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英为什么在哭泣呢?这事情说起来话长。原来张太太听了女儿的话,对于红英这个媳妇便不大喜欢。既然不喜欢,当然是想尽方法地要去磨难她。她说自己年纪老了,况且有了媳妇,家中一切事务是应该放手的了。那么接手的当然是红英了,在一个大家庭里做当家人,那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况且红英才做了新媳妇,对于家中大大小小的佣妇又摸不着她们心理,有时候反而要受下人们的欺侮,真是重不得,轻不得。管得太紧一点儿,说对待低下人太刻薄,若松一点儿,婆婆埋怨自己不会做人家。况且张太太每月开销的铜钿又是限制得很紧,现在生活程度高,样样东西飞涨,所以红英只有把自己的一点儿私蓄也贴补进去。这种苦楚在婆婆那里是说不出的,要想丈夫那里得一点儿安慰,但如海偏偏又在外面成天地荒唐,单拿戒烟这一件事情来说,红英也已经知道如海是没有真的实行,无非是骗骗自己木头人罢了。在两面都感到失望之下,红英的芳心里怎么还能不伤心呢?这天晚饭的时候,张相卿在家里请客,菜都要自己厨房里烧出来的,红英忙了外面那桌菜,对于上房里的饭菜就不免迟开了一些时候,不料柳姑差小芸就来催了好几次。红英心急慌忙地把手都被油锅子烫了一下,这就痛得眼泪水都落了下来,哀怨地说道:
“难道她不知道爷爷今天晚上在家里请客吗?就是迟了一点儿时候那也没有办法的事情,为何急得这一份儿样儿呢?她吃了是不是还要办公去吗?”
红英说几句话的时候原没有想到这许多,谁知道柳姑因为和少云真的约在舞厅里游玩,所以她是急得自己也跟着到厨房来的,不料齐巧被柳姑听见了这几句话,于是冷笑了一声,说道:
“少奶奶,你少发一点儿脾气吧!看看时钟已经七点钟了,难道还不是应该吃晚饭的时候吗?你自己在厨房里反正先吃饱好了,管得了人家肚子饿不饿呢?”
“柳姑,你这……是什么话?我几时在厨房里先吃饱了?那么你干吗不到厨房里来监督监督呢?”
“哼!你和我作对没有关系,我就不吃这顿晚饭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柳姑一面冷笑,一面回答,她身子便匆匆地奔到外面去了。红英已经忙得够辛苦了,还要受她这样的闲气,一时真气得有些发起抖来。倒是烧火娘姨和小芸都同情新少奶,安慰红英,说这种不讲理的人还是不必理睬她好。红英拭了眼泪,也不说什么,急急地烧舒齐了外面请客的菜,一面又备好上房里的饭菜,亲自端到上房里来。小芸端了饭锅子,把饭盛出,红英叫婆婆好吃晚饭了,张太太铁青了面孔从套房里走出来,冷笑道:
“今天晚饭还是不要开了,反正我们饿一顿也没有关系的。”
“婆婆,请你原谅媳妇,实在是我忙不过来的缘故,公公在大厅请客,他们的菜不是更要紧吗?”
“你有公公,难道就没有婆婆了吗?况且外面也不是十桌二十桌的酒筵,这一点点小事当作一件天大的事情看待了,你不是明明地看不起我做婆婆吗?现在柳姑饭都不吃地到外面去了,假使饿出毛病来,我倒要向你问话了。”
张太太气呼呼地说着,还向红英连连地白眼,红英低了头,不敢说一句不字。小芸在旁边低声说道:
“太太,饭盛出了,那么你请用饭了。”
张太太坐到桌旁去,握了筷子,在炒蛋碗内夹了一筷子吃,也不知为什么缘故,猛可地把桌子一拍,一面吐出那口蛋来,一面把那只炒蛋碗向地上啪的一声掷去,冷笑一声,怒骂道:
“你蛋里放了玻璃片,你……不是明明地要害死我吗?你活了这样的年纪,你事情是怎么样在做的?”
