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英和人杰姊弟两人在房中静静地正用功着书本,忽然见父母含了满面笑容走进房中来,因为此刻已经十点多了,时候显然很不早了,他们双双地到来,多少总有些事故的。毓英芳心里有些猜疑,遂叫声爹妈,便呆呆地怔住了一会儿。佛卿先开口说道:
“毓英,你刚才不是说有些不舒服吗?为什么不早些休息?还在灯下用功读书呢?咦,人杰也在这里吗?”
“爸爸,我此刻已好点儿了,没有什么,太早睡觉也睡不着,所以温习温习功课。爹妈此刻到女儿房中来,有什么事情吗?”
毓英一面回答,一面又低低地问,同时她走到热水壶旁,斟了两杯玫瑰花茶,放在父母的面前。这时佛卿和杜太太先在两张沙发上坐下了,他向杜太太望了一眼,是叫她开口先说话的意思。杜太太心里也很知道,她握了杯子,在喝过了一口茶之后,方才微笑着说道:
“毓英,你的年纪不小了,我们做父母的对于你的终身问题,倒不能不说是一件心事,所以你爸爸就时常给你留心着,因为像我们这样人家,最要紧的是门当户对。常言道,粥家女儿嫁到饭家去,那么对于你的婆家,至少要比我们的家更要有钱一点儿,那么才可以称为是一头美满的姻缘。”
“妈,对于女儿的终身问题,我以为是太早一点儿了,你们说我年纪不小,可是我说我的年纪实在还太小呢。况且我高中还没有毕业,其实我很想读到大学毕业,此刻怎么能说起‘婚姻’两字来呢?太早了,太早了!”
杜太太说到这里,毓英已经明白他们郑重其事双双地到来,原是为了自己的婚姻问题。一时那颗芳心的跳跃,好像是小鹿般地乱撞起来,而且她的粉颊上也飞上了一朵娇艳的桃花,遂不等她再说下去,立刻显出一本正经的态度,表示完全拒绝的意思。杜太太听了,心中不免有些生气,遂急急地说道:
“你这孩子老是这样横对的脾气,我话还没有说完呢,等我说完了话,你再发表意思也不算迟呀!”
“其实你又何必再说下去呢,因为我抱定宗旨,就是暂不谈婚姻问题,妈就是说出大总统的儿子来,我也是并不需要呀!”
“我说三姊既然还不需要结婚,那么就不要再谈起了,况且这个年头儿,兵荒马乱,河山破碎,满目疮痍,这是霍去病所谓‘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所以现在来谈我们婚姻问题,确实是不得其时哩。”
坐在写字台旁的人杰静静地听到这里,他也忍不住开口说话了,摇了摇头,表示同情毓英的意思。人杰这几句话,杜太太好比是牛吃薄荷,定住了眼睛,好像有点儿莫名其妙的样子。但佛卿听了,却不免大光其火起来,向人杰瞪了一眼,怒冲冲地说道:
“什么?什么?你在放什么臭屁?这个年头儿,你要知道是什么人的世界,你敢信口胡说吗?那你真是不要性命了!你不要性命倒也罢,要如被外面人知道我有你这么一个思想不健全的儿子,我的老命不是也要被你送掉了吗?咳!真是该死!该死!”
“哎哎哎!人杰他在说些什么话?我一点儿也听不懂,你怎么说得那样危险啊?”
杜太太见佛卿这样暴跳如雷的样子,一时更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遂连声地说“哎”,向他急急地追问。佛卿还是怒气未消的样子,给她解释道:
“你以为这小子在说些什么?他说现在这个世界,日本人打进了中国,弄得国土没有一块完整的地方,人民都在受苦。说日本人没有打出去,一个人民的成家之事更不必谈起的意思。你想,你想,在此时此地的环境之下,这种杀头的话,能胡说白道吗?”
