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男子,不论是老的是少的,假使他一有了野心思之后,任你家中的父母或妻子来向他管教,总也不会发生什么效力了。比方说这个杜邦杰,他的妻子何秋心,说她容貌倒也并不粗俗;说她娘家也是海上巨富;说她管教丈夫的手段,单看她有勇气约了大嫂、姑娘、小叔一同去捉奸,也可想她是一个很厉害的角色了。然而到底还没有什么多大的用处,邦杰照样要跟外面女人去幽会欢叙。这也所谓是“家花哪有野花香”的一句话了。
杜邦杰好容易在大厅上吃完了这一餐晚饭,一看时候已经九点十分,觉得和赵丽华约定的时间还差二十分钟。在这短短二十分钟之内,当然很有误了约会时间的可能,所以他急急地连揩面的工夫都觉得应该节省下来,就一溜烟地跑出了大门,跳上一辆三轮车,叫他直驶到米高美舞厅里去了。说起来事情非常凑巧,三轮车到舞厅门口停下,邦杰手表上的时针正巧九点三十分。当他付了车资,走入舞厅的门口,见前面甬道上走着一个亭亭玉立的女子,嘿,那还不是赵丽华吗?邦杰连连拍了两记额角,叫声好险,因为赵丽华这个女子虽然和自己认识未久,但她的举止豪阔,完全一副贵族妇人的气派,几次吃咖啡、玩舞厅的钱,都是她会账的,看起来绝不是生意浪女子,大概是一位富翁的姨太太了。常言道,嫖能倒贴,世间乐事无双。所以邦杰对于丽华的殷勤献媚,真所谓热血喷心一样爱恋了。此刻因为还是丽华早到一步,假使被丽华知道了,她心中当然要很不高兴。邦杰在眸珠一转之下,这就计上心来,遂急急地赶上两步,在她肩胛上轻轻地一拍。丽华回头一见邦杰,不由“咦”了一声,但邦杰却故作很不耐烦的样子,逗了她一瞥埋怨成分的目光,低低地说道:
“赵小姐,你怎么直到这时候才到来呀?把我等得脚也酸、头颈也直了。真是好大的架子!我几乎等得要哭出来了!”
“呀!你这是什么话?快瞧瞧我手表上的时刻,不是正九点半吗?我这人向来最守时间,从来不失信用的。你自己太性急,来得太早,那可怨不了我呀。”
赵丽华这会子可上了他的当,忍不住“呀”了一声,把她那条纤纤手伸过来,给他看表上的时刻,一面秋波水盈盈地斜乜了他一眼,却忍不住嫣然地笑了。邦杰还故作目瞪口呆的神气,奇怪地问道:
“什么?你和我约好的不是八点半吗?我在舞厅外面已等你整整一个钟点了呢!难道是我记错了不成?”
“当然是你记错了,八点半这样早做什么来呢?我要迟到总也不见得会迟到一个钟点的。哧!我说你这个人也真有趣,就是早到了,在舞厅里面等着我不是一样吗?偏站在外面等一个钟点,那你也真自讨苦吃。”
“在舞厅里面等你不算恭敬,我觉得在外面等一个钟点,也可以显得我对赵小姐一片痴情痴意了。”
邦杰真是一个情场中老手,他惯会用一种甜言蜜语说得丽华芳心荡漾了一下。不过她噘了一噘小嘴儿,却故意逗给他一个妩媚的娇嗔。两人脸上都含了甜蜜的笑容,挽手步入舞厅,侍者招待入座,泡了两杯柠檬茶,邦杰取出烟盒子来,先向她孝敬了一支,还给她燃了火柴。丽华吸了一口,微微地蹙眉问道:
“你吸了什么牌子烟头?”
“是大前门,怎么啦?还觉得不好吗?”