“婆婆,你……是我不小心的缘故,我……哪里敢故意放在里面?”
红英被她似狼似虎地这一副凶相一骂,唬得神志有些糊里糊涂地还以为这蛋里面真的有了玻璃碎片,所以灰白了脸色,她说话的声音都带有些颤抖的成分。倒是小芸很俏皮地说道:
“太太,我给你来看看吧!也许不是玻璃片,喏喏,果然不是玻璃片,是蛋壳呀!这原是我不好,这只蛋是我敲碎倒在碗内的。少奶奶,你受了冤枉,这是我小芸太该死了。”
小芸一面说,一面把张太太吐出来的蛋内拣出这小小一块蛋壳来。张太太被小芸这么一来,两颊有些发红,恨恨地白了她一眼,却还仍旧自说自话地骂了一阵。红英既然知道不是真正的玻璃碎片,从可知婆婆故意来难堪自己,她悄悄地退到自己的房里来,倒在床上忍不住呜呜咽咽地哭泣起来了。
如海当时走到床边,拍了拍她的腰肢,低低地叫了一声红英,说谁给你受了委屈,为什么伤心得这个模样。红英见如海回来,遂一骨碌翻身坐起,两手擦了擦眼皮,低低地说道:
“没有什么人来给我受委屈,你晚饭吃过了没有?”
“既然没有人给你受委屈,那你干吗伤心呢?你又不是发神经病,好好哭起来干吗?”
“唉!我心中当然有我的不如意,反正你又不常在家,怎么会知道我的苦楚?”
红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眼泪像雨点儿般地直滚了下来。如海见了她海棠着雨般的娇靥,倒也感觉楚楚可怜起来,遂挨近了她的身子坐下,摸出手帕来给她拭眼泪,说道:
“你有什么苦楚?你快告诉我知道吧!我是你的丈夫,你不告诉我,你还去告诉谁呢?”
“告诉了你又有什么用?说起来总怪我自己生得太命苦了。唉!还有什么可说呢?”
红英被他这么柔情蜜意地一来,一颗芳心中倒不免不觉得有些暖意了。但仔细想来,人家是母子关系,我何必在人家儿子面前说他娘亲不好呢?所以她还是没有老实地告诉他,接连地又叹了一口气。如海把手挽住了红英的脖子,却凑过脸去吻她嘴。红英嗯了一声,逗给他一个娇嗔,忽然觉得有股子深厚的烟气味,甚为难闻。这就惊奇地瞅住了他,急急地问他说道:
“如海,你……难道还在吸这个鸦片烟吗?我天天对你说的这些金玉良言,你……难道真的会把我当作耳边风吗?如海,我心中时常地想,只要你肯学上进,不到外面去荒唐,我纵然是为你受尽了一万分的委屈,我也甘心情愿的,因为我的希望是整个的在你的身上。现在你不肯把这害人的鸦片戒掉,而且天天又这样晚地回来,你想,我在这样家庭之中如何住得下去?我的前途还有什么光明的日子呢?”
红英说到这里,眼泪又像断线珍珠一般地落了下来。如海是个聪敏人,凭红英这几句话,就知道自己的母亲很不容易侍候,因为想想自己的行为,觉得红英处身在我家真的没有了一个知心人,所以一时上倒也有些懊悔自己的对她无情,遂向她说道:
“红英,你不要难过!我是很明亮的,你受了许多委屈,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只恨我经济上还没有独立,所以你千万要静静地忍耐,只要我有了能力,我们不是可以到外面另组小家庭吗?今天我这样迟地回来,我没有在外面游玩,你不知道克明表弟出来后生起病来了吗?所以我是在望他的人呀!”
