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石路是一条很宽阔、很清静的街道,两旁法国梧桐,枝叶张盖得十分茂盛,在树蓬里面可以看见红色砖瓦高大的洋房,巍峨地矗立在半天。这些洋房里面,在敌伪的时期内,都住了什么要人、闻人、出风头的人物,差不多个个都是显赫一时,威风凛凛。这是一座五楼五底的花园洋房,门口两扇乌漆的大铁门,门口亮着清清楚楚的一盏大门灯,上书“杜公馆”三字,四周是相当清静幽雅,尤其在夜色降临了宇宙的时候,更显得万籁俱寂。就在这个当儿,远远地拉过一辆人力车,在杜公馆门口停了下来,车上跳下一个豆蔻年华的女郎,那就是和田云侠在锦江茶室分手的杜毓英了。毓英匆匆地走到铁门旁边,伸手在铁门上的电铃上揿了一下。不多一会儿,就见铁门右侧上的一个小圆洞里钻探出半个脸来,向外面望了一眼,一见是小姐回来了,遂很快地拉开边门,让毓英走进里面,并且还含了笑容,十分恭敬地叫了一声:“小姐,您回来了。”
毓英的父亲杜佛卿是社会上一个有名的银行界人物,论他的地位也相当高了,但是还不够满足他的欲望,所以竭力地和这些三点儿水的汉奸们互通声气。毓英是个很有思想的姑娘,对于父亲的行为自然十分不满意,但她是一个小辈的身份,因此也只好敢怒而不敢言的了。杜佛卿除了毓英这个女儿之外,还有三个儿子,大的叫俊杰,第二个叫邦杰,第三个叫人杰。老大、老二都已娶了妻子,但都是纨绔大少爷的派头,一天到晚吸鸦片、玩舞厅、赌铜钿,荒唐就是他们的日常工作;只有老三人杰是个很前进的青年,一则没有娶女人,一则还在求学时代。他们姊妹四个人,也只有人杰和毓英很合得来,因为毓英比人杰长一岁,所以人杰叫她姊姊的,十分亲热。
毓英在走完这一条花园的甬道,一脚跨进了会客室。只见她爸爸佛卿和几个陌生的客人正在高谈阔论,笑意生春,而且仆人们正在摆着桌子上的银台面,显然爸爸又在欢宴这一班时代的大人物了。毓英对于父亲结交这一班狐群狗党,心中是大不为然,所以也就只装没有看见的样子,低了头,自管匆匆地回到卧房里去。不料佛卿早已一眼看见了她,遂很高兴的神情把她叫住了,说道:
“毓英,你在什么地方游玩呀?怎么直到这时候才回家?”
“哦,我跟一个同学在看展览会,在外面又吃了一点儿点心,所以迟一点儿了。”
毓英被爸爸叫住了,这就没有了办法,只好停止了步。虽然芳心中有些跳跃,但她粉脸上还竭力镇静了态度,低低地圆了一个谎回答。杜佛卿笑着点头,一面指了指室内许多人,说道:
“毓英,你过来,我给你介绍。这位是陆基光大叔,他是宪兵队里总翻译。这位是沈龙华伯伯,他是警备司令部里书记官。这位张家骏老伯,他是一个大企业家,最近官运亨通,荣任税务局局长。你快给我一一地拜见了。”
毓英听父亲指点的那一批人,个个都是丧失心肝、廉耻全无的走狗,一时心中真有说不出的痛恨,要自己一个一个去称呼他们尊长,心中实在有些不大愿意,但迫于父命之下,那又有什么办法好呢?因此勉强含了一丝笑容,委委屈屈地走了上去,向他们一一地招呼了。
张家骏是个年近花甲的老年人了,但是因为营养得好的缘故,所以精神还很强健。他在国难的时期内,不惜丧心病狂勾结敌人,囤积居奇,所谓无恶不作,因此大大地发了一笔财。兼之最近又弄到了一个税务局的好差使,他哪里管得了是祸国害民的毒物,只要有钱到手,什么鸦片、吗啡,一切毒物都可以运进来。饱暖思淫欲,饥寒起盗心。张家骏有了这许多钱财之后,当然是需要女人的安慰了。所以他人老心不老,一天到晚见了女人色眯眯。他也不知讨了多少姨太太,租了多少小公馆,但大都是不久长的,最久半年,最短两三个月,花了一票钱,白相一个女人,在他也是无所谓。而实际上,他是伤了不少的阴骘,所以虽有三妻四妾,还是连一个儿女也没有。当时他一见了毓英,心头不免荡漾了一下,暗自想道:原来老杜还有这么一个花朵般的姑娘,自己女人也见得多,对于毓英这么美丽的少女,实在还是创见。此刻又听她清脆的喉音向自己低唤老伯,好像十分娇羞的模样,更觉令人心醉神迷。他呵呵地一阵大笑,耸了两耸肩膀,情不自禁地走上一步,把她手竟握了过来。这真所谓色胆大如天,在这个时候,他哪里还有什么尊长的资格?他只知道被一种色情的冲动,已经是变成一条春天的狗一样了,不过当他发觉毓英的粉脸上大有恼怒的神色,这才如梦初醒地放下了她的手。但他毕竟是个老奸巨猾的人,他还毫不介意的神气,哈哈地又笑了一阵,回头向佛卿望了一眼,显出羡慕的表情,说道:
“老杜,你几世修来的好福气,才有这么一个美丽的女儿呀!那叫我眼睛里看起来,实在是太羡慕了。”
“张老,你不用羡慕,假使你果真欢喜的话,我就把她过房给了你吧。要如毓英有你这么一个有财有势的过房爷,那还怕什么呢?”
