧了这个情形,几次三番想赶了上去和他拼个死活,但转念一想,我不能凭了一时之勇去做那无谓的牺牲,我还有我重大的使命,要去唤醒成千成万的青年,来干那更要紧的工作。克明在这样思忖之下,他是背过身子去,不愿再看这一幕禽兽的行为。也不知经过了多少时候,忽听那女子竭叫了一声,好像是无限痛苦的样子。克明连忙回身去看,谁知那女子的喉管内鲜血直冒,原来那宪兵既把那个女子强行奸污之后,因为那女子挣扎,他遂抓起小刀,向她喉间就是一刀。这样很简单的,在黑沉沉的长夜里就结束了我们两个同胞的一生。
第二天早晨,克明正在合了眼皮养神,忽然一阵子脚步声惊醒了他。只见宪兵们押了一个很雄伟的青年走进来,他的脸部已是红红的青青的有了不少的伤痕,可见已经被他们用皮鞭痛打过一顿的。克明暗想:难道这里的罪犯竟是川流不息的吗?死了几个,又会补进了几个,唉!真不知多少青年男女牺牲在这个暗无天日的魔窟里呢。心中正在暗想,只见他们把那个青年的衣服都剥光了,只剩了一条短裤,他的两条手臂套在两个铁圈子里,然后拿了皮鞭,先在他身上啪啪抽了两记。那个青年倒真是结实,他咬紧了牙齿,连哼都不哼一声。宪兵冷笑着问道:
“他妈的!你们团部到底在什么地方?”
“不知道。”
“不知道?他妈的!打!打!”
随了这两声“打打”,那皮鞭落在肉体上啪啪的声音又接连不断地响了起来。克明见他满身都是伤痕,由青而变成了血印。那青年额角头上的汗点儿,像蒸汽水似的冒了上来,闭了眼睛,咬着牙齿,从他这一副情形看来,也可见他是痛苦到怎一份儿程度的了。克明心中好像有人在刺一样,虽然是打在那青年的身上,可是自己的内心会感到无限的痛苦,他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滚了下来。这时又听宪兵怒叱道:
“他妈的!你招认不招认?难道你不怕死吗?”
“哼!你们这班强盗土匪,打死了我也没有半个‘怕’字的,你老子怕死的话,也不干这个工作了。”
“好!好!拿自来水把他灌起来。”
另外一个宪兵这样提议着,旁边都赞成了,于是他们又忙碌了一阵,把皮带管子塞到那青年的口里,那边开了龙头,可怜那个青年要想挣扎,可是再也挣扎不脱,只有连连地摇着头。因为他是浑身都赤裸着,克明可以见到他腹部慢慢地隆高起来,从可知这是腹中有了多量自来水的缘故。当他们把皮带管子拔出他口外的时候。那青年嘴一张,哇的一声,自来水像喷水池般地涌溢出来。宪兵们见了他这个情形,都觉得好玩地笑起来。另一个又把皮鞭在他腹部连抽数下,喝道:
“他妈的!你们团部到底在哪里?你说不说出来?”