“你的行动我根本不来管束你,因为一个做丈夫的要一个做妻子的来管教,那无论如何也管不好的。如海,只要你对我有真心的爱,你总应该为你的妻子牺牲一点儿,不过我并不是教你牺牲什么,请你牺牲一点儿游玩的工夫,来多在书本上用一点儿脑筋,那我就一百二十分地感到安慰了。”
“红英,你这些话太动听了,我句句都印在脑子里,你放心,我一定听从你的金玉良言,来努力奋斗做一个人。”
如海偎着红英的娇躯,他是非常感动的样子回答。红英这才把刚刚一点儿哀怨之气慢慢地消失了,她的心房里好像暖和了许多,虽然颊上还沾了丝丝的泪痕,但是她到底也嫣然地笑起来。过了一会儿,红英向他低低地问道:
“克明表弟病得要紧不要紧?可怜他这次一定是吃足苦头的了。”
“幸亏他早提出我爸爸的名字,否则,他这一顿毒打也起码要七荤八素地被打得半死哩!”
“那么他到底怎么会捉进去的呢!”
红英在这一个月中也知道了公公所做的事业,芳心里当然又感到了一层痛苦。但已经到了这个家,又有什么办法呢?如海听红英这样问,遂把克明被捕的经过说了一遍。红英奇怪道:
“想不到表弟也会到舞厅里去游玩,可见这种地方都是有害无益的,你现在总可以明白了,不知你以后还要到舞厅里去游玩吗?”
“我不去了,我一定不去了。”
如海摇了摇头,表示很听话的神气。正在这时,小芸端了一盘子饭菜进来,说道:
“少爷回来了吗?少奶奶,你千万不必难过,我知道你是太受一点儿委屈了,但你晚饭总要吃一点儿的,回头饿出病来,那也犯不着呀!”
“小芸,你在说些什么话呀?谁给少奶受了委屈呢?”
如海听了,当然有点儿不明白,遂向她低低地追问。小芸于是原原本本地向他告诉了一遍,表示很替少奶抱不平的意思。如海听了,也很生气地说道:
“本来你是才进门的新媳妇,也不应该把这样繁忙的家务完全压到你的身上来,妈做事情也未免太辣手一点儿了。妹妹也不用这样的尖酸,哪一个嫂嫂不是姑娘做的,看她做一辈子姑娘,永生永世不预备出嫁好了。哼!我倒有点儿不服气,和妈去评一个道理。”
“如海,你疯了吗?婆婆是长辈,就是有什么地方委屈了我,我们做小辈的也只好忍耐一些,如何可以和婆婆去评道理?这样被人家说起来,我们不是太不孝了吗?”
“哼!什么孝不孝?现在时候不是从前十八世纪的时代,无论什么也得讲一个道理,你到我家来也不是做养媳妇来的。就是你真的不好,做父母的也该看在儿子的面上,现在她这样地讨厌你,还不是明明地看不起我吗?”
如海冷笑了一声,还是怒气冲冲的样子,挣脱红英的手,表示一定要去评理的神气。红英哪里肯放走他,一面向小芸埋怨,不该把婆婆掷碗责骂的事情告诉如海,一面又向如海含了妩媚的娇笑,低低地说道:
“如海,你不要傻了,既然你知道自己的经济正不能独立,完全还需要父母来生活,那么你如何可以和父母去吵嘴呢?我明白你虽然是为了爱我的缘故,但是你不知道你若和婆婆去一吵之后,恐怕爱我反变成害我的了。因为婆婆以为我在你那儿哭诉搬嘴,她以后对我不是更要起恨心了吗?所以你假使真正爱我的话,绝不可和他们斤斤较量这些事情的,只要你用功读书,将来做一个有用的青年,那我就有出头的日子了。否则,我就是苦了一生一世,恐怕也不会有光明的前途。如海,你应该听从我的话,你就不要去评道理了。”
“难道说我去评了道理,她就把我们赶出了不成?他们自己难道不想想明白吗?既然要讨厌我们,当初何必要给我订下了这头亲事?说得透彻一点儿的话,谁叫他们把我生养出来的?生了儿子,若不管儿子的生活,或是虐待媳妇,这在法律上都是有罪的呀!”