“岂敢岂敢,只怕我没有这么好福气吧。”
张家骏听佛卿这样说,口里虽然是客气着,但他两眼却只管盯住在毓英的粉脸上,好像苍蝇见了血的神气。旁边陆基光、沈龙华等还附和着吃豆腐说:“好极了,好极了,张老还是准定收作了过房女儿吧。”毓英岂肯认贼作父,所以红了粉脸,便别转身子,头也不回地逃进里面去了。佛卿恐怕家骏生气,遂只好笑嘻嘻地说道:
“女孩儿家没见世面,她就怕难为情了。张老,你可别见气。”
“哪里哪里,害羞原是小姑娘的天性,我觉得令爱小姐真是太可爱了。她在什么学校里念书呀?”
“嗯,还在高中读书……什么学校,我倒记不得了。”
“哈哈,你这个做爸爸的也未免太以糊涂了,连女儿读书的学校都记不得了,可见你平日对于家事是不大过问的了。”
“我天天在外面接洽公务,大小事情至少有二三十件,你想,哪里还有精神来管孩子们的事情呢?好在孩子们都长大了,他们原也用不到我给他们再操心的了。”
他们在外面依然嘻嘻哈哈地谈笑着,这里毓英愤怒十分地走进里面,穿过小院子,经过大嫂的卧房,忽听一阵呜呜咽咽的哭声从房内播送出来,而且还听大哥的骂声十分凶恶。一时蹙了眉尖,暗想:大哥大嫂又在吵嘴了,这个家真是糟糕得很,因为夫妻吵嘴,外面人是不容易插嘴的,所以她也不打算进去劝他们。不料这时,房门开了,里面走出了小丫头阿芸,她一见了毓英,遂急急地叫道:
“三小姐,你来得正好,大少爷、大少奶吵得厉害,几乎要动手打起来了,你快进去劝劝他们吧!”
“好好儿的为什么老喜欢吵呀闹呀,像个什么样子!”
毓英听阿芸这样说,遂自言自语地埋怨着,身子也情不自禁地步入房中去了。只见大嫂坐在沙发上掩着脸呜呜咽咽地哭泣着。大哥俊杰却歪在红木的炕榻上,正在吞云吐雾地抽着大烟。这就说道:
“大哥,大嫂,你们为什么又要吵起来了?被人家知道了,岂不是笑话吗?并不是我做妹妹的老气横秋地来埋怨你们,夫妻常情,总要和睦为旨,要如这么常常吵闹,不但有伤感情,而且还会发生什么意外的不幸呢!”
“英姑娘,你倒来评评道理看,他一天到晚连个人影子也看不见,好容易此刻回家来了,我问他在什么地方,谁知道这句话又问错了,说我做妻子的不该管束一个做丈夫的。老实说,他现在还没有赚钱呢,我吃的、穿的、住的还都是靠着爷爷的,明天要如他赚了钱,我恐怕连一句屁都也没有资格放的了。你看他今年也快近三十岁的人了,名义上是个大学毕业的人,但按诸实际,什么事儿都干不来。一个青年,往后的日子长哩,总不能一辈子靠着父亲的。谁知他还是一点儿不求上进,吸鸦片、玩舞厅、跑赌场,是堕落的门径什么都会。你想,照你这样子下去,困马路的日子不是就在眼前吗?那叫我做人还有什么出头的日子呢?”
