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间十分清静幽雅的书房,里面陈设着很考究的红木家具,四壁是苹绿色绲花的粉墙,其间悬挂着名家手笔的字画,一切都显出十分古色古香的情调。四周是非常静悄,只有一阵细微的声音呼噜呼噜地在空气中流动,同时在幽美柔和的灯光下,却弥漫了丝丝袅袅的烟雾。原来正中有张紫檀木的炕床,上面此刻正躺着两个人,在吞云吐雾地过着他们的烟瘾头儿。这两个人是谁呢?不用说的,当然是杜佛卿和张家骏了,他们在大厅里猜拳行令,觥筹交错,兴高采烈地吃毕了这一餐晚饭。俊杰、邦杰这一对难兄弟因为外面还有约会,所以早已溜之大吉。其余这班客人各有公务在身,所以也匆匆地别去。只有张家骏胸有城府,所以还留恋着没有走。佛卿因自己近来缺少现款,很想探探他的口气,是否肯调用款子,故而殷勤招待到书房里,两人横倒在烟盘旁抽他们的大烟了。

这时他们各人执了一支烟枪,凑在烟灯上面,你稀里我呼噜的,吸得津津有味。烟盘子里还放了两壶浓浓的红茶、一盘软糖、一盘水果,是预备随时甜甜嘴的意思,使吸烟的时候更有香味儿。家骏吸完了一筒之后,佛卿把另外装好的一支枪递到他的手里,很恭维的样子笑道:

“张老,你觉得这个烟味儿怎么样?还算不错吗?再吸一筒玩玩。这大烟是人家很远地从越南那边带来送给我,所以在上海实在很不容易尝得到。”

“嗯,这烟味儿确实与众不同,比云土还要香得多,不过我此刻已经很过瘾了,还是你自己来吸两筒吧。”

张家骏含了笑容,一面回答,一面摇了摇头,表示此刻不想再吸的意思。佛卿为了要博得他欢心的缘故,遂忙又说道:

“你既然认为这烟比云土还好,那我可以送你一罐子,回头给你带了去。”

“那你自己也要吸的,给了我,你不是没有了吗?”

“我还有两罐,一罐给了你,自己也留一罐子尽够了。张老,你最近在税务局里荣任了局长之后,生活一定是更加得意了。”

佛卿把说话的题目慢慢地转了过来,从他脸部上的表情猜想,可见他心眼儿里是十二分的羡慕。但家骏却摇摇头,毫不在意地说道:

“也不见得怎么样舒服,我觉得过去也是这么生活,现在也是这么生活,一点儿也没有什么样。所差别的是我现在跳下汽车的时候,人家呼我一声局长罢了。”

“嘿,张老,你这话有趣了,就是这一声局长很不容易受人叫呀!比方说我吧,虽然在银行界里有一点儿地位,但谁会来叫我一声局长呢?所以在我眼睛里看着你,你现在是够得意、够威风的了。”

佛卿听他说得那么轻描淡写,忍不住“嘿”的一声,表示自己达不到这个地位而眼热的意思。家骏笑了一笑,说道:

“这是你们外面人眼中这么看法,心里这么想法,其实我自己本身所感到的却并不觉得怎么的一回事,嗯,那也许是欲望都满足之后,反而感到一切都觉得空虚的了。”

“不过在你未任局长之前,我想你对于将要做局长的时候,心里总有几分得意吧?”

“话虽这么地说,但见了市长、省长、部长,还是得低头下气,所以身入宦海,也是十分烦恼。”

“这当然因为人是没有满足的缘故,假使给你做了大总统、国府主席,恐怕那时候你倒又想成神仙了。”

佛卿听他说着风凉话,忍不住微微地一笑,低低地回答。但家骏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好像有无限心事的样子,说道:

“做神仙我倒不想,但一个人要十全十美,那就很难得了。”

“我觉得张老真可说是十全十美了,多福多寿多……财,而且有地位、有名望,这你还有什么不如意呢?”