“啊呀,原来是这个意思,那确实是太糊涂了!人杰,人杰,爹妈花费了钞票给你学校里去读书,总以为你可以识时务、懂人情,谁知反而把书越读越坏了呢!你说这个年头儿不太平吗?那你在听谁的胡说呀?看我们一家人吧,照样住洋房、坐汽车、吃海味山珍,什么地方吃过苦呢?我们老百姓死人也不关,阿狗来也好,阿猫来也好,只要赚得着钱,过得着生活,什么闲账都不用管的。”
人杰听父母说出了这一篇丧失心肝的话来,他觉得十二分心痛。因为中国所以不会强盛的缘故,就是人民的国家思想太浅薄,简直是一点儿也没有。这就无怪当时孙总理痛心疾首地说:中国是只有做人家次殖民地的资格。不过自己在一口气没有断绝之前,总不能眼看别人把错误的思想错误到底,所以他猛可地站起身子来,鼓作了勇气,说道:
“妈,你这些话是大错而特错了!你以为我们是没有吃苦吗?但是你不知道还有多多少少的人民在过着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痛苦生活呢!况且我们刚才说了这几句话,爸爸叫我不许说,说被外面人听见要犯杀头罪。你想,一个人连说话的自由都没有了,那还不如做了亡国奴了吗?你们只知道自己住洋房、坐汽车,一点儿苦楚没有受到,但你不知道这是多么可耻,在良心上又是件多么不安的事呀!况且眼前的苟安,绝不是永久的享福。老实说,敌人不赶走,我们就永远没有翻身的日子!”
“啊!你疯了!你疯了!你简直是发了神经病!人杰,你敢再胡说白道下去,我马上给你两个嘴巴子!”
人杰这一番话听得佛卿一阵寒冷,顿时毛骨悚然,他暴跳起来,真的预备冲过去打他的样子。杜太太平日最疼爱小儿子,她对别人有怒火有狠毒的心,但是对人杰却始终有爱怜的意思,有时候人杰冲撞了她,她还会嘻嘻地笑。此刻见佛卿要赶过去打人杰,这就慌忙站起身子来,一把将佛卿拉住,瞪着眼睛说道:
“你敢真预备打我的心肝吗?那你也在发疯了。他说这些话,现在房里又没有外面人,谁会听见呢?好了好了,我们此刻到来,目的是在给毓英配婆家,今天不是给你娶妻子,所以叫你不许来多管闲事,你要再敢插一声嘴,那我也要对你不客气了!”
“不说就不说,我且听听你们说的是哪家的孩子?”
人杰方才又顽皮的样子,咕噜着在写字台旁又坐了下来。这时杜太太显出很严肃的态度,向毓英一本正经地继续说道:
“毓英,我告诉你,这一头婚姻实在是再好也没有了。你道是谁?原来就是你爸爸今夜请他吃饭的张家骏呀!”
“张家骏?哈哈!哈哈!”
毓英低了头,听她说出“张家骏”三字,她哭不出,只好发狂地大笑起来了。人杰在旁边听了,也显出无限愤怒的样子,不过他到底还是一个十七岁的孩子,所以正是敢怒而不敢言的。杜太太还不知道毓英所以大笑的原因,她忍不住也附和着笑起来,含了春风得意的表情,把手一拍,说道:
“可不是,我一说出来,你心中就感到欢喜了吧?说起张家骏的家产,少说也有几十万万,而且他最近又做了大官,多么威风。你一进了门,就可以做官太太,要什么就什么,称心如意。这种福气,还不是前生修来的吗?毓英,这样好机会,你要如错过了,那不是太可惜了吗?”
“况且他这个人对你非常痴心,他情愿去和他的大太太离婚,然后再和你正式地举行婚礼。他还要把全部的家产划一半出来归你保管,你想,那你还有什么不称心吗?”
