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煦的阳光照耀在一条富有诗情画意的、挺直的环龙路上,两旁树上嫩绿色的树叶儿更显出它的幽静美丽的姿态。到处都是和暖的生气,蓬勃的景象,显然春天是已经降临在人间了,尤其是青年的人们,感觉到这是一个多么使人愉快的季节啊!
因为今天是星期日,所以路上的行人来来往往的,拥挤得了不得,尤其是戏院里、公园内,更充满了比往日还多的游客。年轻的“他”和“她”含了春风得意、甜情蜜意的浅笑,正是他们总动员的当儿了。
在复兴公司的大门口站着一个青年,他穿了一套灰色哔叽的西装,在肩头上还背了一架镜箱。他那张英俊的脸蛋上露了一丝和蔼的笑容,他的头发是亮得光可鉴人,倒是煞费了一番苦心,经过了很细心的修饰。
时间是无情地不知不觉地溜了过去,而这个青年还是呆呆地站着,两眼只是望着前面呆呆地出神,他的态度由安闲而转变焦急了,同时脸上的一丝微笑却也已经变成了愁眉不展。他眼瞧着前面一对一对男女情侣手挽着手,满面春风地低语着、微笑着,向着公园门内走了进去,使他想到了还未到来的她,一时真觉得有些羡慕。这个青年姓田名云侠,今天才只有二十一岁,还在华光大学念书。因了今天是星期日,所以他约了他的女友杜毓英,也可以说是情人,预备在公园拍小照游玩,谁知道左等不来,右等也是不来,所以使他不免有些失望。其实等人本来是一件心焦的事情,何况所等的又是他所心爱的情人呢。
大凡一个青年与一个刚相识的异性发生了一些好感之后,就觉得最好立刻知道对方的性情,并家庭间一切的状况,能做更进一步的认识。这个田云侠就是上面所说的这一类典型。此刻他因了心中焦急的缘故,所以根本没有注意时间究竟已是过去了多少时刻,偶然地向自己手腕上那只手表望了一眼,一时连自己也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原来他瞧了手表之后,这才知道时候是离开约会尚有十分钟。因为当初原对她说定的是二时正在公园门口等候,此刻表上的长针不是还只有指在那十时的字母上吗?于是在他的脸上又恢复了刚才收敛的笑容,他依然展开了十分的希望,挺直了自己的胸部,表示非常骄傲的神气。但想想自己那种急于要和她见面的心理,觉得不免真也有些痴得可怜,好像对于这个约会,比接洽一件什么赚大钱的生意还要紧十分,所以在宿舍中吃了中饭,便急急地赶了来。也没有仔细瞧瞧是什么时候,害得自己在公园门口白白地等着干急,真也糊涂得透顶的了,现在想起来,真有些好笑。但换句话说,不也是为了对她有着一种特别好感吗?可是她到底比我聪明,姗姗来迟。假使她要迟到一分钟的话,我一定要罚她呢!云侠暗暗地思量了一会儿,忽然心中又想:她这个姑娘虽然生得非常美丽,但她像玫瑰花朵儿般生长了刺,也是一个厉害的角色。等一会儿与她见面时候,我和她谈话中倒要留心一些,不要太欢喜得显形于色,把什么话都嚷了出来,那么和她见面第一句说的话该是说些什么,接着第二句、第三句以至告别的时候说些什么,他已经是都考虑到了。其实这个考虑原是多余的事,因为今天约会并非是谈判什么条件,那么需要把要紧的话在肚子中打一个草稿,不至于有吃亏的地方,但今天约会根本是一同游春,见面时要说的话当然随时都有变化。这也可见一个初恋的少年,对一个女朋友热情到这一份样儿的地步。
“云侠,你已等候好久了吧?啊,真对不起!”