佛卿说到多寿下面,那应该是多子孙,但他却还一无儿女,因此顿了一顿,只好补说了一个多财。不过心中已经明白,他所感到不如意的,大概就是老来无子的缘故了。家骏连连摇摇头,说道:

“你是个明眼人,难道还不晓得膝下尚无一男半女吗?所以地位虽高,财产虽多,家中没有子女成群,那在我平日又是多么苦闷的事情,冷清清地走进,冷冰冰地走出,连叫我一声爸爸的人都没有,那怎么还能说我很如意呢?”

“张老,这样说来,你和我感觉上完全是相反的了,你是因为没有子女而感到苦闷,但我却因为子女太多了而感到烦恼。”

家骏听他皱了稀疏的眉毛,很感慨地说,一时有些茫无头绪的神气,望着他呆呆地出神,问道:

“我不懂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有这么许多子女,家庭之中那是多么热闹,大的叫你爸爸,小的叫你爸爸,还有媳妇叫你爷爷,这是多么得意的事情。人家说起来,你是子孙满堂,福寿绵绵,这还有什么烦恼可说呢?”

“因为你没有养过儿女,所以怪不得你不知道其中的麻烦和痛苦。像我这一家的开销,少说也得几十万,有了子女没有用,不但没有帮助我做父亲的赚钱,而且还要花费。零用的不算,单拿几个人的教育费而说,其数也是相当可观了,所以把我在银行里做个行长的薪水来说,还维持不到家里几天的生活。为了这样,不得不动脑筋,将银行的存款看机会买股票、买条子,什么东西涨了囤什么,什么货色有利可图就买什么。有时候存户提取存款,而我货色没有脱手,因此东调西补,弄得焦头烂额。假使我只有像你张老这么一个人,开销省、负担轻,就可以高枕无忧,不必像我那样弄得连晚上睡觉都担心事呢!”

佛卿脸上含了一丝苦笑,先滔滔不绝地向他诉起苦来。在他心中当然也有计划,是可以作为等会儿调款的张本。家骏对于他这些话自然是不大相信,遂笑道:

“这是你老哥跟我太客气的话,其实你此刻花本钿栽培他们,将来子女们扬眉得意,那也是你老哥的福气呀!”

“不过‘福气’这两个字,福是空的,气倒是实在的呢!”

“你这话我总觉得不大为然,其实你有了子女,所以才这么说风凉话的吧?”

“哪里哪里,我实在觉得有些忧患着多子女呢!哎,哎,张老,我想你这样老当益壮的身体,就是再养几个子女也不算难呀!况且你有这么许多的姨太太,只要你自己努力些,还怕不制造几个小国民出来吗?”

佛卿在说完了自己本身的话之后,立刻又掉转话锋,表示向他鼓励的意思。家骏却微微地叹了一口气,有些失望的成分,说道:

“也不知道是我老了不中用呢,还是她们几个人都是石田难种玉的?”

“我想你大概命中得子要迟一点儿吧。”

“唉,你老兄和我真是在大开玩笑了,我今年已经五十八岁了,假使现在再不得子的话,那我除非要到棺材里再去养的了。”

“这倒不是那么说的,有个人八十岁得子的也不算稀奇呢。哎哎,张老,你的太太不用说,她当然是不会再生育了。那么你的大姨太,我见她生得白白胖胖,而且臀相当大,完全是一副多男的相,假使你着力一点儿的话,保险给你养个儿子的。”

家骏这两句话听到佛卿的耳朵里,倒是呆呆地窘住了,慌忙又含了笑容,竭力地向他奉承。但家骏却摇头叹气道:

“说起大姨太这个人是只有看相而无实际的,我和她也结合了快近十年了,但却是一屁也没有放过。其实这也难怪的,她本是长三堂子里的妓女,妓女大多数是不会生育的。”

“那么你的二姨太呢?她不是生得娇小玲珑吗?常言道,矮脚鸡娘会生蛋,二姨太定会养儿子的。也许你平常不大出力的缘故吧?”