红英听如海这几句话,她的芳心里是并没有感到一点儿喜欢的意思,她觉得有其母就怪不得有这样一个文明思想的好儿子了。她叹了一口气,只觉得无限的悲酸,虽然如海是这样帮助自己,不过她不需要如海这一种方式的帮忙,她感到自己的前途总是黑暗的成分多了。虽然她想落下泪来,但是为了怕如海误会我的意思,所以她始终还是忍熬住了悲哀的发展,向他笑道:
“好了,好了,你这种新思想新脑筋也要被人家责骂的,我劝你还是息息怒吧!饭吃过了没有?还是吃饭吧!”
“少爷,少奶这话也很不错,你也不要太随心所欲地自说自话了,你做儿子的去冲撞了母亲,做母亲的总会恨到媳妇的头上,所以你还是听从少奶的话,不必去评什么道理,反而弄出点儿什么祸水来,你还是陪了少奶大家吃饭吧!可怜少奶这几天哪里好好儿曾经吃过一顿饭?这样下去还不是要病倒了吗?”
小芸饭菜放到桌子上之后,站在旁边听他们说了一会子话后,方才插嘴也向如海这样地劝诫。如海听了,也就罢了,遂拉了红英的手,一同到桌旁坐下,温和地劝她吃饭。红英在这个时候,她总算把悲哀慢慢地消失,芳心里稍会感到有些糖味的喜悦。
如海因为在舞厅里险些闯了祸,所以他也有些害怕,况且回家后又知道红英受了这样的委屈,所以对红英不免起了一点儿爱怜之情,这样子总算很早地回家,有了半个多月的日子。
这天,如海早晨到学校里去,在路上竟会遇到了曼娜,曼娜好像是从旅馆里刚出来的样子,头发蓬松松的,这就笑道:
“曼娜,昨天夜里看你样子不大正经呀!”
“如海,你不要瞎三话四地冤枉好人了,这是罪过的,老实说,我除了你之外,哼!谁也看不上在我的眼睛里。”
“喔唷!这样说来,我还不胜荣幸之至哩!那么我要请教你,你这样早的是打从什么地方出来的?看你头发还没有梳过呢!”
“你知道什么?昨夜在小姊妹家里叉麻将,因为时候太晚,恐怕路上太危险,所以就索性通宵了,可是她们家里地方又小,睡也没有睡处,还不是只好天一亮就走吗?哼!你倒还要来说我,我想想你这样没有情义的人,倒叫我真是气破了肚子。你在什么地方搭上这样一个泼辣货?在这种交际场中也吃起断命醋来,这不是笑话吗?但你既然闯了祸,也不从中前来排解排解,反而一溜烟地逃走了。你这样胆子小,还亏你父亲是个有势力的人呢!我要请教你,这个泼辣货到底是你的什么人呀?”
曼娜说到后来,转变了话锋,向他无限怨恨地埋怨着,同时还表示十二分气愤愤的样子。如海摇了摇头,不禁微微地叹了一口气,说道:
“曼娜,你怎么知道我心中的苦楚?你道这个来拉开你们的男子是什么人?就是这个女人的丈夫,他是部队里的大队长,并且还是我爸爸的要好朋友。你想,万一闹了开来,给他知道我和他女人有肉体关系,这还不是一件了不得的事情吗?”
“哦!原来这个女人还是有夫之妇,啊呀!我当时真也气糊涂了,否则,我一定在她男人面前大嚷出来,也叫她脸上风光风光呢!”
“你叫她脸上风光倒还是小事,我的性命可被你要送掉哩!”
“这样说来,我幸亏没有说出来,送了你的性命,叫我还怎么能在世界上做人呢?如海,并不是我说你心肠狠,你也不应该这许多日子不来望我一次的,可怜我几乎为你想也想死了。”
曼娜迷汤的功夫倒也不错,她显出哭里带笑的样子,故意向他撒娇着说。如海被她嗲得混陶陶的,想着她那种放浪不羁的形态,他不免又情不自禁起来,遂想了一会儿说道:
“明天下午是星期六,我到米高美来望你好不好?可是你不许给人家转台子的。”
“啊呀!你也太傻了,我明天不是可以请假的吗?你要带我到什么地方,我就跟你到什么地方,绝没有一点儿不称你的心意的,你说好不好?”