大嫂叶萍一见了毓英,好像是找到了一个诉苦的人似的,遂叫了一声英姑娘,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滔滔不绝地说出了这一大篇的话。俊杰听她虽然是在告诉妹妹,但句句闲话是包含了讽刺谩骂自己的成分,所以心中这一愤怒,他丢了烟枪,猛可地从床上跳起身子,瞪着眼睛,好像把叶萍要吞下去的样子,大骂道:
“放你什么妈的臭狗屁!你啰啰唆唆地胆敢看不起我吗?你骂我困马路,你咒我没有好结果,你根本有了野心!”
“什么?我有什么野心?你说,你红口白舌地冤枉我,我不依,我跟你到婆婆那儿去评道理。你自己成天成夜地在外面玩女人,倒反而来咬我一口吗?好!好!喔喔!天哪!我不知前世作了什么孽,才嫁了这么一个好丈夫啊!”
“问你自己呀!你为什么要嫁给我?你福命好,你为什么不去嫁给别人呀!哼哼!你这种女人天下少有,我恨不得一拳打死你!”
“你打,你打!我本来不希望做什么人!给你打死了,我倒反而一切都干净了。哼哼!没有出息的东西!亏你有脸在世界上做人,自己连做人的资格都没有了,倒还想来打人吗?”
“好!你有种,你有种,我偏打你,我偏打你,打死了你,我情愿再给你抵命!”
俊杰被叶萍刺激得没有了落场势,这就有些骑虎难下了。他把心头一横,连叫了一声“好,好”,便怒目切齿地赶了上去,握着拳头,真的预备要把叶萍痛打的神气。毓英在旁边见到这个情形,一时也忍熬不住了,遂把身子拦到俊杰的面前,恨恨地逗给了他一个娇嗔,说道:
“大哥,你也想想自己的身份和地位,你不是码头小工,你不是拉车的赤脚人,什么可以动手讲打的吗?那似乎也太说不过去了。大哥,你把怒气平一平,大嫂虽然言语得罪了你,但也绝不是事出无因的,你且坐下来,我有几句话要对你谈一谈。想你也是一个聪明的人,要知道我们年轻的人,在这国破危急的时代,不替祖国去做一些事情,负一点儿救亡的责任,已经是很感到惭愧的了。何况再在社会上做一个勤吃懒做的寄生虫呢?你应该明白,吸鸦片、玩女人都是自灭的道路,直接地害了自身,间接地使国家衰弱。你且看上海这一隅之地,别的货物敌人都样样要统制配给,只有鸦片烟源源而来,盛销上海;至于这个麻醉青年意志的舞厅、妓院,也好像是雨后春笋地发展起来。从此可知敌人居心的险毒,他要灭绝我们人类,所以我们大凡有血肉的青年子女,应该要坚决自己的意志,绝不能受环境的支配,去随俗浮沉。我们要改造社会的不良和恶习,驱逐黑暗的掩埋,迎接光明的到临。大哥,妹妹是说不来话的小女孩子,倘若有得罪你的地方,你也不要生气。假使能够把妹妹的话采纳几句,那叫我心中很欢喜,很感激你了。”
毓英这一番话,虽然比叶萍说得更厉害着万倍,不过她脸上是含了笑容,语气是那么温和,完全显出一片好心的样子。俊杰在十分盛怒之下,反而慢慢地平静下来,而且还有些羞惭的感觉,他红了脸,低低地说道:
“妹妹,要如她也能和妹妹一样地好好儿劝慰我,我怎么会和她吵闹起来呢?不过我吸鸦片已经不是一月两月的日子了,只怪我那年害了胃痛病,因此把鸦片当作药医,不知不觉吸上了瘾头,现在已经有四五个年头了,所以一时里要戒绝,那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至于我在舞厅游玩,其实不是真的白相女人,原是为了便利接洽生意的缘故,有几个西药行里的朋友,他们要在舞厅里坐坐,我怎么好不应酬人家呢?所以有些事情,在我也有不得已的苦衷,这是你们女孩子家所不能知道的。”
“大哥,我以为你这些话都是因为没有决心才这样的,我就不相信接洽生意一定要在舞厅里的。那么舞厅要如关门了的话,我看社会上大家就不用做生意了。至于你吸上鸦片是为了医病,但现在胃病好了,你总应该可以戒绝了,一个人只要有恒心,哪怕天大的事情,总也有解决的办法。大哥,我今日劝你的话,完全是金玉良言,并无一点儿虚伪的作用,所以你千万要仔细地想一想,切不能糊糊涂涂地过一辈子才好啊!”