“嘿,这件事情说起来还是一个秘密,我和你反正老朋友,那是无所谓的,我这二姨太却是个男子的身体,八月里也没有潮水呢!”

“啊,真的吗?原来没有经期的。那么这位三姨太呢?她难道也不会养的吗?”

“三姨太是人家一个死了丈夫的寡妇,看她样子,要她生小孩也是很难的了。”

“那么我的意思,你可以再讨几个姨太太做做试验品呀。我就不相信你会讨不着一个会生儿子的太太。”

佛卿明知他老了不中用了,但他却还打肿脸假充胖子,一切都推在女人的身上,心中想想,忍不住有些好笑,不过他故意显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存心吃他的豆腐。家骏觉得这给自己是个发挥心中意思的机会,遂皱了眉头,沉吟着说道:

“你这话虽然说得很有意思,但是我觉得也有一点儿困难,因为我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子,这是无论哪一个姑娘所不欢迎的。虽然我有的是地位和金钱,不过娶的姨太太也只有妓女和舞女,或是生意浪的女人,假使要讨一个黄花闺女,恐怕是太不容易。但生意上的女人,十个倒有九个不会生养的,我就是再讨得多一点儿,排成了队,编成了号,也是生不出一个儿子来。所以我现在有一个意思,我想讨一个年轻美貌的贵族千金,只要她肯嫁给我,我情愿和我的太太实行离婚,并且把我全部的家产划出一半归她管理,因为一个小姑娘,她一定是会生养的了。”

佛卿听他说完了这几句话,两眼望着自己微微地发笑,好像有什么作用的样子,这就暗暗地想了一会儿心事。他觉得非探听他一下意思不可了,遂笑道:

“张老既然有这一种意思,那也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我想你老且不要心急,等有什么机会的话,能够给我遇见一个美丽的好姑娘,我一定可以给你做月老,成全你的好事怎么样?”

“现在我已经发现了一位美丽的好姑娘了,这位姑娘在我眼睛里看起来,好比是月里嫦娥女天仙,这真是我理想中的好太太。不过这里有个困难,就不知道对方究竟肯不肯嫁给我。”

家骏内心一种兽欲的冲动,使他不知不觉地会忘记了廉耻,忘记了人格。其实这种人就本来没有什么人格可言,所以他鼓足了勇气,终于慢慢地说得接近起来。佛卿在起初原本已猜到了几分,但到底还不能十分肯定,此刻听了他这些话,那已经是很显明了,不由暗想:怪不得他刚才一见到了毓英,就显出那样失魂落魄的样子,原来这个老甲鱼却在转她的念头了。一时心中又计算了一会儿,方才低低地问道:

“哦,原来张老已经看中一个对象了,不知道是谁家的姑娘?能不能向我说出来听听吗?假使我也有几分认识的话,那或许我可以帮助你去做媒,只要你条件依得到,我想人家一定也乐而答应的吧。”

“说起这个姑娘,你老兄不但认识,而且还知道得很详细,只要你肯出力帮一点儿忙,事情也许有五成把握。”

佛卿见他说得那么神秘的样子,心中暗暗好笑,觉得这个老头子真是好色如命,我倒可以趁此发一票大财了。于是又故作纳闷的神气,急急地问道:

“张老,你说话不要那么藏头露尾的,到底是谁家姑娘呢?还是老老实实地说给我知道吧。”

“近在眼前,远在天边,就是……”

家骏到底是穿着衣服的一个人,所以他要说不说的,究竟有些怕难为情。说到“就是”的时候,顿了一顿,两颊早已涨得猪肝色了,便支支吾吾地再也说不下去。佛卿总不好意思自己承认上去,所以迫不及待的表情,急急追问道:

“就是哪一个呢?说呀,说呀,难道你还怕着难为情不成?”