“嗯,有点儿酗口,为什么不吸三五牌呢?茄力克倒也不错。”
“好小姐,三五牌、茄力克在战时就不容易买到,我吸大前门已经是顶好的了。”
“有钞票,哪一样东西买不到?仆欧,过来,拿一包茄力克。”
丽华包含了讥笑的口吻,俏皮地回答,接着向站在旁边专卖糖果烟卷的侍童叫了一声,低低吩咐。那仆欧摇头说道:
“茄力克没有。”
“可不是?”
邦杰听她这样说,窘得不免有些脸红。幸亏仆欧说了一句没有,才把邦杰回过得意的笑脸来,轻松了一口气。但丽华有些不好意思,恨恨地说道:
“你这小孩子!为什么货色都不备足的?那么三五牌有没有?”
“三五牌也没有,只有三炮台,也是顶好的烟质,要不买一包?”
“好,好,三炮台也好,比前门牌总好一点儿。”
丽华一面说,一面付了钱。她把那支前门牌烟卷丢在旁边痰盂内,换了一支三炮台。接着又递一支给邦杰,似乎也叫他换去的意思。邦杰觉得她这种态度未免有些轻视自己的意思,所以心中也有些不受用,便摇摇头,说道:
“我吃不惯三炮台的烟,吃吃大前门香烟,已经是够好的了。”
“你这是什么话?难道生我的气了吗?”
“不,我生你什么气呢?不过我觉得像我这么一个求学时代的青年,经济方面还不能独立,所以真有些不够资格跟你赵小姐做朋友。”
邦杰这毫无笑容的脸色,丽华当然有些看得出来,遂微微地一笑,向他低低地问。邦杰虽然摇了摇头,表面上是这么否认着,不过凭他这轻轻叹了一口气的神情猜想,就可知道他心中还是这一份样的不乐意。丽华似乎也感到刚才自己这一种态度使他感到了难堪,这就轻轻地拍了他一下肩胛,笑道:
“你这话算什么意思?其实我说的完全是无心的,因为我生成就是这么的脾气,什么东西都要上好的,不管吃、穿、玩,次等的货色我也不喜欢。”
“这是你有钱的小姐才好这个样子地享受,要如像我们专靠父母供给一点儿零用钱的人,那可怎么办呢?”
“喔哟,你装什么穷腔?知道你是一个银行行长的儿子,放心吧,我不会问你借的,你何必说得那么寒酸气呢?”
“赵小姐,你要这么地说,那你明明是在挖苦我了。”
邦杰想着平常只用她的钱,因此益发感到羞惭的神气。丽华见他这个样子,遂拉了他的手,秋波斜乜了他一眼,笑道:
“傻孩子,我们今天到这里来,不是吵嘴来的,原是找寻快乐来的。好了好了,这些空话不谈,我们还是上舞池里跳舞去吧。”
丽华一面说,一面已把他拉到舞池里去。邦杰这就没有抵抗的勇气,两人抱在一起,随了爵士音乐婆娑起舞了。丽华见他并不说话,遂把粉脸直贴到他的面孔上去,在他耳边低低地说道:
“邦杰,你还恨我吗?”
“不,我为什么要恨你?”
“那你为什么不声不响地板起了面孔,不跟我说话呢?”
“在跳舞的时候,你叫我说些什么?”
“随便什么都可以说的,嗯,我不要!你一定还生着我气。我向你已经赔了错,你难道还不肯原谅我吗?”
丽华一手挽着他的颈项,一手捏着他的手,却放到自己乳房的旁边,还把腰肢扭动了一下,显出撒娇的意态。邦杰被她这么风流的手腕笼络之下,他全身的细胞都感到紧张起来,一颗心更像一头小鹿似的忐忑乱撞,因此只好表示屈服地笑嘻嘻说道:
“好小姐,我真的没有生气呀。承蒙你看得起我,并不嫌憎我的贫穷,肯与我交朋友,我实在欢喜还来不及呢!”