毓英对于大哥这一番强辩的话当然是大不为然,遂摇了摇头,继续苦口婆心地向他劝告。俊杰到底也是一个明事理的人,虽然觉得要自己不吸烟、不跳舞,那是一件最最困难的事,不过外表上也只好敷衍着她,笑道:
“妹妹,你这些话当然说得对极了,不过一时之间要戒烟实在很痛苦的。所以我预备慢慢地先减少吸烟,然后再完全戒绝,这样我就可以拨云见天、重睹光明了。”
“大嫂,你听见了没有?大哥到底是个知识分子,他怎么会不晓得鸦片的毒害呢?只要和他吵闹,这倒反而越弄越僵了。”
毓英见大哥已有悔悟的意思,一时十分喜悦,扬着眉毛,回眸瞟了大嫂一眼,表示这一份得意的样子。叶萍也暗暗佩服毓英的手腕,她觉得无论什么事情,感化的力量是很大的,假使一味地拗执,这确实不是一件根本解决的办法。她拭了拭眼泪,逗了她一瞥感谢的目光,说道:
“英姑娘,真亏你有这一番话来把他劝醒过来,我心里真感激你。不过他这个人是靠不大住的,就只怕他此刻明白了,回头早又我行我素地把你一番金玉良言忘记得一干二净了。”
“大嫂,这是你过分考虑了,大哥绝不是这种口是心非的赖小人。他是一个堂堂七尺之躯的奇男子,他说要戒烟,他当然会实行的。假使他再不觉悟地沉沦在苦海里,老实地说,不但对不住我,而且也对不住他自己呀!”
毓英一面说一面把俏眼向俊杰脉脉地瞟,她这种捧人的话,显然是带着刺的成分。俊杰真有些坐立不安的样子,他觉得妹妹的厉害,但是却也奈何她不得,只好微微地笑了一笑。就在这个时候,阿芸匆匆地奔进来,说道:
“大少爷,老爷请您到外面陪客去。”
“哦,知道了。”
俊杰巴不得有阿芸来这一声请,他便头也不回地一溜烟似的走出房外去了。叶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用了哀怨的目光向毓英望了一眼,低低地说道:
“英姑娘,我觉得你刚才这一番精神也是白花费的,他要如会觉悟的话,什么东道我都请。除非我死了,也许他会明白过来了。”
“大嫂,你何必说这些消极的话呢?我劝你自己身子保重一点儿吧。”
毓英见大嫂说完了这两句话,眼泪在她粉脸上又盈盈地淌了下来,一时心中亦觉黯然神伤,含了凄婉的口吻,向她低低地劝慰了一会儿,遂自管地回房来了。
天下的事情,真也无独有偶。毓英还未到自己的卧房,只听左首二哥的卧房里好像在展开一幕全武行,只听乒乒乓乓摔玻璃杯的声音,还有哭声、骂声一阵阵地播送出来。毓英想不到两房兄嫂都是一只袜筒管里的,觉得如此家庭真令人不胜感叹,这也许是爸爸作了孽,伤阴骘,所以才会产生了这两个不争气的哥哥来。一面想,一面又不得不匆匆地跨门进去。只见二嫂何秋心正在向邦杰破口大骂,说道:
“你说,你说,你还赖到什么地方去?昨天晚上一夜没有回来,还不是在外面玩女人吗?我看你穿父母、吃父母、住父母,而且还花了本钱,给你上学校里去读书,给你讨了老婆,你这样舒服的儿子,谁及得来你的福气?照理应该用功读书,力求上进,以期将来可以在社会上做一点儿事业才好。不料你早荒唐晚胡闹,跳舞是学校里第一要紧的功课,你不知在转什么念头,动没动还预备要打我的样子。你想得明白一点儿,我不是你家的丫头使女,你敢动我一根汗毛,哼哼,老实对你说,照你这种行为,恐怕你呀,吃苦的日子在不远哩!”
“好!好!你教训我!你教训我!妹妹来得很好,你倒听听她这贱人说的话,倒好像是我上八代的老祖宗,哪里还像是我的女人吗?我母亲也从来没有这样大声地骂过我,谁知你来把我教训,那你真是在做大乱梦!老实告诉你,我有我的自由,我喜欢不回家,我爱跳舞就跳舞,你无权来过问我!”