“好,好,我说我说。因为我刚才瞧见你的令爱小姐之后,不知怎么的,我的老魂灵好像会失落一魄似的,觉得这样美丽的姑娘实在是不可多得。不要说全上海找不到第二个,就是全中国甚至全世界,恐怕也找不出像她那么美丽可爱的女子了。因此我的心中不免有些想入非非,要想娶一个像你令爱小姐那么姑娘做太太。但是这当然你不肯答应的,所以我要求你给我留心,倘然遇到和令爱小姐一样好人才的姑娘,那么你就给我做一个媒好不好?”

家骏真是一个老奸巨猾的东西,他不好意思说一定要向毓英求婚,所以故意地还绕了这么一个圈子说话。佛卿当然也明白他多半还是为了怕羞的缘故,不过他也不肯直接地就愿意答应把女儿嫁给他,当然很需要搭一点儿架子,说道:

“要和我女儿长得一模一样的姑娘,在上海倒很不容易找到的,就是找到了,也得非五年十年不可。那时候别的不成问题,就怕张老没有精力再养儿女了,所以你委托我找寻,我真有些不堪当此重任。”

“老哥,那么你难道忍心看着小弟断子绝孙吗?我觉得你也太不够朋友的情分了。唉,天下最难的就是知己呢!”

家骏看他的神情,听他的口气,也觉得他无非是刁难而已。心中一急,他终于厚了面皮,一面说,一面叹气,表示很失望而又很不快乐的样子。佛卿把烟膏子在烟灯上调和着,装在烟头上,用钢针扦刺了一个洞,送到家骏的面前,含了满面笑容,低低地说道:

“张老,你且不要难过,快再吸一筒烟,我们慢慢再好商量办法的。”

“咳,你若对我有一分同情的心,我以为你总应该给我想一个办法。”

佛卿这举动完全是拍马的意思。家骏知道事情已有转圜的余地,遂接过烟枪,一面呼噜呼噜地抽吸,一面还激动地说。佛卿笑了一笑,说道:

“被你这么一说,我假使不帮助你,那你断子绝孙倒好像是我伤的阴骘了。为了你张家一脉香烟的关系,我可以牺牲一点儿,情愿把我的女儿嫁给你,你还能说我对朋友不够交情吗?”

“老杜,你这话可当真的吗?”

家骏听他居然答应了自己,心中这一快乐,他的老心花也不免朵朵地开起来了,猛可地握住了佛卿的手,满面显出无限惊喜的样子,急急地问。佛卿笑道:

“我说的当然是真的,不过就只怕我小女不受抬举。”

“我以为你是一家之主,儿女的婚姻应由你父亲做主,所以我说令爱小姐方面倒不成问题,唯恐你老哥不肯真心地玉成,那事情就觉得麻烦了。”

家骏的心中,在一热之后又感到一冷,觉得佛卿这人也不是直爽的人,刁钻古怪,当然也是一只老狐狸,虽然很想和他谈条件,但觉得还没有到这个时候,所以先微皱了眉毛,竭力地拿话去俏皮他。佛卿连连摇头,显出十二分认真的样子,急急地向他解释说道:

“张老,你以为这是我故意地刁难你吗?这你也未免太以冤枉我了。要知道现在的时代不同了,比不了十八世纪,我们做父母的对于儿女的婚姻可以全权做主,但现在他们都在学校里读书,无论什么都学会了文明,说什么恋爱自由、婚姻自主,做父母的就只好顾问而已。所以我的意思,明天先问过了我的小女,然后再给你答复可好?”

“不行不行,这是无论什么都不行的。”

“你说什么不行呀?”

“我说你令爱小姐绝不肯答应的,你去问她,这似乎多此一举。”

“为什么?你这样高的地位和名望,也许我女儿是愿意嫁给你的。”

“唉,地位虽高,但人太老了,哪个红颜肯伴白发呢?”