佛卿也跟着补充了这几句话,表示嫁给家骏非常合算的意思。毓英气得粉脸由通红而变成了灰白,她全身不免瑟瑟地发起抖来,她的眼眶子里已贮满了无限痛心的眼泪。她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一吐心中的委屈,但是她到底是个倔强的姑娘,她认为哭是弱者的表示,这给父母更可以一把抓住了做事。所以她冷笑了一声,到底鼓作了勇气,便冷冷地说道:
“我道是谁?原来还是这一个老不死!爸,妈,你们给女儿配人家也应该有个分寸。他今年几岁了?我今年几岁了?假使我们在什么酒楼结了婚,被人家看见了,在你爸爸的名义上,是否也失面子的?他做了官,他有财产,你们就把女儿的一生不管死活地向黑暗里去丢送?比方这么说一句,他明天死了的话,我不是永远地做个孤孀了吗?”
“这是绝对不会的,那你尽管可以放心好了。不要看他年纪老,精神却是非常好。像他这样健强的身体,有几个老枪小伙子真及不来他万分之一。照我的目光猜测,他今年五十八岁,活到八十岁,你们也还有二十多年夫妻可以做呢!”
“爸爸,阎罗王是你做的,是不是?”
人杰在旁边再也听不过去了,他用了俏皮的口吻,向佛卿幽默地讽刺。佛卿恨恨地白了他一眼,却又理由充足的神气说道:
“就说他没有几年死了,那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呀,因为他有的是钞票,况且他没有一个儿女,你是他的太太,那么他的遗产当然是你做太太的承受。老实说,你有了他这许多遗产,你还怕什么?说得明白一点儿,你就是再要嫁几个年轻的小白脸,也可以捞一把来拣拣呀!”
“爸爸,这些话是你对一个女儿所说的吗?你把金钱看得那么重要,你把女孩儿家的贞操看得那么轻淡。但我觉得女人家的贞操和第二生命一样,假使你要女儿做一个不清不白的人,那我觉得还是爽爽快快地死了比较干净。”
毓英听父亲说出这样寡廉鲜耻的话来,心中这一伤悲,她再也忍熬不住地流起眼泪来了。人杰也气得冷笑了一声,恨恨地骂道:
“哼!这真是老而不死是为贼!”
“放屁!放屁!小畜生!你在骂谁?你在骂谁?”
佛卿听他明明在骂自己,心中这就恼羞成怒,把手在桌子上恨恨地一拍,眼睛里好像要冒出火星来的样子。人杰说这一句话,也无非是恨到极点的意思,现在被父亲这么一逼问,心中也不禁别别地一跳。幸亏他转机很灵敏,镇静了脸,从容不迫地说道:
“爸爸,你是尊长,我是小辈,到底我还没和人家一样被利欲迷住了心,我怎么会没大没小地骂起爸爸来?这都是你自己心虚,完全误会了呀!”
“什么什么?你骂我,还说我误会你吗?你这样小的年纪,就如此不孝顺,那还当了得!你给我说出来,你到底骂谁?”
“我骂张家骏,我并不是骂爸爸,你何必瞎多心?”
“你为什么要骂张家骏?你说你说,你若说不出一个充分的理由来,我马上要你的狗命!”
“爸爸,张家骏这家伙不是快近六十岁的人了吗?这样一个老头子,他还色眯眯地来看中人家一个十八岁的小姑娘,你想这种人还能算是万物之灵吗?他的行为完全是禽兽一样,他的思想完全是畜生相仿。这种老贼还不死去,那不是阎罗王没有眼睛吗?”
人杰滔滔不绝地说出一番大道理来,虽然他是在骂家骏,但间接地当然也在骂佛卿。佛卿被他说得哑口无言,一时觉得做父亲的未免太没有了面子,这就又毫无理由地跳脚不止,向他戟指大骂,说道:
“反了!反了!你这小畜生!你胆敢骂我的朋友,那你明明是看不起你的爸爸。我养了这三个儿子,只有你这个最小最坏最不孝顺,我白白地疼了你一场,你给我滚出去!你给我滚出去!”
“你自己说不出理由,你怎么可以用野蛮的态度来叫我滚呢?我偏不滚,像你这种不讲道理的爸爸也天下少有的。你把女儿当作一样货物看待,我问你,你难道不怕难为情吗?”