邦杰这个人平常本来有些怕老婆,因为秋心比叶萍泼辣,而且娘家也很有一些势力,所以她在丈夫面前非占一点儿上风不可。邦杰因为在妹妹的面前让女人这样放肆,那未免太失了面子,所以他也把脚一顿,也暴跳如雷地大骂起来。但秋心是并不会因邦杰的发火而稍稍退步的,她反而赶步上前,伸手一把抓住他西服领带,接着又哭哭啼啼地说道:
“你这是什么话?你爱跳舞就跳舞,你喜欢不回家就不回家?好!好!你说了不要赖,我们一同到爷爷那儿评道理去,这两句话是不是你应该说出来的?我为什么无权过问?我是不是你的妻子?英姑娘,你也听见的,你给我做一个见证。只要爷爷说一句话,我就是死了也甘心。”
邦杰一听她要把自己拉到爸爸面前去,一时不免急了起来,因为这两句话确实是不应该说的,所以涨红了脸,只好回头向毓英急急地求救。毓英见了,真是又好气又好笑,遂把秋心拉过一旁,低低地说道:
“二嫂,你看他发急了,还是放了他再说吧。”
“不行,他自己做错了事情,还不肯认错,反而来欺侮我。天下没有这么容易,我绝不肯放过他的。”
秋心却拉住他的领带,还不肯放松,满面显出怒气冲冲的样子回答。邦杰到底是个怕老婆的,遂只好厚了面皮,说道:
“就说是我错了,你也该先放了手,有话大家慢慢地说,叫英妹来评评道理。你这样恶狠狠地挟住我领带,不是要把我气管都勒断了吗?你若再不放手,那你简直要谋杀亲夫了!”
“英妹,你听,你听,这是他说的话吗?我谋杀他,我自己做寡妇吗?”
“那么二嫂你就先放了手,到底为了什么事情吵起来,我给你们做一个评判员吧。大家吵到爸爸那儿去,彼此也是没有什么面子的。”
秋心听他这样说,脸部上的表情虽然还是那么怨恨气愤,但她的手自动地会放了下来。毓英见二哥那种哭里带笑的意态,想想又要笑出来,觉得少年夫妻,吵闹本来就像寻开心,一会儿认真,一会儿闹笑,所以也用了一种俏皮的口吻,笑嘻嘻地说。邦杰见秋心放了手,才把身子躲闪到写字台旁边去,有些气馁的样子,告诉说道:
“妹妹,事情是这样的,昨天是星期六,下午没有课,同学请我吃饭。晚饭后大家有兴趣,就打了十二圈骨牌,不料一个同学输了很多的钱,一定不肯息手,因此不觉地又到了第二天早晨,我只好宿在同学的家里了。一觉醒转,已经午后,匆匆吃饭,因为同学赢了钱,请我瞧电影,我是情面难却,只好奉陪。看毕电影,急急回家,谁知你二嫂却跟我大吵而特吵,说我在外面跳舞、玩女人,这真是一件冤枉的事情。唉,也只有老天知道我的了。”
“英姑娘,你相信他这一篇鬼话吗?我真佩服他的本领,竟圆了这么一个滴水不漏的谎话,不过你是转错了念头,我可不是一个三岁的小孩子,我会相信你这些花言巧语吗?哼!天知道,看天会响雷来打死我,那么你才是真正地受了冤枉了!”
秋心听他絮絮地告诉了一大套的话,说到后面,还好像受了十二分委屈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就冷笑了一声,逗给他一个白眼,这意态当然表示绝对不相信。毓英望了邦杰一眼,似乎很严肃的神气,低低地说道:
“我以为不管你是否在玩女人,抑是在玩骨牌,这样成天成夜地在外面,这也不是一件好事情。除非你在外面为祖国出力杀敌,否则你再说得圆滑一点儿,这你也逃不过‘荒唐’两个字。你说你要跳舞就跳舞,要不回家就不回家,二嫂无权过问,这你简直是胡说白道,亏你是个大学生嘴里说出来的。要知道夫妻情重,痛痒相关,当你一夜未归,二嫂一个人独坐灯下等你的时候,她心中是多么难受呢。就是她来管你,也完全是为了爱惜你身子的缘故,她为什么不去管别人,却来管你?你要仔细地想一想,那你以后一定也会不忍心再在外面过夜了。”
“这个我心中原也知道,因为她对我太凶恶了,所以我也无非说两句赌气的话而已。”
邦杰听了妹妹这一番话,他的态度是完全软化了,只好用了低沉的口吻,有些认错的意思强辩着。秋心听了,益发生气起来,说道:
“你自己做了好事,你还敢向我赌气吗?”
“我在朋友家里逢场作戏玩了一夜骨牌,也不能说是犯了杀头的罪名呀。”
“哼!你还要说朋友家里玩骨牌吗?你敢再说一声?”