家骏倒也很明白自己的缺点,一面说,一面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大有怨恨自己年纪过得太老的样子。佛卿沉吟了一会儿,他在考虑用什么话来满足自己的欲望,过了一会儿,才低低地说道:

“你虽然年纪很老,不过精神却很好。我瞧起来还不算什么苍老,至多三十几岁可以瞧呢。”

“这也许是在你的眼睛里看着,要如被你令爱小姐看起来,就绝不会这么地说了。所以我的意思,你要去征求她的同意,那是万万也不能成功的。除非你硬一硬心肠,放出做父亲的尊严来,那么她不肯也就只好肯的了。”

“你这话倒也有道理,也好,我就答应你,不过……”

“不过什么?我已经明白了,你说吧,只要你答应我,我总也可以答应你。”

佛卿说到“不过”两字,他又顿住了,表示还有什么问题的意思。家骏不等他说下去,表示明眼人不必细说的意思,遂显出非常漂亮的样子,直爽地回答。佛卿笑了一笑,方才厚了面皮说道:

“这几天股票想不到会大跌,这当然一半还是为了银根太紧的缘故,所以多头大户出笼。我因为看准行情要好,假使就此斩掉,实在太感可惜,倘然任它套牢着,头寸方面又感周旋不灵,因此弄得我进退两难。”

“我道为了什么事情,原来是这一点儿小问题。你放心,你缺少多少头寸?我可以帮助你,就是我们不谈婚姻,那么朋友也应该有通财之义呀!”

家骏一改变他小儿科的脾气,居然显出十二分慷慨的神情,很痛快地回答。佛卿沉吟了一会儿,略有惭愧的意思,说道:

“这数目在我说来也很可观,不过在老兄身上,就好比拔去一根汗毛,最好是暂调三千万。等股票行情一好,马上可以原璧奉还,而且利息照市付给,绝不失信。”

“哪里哪里,老哥说话也未免太生疏了,三千万区区之数,还谈得到‘利息’两字吗?那叫我太不好意思了!”

家骏一听他狮子大开口,就借三千万,一时倒不免大吃了一惊。但是为了要看中他的女儿,没有办法,也只好镇静了态度,表示毫不在意的样子,笑嘻嘻地答应了。虽然他心头感到有些疼痛,但是一想到了毓英的可爱,他把痛苦也会被一阵甜蜜所掩去了。佛卿想不到他会一点儿也不打折扣,一时和家骏相反地感到无限快乐,遂连连地道谢说道:

“张老,你肯这样帮忙,这真是我的重生父母一样了,我一定不会忘记你的大恩!”

“这是哪里话?你把女儿嫁给我,那你就是我的老丈人了,怎么还能向我感激说重生父母?这岂不是活活地折死我了吗?”

“不过现在还没有实行之前,我岂敢先以老丈人自居呢?哈哈!哈哈!”

家骏被佛卿这一阵子大笑,他的脸又变成血喷猪头一般地红起来,为了避免难为情起见,于是也附和着哈哈地狂笑起来了。两人险恶地笑了一会儿,佛卿便老老实实地又说道:

“张老,那么最好你是开明天的即期支票。”

“没有关系,好在支票簿带在身边,我可以马上开给你。不过对于你这个张老的称呼,还是给我改掉了吧。”

“这……我是尊敬的意思,一班社会闻人,人家不是都称呼某老某老的吗?”

“我也知道你是尊敬的意思,不过我要预备跟你令爱小姐结婚,所以此刻最感到可恨的就是这个‘老’字。况且你是老丈人,哪里称呼一个女婿有这样口吻吗?所以这个要请你改掉,没有关系,你以后只管叫我名字。我也不敢再向你称兄道弟,应该恭而敬之称呼大人。大人,你说我这个话可对吗?”