人杰仗了杜太太疼爱的势力,对于这个昏庸的父亲根本是不放在眼睛里的,所以佛卿纵然是大发雷霆,跳脚不已,他却半认真半顽皮地回答,显出贼秃嘻嘻的神气。佛卿这会子真的忍耐不住了,他猛可地又赶上去,伸手就打。人杰把头一低,身子就在佛卿肋下逃钻过去。佛卿扑了一个空,几乎跌了一跤。但人杰逃到房门口的时候,却又放起刁来,恨恨地把脚一顿,哭丧着脸,故意装作伤心的样子,说道:
“好!好!你叫我滚,我就滚好了。你打我,你打我,我马上去死!我死给你们看,好叫你们快快活活地做人!”
“人杰,人杰,你死不得,你死不得!快回来,快回来!好!好!你这老不死!老杀千刀!你要女儿嫁人,你尽管和儿子搅七念三搅些什么呢?人杰,你不要走!这此事根本和你不相干的,我叫你不要多管闲账,你为什么偏多嘴呢?”
人杰这种故意装腔作势的举动,果然把杜太太急得跳起来,走上前去,把人杰的身子狠命地拉住了,而且回过头来还向佛卿怨恨地埋怨。佛卿在这个情形之下,真是弄得火星发不出来,一肚子的气愤只好向屁眼里钻出去。这时杜太太又向毓英一步一步地走近去,满脸显出恶狠狠的样子,说道:
“常言道,人要好话听,佛要香烟受。我们总算已好好儿地向你劝告过了,你要如不答应的话,哼!哼!你性命要不要?”
“妈,这是我终身幸福的问题,你们硬逼我也是没有用的,要我答应嫁给张家骏,那我情愿死!”
毓英并不因杜太太的威胁而感到屈服,她毫无害怕的神气,表示坚决的拒绝。杜太太心中这一愤怒,她便撩上手来,在毓英的颊上啪的一声,量了一个耳刮子,还大声地斥骂道:
“你这小贱人!胆敢冲撞我吗?我养了你这么大,难道连这一点儿主意都不能做,我还做什么娘呢?你再敢说一句不答应,我马上打死你!”
“喔!喔!你打死了我倒干净了,我宁愿死!我不宁愿做你们的牺牲品!”
毓英对于母亲这一记耳光打过来,那真是做梦也意想不到的事情,她不相信是自己亲生的父母,她觉得眼前站着的是个逼自己到死路上去的恶魔。但自己绝不怕种种的威胁和恐吓,不自由毋宁死!她在这么一想之下,遂鼓作了勇气,还是强硬了态度,竭力地反抗。杜太太见打也不怕,骂也不怕,那就更弄得没有了落场势。她大喝了一声,正预备抓住了毓英的头发狠狠地痛打的时候,却被佛卿拉开了,因为他怕事情弄僵了反为不美。万一女孩儿家因为心中一执,真的寻了短见,不要说这三千万元钱拿不牢,恐怕张家骏这一半家产也没有份儿了,于是和杜太太丢了一个眼色,说道:
“太太,你不要火气这么大呀。女孩儿家的脾气我知道,硬做不如软劝的好。毓英到底不是一个呆笨的人,做父母的给她嫁个有钱的富翁,这到底是好心还是恶意,她慢慢地当然也会明白过来。毓英,好女儿,你听我说呀,张家骏已付给我三千万元钱了,他是给你买钻戒的。你想,这钻戒是多么可爱的东西啊!”
“哼!原来你们做父母的要出卖你们的女儿了,唉!爸爸是一个堂堂男子汉,什么生意不好赚钱?难道要在我女儿身上发一票财吗?我不要,我到死也不要,喔喔……”
毓英伤心已极,她忍不住呜呜咽咽地痛哭起来。佛卿听她这样说,不禁两颊通红,遂故意拍桌大怒,把脚一顿,冷笑道:
“你这孩子太倔强了!我老实对你说,你不答应也要答应,这头婚姻是这么决定了!”
“哼,明天不许给我到学校里去读书!你要离开这屋子一步,我马上斫断你的腿!看你的法力大,还是我的法力强?”