如海听了她这几句话,几根骨头会根根脱节要松开来,这就附了她的耳朵低低地说了一阵。曼娜逗给他一个白眼,低头嫣然地一笑,这是默允的意思。如海好像吃了一块糖样的甜蜜,两人方才匆匆地分手,各自走开了。
第二天下午,如海想到与曼娜的约会,因为袋袋里没有钞票,所以匆匆地到上房里来,只见张太太鼓着嘴,表示很生气的样子,因为自己心中有事,也顾不到其他事情,遂向母亲要钱。张太太恨恨地说道:
“你只知道问我要钞票,前几天给你钞票难道都用完了吗?”
“钞票不用,藏在袋袋里做什么?现在生活程度高,单说到学校里来回两次车钿要多少钱?妈,你不要自说自话了,爸爸有这许多家产,他也没有第二个男孩子,你不给我用点儿,你难道还给外姓人去用吗?”
“胡说,你爸爸赚钞票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这都是汗血钱!常言道:媳妇不好,只要打儿子,我问你,红英这个媳妇,你以为她到底孝顺不孝顺?”
“妈,你说闲话不要缠七缠八缠做一堆说,红英就是有什么不好,你也不应该在儿子身上出气,算你用金钱势力来压死人。你不说倒也罢了,你今天一说,我倒要和你说一说,红英不是我家来做童养媳的,才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你就叫她管理这些上上下下的事情,这也不成是个公馆里的少奶奶,简直变成工厂间里的女工头了。妹妹为什么这样舒服,她就应该这样吃苦的吗?你还要在我面前说她不孝,她到底不孝在什么地方?你也该给我说一个明白呀!”
如海本来倒不会向张太太这样地冲撞,因为他拿不到钞票,心中又恨又急,所以情不自禁地也大吵起来。张太太原想要儿子和红英去吵一顿,谁知道如海反向自己大吵,一时气得两颊变成了灰白的脸色,顺手拿起茶杯,在地上猛可地掷去,一面哭起来,一面唠唠叨叨地说道:
“好好,你做儿子帮了媳妇来教训娘起来了,这真是讨了一个媳妇,送掉一个儿子,我做人还有什么趣味?倒不如死了干净吗?啊!天哪,儿子有什么用?总是老婆亲热呀!常言道:吃奶不亲摸奶亲!这话真是一些也不错的。”
张太太这样一哭吵,惊动了上上下下的老妈子都走进房来,连问太太什么事什么事。见了如海那种怒气冲冲的样子,知道和少爷吵闹,遂忙碌地倒茶拧手巾地劝解。如海冷笑了一声,把脚一顿,便匆匆地奔到自己新房里来了。如海到了新房里,只见红英坐在沙发上又暗暗地啜泣,小芸在旁边向她低低地劝慰。原来吃午饭的时候,红英又被张太太责骂了一顿。如海因为在母亲房里不好出气,所以一到自己房里,便把梳妆台上的茶杯、茶壶、糖缸、花瓶等都掼了一地,乒乒乓乓的声音不绝于耳。红英、小芸突然见了如海这样疯狂的神情,自然大吃了一惊,因为如海还要来掼别样东西,所以站起身子来把他抱住了。红英哭道:
“如海,你……疯了吗?你为什么这个样子?你快把东西放下了不要丢,你还是来打我的人好。”
“少爷,可怜少奶无缘无故地已经被太太骂了一顿,你也就不要再来给她受委屈了。”
小芸在旁边也哭泣起来对如海说,如海方才知道红英的伤心正是为了被母亲骂过了的缘故,想不到母亲既然骂了红英,还要在我的面前搬嘴,一时抱了红英,也不免哭了起来。红英、小芸在当初还莫名其妙,后来如海告诉了她们,红英方才明白了,既然明白了之后,她倒停止了伤心,反而安慰如海说道:
“如海,你千万不要这个样子,只要我们做小辈的自问良心,没有错待长辈,也就罢了。你不是说过吗?你是经济还不能独立的人,那么我们总应该要忍耐一点儿。如海,你这次问婆婆要铜钿不知是做什么用处去的?”