可怜那个青年如何还会说得出话来?他只会瞪着眼睛,向他们狠视着,大有恨不得生啖其肉的样子。宪兵见他还敢这样的倔强,遂把两臂放下,一脚踢倒,那青年就仰天卧在地上,宪兵们把皮靴脚站到他的腹部上去,身子还一松一松地跳动着。他一跳,那青年的嘴里就有无数的水直吐出来,在他跳动了七八次之后,可怜那青年吐出来的已经变成鲜红的血了。克明看到这里,再也不忍看了,他紧紧地闭了眼睛,暗暗地叫着:天呀!这样残酷的举动,那还成什么世界呢?难道他们是没有心肝的吗?不料这时候,宪兵又放出两只猎犬来,它们是训练好的,不知怎么的一个举动之后,那两只猎犬就将那青年头上身上腿上乱咬,没有片刻工夫,那青年是已经变成头管头、脚管脚的了。克明的一颗心已经碎了,他经不住这种恐怖的摧残,他几乎要变成心脏病了。
克明在这黑暗地狱里住了五天,每天见到同胞们被残杀死的也不知有多少。都是用那些最毒、最酷的刑具给他们慢慢地死去。克明觉得自己在这里若再住下去,不是急死,也要吓碎了心肝而死的。幸而那天早晨十点钟的时候,一个宪兵来带他到办公室去了。克明被他带走的时候,因为不知道是做什么去,所以两颊是呈现灰白的颜色,一颗心几乎要从口腔内跳了出来。当他跨进办公室,见到自己姑爹张相卿也坐在写字台旁边和那队长谈话的时候,方才得到了救星一般地定下心来,遂很快地走上去,叫一声姑爹。那队长向相卿用日语说了几句,相卿点了点头,也说了几句日语,遂站起身子,和他一鞠躬,带了克明匆匆地走出宪兵司令部的大门。
克明在大门口抬头望到青的天、白的日,这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不知为什么,他的眼角旁会涌上一颗晶莹莹的泪水。相卿在人行道旁原停着一辆汽车,车夫见老爷走出,遂开了车厢,克明跟了相卿跳上汽车,汽车便向前直开了。
相卿在汽车里少不得要问问克明被捕的情形并原因,克明只好从实告诉了他,相卿当然向他教训了一顿。汽车到了李家,两人敲门进内,李太太的眼睛哭得像胡桃似的,一见克明回来,真是又悲又喜,一把抱在怀内,便又哭了起来。这里克明父亲李骏华招待相卿到会客室用茶,说了许多感激的话。相卿因为另有他事,遂告别走了。这时骏华来到上房,见克明人瘦得不少,五天没有看见,好像换了一个样子。因为在相卿那里已经知道克明被捕的原因,所以免不得要向他教训着说道:
“克明,你这个孩子真也太该死了,你要知道现在我们国家已到怎样危险的地步,你们这班青年应该努力读书,以求上进,以期将来为国效劳才好,你如何有心思竟然走到舞厅里去沉醉?那你怎么能对得住你自己的良心和国家?假使这次没有你姑爹来做保将你救出的话,那么你的牺牲,我问你可有一点儿价值吗?唉!国家已到这样地步,上海的青年,还是歌舞升平,灯红酒绿,你想,日本人如何不要来夺我国的土地呢?”
李太太听骏华不但不安慰克明,反而向他厉声地责备,一时便肉疼起来,先代克明和骏华吵闹着说道:
“孩子已经受了这样的惊吓,吃了这样的苦头,你不向他安慰,怎么还神气活现地骂他,难道你喜欢他被日本乌龟害死了,你才快乐吗?我是只有这一个孩子,他是我的命根一样,克明若有三长两短的话,我的老命还要他做什么?倒不如死了好!”
李太太一面说,一面便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骏华这就弄得呆住了,虽然心中有点儿恨太太未免溺爱了儿子,但口里却不敢再说什么话。倒是克明含了眼泪,无限沉痛的神情,劝住了母亲,说道:
“妈,你不要哭,我不是好好地已回来了吗?爸爸骂我的话,句句都是金玉良言,而且十分不错。我确实太该死了,对不住自己良心,而且更对不住国家。不过孩儿平日本来很洁身自爱,从来不跑舞厅,那天也是偶然进去的,谁知道就闯下了这个大祸。假使我被害死在那边的话,我又怎么能够对得住你们双亲大人呢?”
克明说到这里,想起司令部里种种惨不忍睹的情形,觉得进去之后要再出来倒实在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所以他全身会抖了一抖,眼泪也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李太太听儿子自己也这样说,可见他实在是个好孩子,于是也不再哭泣,快吩咐仆妇把牛奶烧好端上来给少爷喝下,一面又叫他到房中去休息。晚上又烧了一只鸡给他补补身体,因为在这五天内克明实在是饿得够苦的了。
这也许是因为肠胃太枯燥的缘故,吃了多量的油腻,所以第二天克明却腹泻起来,而且身上稍许有点儿热度。李太太是急得不得了,连忙又请医撮药,给他调理。这天下午,如海匆匆地来望克明,向他问问司令部里的情形。克明叹了一口气,说道:
“表哥,说起这里面之悲惨,真是比地狱更要胜过了万倍。可怜我们同胞简直不是人类的一分子,比屠场内的牲口还要低贱万倍。牲口在屠场里也不过是一个死,但这里面的我们同胞,他叫你死不得活不得,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死。啊!天哪!我在未入这魔窟之前,怎能知道有这许多中国人在受这种侮辱、这种痛苦呢?”