毓英听杜太太后面这两句话,她那颗芳心倒不免别别地乱跳起来,暗自想道:他们竟然要把我软禁在家里,这倒是一种最厉害的手段,我倒不能不随机应变来对付他们了。于是停止了哭泣,拭了拭眼泪,说道:
“好!爸爸,妈,我就答应你们了!”
“毓英,你真的答应了吗?”
“当然真的,我愿意嫁给张家骏了。”
“啊!哈哈!哈哈!你这才是我的好孩子了。妈刚才太该死,错打了你,千万请你好女儿原谅我这一遭吧。”
杜太太的面孔有好几副,随时随刻会变换不停的。她一听毓英说答应了,这就想到刚才打了她一记耳光未免是太委屈了她,于是立刻变了笑脸,忘记了自己是个尊长,却向女儿连连地赔不是。毓英低垂了粉脸,却并不理睬,只管扑簌簌地落眼泪。佛卿说道:
“现在是好的了,既然女儿已经亲口地答应,我们也不必多说什么,时候不早,我们还是回房去睡了。毓英,你是聪明人,所以才想明白过来,这真是你的好造化哩!哈哈!哈哈!”
“人杰,你也不用在这儿读书了,早些让你姊姊可以休息了。”
佛卿说到后面,得意十分地笑了一阵,方才伸手打个呵欠,便向房门外走了。杜太太也跟着出房,在走到房门口的时候,又回头向人杰吩咐着。人杰点头说好,目送父母走后,只见毓英倒在床上,又伤心十分地哭泣起来。人杰平日和三姊感情最好,此刻见三姊这样悲伤的神情,使他也感到同情的难过,这就走到床边去,轻轻拍着她的腰肢,低低地说道:
“三姊,你怎么糊里糊涂地能够答应了呢?难道你情愿把你的终身向黑暗之中去丢送吗?难道你甘心去做这老不死的小星去吗?”
“弟弟,我哪里是甘心情愿的呢?因为我若坚决地不答应,他们便要把我软禁起来,那叫我不是更没有办法来应付了吗?现在我暂时地答应了他们,我的身子还不至于受到束缚。假使在必要的时候,我当然是只好抛家出走了。”
毓英知道人杰是个同情自己的人,所以她并不隐瞒地把心中肺腑之言都和弟弟告诉了。人杰方才知道她的存心,他很机警的样子,把手向毓英小嘴一扪,回头望望房外,低低地说道:
“三姊,你别大声地说呀,也该防着隔壁有耳呀。唉,我真奇怪我爹妈的思想,他们难道只爱金钱,而不爱亲生的女儿吗?我觉得实在是太弄不明白了。况且爸爸也是一个银行的行长,他难道不想想自己的名誉和地位,将来这消息被外界知道了,也岂不是一桩天大的笑话吗?”
“他们只知道把女儿当作牺牲品,可以满足他们贪图金钱的欲望。这个混浊的世界,根本在字典上已没有了‘廉耻’这两个字,哪还管得了被外界笑话吗?不过我想不到爸爸妈妈会对一个亲生的女儿起了这么狠毒的心肠,这真是我做梦也意想不到的事情了。”
毓英对于弟弟这么关怀的情形,心中自然十分感激。她万分心灰意懒地说出了这几句话,忍不住又痛心地哭泣起来。人杰红了眼皮,拿手帕给她拭泪,凄凉地安慰她说道:
“三姊,你不要哭呀,你这么娇弱的身子,怎么能够再痛伤呢?我们总要想个妥当的办法才好呀。因为你到底还是一个求学时代的姑娘,就是你抛家出走,以后的生活将怎么样地维持呢?所以这也绝不是一个根本的办法。”
“那么难道叫我屈服在这黑暗势力下而永远地沉沦下去吗?”