“小鬼,你再说这些话,我可不依你。我老实跟你说吧,因为烟卷吸得好一点儿,我们回头亲起嘴儿来,可以不会有气味呀。”
丽华恨恨地骂了一声小鬼之后,立刻附了他耳朵,又低低地说出了这几句甜蜜蜜神秘的话来。同时她把手在他腰肢上拧抓着,处处都是显出勾引的风骚。邦杰被她迷恋得心痒难抓,几乎有些情不自禁起来,遂笑道:
“好小姐,你回头肯给我亲嘴吗?”
“傻孩子,我预先开好了大华公寓房间是做什么用的?到了那边,不要说是亲嘴,比亲嘴更进一步的事情,我也都依你哩。”
邦杰涎皮嬉脸的神情向她低低地要求。丽华虽然嘴里并没有回答他,但事实上把他拉到角落里去,然后凑上小嘴儿,在邦杰的唇上紧紧地吮吻住了。直等有人注意他们了,他们才又混舞到人丛里去了,丽华笑嘻嘻说道:
“好孩子,你现在满足了吗?”
“满足了,我的好小姐!”
“不许你叫小姐,叫我姊姊!”
“哦!姊姊,我的亲姊姊!”
“你看我可曾嫌你贫穷吗?”
“没有没有,刚才原是我自己太多心。姊姊,你不要生气,我下次不敢了。”
邦杰到底逃不过女人魔力的手腕,他表示死心贴地地屈服了。丽华也感到胜利的得意,娇媚地一笑。这时音乐完毕,两人方才携手归座了。丽华在皮包内取出好几沓钞票来,慢慢塞到邦杰的袋内去。邦杰起初还不知道,及至看到了是钞票,这就红了脸,连忙握住了她的手,低低地说道:
“你这是怎么的一回事呀?”
“以后不许在我面前老是哭穷,这些钱我做姊姊的送给你弟弟用。假使用完了,只要你向我开口,我总可以设法给你。”
丽华一面孔摆出做姊姊那么的态度,秋波脉脉含情地望了他一眼,很真挚地说。邦杰虽然时常出入灯红酒绿的场所,对于这种倒贴的艳遇,实在还只有破题儿第一遭碰到,所以脸更加涨得绯红起来。他到底不是一个小拆白,所以很不好意思的样子,摇摇头说道:
“不,这个我可不敢接受。我从外面交际到现在,只有我花钱给女人用。如今一切的花费,已经都是你会钞了,所以我已经是有些感到惭愧。假使再要拿你们女人家的钱来做零用,那我还是一个大学生的身份了吗?这简直连我自己的良心问题上都有些说不过去了。”
“你这话说得太不中听了,完全有侮辱我的意思!”
“啊,你这话又是从哪里说起的?”
邦杰听丽华说自己侮辱了她,一时弄得目瞪口呆,倒不禁为之愕然。丽华还是微蹙了柳眉,薄怒娇嗔的神气,冷冷地说道:
“你平日在交际场中游玩,所遇到的女人都是生意上做买卖的,那当然一切是你会钞的了。现在我是怎么样人?难道你也把我当作生意上的女人看待吗?这岂非是侮辱了我?”
“不过……我总不好意思再拿你钱呀,难道我是个……”
“不许你说下去!那可不是这么说的,你不是承认做我的弟弟吗?那么做姊姊的送一点儿钱给弟弟用用,那也算不了一回稀奇的事情呀!”
“话虽这么地说,但我总觉得有些难为情,况且……你自己不是也得用吗?”
邦杰的心眼儿上是深深地刻画了丽华的一个倩影,他觉得丽华真是太有情义了。丽华却还一本正经的样子,笑道:
“我这个人的脾气就是这个样子,假使自己认为一个心爱的人,他即使要我性命的话,我也会把性命交给他的,那何况是这些金钱身外之物呢?”
“那么你把我当作了心爱之人了吗?”
“这还用说吗?你此刻问我这一句话,我真觉得十分失望。”
丽华的粉脸立刻浮现了黯淡的颜色,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表示无限凄凉的样子。邦杰这就把她手摇撼了一阵,连连地求饶,说道:
“姊姊,你不要生气,我说错了话,一切还得请你原谅吧!”