“因为我们学校里的王先生,他们要到内地去办事了。这位王先生平日和我们感情很好,我们同学大家商量好了要开一个欢送大会,还请王先生吃一顿饭,这一笔经费由我们大家分配负担,我也答应了。谁知妈为了你却不肯给我,你叫我在同学面前还有脸做人吗?”
“但不知道你要多少数目?”
红英听了,觉得这笔钱也是很正当的用途,所以倒十分同情他,遂低低地问他。如海道:
“大概要五六十万元的数目。”
“我身边还有八十万元钱,你就先拿去用了,这是我从娘家带过来的私蓄,你千万不要给旁人知道。”
“红英,你待我这样好,叫我怎么来报答你才好?”
“我们是夫妻,夫妻之间还用得了什么‘报答’两个字吗?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只要你拿了去不吸鸦片烟、不跳舞,正当的用途,当然是省不了的。”
红英向他温情蜜意地安慰,如海良心有些疼痛,含了一眶子惭愧的泪水,他便匆匆地走出房外去了。这里小芸把地上掼碎的玻璃片打扫清洁,红英对镜也梳洗了一个脸,但做晚饭的时候也已经到了。红英叹了一口气,觉得自己是做了牛马一样,只好又到厨房里去了。哪晓得这天晚上,如海却没有回家,红英等到天明才合了一会儿眼,到第二天早晨,只好去告诉张太太知道。张太太明知如海是为了和自己吵闹的缘故,但是却又晦气了红英,被她骂了一顿。这样过了一星期,如海总不见回家,张太太方才急得懊悔不迭地要相卿登报找寻。相卿埋怨张太太不该对儿子铜钿方面这样克紧,好容易在克明家里找到了如海,还是克明把他送到家里。张太太自然感激万分,一面向如海说了许多好话。如海这时却冷笑着道:
“你们反正又不把我当作儿子,看你们死后,谁来给你们抱头送终呢?”
“表哥,你也不能这样说,姑妈已经向你说了好话,这样做父母也算好的了,我劝你回房去息息吧!人家表嫂可怜为你哪一天不在伤心流泪呢?”
克明怕母子两人又要冲突起来,遂拉了他身子到房外去了。如海到了房中,红英对他少不得又肉疼又埋怨地怨恨了几句。如海笑道:
“你不要着急的,我难道真的会抛家出走吗?无非是假意吓吓他们罢了。”
“你吓吓他们,可是你也不该吓我的,为什么不对我预先说明了呢?可怜我哪一夜曾经好好儿合过眼睛?就是你自己在外面这一星期来,两颊还有一点儿血色吗?唉!这真是何苦来呢?”
“不过你的脸色也很不好,这都是我害了你的,红妹,我很对不起你,请你原谅我吧!”