家骏一面开好了支票,一面向佛卿絮絮地说出了这一篇话。但他还表示认乎其真的神气,真的先开始叫了一声大人,然后把支票交到他的手里。佛卿几乎忍俊不禁,一面接过支票,一面也只好却之不恭地把他这一声大人接受下来。其实家骏是个有打算的人,他这一声大人叫着,就表示敲定的意思,要佛卿无论如何非强逼他女儿嫁给自己不可,你想他是一个多么厉害的角色。此刻见佛卿接受了支票,不发一语,于是又接着说道:

“大人,我今天已给你解决头寸的困难了,那么你明天得给我一个喜信。”

“当然当然,回头我马上和太太去商量,然后一同再向小女去说,保险绝对没有什么困难的问题。”

“我这么留一个退步想想,万一你女儿倒不肯答应,你预备怎么地解决呢?”

“我们先和她好言相劝,劝不听的话,我就用强迫手段。好在她还只有十八岁,并不是二十八岁。一个小姑娘,我总还能够有捏得住的把握。”

佛卿说到后面,显出十分严肃的神气回答。家骏听了,满心欢喜,因为此刻吸了几筒烟,颇觉精神充足,遂预备到舞厅里活动去,笑着点头,一面起身整衣,一面又叮嘱他几句,方才告别走了。

佛卿怀了一颗无限喜悦的心送家骏走后,他把这张三千万的支票看了一会儿,不免独个儿地也打了一个哈哈,暗自想道:总算毓英这个小姑娘还值一点儿钱,凭这么一句话,就可以并无押款地借到三千万元钱,那么她真可以说是一个金元宝了。一面想,一面便兴冲冲地走进了上房。

说起杜佛卿这个人,他倒还是一个天下难寻的怕老婆。所以他要如一见到了太太发怒的时候,他立刻会吓得脸无人色,屁滚尿流,跪在地上,叩头不已。直等太太息了怒,开了笑脸,方才敢站起身子来。所以不论大小事情,都要经过内政部核准之后方可实行,那么今天这件事情,他当然也得和太太商量不可了。

当佛卿跨进上房的时候,只见杜太太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回眸见桌上的时钟,原来已经九点半了。他不禁呆呆地出了一会子神,搓了搓手,觉得这就真有些为难起来了。原来杜太太对佛卿有个规矩,就是在杜太太睡熟的时候,不准把她吵醒,否则就得两个耳刮子,一点儿也不容情的。但这规矩是为什么定出来呢?这其中当然也有一个道理。因为有一天,佛卿在股票上赚了很多的钱,夜饭和朋友在外面吃的,回家已经十一点了,他又在书房里抽足了鸦片烟,回到上房,杜太太早已睡得很熟,他的肚子里有了酒和烟的缘故,因此偷偷摸摸地不免老兴勃勃起来,等杜太太被他吵醒,已经是难以自持,也只好被他轻薄了一会儿。但杜太太到底是个四十开外的人了,半夜三更被他吵醒,次早起身,难免头疼脑涨,所以非常痛恨,就和他定出这个规矩。可怜杜佛卿因为太太厉害,讨姨太太固然没有这个胆量,要想和太太亲热,却又遭拒绝,他内心的苦闷真也不是一支秃笔所能形容其万一的了。佛卿呆呆地站了一会儿之后,他觉得今天是件正经的事情,况且我把这张三千万的支票交给她看,她一定会饶恕我的了。想定主意,这就张大了胆子,坐到床边,伸手把杜太太轻轻地推醒了。果然不出佛卿所料,杜太太睁眸见到他坐在床边笑嘻嘻的样子,于是睁了三角眼,大骂道:

“你这老杀千刀!老不死的东西!我好好儿地睡着了,你喝饱了黄汤,你抽足了鸦片,精神好了,又来跟我吵闹了吗?难道你这些规矩就忘了不成?”

“不!不!我的好太太!请你不要发怒,请你不要误会,我……我这次叫醒你……并不是有无礼的举动。因为我要报告你一个好消息,你听了一定也会感到十二分的欢喜!”