“哼!我这一份情义对待你,你却把我当作玩物一般看待,你叫我心中悲痛不悲痛呢?唉,知心人到底不可多得。”
“姊姊,我该死,我该死,我不是畜生,我怎么会不知道你对待我的情分呢?姊姊的恩情深如海,姊姊的义气薄如云。我今生除了你姊姊之外,我到死再不爱第二个女人了!”
邦杰见她心灰意懒,大有盈盈泪下的神气,这就急了起来,也只好花言巧语地去博取她的欢心。丽华方才感到了一点儿安慰,她把钞票恨恨地纳入他袋里去,还逗给了他一个白眼。邦杰这回没有再拒绝她,而且还拿帕给她拭眼皮,显出那样柔情蜜意的神气。丽华低低地说道:
“你说到死不再爱第二个女人了,这话是不是有信用的?”
“为什么没有信用?你想,世界上还有谁再能比得上你那么对待我有情义?我要如再去爱上别人,那我除非是没有心肝的了。”
“你说你的爸爸是银行里行长,那么你大学毕业之后,他早晚总要给你娶女人的,你那时候还把我记在心里吗?”
丽华点了点头,又向他低低地问。邦杰听了不由暗暗地叫了一声糟糕,原来她还只道自己没有结过婚呢。一时也只好将错就错地连连摇头,笑道:
“姊姊,你放心,我有了你,我就根本不需要再娶什么妻子了。”
“这是你现在说说而已,假使你父母给你定了亲,你还不欢欢喜喜地去拜堂了吗?”
“假使你肯嫁给我的话,那我马上可以跟你结婚的。”
“这个……恐怕就难了……唉……”
邦杰觉得在这个场合之下,假使不是花言巧语地用欺骗的手段,那是难以博得对方的欢心,所以他完全戴上了一个假面具,表示很有一番真心地回答。但丽华也有她的困难的地方,她说了“这个”两字,顿了一顿,脸上显出愁眉不展的样子,忍不住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邦杰对于她的身世根本还茫无头绪,所以也很需要能够知道得详细一点儿,这就故作不解的神气,紧紧地握了她的手,问道:
“姊姊,其中到底有什么困难呢?能不能告诉我吗?”
“这……你也不用问了,难道你还不知道我是个怎么样身份的女子吗?”
“虽然我是猜到了一点儿,但究竟还不晓得确实不确实。姊姊,你不妨说出来给我听听看。”
“好,我就告诉你,我是人家金丝鸟笼里关着的一个姨太太,弟弟,你听了我的告诉,你会不会因此而轻视我呢?”
丽华好像下了一个决心的样子,红了颊,向他老实地告诉出来,还表示凄凉欲绝的模样。其实邦杰是早已意料中的事情,他点了点头,把她纤手握得更紧一点儿,显出万分同情地说道:
“姊姊,你这样一个美丽的姑娘,却失了自由地被人家关在笼子里。在我的心中,是只有感到无限同情的悲哀,怎么会来看轻你呢?”
“你不看轻我,我当然万分地感激你,所以你要和我结婚,这恐怕是不可能的事情。我们彼此只能结成一对义姊弟,可怜姊姊在无限苦闷之余,弟弟能够稍给我一点儿安慰,那我已经是心满意足了。”
丽华秋波含了脉脉多情的光芒,而且还带了三分哀怨的成分,在他脸上逗了那么一瞥,话声是微微地有些发颤。邦杰听她这么说,心中也是暗暗地欢喜,因为自己也是使君有妇,所以对她这样说,也无非是灌灌她的迷汤而已,所以满脸含了春风得意的笑容,表示忠心耿耿的样子,说道:
“姊姊,你放心,你好像是我的生命之火一样,你又好像是我的灵魂一般。姊姊哪一日苦闷,只管在哪一日打电话来叫我,只要你有命令发下来,虽然是赴汤蹈火,出入于腥风血雨之中,我也舍命效劳,万死不辞。”
“咳,你为什么要说得那么危险严重呢?假使我来叫你的话,终使你是享受到甜蜜蜜软绵绵的滋味,如何会叫你出入于腥风血雨之中去呢?”