“还有什么原谅不原谅?我一生的希望是全都在你的身上了,只要你不抛弃我,我也够安慰的了。”
“红英,你真是我的好妻子。”
如海感动地回答,他情不自禁地把红英抱住了,两小口子少不得又默默地亲热了一会儿。
如海出走才回家,谁知第二天克明也抛家出走了。他的出走,和如海当然宗旨不同,绝不会像如海那么故意做作吓吓父母的,因为他是留了一封很长的信给父母,大意是这次被捕到司令部,见到种种惨不忍睹的情形,他觉得每一个青年若再不图奋发的话,恐怕我们四万万五千万的同胞都要做亡国奴的可能了。所以他要离开这万恶的上海,到自由区内去做一些救亡国家的工作。他走之后,可以不必登报找寻,因为当这封信送到父母的面前,他已经是不在上海的了。李太太接到这一封信之后,少不得悲悲切切地哭了好几天,倒是骏华劝慰李太太不要伤心,孩子既然有这样志气,也是好的。这消息送到红英的耳里,不免又误会了克明是为了失恋的缘故,想起如海的荒唐,更衬克明的有作为,她觉得自己的命苦,为什么不和克明早些相逢呢?因此也暗暗地伤心了几天。
光阴匆匆地过去,不知不觉的,已经到大年夜了。如海的烟瘾只有一天一天地深起来,在外面也是依然地荒唐白相。红英见他当面总是说得好好的,可是一转身就忘得一干二净,自己虽然是想尽方法去温柔他、安慰他、劝告他,可是总不能劝醒他,可见这个人已到了不可救的地步。可怜红英除了背人流泪之外,她觉得自己是难有出头的日子了。
大年夜的晚上,整个的上海本是狂欢之夜,那些舞厅没有一家不是通宵营业的,如海和柳姑是在外面忙碌,只有红英一个人在家里忙碌着事情。伯父薛秉彦差了王妈送一点儿礼品来,张太太一面招待,一面叫小芸去把少奶请来。其实红英是在厨房里烧菜,她听小芸这样报告,遂急忙回到房里,换了一件旗袍,洗脸洗手,方才到上房来见王妈。王妈见了红英,觉得小姐两颊黄瘦,和从前在家里做姑娘的时候相较,大有差别,因为张太太在跟前,不好意思问什么,直到红英招待王妈到新房里的时候,才悄悄地问道:
“小姐,你在这里情形还好吗?”
“很好,王妈,伯父母都好?还有弟弟、妹妹也好吗?”
“老爷、太太倒很健康,梅琳、志诚也很活泼,不过他们兄妹两人很记挂你罢了。小姐,你为何人儿这样瘦削?我想,你……莫非有了身孕吗?”
王妈本来要问是不是受了什么人的委屈,但不知有了怎么一个感觉之下,她到底又问出了这一句话。红英不由暗暗地叹了一口气,心中暗想:这半年来,夫妻之间除了新婚半个月里大家有了几次亲热,此后如海不知为什么却不想到和自己来亲热,自己是个大家闺秀,哪里说得出口来?不过红英心里也明白如海是在外面玩空了身子,所谓一个人精力有限,在外面爱上了别的女人,对于妻子那里当然是无暇顾及的了。此刻听王妈这样说,由不得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道:
“哪里来的身孕呢?”
“那么你该请个大夫来看看,太太倒也这么说过,明年过了正月,还是回家去玩几天吧!”
王妈觉得红英说的好像是意犹未尽,遂皱了眉尖,向她低低地劝告。红英点了点头,却并不作答。王妈坐了一会儿,也就匆匆地走了,回到家里,向薛秉彦夫妇约略吐露几句。秉彦夫妇虽然明知红英的婆家甚为不舒服,但已经出了嫁的女儿,还有什么能力可以去干涉呢?因此也只好感叹了一回。
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又是长夏的季节了,这几天来上海的人民都陷入了恐怖的环境里。原因是日本人的战事很不利,和平的空气甚为浓厚,因此中国飞机天天来轰炸上海,所以警报一日数起,风声鹤唳,一班资本家都无限惊慌,倒是一班小市民阶级的同胞都喜欢得手舞足蹈,因为中国飞机愈来轰炸上海,那么离开最后胜利的日子显而易见地也自然愈加近来了。
张相卿最近是非常烦恼,虽然他所干的工作已经改变了方针,不过日本人是放不过他的,他想脱离上海去逍遥法外,然而事实上又不可能,所以他是担了很大的心事。谁知柳姑这几天也担了很大的心事,她为什么担心事呢?原来她和少云不断地贪着风流恩爱,她的腹部却是慢慢地高大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