杜太太见他慌张了神色,向自己急急地辩白,这就把怒火稍为压制一点儿下去,但还显出讨厌的神气,一面伸手打了一个呵欠,一面又追问道:

“有什么好消息坏消息的?搅七搅八地搅不清楚。明天你还做人呢,难道明天就不好向我再告诉吗?真是天晓得的,枉为你白白活了这一把年纪,真好像是活在狗身上一样,怎么啦?要说快点儿说呀!别死样怪气的,叫人一见了你就感到惹气。”

“是是是,我就说,我就说,但是还得请太太起床来商量商量,因为今天张家骏到我家来,我就顺便请几个大人物一同吃饭。”

佛卿被太太这一阵子狗血喷头的责骂,全身已经有些瑟瑟地发抖,所以他一连串地说了三个“是”字,好像在官场中下属见上司的样子,急急地告诉,但是心中愈急,口里也愈加会格格地说不出来。杜太太因为此刻正在好睡的当儿被他吵醒,心里实在有些不舒服,满以为他有什么好消息说出来,谁知他说来说去,还是为了请张家骏吃饭的事情。因为杜太太素来是个贪小的女子,她对于佛卿时常请客吃饭已经很感到肉痛。因为一桌酒筵又得花许多钱,佛卿请一次客,家中有两天可以开销,所以本当早已阻拦过,后来禁不住佛卿再三地恳求,才答应了他。此刻又听他口吃的成分,这就火星又直冒出来,不等他再往下说,大声喝道:

“你啰里啰唆地在说些什么?请姓张的这个奴才吃饭,我难道还不知道吗?什么大人物小人物,我们得了他什么好处呢,要给他们一顿一顿食祭呢……”

“好太太,你把性子耐一耐,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哪,何必火气大得这个样子呢?火气太大,动了肝,不是要生病的吗?”

“好!好!你这老不死!把我叫醒了,原来是为了咒骂我生病吗?你这狼心的东西!我什么地方错待了你,你要这么欺侮我呢?”

可怜佛卿这一番好心,反而被杜太太恶意猜。她这会子真的动了肝火,猛可地坐起床来,伸手在他颊上啪啪的两声量了两个很干脆的耳光。她既打了丈夫,还破口大骂,骂了倒也罢,而且又呜呜咽咽地哭泣起来。佛卿把手按了自己的脸,真是哑子吃黄连,有苦没处诉。呆了一会儿,只好反而含了苦笑,向她赔错,说道:

“太太,我的好太太!我是无心这么说一句的,并不是故意咒骂你呀!你想,我不是发了神经病,我也没有吃过豹子胆,我怎么会敢来欺侮你?好太太,这两记耳刮子,也真打得我冤枉透顶了!”

“什么?还说冤枉吗?那么我打错了你,我该死!我给你打还好不好?”

杜太太立刻停止了呜咽,其实她的哭无非是一种泼辣的做作。她恶狠狠地白了他一眼,故意把脸凑了上去,是给他打还的意思。佛卿哪有这种胆量呢,为了要博得太太欢心起见,也只好又连连地说道:

“不!不!这又是我说错了话,我该打!我该死!好太太,你打得真有道理!你打得真有理由!”

“哼!你也知道吗?”

杜太太冷笑了一声,这就老实不客气地伸了手,啪啪地又是两下子巴掌。打得佛卿七荤八素,真是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心中一急,倒被他急出一个主意来,遂连忙说道:

“太太,因为张家骏他送我三千万的现钞呢!”

“啊!你……你……这话可是真的吗?那你为什么不老早地向我告诉呢?哎哎,他打给你的是支票还是银行里的本票啊?不是我在放马后炮,我早已看出张先生是个利落大派慷慨仗义的好人。这样够交情的朋友,你为什么不早些跟他交朋友呢?你也真是一个呆笨的死坯!不知今天的菜还定得好吗?要如你怠慢了人家,岂不是叫人家心中生气吗?”