“不,这当然是绝对不能屈服。三姊,你放心,我明天给你向妈去说情,妈很听我的话,她也许会打消这个念头的。万一他们坚持着要丢送三姊的幸福,我一定帮助你,使你安安全全地逃走。所以你此刻千万不要伤心,保重你的身子要紧。”
“弟弟,你待我这样好,那真叫我太感激你了!”
“我们同胞手足,还用说什么‘感激’两个字吗?老实说,这一个家庭里,除了你三姊,我觉得谁都看不入眼。假使你真的出外去流亡了,那剩下我一个人孤单单在这黑暗的家也是没有滋味。所以我有这一个存心,你假使真的要走了,我一定跟着你一块儿走,索性离开了这万恶的上海,到外面另一个环境去透透空气,不是反而更觉得有意思了吗?”
人杰紧紧地握着毓英的手,他的两眼含了无限的情意,脉脉地望着她的粉脸,似乎和她有些依依之情的样子。毓英心里真有说不出的感动,但是她却摇了摇头,低低地说道:
“弟弟,你虽然是待我这么地有情义,但是我总不忍心为了我而连累你到外面去过那流浪的痛苦,所以这个我们还得再三地加以考虑才好。”
“哼!还有什么考虑呢?爸爸是个糊涂人,只知道贪财贪利,不管名誉,不图将来。妈又是个势利的女人,更加无知无识。至于这一对宝货哥哥,天天荒唐,哪里尽过一点儿青年的责任?所以如此家庭,我还有什么可留恋呢?”
人杰冷笑了一声,絮絮地说了这一篇话,却又觉得十二分感慨,因此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大有无限沉痛的样子。姊弟两人正在各自伤感的时候,忽然见大嫂叶萍悄悄地从房外走进来,她好像愁眉不展,有着十分心事的神气。不过叶萍先看到毓英粉颊上沾了丝丝的泪痕,完全是哭过了的样子,于是忍不住先说道:
“啊呀,英姑娘,你好好儿的为什么在哭呀?莫非是四叔叔在欺侮你吗?”
“大嫂,你不要胡说白道,我怎么会欺侮三姊呢?”
“你没有欺侮她,她为什么伤心呢?我看你在旁边好像低低地向她赔着不是的样子,我猜你一定是得罪了英姑娘。”
叶萍见他急急地辩解,遂向他们两人打量了一会儿,见人杰的脸上好像也有不喜悦的样子,于是又低低地猜测。人杰连连地摇头,说道:
“大嫂,你猜错了,我告诉你吧,这件事情说起来,实在是太岂有此理了。就是告诉了你之后,你恐怕心中也要抱不平吧。”
“这到底是一件什么委屈的事情呢?四叔叔,你快说给我听吧。”
叶萍皱了眉尖,方才向他低低地追问。人杰于是把爹妈要强迫三姊嫁给张家骏的事情,向叶萍告诉了一遍。叶萍因为还不知道张家骏是个怎么样的人物,所以她反而向毓英温和地劝慰着说道:
“英姑娘,你不要傻了,一个女孩儿家谁都嫁人的,你为什么要伤心呢?你不要以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是绝对不好的,好像自由恋爱就一定是美满的了,其实那也不尽然,你只要看看我,那就是一个很好的榜样。想我和你大哥的结合,彼此也是由友谊而结成夫妇的,当初我见他一表人才,不但人品漂亮,而且又是一个大学生,性情又十分温和,满以为他是我一个理想的丈夫,但结婚之后,理想与事实齐巧相反,他虽然具有外表的美,但内心却是一点儿也不美。真所谓是锦绣其外,败絮其中,名义上是大学毕业生,而实际上是不学无术,一点儿技能都没有。至于他温和的性情也完全是假意装出来的,结婚之后,他的劣根性又暴露出来了。夫妇之间说不上一句话,就是吵嘴相骂,他在外面荒唐胡调,做妻子的连一句劝告的话都说不得。你想,这也不是一头自由恋爱的姻缘吗?唉,知人知面不知心,照他这种行为,我们的自由恋爱和买卖式的婚姻又有什么不同呢?也许父母给你定下的婚姻,对方倒是一个十全十美的夫婿,那也说不定呀。所以我劝英姑娘切勿做无谓的伤心。总而言之,世界上一切之后,也只好归之于命运了……”
叶萍所以说出这一大篇的话来,无非是自感身世的凄凉,所以有感而发的一种牢骚,但人杰听了,却连连摇头,“唉”了一声说道:
“大嫂,你还没有知道这个张家骏是多少年纪呢?”