“这……这是事实,我为什么不敢说呢?”
邦杰被秋心敲钉钻脚地问了下去,一时心头便别别地像小鹿般地乱撞起来。虽然他是竭力地镇静着态度,可是心虚的恐慌使他不免有些口吃的成分,支支吾吾地回答。毓英见哥哥这神情,也知道他说的大半是谎话,遂望了秋心一眼,笑道:
“在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情形之下,叫我评判人也有些为难起来。二嫂,我的意思,这一次你就马马虎虎地不要追究他了。等明天有了相当证据之后,那时候看二哥还有什么话好辩白。”
“英姑娘,要不如你提起了‘证据’这两个字,我真险些忘记了,其实他在外面荒唐的行为,我已经是得到了铁一般的证据了。”
秋心被毓英这么一说,遂猛可地走到衣钩旁,把邦杰那领西服上褂取了下来,交给毓英,还连说了两声:“你看你看,这是什么印子?”毓英在灯光之下,见到那件浅灰色的西服上褂在肩胛上有个鲜红的唇膏印子,那分明是跳舞的时候,一个女子的嘴在肩上吻过的了,这就显出很不高兴的样子,白了邦杰一眼,冷笑道:
“二哥,你现在可以不用赖了,在跳舞还是在打牌,那已经是有事实可以来证明了。”
“这……这……是红墨水渍染上了。”
“哈哈,二哥,你也太会欺人了。一个青年做错了事没有关系,因为圣人也有三分错处,只要知过能改,那算不了什么。但是你偏偏说谎,这就太对不住你的良心了。我不是一个小孩子,况且我们是女人家,对于红墨水和唇膏的渍痕,我们虽然笨得很,但还总不至于会看不出来。”
“你说呀!你说呀!你现在还有什么话可说呢?”
邦杰被毓英说得哑口无言了,他觉得有些惭愧,红了脸,好像木然的样子。秋心这就又凶了起来,恶狠狠地白着眼睛,向他连连地逼问。邦杰还有什么话好说呢,他贼秃嘻嘻地笑了笑,只好低低地说道:
“昨天晚上实在是玩着骨牌,今天下午去茶室里坐一会儿,断命这个舞女偏偏矮得来,她把嘴唇膏弄在我的肩胛上,我还一点儿也不知道呢。”
“哼!你这块烂铜牌子已经是敲碎了,十句话哪有两句真的!我觉得你这些话多半还是造了谣言,昨天晚上要不是在外面和烂腐货开房间,随便什么东道,我都请。”
“好了好了,二嫂,你也别再要他说出来了。反正他不说,我们也很可想而知的了。”
毓英是个女孩儿家,对于二嫂这些粗俗的话,她有些难为情听进耳朵里去,遂劝阻着秋心,一面用了一本正经的口吻,向邦杰继续地说道:
“二哥,你到底还是一个在学校里求学的青年,岂可以在歌榭舞台中去醉生梦死呢?要知道,这种灯红酒绿的场所是我们青年堕落的门径,你若沉迷在其间,花费金钱不必说,消耗精神,那是更加可惜了。现在这个年头儿,我们在世界上偷生,照理是很可耻的。你不见多多少少的人,他们为了祖国、为民族,抛了父母,离了家乡,踏上了腥风血雨的征途,跨进了枪林弹雨的战场,挨着了饥饿,忍着了寒冷,和这强暴残忍的敌人做最后誓死的奋斗,为正义而流了鲜血,为自由而牺牲了生命。现在你和我固然不去为国效劳,那么至少也守了自己青年的本分。假使再要效那‘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的样子,我试问你,何以对得住抗战的将士?何以对得住自己的良心?”
“英姑娘这一番话说得真是沉痛极了,假使稍有一点儿天良的话,也应该痛悔前非了。但是他这个木然无知、没有灵感的人,他是并不知道英姑娘说这一番话也得费多少的心血。我知道这个人一定要拉他到爷爷那儿去一趟,叫爷爷停止付给经济,使他没有钱用,那么他才会安安心心地住在家里了。”
秋心一面说,一面走上去,伸手又把他拉住了,要向房外走。邦杰的弱点是被秋心窥中的。果然,邦杰听了她这两句话,急得满头大汗,他也顾不得妹妹在旁边,就赔了满面的笑容,苦苦哀求着说道:
“秋心,我的好妻房!过去的确实是我错了,从今以后,我是绝不敢再有荒唐的行为了。你千万要宽宏大量,马马虎虎地饶我这一遭吧!”