果然,佛卿这一句话发生了很大的魔力,把个怒容满面的杜太太会一改变眉开眼笑的神情,向他急急地说。佛卿听她一会儿又这么地说了,那真是有些自说自话,令人感到有些好笑,不过太太既然欢喜了,自己也就放下心来,把被打的冤枉也忘了,立刻在袋内取出那一张三千万的支票,交到杜太太的手里,笑道:

“太太,你瞧,这不是一张三千万即期支票吗?我如何会骗你呢?”

“哈哈!真的,真的,三千万元,这四个字我认识的。哎,张先生为什么这样慷慨呢?我想无缘无故地绝没有这么的好人,那其中一定有什么原因了。”

杜太太在支票上面细细地瞧了一遍,她乐得拉开了嘴,忍不住哈哈地笑了一阵,但是她心中又发生了这样的疑问,遂望着佛卿又猜测地问着。佛卿笑了一笑,很得意的神气说道:

“原因当然是有一点儿的,认真这三千万元不是一个小数目。常言道,铜钿银子,不是瓦片石子,谁肯把这许多钱来莫名其妙地送人呢?不要说我和他是一个朋友,就是同胞手足、亲生骨肉,恐怕也找不出第二个来呢。”

“瞧你这老不死讨厌就这一点子上,好好儿正经的不告诉我,偏喜欢拉七扯八地说这些没关紧要的话干什么?那么他送你三千万元钱,总有一个目的。到底他要求你什么呢?快说呀!快说呀!”

杜太太说到这里,又表示很生气的样子,连连地追问。佛卿这才把张家骏看中了毓英做太太的话,向她诉说了一遍,并且说道:

“太太,张家骏还这么说过,假使毓英答应嫁给他,他情愿和他的太太去离婚,并且把他全部的家产划一半出来归毓英保管,是给她做保障的意思。你想,照他的家产,少说也有几十万万。倘然分一半给毓英,我和你做父母的岂不是也好沾点儿光了吗?”

“嗯!嗯!这真是好极了!好极了!想不到这姑娘倒是我家一棵摇钱树,总算我没有把她白白地抚养了一场。我第一个赞成这一头婚姻,那么你应该先答应他再作道理呀!”

佛卿后面这几句话,杜太太可说是句句都听得进去的,她“嗯嗯”地应了两声,连连地点头,脸上含了刻薄势利的笑容,向他急急地回答。佛卿也忙说道:

“我想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所以早已答应他了,不过这件事情非比儿戏,我当然还要征求过太太的同意。现在太太也认为赞成,那么这头婚姻,我们就这样决定了。但这儿还有一点儿困难问题,就是毓英这个孩子,个性非常倔强,只怕她不肯答应,那事情就觉得很有些麻烦了。太太,你看怎么办呢?”

“你这人就做不来大事情,这一个极小极小的问题,你又怕麻烦了。老实说,孩子是我养大的,就得由我做主,不要说她是个小姑娘,就是上面她这两个哥哥的婚事,也还不是我做的主意吗?”

杜太太却表示毫不介意的样子,用了轻视的目光望了他一眼,这两句话是包含了讽刺的成分。佛卿点头说是,但还有所忧虑地说道:

“太太这话虽然说得不错,不过人大心大,恐怕有什么变化。所以我们此刻最好到她房中去一次,把这头婚事告诉了她,看她有没有什么反对的表示,假使她也欢喜的,那么就不必再说什么。倘然她要不欢喜,嘿,这就要借重你的大力了。”

“好吧,我就和你一同去一次。其实我说的话,谅她也不敢反对。”

杜太太想了一会儿,方才说了一声“好吧”,她便披衣起床,穿上了鞋子,把支票又交给佛卿藏好。她伸了两臂,打了一个呵欠,还喝口茶过了嘴,然后拿手巾抿抿眼皮,吸了一支烟卷,方才和佛卿一同步入毓英的卧房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