“怎么啦?多少年纪了?总不见得七八十岁吧?”
“嗯,和七八十差一点儿,我告诉你,已经五十八岁的老头子了。”
“啊呀!这可是真的吗?那爷爷又不是发了神经病,为什么却去看中一个快进坟墓的老甲鱼做女婿呢?”
叶萍一听姓张的已经有五十八岁了,这就忍不住“啊呀”的一声叫起来,她用了惊讶的口吻问着,同时心中不免也有些怨恨。人杰叹了一口气,很感慨地说道:
“这还用问吗?那当然是为了贪图他有钱呀。”
“有钱?钱可以当饭吃吗?我真不明白爷爷和婆婆是存的什么心。照理英姑娘是他们的独生女儿,难道就轻易地把她的终身幸福丢送了吗?”
叶萍鼓着粉腮,表示代为愤愤不平的意思。人杰也非常地痛恨,只不过父母做的事情,叫小辈又有什么办法可想呢?这时毓英忍不住又扑簌簌地流泪不止,她的脑海里想起了田云侠,因此心头更觉得隐隐作痛起来。叶萍见她流泪,不免兔死狐悲,因此也伤心叹息。人杰望了叶萍一眼,低低地问道:
“大嫂,你此刻做什么来呀?时候不早了,干吗不去安睡呢?”
“唉,你大哥直到此刻还没有回房来,我想着刚才还和他吵闹过,谁知一转背,他又到外面胡调去了。你想,照这样下去,叫我做人还有什么滋味呢?”
“大哥这人也确实太荒唐了!”
人杰见大嫂说完了这两句话,她便皱了眉尖,也掉下眼泪来,一时只好埋怨了一句,但以下的话,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正在这个时候,忽然见二嫂何秋心也气呼呼地奔进房中来,她见众人都在,便气冲冲地说道:
“邦杰这没有心肝的东西,他又到外面胡调去了,而且我还拾到了他们幽会的地址,你们帮帮我的忙,给我大家一同捉奸去好不好?”
“啊?二嫂子,你怎么知道二叔又在外面跟女人胡调呢?那么你可知道我的俊杰他到什么地方去胡调了呢?”
秋心这一个消息听到众人的耳朵里,大家都感到不胜惊异。叶萍想到了自己的丈夫,于是情不自禁地也向她急急地问。秋心说道:
“大伯在什么地方胡调我怎么知道呢?邦杰这不上进的东西,刚才我们吵过了后,他听了英姑娘一番劝告的话,却故意装作觉悟的样子,谁知他到大厅去吃饭,从此就一去不回,直到此刻,还不见他回房来。我知道这人一定又出了花样精,齐巧在房门口被我拾到了他落下的一本日记簿,翻开来一瞧,原来里面写着几行字,我就念道:‘今天星期日,和赵丽华约定晚上九时半在米高美舞厅跳舞,舞毕,辟大华公寓叙欢。’你们想,邦杰这人不是又和姓赵的烂腐货在外面作乐了吗?我看此刻已经十一点半了,他们一定已经离开舞厅到大华公寓去了。我们此刻去捉奸,一定不会扑空的。大嫂、英姑娘、小叔叔,你们千万给我助助威,大家一同去捉奸,免得受他们的亏!”
秋心涨红了脸,一口气滔滔不绝地向大家告诉着说,在她那种愤怒的表情上看起来,可见她内心妒火是燃烧得怎样的厉害。叶萍蹙了眉尖,表示有些困难的样子,忧愁地说道:
“但这大华公寓在什么地方呢?就是找到了大华公寓,他们开几号房间也没有知道呀,所以这要找寻到也很不容易呀。”
“我说是很容易的,只要查一查电话簿,就可知道大华公寓是在什么地方了。只要到了大华公寓,那就不难找到他们了,因为在门口的牌子上总要填姓名的,我们一见‘杜邦杰’三个字,不就知道了吗?”