“哼!亏你是个堂堂七尺之躯的大丈夫,竟有这么厚皮地说出这几句不要面孔的话来!我不依,我不依,我一定要拖你到爷爷那儿去!你去!你去不去?”
“喔哟!喔哟!你这又是何苦来呢?常言道,一日夫妻百日恩,百夜夫妻海样深。我纵然有不好的地方,你也该瞧在结发之情,就宽放我这一次。妹妹,你怎么老是站在旁边哧哧地笑?你多少也给我代为向你二嫂讨一个情呀!难道当真地叫我到爸爸面前去出丑不成?”
秋心只管伸手把他拖拉到门外去,邦杰赖着不肯走,脸上显出小丑那么的笑脸来,一味地涎皮嬉脸的样子。因为毓英站在旁边抿着小嘴儿只管笑,这就又向妹妹埋怨地说。毓英把手指在颊上一划,撇了撇嘴,说道:
“你这种老面皮,就是去出出丑,那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呀。”
“妹妹,你这话太黑心了,难道只管打落水狗,就没有一些怜悯心的吗?”
“落水狗我是不打的,二嫂,你听他说得怪可怜的,就马马虎虎地饶了他吧。不过,你下次要在外面再去荒唐的话,那你便怎么罚呢?”
“随便你们怎么罚,我都依得。好太太,你就把手放下了吧!”
邦杰贼秃嘻嘻的样子,还是向秋心连连地讨饶。秋心似乎想起刚才所受的委屈,还有些余气未消,遂冷笑道:
“谁要你此刻来拍马屁?我真没有福气来做你的好太太。刚才你那种凶恶的样子,好像恨不得要把我吞吃了的神气,可见你对我毫无一点儿夫妻之情。你以后假使再要在外面去玩女人,那你还是爽爽快快先把我打死了,那么让你快快活活地可以去寻欢作乐,再没有什么人来管束你了。”
“啊呀!天在头顶上,刚才是我凶还是你自己凶?老老实实地说一声好了。你看看这一地上的碎玻璃杯还不是你发的脾气吗?咦!咦!你此刻好好儿的又哭起来,那不是太没有意思吗?”
女人唯一的法宝就是眼泪。秋心的哭倒并不是为了太受委屈,相反的,却是为了太占了男人的便宜,生恐被英姑娘传开去,说自己凶恶,所以她故作伤心的神情,说完了这两句话,便放了邦杰,倒在沙发上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了。邦杰叫了一声“啊呀”,搓着手,望了毓英一眼,表示真有些莫名其妙的样子。毓英笑道:
“不去管她,总而言之,你在外面宿夜玩女人,这总是你的大错而特错。二哥,我看这样吧,还是效绍兴戏里的小生这边有礼了,跪一跪么拉倒了。”
“妹妹,你还拼命地吃人家豆腐呢!”
“我是规规矩矩的话,谁高兴吃你的豆腐?你若怕难为情的话,我可以退出此房的。”
毓英见二哥红了两颊的神情,遂笑嘻嘻地一面说一面把身子向房门外走。她还回过头去,向邦杰眨了眨眼睛,逗给他一个顽皮的兔子脸。不料正在这时,忽然房外匆匆奔进一个小丫头来,毓英因为别转着头,自然没有看见,那个丫头也是冒冒失失的,这就两个人撞了一个满怀。毓英被她踏了一脚,忍不住“喔哟”了一声,弯了腰肢,恨恨地骂道:
“断命小花你这死丫头,抢火去吗?跑得这么快干吗?把我的脚趾头踏坏了!”
“因为……因为……老爷叫二少爷和三小姐、四少爷一同到外面坐席陪客去。我找了半天,不见三小姐、四少爷的人,所以急得慌了。”
小花是上房里的丫头,她涨红了小脸儿,一面口吃着说,一面至少是包含了害怕的神情。毓英见她可怜的样子,遂不再说什么了,因为她讨厌这一班狐群狗党,遂摇摇头,说道:
“你跟老爷去说,我有些不舒服,吃不下什么,要早点儿休息了。二哥,你去不去做陪客?”