“不,我也刚到了不多一会儿。毓英,你也没有来迟……多少时候。”
因为云侠只管低了头思虑着,所以对于四周的一切倒反而没有像刚才那样注意了。此刻忽然耳旁听见有人在招呼他,抬头一见,正是他所渴望的心上人,在他的心中这就真有一种说不出的欢喜,连忙含笑向她回答着。虽然自己是的确足足已等了一个钟点,在她未到之前,心中很有埋怨她几句的意思,但此刻见了她人之后,也不知为什么,竟鼓不起一点儿勇气,所以说到末了一句的时候,又觉得说不上去了。这大半还是为了尊重女权的缘故,以为男女约会总应该是男的先等女的,女的迟到了一点,这好像也是应该的事情。所以他把要埋怨出来的话,立刻又缩了进去,而且连忙急中生智地转变着说了一句“没有多少时候”。毓英当然不知道他肚子里有这许多思想,遂含笑点点头,两人边说边走地已走进了公园。
今天毓英似乎是显得特别高兴,她打扮得好像四月里的蔷薇花一般娇艳。她那婀娜苗条的身段,更衬托出她的亭亭玉立的风姿。在她笑盈盈的脸蛋儿上,时常可以见到有两个深深的惹人爱怜的酒窝儿,乌溜溜的眸珠水盈盈地老是望着云侠,逗着有意无意的甜笑。
“云侠,你带了镜箱,是不是预备给我拍照吗?”
毓英在偶然转眼瞥见了云侠肩头上所带着的镜箱,她不禁乐得把身子跳了一跳,显得仿佛是小鸟依人那么天真可爱。
“傻孩子,我带了镜箱,那还用问吗?当然是预备给你拍照来的。现在你可又快乐了?”
“嗯,我不依,老是动不动就叫人家傻孩子。看你那种老气横秋的样子,好像已经有了七八十岁的模样,那才叫人听了生气。”
毓英听了云侠这种口吻,她撇了小嘴,逗给他一个娇嗔,扭动着一下腰肢,这意态至少还包含了一些淘气的成分。云侠见她虽然说是生气了,不过粉脸上还掩不住地露出一丝笑容来。在暖和和的春阳光芒笼映之下,像一朵映日的海棠,但海棠却无其香,又仿佛是一朵芬芳的幽兰,所以在他的心眼儿里是更感到令人心醉,甜蜜蜜的。这就握紧了她的手,真是越瞧越爱,忍不住笑了一笑,故意地说道:
“哦,是的,我知道了。你的年纪也不算小了,当然是不喜欢做孩子了,那么你大概要做我的……”
“云侠,你敢再往下说,我可恼了。看你这人总是狗嘴里长不出象牙来!”
毓英不待他说下去,就急急地向他阻止,并且还鼓起了粉颊,表示这回可真的生气的模样。云侠知道这也许是女孩儿家的一种假惺惺作态的缘故,遂故作很失望的样子,微微地叹了一口气,说道:
“毓英,那么你难道不喜欢做我的……”
“嗯,你再说?你再说?”
“咦,奇怪了,你知道我说什么?干吗急得这个样子?”
“我知道你的心,你一定说不出什么好话来。”
“凭你这句话那就好了,我的心你知道,你的心我也知道,那么我们可说心心相印,是不是?”
云侠说到这里,望着她娇艳的两颊,还笑嘻嘻地追问。毓英低垂了头,赧赧然的,这回却并无什么表示,看她的意思,显然是已经默认了。云侠扑哧地一笑,他感到自己的胜利,心中不觉荡漾了一下。但毓英却斜偏了粉脸过来,恨恨地逗了他一个妩媚的白眼。
“好了好了,都是我不好,又要惹你这位好小姐发脾气了。毓英,你看那边一条小河,不是一个很好拍照的背景吗?我们还是正经地去拍照相吧。”
“谁和你生气?我就犯不着和你生气!”
云侠一面赔罪,一面拉了她的手,一同走到沿河的那枝垂杨荫底下去。和暖的春风把娇弱的柳条吹得撩东倒西,发出和谐的音节。一对对的蝴蝶在那红红的百花丛中飞舞。一双双的燕子在那层层的白云堆里追逐。这好像是启示着生命的活力,向着无边际的天空进展、奋斗。
“嗯,这样的姿势很好,可是脸上最好再加一点儿笑意。哎,嘴不要笑得太大,但是也不要笑得太小。要微笑,要微笑!”