“我想最可恨的就是这些帮凶,日本人之杀害我们同胞倒也不要说他了,中国人帮了日本人来杀自己的同胞,这……真是千刀万剐也不能抵去他的罪恶。”
如海激于义愤而说出了这几句话,在他当然是没有想到这许多。但克明的心中自然要想起姑爹平日的行为来,他觉得司令部里这些被惨死的同胞,有半数之上至少是姑爹引渡过去而死的。那么换句话说,这些同胞志士都是死在姑爹的手里。唉!想不到姑爹会做这一种丧失心肝的工作,这……他如何能对得住国家和良心呢?如海见克明听了自己的话,并没有回答什么,却在呆呆地出神,遂又说道:
“那么你可曾吃着了苦头没有?”
“我若不提出姑爹的名字来,恐怕我也要死在这魔窟里了。就是我再被姑爹设法保出来,侥幸不死,也得残废不可的了。表哥,我倒要劝劝你,你以后千万舞厅不跑,倘然和我一样地发生了这个横祸,那怎么的好呢?想我们中国的同胞,被外人这样凌辱残杀,我们假使有心肝的话,如何能不起来挣扎,力求自由平等呢?所以我还得向表哥忠告,你千万把鸦片烟第一要戒去,我见你这几天脸色好像比从前更苍白了一点儿,可见你不但没有在戒烟,而且还吸得更有瘾头了是不是?”
如海听克明这样问自己,一时颇觉羞惭,红了两颊,却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方才苦笑了一下,说道:
“表弟,你这话虽然不错,但是你不知道吸上了瘾头之后,要戒掉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这是因为你没有决心和勇气的缘故,表哥,你要知道将来的痛苦和难过,你应该立志戒烟不可。唉!上海是太黑暗了,太可怕了,在当初我还是糊糊涂涂地不知不觉,现在我是受了一个教训,我觉得像我们这样青年是应该有一番最后的挣扎不可。”
克明说着,表示无限沉痛的样子。如海想想自己的行为,实在有点儿难为情,但口里也只好附和了几句,因为坐在这儿无趣,遂安慰了他一回,匆匆地告别走了。
如海的烟瘾,只有一天一天地深起来,在当初不过每天吸一次,现在他每天非吸三次不可,倘然不吸的话,说也奇怪,呵欠会一个一个地打起来。此刻他走出李家大门之后,呵欠又接连地打了两个,心中暗想:我是非吸烟不过门的了。但这时若回家去吸,未免错过了游玩时间的好机会,而且又是曼娜在米高美上茶舞的时间,前星期原约好的,我若不去的话,将来碰头的时候很不好意思。他没有办法,只好先买了一包三炮台香烟,一路吸到米高美,吸去了五支,方才觉得精神好一点儿。到了米高美,他当然是叫曼娜坐台子,曼娜是早已和他发生了关系,所以一见了面,真是恶形恶状地向他亲热得有些肉麻。如海被她迷得有些混陶陶,遂在她腰间摸了一把,笑道:
“曼娜,你这几天身子胖得多了,近来大概胃口很好吧!”
“说起胃口,真是好得了不得,天天吃蹄子,饭每顿起码三碗,这几天人家见了我,都说我胖得多了。”
曼娜笑了一笑,手抬上去拢了拢拖在脑后的发,表示十二分兴奋地回答。如海很神秘地笑道:
“我想你的发胖,还不是饭的力量,也许是多吃了几杯牛奶的缘故。”
“你不要胡说白道,我平日就不喜欢吃牛奶的,你不相信,可以问我的妈,我每天早晨点心也不爱吃,喜欢吃泡饭的。因为一天三顿饭,吃得很调匀,所以身体才会强壮起来呢!”