“爸爸叫我去,那我怎么有不去的道理呢?我当然去。秋心,你不要伤心,一切还得请你原谅吧。”
邦杰觉得这是一个脱身的好机会,岂肯因此而错过呢?遂一面说一面到床前,把那件西服上褂匆匆地穿上,便一溜烟地奔出房外去了。小花见小姐不肯去,便也到大厅里回禀老爷去。这里毓英又向秋心劝慰了几句,方才大家到上房里。这时叶萍也在房内和杜太太谈天,仆妇开上饭菜,大家吃了晚饭之后,方才又各自回到房中去了。
毓英的卧房也相当宽敞,而且油漆着很美观的花纹。此刻在那盏绿荫荫纱罩笼映的灯光之下,觉得卧房里的一切更加包含了一点儿艺术的风味,室内的家具是全堂红木,而且是最新的式样。靠窗边还添置了一张玻璃写字台,台子上一盏绯色绿花纹的台灯,这时毓英坐在写字台旁边,正在研究她学校里的功课。四周静悄悄的,一丝声息也没有。忽然间有人伸手在毓英的眼睛上扪住了,因为是冷不防之间,所以这叫毓英倒不免大吃了一惊,急急地问道:
“是谁?是谁?”
“是我呀,三姊,你白天里玩得高兴,晚上却埋头苦干了?”
随了这两句话,毓英眼睛上的手放下了。回眸去看,还不是四弟人杰吗?因为他这两句话中显然是还有神秘的作用,因此粉脸像玫瑰花朵般地娇红起来,秋波逗给他一个娇嗔,埋怨地道:
“弟弟,你这人还是那么孩子气,干吗不声不响地唬我?我被你这么一来,那可真唬掉了我的灵魂。”
“该死!该死!姊姊魂灵唬跑了,我可赔不起你呀!”
人杰今年十七岁,比毓英小一年,他完全还是一个童心未泯的少年,一举一动多少还包含了一点儿天真的成分。他见毓英向他娇嗔着,却把手一合,反而嘻嘻地笑起来,显出那么顽皮的样子。毓英伸手把他拉过来,问道:
“你还只有刚回来吗?爸爸刚才找你,叫你大厅上陪客去,却不见你的人影子,回头爸爸要骂你。”
“我早知道啰。什么客啦,都是几只狗,谁高兴?要我陪他们吃饭,我情愿跟嘉利去白相,你不要看嘉利这只小花狗,此狗不比那狗,倒是挺忠心我的呢。”
人杰冷笑了一声,撇了撇嘴,讽刺地回答。毓英听他说得有趣,而且心中很感到痛快,这就抿了嘴微微地一笑,说道:
“你说得真好,但是在旁人面前,你千万说不得,知道吗?”
“知道……哎!哎!三姊,你下午上哪儿去游玩的呀?”
人杰“知道”这两个字是拖长音的,接着又“哎哎”了两声,好像想到了什么似的,笑嘻嘻地问。毓英被他问得那颗芳心再度地跳跃起来,但她故作生气的样子说道:
“干吗问得我这样紧?是不是你来管束我的行动吗?”
“哪里哪里,做弟弟的有资格能管束姊姊的行动吗?我不过随便问一声,三姊为什么却生气了?”
“我生什么气?你别胡说白道,那么你先告诉我,你在什么地方玩呀?年纪这么小就东逛西荡,跑到这么晚回家,这可不得了哪!”
毓英平静了脸色,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向他大有教训的样子。但人杰顽皮地偎在她的身边,把手去拧她红喷喷的粉脸,“喔哟”了一声,笑道:
“你才长了我一岁,就这么老气横秋地来教训我了。我就先告诉你也没有关系,我在青年会跟同学看比赛足球,因为同学家里就在附近不远,所以他留我吃晚饭,我一吃完饭,马上就回来的。那么三姊你呢?总可以告诉我了吧。”
“我……我跟同学在公园游玩一会儿就回家的。”
毓英有些心虚,免不得支支吾吾地回答。人杰扑哧地一笑,“哦”了一声,拍了拍手,笑起来说道:
“嗯,对了对了,我还有一个同学王卿生也上我们那边来的,他说三点左右在公园里遇见你和一个西服青年在一同拍小照,还说情形十分亲热。我想这位大概是我未来的三姊夫了,几时能不能给我介绍介绍吗?”
“弟弟,你听他胡说,你要取笑我,我可恼了!”
人杰这几句话听到毓英的耳朵里,真是把她羞得连耳根子都红起来,这就把他捉住了,在他肋下去呵痒。人杰咯咯地笑弯了腰,只好连连地告饶。毓英才放了他,遂叫他把书本拿来,两人一同在灯下研究功课。静静地过了不知多少时候,壁上的钟已敲了十下,人杰伸手按在嘴上打个呵欠,大有倦意。就在这时候,忽然见爸爸和妈妈喜滋滋地走进房中来,好像有什么事情的样子。毓英、人杰同时站起身子,在叫过了一声爹妈之后,倒是呆呆地愕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