“我从拍照到现在,也没有看见你这样难弄的摄影师。你到底叫我怎么样的笑法?我简直笑不出来了。”
“哎哎!这样很好,这样很好。你把脸再斜过来一点儿,嗯,好,好,好极了。不要动,不要动,眼睛瞧到我这儿来……”
毓英站在那枝垂杨荫下,纤手攀了柳丝,浅笑含颦地凝望着云侠,故作特别美妙的姿态。但云侠却一味地还要叫她笑得再美一点儿,把个毓英麻烦得恼起来。云侠这才哎哎两声,又叮嘱她别动别动。就在这两句话中,只听嘀嗒一声,毓英的倩影就摄入在照相的软片里去了。云侠很得意地笑道:
“我这摄影师的艺术不错,你这张照相,我准有把握。不但姿势好,而且风景又好,至于镜头的角度更好了。拍出来你看了,保险不会失望。”
“省省吧,吹牛的朋友,艺术就大高而不妙,也没有这么难弄的,笑得嘴张大了又不好,笑得闭了嘴又不好。人家还没有预备好,就拍了进去,我想这张照片明天洗出来,就不会好到什么地方去。”
“你不信,明天给你看了,你就知道我言之不谬。老实跟你说,我对于此道,素有研究。”
“你不要大言不惭,我也没有听人家一个真正有本领的人,专门做自我鼓吹的。”
“嘿,这算得了什么?你不见报上登载的什么星相家大吹大擂,还不是拼命地做自我鼓吹吗?”
“越是鼓吹得厉害,越是不学无术,卖野人头。没有知识的人才会上当。”
“你就说得人家这么一屁不值,人家还是外国留学的博士呢!”
“外国留学不一定是好的。得了吧,我们空争这些干什么?还是到别处再去拍照相玩儿吧。”
毓英话说到这里,乌圆眸珠一转,便调转话锋,忍不住好笑起来,于是他们两个人手挽手地又走到别处拍照去了。
夕阳是慢慢地西斜了,天空中浮现了五彩的云霞,但不多一会儿,又被一层暮霭所轻笼着。这是李义山所谓“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一句诗了。鸟倦飞而知还,云侠、毓英玩了一下午,两脚有点儿酸汪汪的,于是含了一颗甜蜜的心踱出了这使人尚有些留恋之情的园地。两人经过锦江茶室的门口,云侠的肚子感到一阵咕噜的怪叫,于是要毓英答应他一同去吃点心,毓英不忍拒绝他的一片盛意,遂点头说好,两人便走进了锦江茶室,拣了一张靠着墙壁的火车座桌旁坐了下来。云侠拿起点心单子,说道:
“毓英,你喜欢吃些什么,你自己点吧,这儿不是客气的地方。”
“你喜欢吃什么,我也喜欢吃的。随便你点好了,况且我的肚子也并不十分饿。”
“嗯,不错,我忘了刚才你说过,我的心你知道,那么你的心我自然也晓得。我点,我点,点来的点心,你一定喜欢吃。”
“瞧你这人,人家跟你正经地说,你偏爱这么贼秃嘻嘻的样子,被旁人听见了,成个什么意思?”
毓英一面说,一面心里真感觉得有些怪难为情的,红晕了粉脸,秋波逗给他一个娇嗔。云侠笑了一笑,这就不敢再作声,遂叫侍者拿上两碗虾仁鸡丝煨面,侍者答应下去。这里云侠遂给她斟了一杯香片茶,因为现在他们两人是坐在对面的缘故,所以云侠望着她那张白里透红的脸蛋儿,真有说不出的可爱,不禁呆呆地出了一会子神。毓英当然有些不好意思,遂瞅了他一眼,低低地说道:
“云侠,你怎么不认识我了吗?为什么老是望着我?”
“嗯,我觉得你真是生得太美丽了,叫人有点儿百看不厌。假使把你比方说八月里的桂子,恐怕桂子还没有像你那么幽香可爱。假使把你比方霜中的菊花,恐怕菊花也没有像你那么清高脱俗。比方说你是寒冬的水仙吧……”
“好了好了,给你开口一说,就是这么啰啰唆唆的一大套,真也亏你想得出来。假使聘你去做推销员的话,那倒一定是生意兴隆哩。”
两人正在甜情蜜意地说着笑话,侍者已将那煨面拿上来,两人遂不再说话,静悄悄地吃着面了。云侠忽然又想到了什么似的,望了她一眼,俏皮地说道:
“毓英,你说我像推销员,可是哪一家公司会录用我呢?”