“你早晨虽然不吃牛奶,不过你每天晚上少不得要吃一次牛奶的,所以补得越发胖了是不是?”
“嗯!你这人真不是好东西!”
曼娜嗯了一声,把身子偎倒他的怀内,伸手在他大腿上一拧,秋波逗给他一个妩媚的娇嗔,却是哧哧地笑。如海趁势在她颊上吻了一下,拉了她的手。笑道:
“曼娜,来,我们跳舞去吧!”
两人手挽手走到舞池里,正要婆娑地起舞的时候,忽然见走来一个花信年华的妇人,把如海的人拖开,冷笑道:
“好啊!我何处不找到,谁知你却在这里。”
原来这个少妇不是别人,却是汪太太。汪太太因为多日未和如海相会,打电话去找他的时候,每次总是不在家里,所以心里非常怨恨,今天她见如海和那女人这样肉麻地亲热着,一时她便泼起醋罐子来,竟向如海来起这个交涉了。如海见了汪太太,便含了笑容,低低地说道:
“很对不起,这几天我因为实在太忙的缘故。”
“太忙?哼!天天忙在舞场里和烂腐婊子游玩吧!”
汪太太气得绷住了粉脸,气愤愤地回答。曼娜听她当着自己就这样地侮辱起来,因为凭了如海刚才这两句话的回答,就可以明白那女子也绝不是如海的妻子,无非是七搭八搭的相好罢了,换句话说,和我们的关系是差不多的。这就也冷笑了一声,也把如海身子拉了过去,骂道:
“你是什么东西,你敢开口骂人吗?你自己倒是一个不要脸的烂腐婊子!”
“好,好,你……骂我,我就打了你,便怎么样?”
汪太太一面说,一面撩起手掌来,就在曼娜面颊上拍了两记耳光。曼娜在交际场中也是有名的泼辣货,今天吃了她的亏,怎么肯甘心示弱?于是也把身子撞了过去,拔出拳头,向她胸口就打。汪太太一手抓住她的头发,两人这就扭作一对大打起来。如海站在旁边,急得连喊不要打不要打。可是谁肯听从他的话。正在大打出手的时候,幸亏来了一个救星,这个救星是谁呢?原来是汪太太的丈夫汪大队长,他和了几个日本翻译也来舞厅里游玩,一见自己女人在和人家吵闹,遂走上来把她们拉开了,问道:
“什么事情,什么事情?有话好好说,为什么打起来,像个什么样子?”
“好!你来得正好,快把这个贱货捉到队部里去。”
汪太太一见了丈夫,这就胆子更大了数倍,她的喉咙也更响起来。曼娜一听她这样说,方才知道遇到了顶头货色,一时倒不免急出了一身冷汗。但事情说起来十分凑巧,那个日本翻译齐巧也是曼娜的舞客,当时曼娜一见了他,好像得了救星一般,立刻把他拉住了,曼娜也学会了几句日本话,所以一面哭,一面向他唠唠叨叨地诉说了一大套。那个日本翻译和曼娜也发生过关系,所以不得已出来做一个调解人,遂含笑说道:
“好了,好了,大家都是自家人,吵些什么?看在我的面上,马马虎虎拉倒了。”
汪大队长听了爱妻的告诉,正要大发威风,万不料这个日本翻译和那舞女是相识的,一时也只好看在他的面上,大家就没有话说。一场风波,总算平静下来。如海早已一溜地逃出了舞厅,跳上三轮车,匆匆地回家去了。心中由不得别别地乱跳,暗想:这件事情真有些尴尬,万一他们寻根追底地问起原因来,我……还能做人了吗?所以他是怀了鬼胎,悄悄地回到家中,踏进自己卧房的时候,万不料红英躺在床上却呜呜咽咽地哭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