人杰到底还是一个童心未泯的小孩子,他似乎对于“捉奸”这两个字发生了很大的兴趣,这就点了点头,表示很容易找寻的意思。秋心巴不得他有这几句话,这就向他连连恳求,说道:
“小叔叔,那么这一件事情就拜托你了,你先给我在电话簿上找寻找寻,假使把你二哥捉了回来,我心里一定非常地感激你。明天梅龙镇请大家吃饭好不好?”
“二嫂,这是我们应该尽个帮助的义务,怎么会要你来请客吃饭呢?你们等一等,我马上去查了来吧。”
人杰一面笑嘻嘻地说,一面便连奔带跳地走出房外去了。这里秋心向床上的毓英望了一眼,见她一语不发,好像还沾着丝丝的泪痕,这就奇怪地问道:
“英姑娘,你怎么啦?有些不舒服吗?”
“二嫂,你不知道,英姑娘正在伤心呢。”
“好好儿的为什么伤心呢?瞧你二哥这么不争气,我心中才痛苦哩!”
“但是这一件事情,英姑娘的心中,倒也怪不得她要感到伤心的。”
秋心听叶萍这样代答着,遂连忙又急问缘故。叶萍遂把这一头婚姻强迫姑娘的话,向秋心告诉了一遍。秋心听了,也不免大呼:“岂有此理!哪有这种事情?这不是太委屈了英姑娘吗?”但愤怒只管愤怒,却也没有能力可以实际上帮她的忙。妯娌两人正在暗暗叹息,人杰肩头上掮了一只镜箱,笑嘻嘻地走进来,说道:
“二嫂,我查出来了,大华公寓在麦特吓司脱路口静安寺路,那么我们大家快点儿一同去吧。”
“小叔叔,你掮了镜箱做什么呀?难道还给他们这一对野鸳鸯去拍照相吗?”
秋心一听查出了大华公寓的地址,她心里倒一欢喜,但瞧到他带了一只镜箱,一时又十分奇怪地气鼓鼓地问。人杰笑嘻嘻地说道:
“不错,不错,我真的要拍他们这一对野鸳鸯的照相,你不知道吗?我这只镜箱是十分好,在晚上有灯光的地方,只要时间拨得慢一点儿,也可以拍得清清楚楚,假使他们已睡在床上的话,我就给你把他们拍了下来,这不是一个最有效的铁证吗?你有了这个证据,二哥要赖也赖不掉呢!”
“小叔叔,你想得真是周到,真是好极了!大嫂、英姑娘,我们一同坐辆汽车去吧,给我助助威风,壮壮胆量,人是越多越好的。”
秋心听了人杰的话,方才又欢喜起来,一面向叶萍等央求,一面便预备要走的样子。毓英自己心事重重,哪里高兴还去捉奸,所以推说头痛不肯去,后来经秋心再三恳求,并叶萍、人杰的劝告,说去看看热闹也好,因此只得一同去了。
汽车到了大华公寓,大家匆匆跳下,叫车夫在门口等着。他们四个走进大华公寓,在门口旅客牌上查阅了一遍,只见三百十六号里写着“杜邦华”三字,其余并无姓杜的旅客。人杰对她们说,这邦华一定是两个人名字合拢来的,看起来准是在三百十六号了,于是便匆匆地乘电梯上楼。人杰叫她们三人守在房门口,他自己由走廊弯入外面的洋台,把玻璃长窗拉开,轻轻地跳入房中,开了房门,给大家步入卧房。
秋心早已开亮电灯,见床上邦杰和一个女子果然交颈而眠,一时妒火中烧,把被狠命地揭开。人杰在仗亮的灯光之下,对准了床上两个人,只听嘀嗒的一声,这一幕肉感的镜头便早已摄入照相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