“假使我开设什么公司的话,一定请你做营业主任。”
“真的吗?我想我们还是合伙开店吧,我做营业主任,你就在店里做经理。经理的才干也要好的,我觉得像你这么人才,假使给你在店里调度一切事务,生意保险蒸蒸日上,而且还可以添了不少小伙计哩。”
“哧!你这个坏东西,嘴里总喜欢说得不干不净的。我瞧你这一张油腔滑调的嘴真是越看越讨厌!”
“毓英,你难道不肯和我合伙开店吗?”
“不知道……”
“为什么不知道呢?”
这个毓英也是一个绝顶聪明的姑娘,她当然知道云侠的话中全是有着骨头的,所以恨恨地把秋波向他白了一眼,但却又感到他顽皮得有趣,忍不住嫣然地一笑,接着说道:
“只怕我没有这个资格。”
“绝对不会没有资格,我觉得除了你,就没有一个人配得上和我合伙开店。假使你不答应,我就永远地不开店了。”
“你不开店,与我又有什么相干呢?”
“毓英,你心肠这么硬吗?”
云侠见她大有拒绝的神气,心中一急,几乎要哭出来的样子。毓英这就感到他对自己的痴心,遂情不自禁地扑哧一笑,低低地说道:
“你忙什么呢?我和你开玩笑的呀,你才是一个傻孩子哪!”
“毓英,承蒙你答应了,我心中真是感激你。哎,下星期日到我家中去吃饭好吗?”
云侠这才又展开了一丝春风得意的笑容来,十分喜欢地说。毓英摇了摇头,表示难以委决的样子,说道:
“陌陌生生的,恐怕有些难为情,我不去。”
“这怕什么?虽然我是个没有父母的人,但姑妈非常地爱我,就像我亲生的娘一样。她是个慈祥的老年人,而且她也很愿意见见你呢。”
“咦,这就奇怪了,她难道也知道你有像我这么一个女朋友吗?”
“嗯,这是我告诉她的,我说你是我生命中最知己的好朋友,换句话说,就像是我的意中人一样。我姑妈很欢喜,所以她老人家说要见见我这个心上人。”
“亏你说出来!你也真是一个天字号的老面皮!我真没有想到,你会对我有这么的好感。”
毓英见他这么得意忘形的样子,遂啐了他一口,心里真有点儿羞人答答的。但彼此已经是这么坦白了,所以她也不避什么嫌疑地说着,表示无限欣喜的神气。云侠笑了一笑,说道:
“这就连我自己也有点儿说不出所以然来,我觉得把你当作一个小妹妹地疼爱着。”
“那么我就做你小妹妹吧,从此我就叫你亲兄长。”
“不,这又何必呢?我倒不希望做你的亲兄长。”
“这又为什么呢?我觉得你这人说话反复无常,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真有点儿靠不住。”
“毓英,你别刁难我了,我这一番苦心你难道还不晓得吗?”
云侠脉脉含情地向她凝望,他说话的语气,是求她赐予一点儿爱怜的成分。毓英微微地一笑,于是也就不再说什么了。两人吃毕点心,从锦江茶室里出来。这时黄昏已整个地降临了大地,街上几家百货商店内都已开亮着日光灯了。
“毓英,那么下星期日,你就准定到我家里来吃饭吧。我姑妈见了你这么一个美丽的姑娘,她心里一定十分欢喜的。”
“我想到了下星期日再说吧,反正还有七天日子哩。云侠,我们再会吧。”
“那么我讨街车送你回去。”
云侠和毓英在人行道上站着了,大家又这么地说了几句,遂给她叫了一辆人力车,还代她付了车资,方才握手分别。这时云侠瞧着人力车在暮色苍茫中渐渐地消逝了,自己也就跳上了一辆街车,回到学校的宿所里去了。
夜之神穿了黑漆漆的长袍,已步入了整个的宇宙。月亮姑娘在灰白的浮云堆里探露了一个晶莹玉洁的脸庞,她在吐露着一缕缕柔软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