邦杰这几句话听到丽华的耳里,真的把她引逗得好笑起来,不过忽然地细细回味着他的用意,至少包含了一点儿神秘的成分,因此秋波恨恨地白了他一眼,她的粉脸上一阵一阵地娇红起来。邦杰却故作不明白地问道:
“姊姊,你为什么给我白眼看呀?”
“哼!你还假痴假呆地问我吗?我觉得你这个人也真不是一个好东西!”
“啊呀!你这话不是太奇怪吗?我哪一句话说得不规矩呢?”
“好了好了,我不跟你再谈这些。还是再去欢舞几次吧,我们也可以开步走的了。”
丽华拉了他的手,一面说一面又到舞池里去了。两人这一会儿跳舞的情景真有些恶形恶状,脸是紧紧地偎着,胸部是紧紧地贴着。丽华还摆动她圆滑的臀,把个邦杰迷恋得有些心猿意马,几乎迷醉得跌倒在舞池里了。不料正在这个时候,邦杰发现舞厅外面走进一个老头子来,于是“咦”了一声,自言自语说道:
“这个老甲鱼也来玩舞厅来了?”
“是哪一个老甲鱼?”
“你不认识的,是我爸爸一个朋友,名叫张家骏。他近来做了税务局局长,刚才我和他还一同在我家里吃饭呢。”
邦杰毫不介意地回答,但听到丽华的耳朵里,她芳心这一吃惊,不免像小鹿般地乱撞起来,粉脸显出慌张的神情,急急地问道:
“在哪里?在哪里?”
“喏,不是慢慢地走到西首去了吗?”
邦杰还把手指向西面一指,丽华偷眼望去。嘿,不是这个老甲鱼,还有什么人呢?这就不再说话,拉了邦杰,匆匆回到座桌旁,付了茶账,取了皮包,就急急地拉着邦杰走出舞厅去了。邦杰见她神经失常的举动,起初还有些莫名其妙,但转念一想,方才恍然大悟了。一时也有些心慌意乱,来不及问她什么话,直等跳上三轮车,吩咐驶到大华公寓去的时候,才望着丽华的粉脸,低低地问道:
“姊姊,这个张家骏莫非就是你的……”
“不用问下去了,真奇怪,他难道今夜到我公馆里去找过了吗?大概不见我的人,所以到舞厅里来找我了。不过今夜不是挨着到我公馆里来的日子呀。也许不是来找我,又想来玩弄新鲜的了。”
丽华微蹙了眉尖,有些自说自话地猜疑着。邦杰在她这几句话中想起来,知道张家骏的姨太太实在是不少,丽华只不过是其中一分子。一时心里颇为愤愤不平,这么一个头发也已花白的老甲鱼,竟然拥抱了三妻四妾地享着艳福,那把我们年轻的小伙子不是要活活地气死了吗?遂叹了一口气,情不自禁地说道:
“想不到你的……就是这个老不死,那确实是太委屈了你花朵一般的美人了。姊姊,听你口气说,好像他除了你之外,还有许多许多呀?”
“嗯,据我所知道,他已经有八个了。”
“啊呀!该死!该死!想不到这老甲鱼的风流,倒不亚于唐伯虎哪!我想他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人,哪里还有这么好的精神?不要说他再在外面寻花问柳,就是单在你们八个人身上轮流转来,恐怕他这一把老骨头也靠不住了呀!”
邦杰一听他有八个姨太太,那么加上一个原配的,不是也成了九个吗?他不由“啊呀”一声叫起来,一面骂着说,一面却暗暗地稀奇着。丽华叹了一口气,痛愤地说道:
“这个老贼是很有打算的,补针差不多天天打一枚,而且还时常地吞服珠粉。我又听到他一个可恶的消息,这实在有些惨无人道,杀不可赦的。他据说托堂子里的鸨母,把人家贫苦的还未完全发育的女孩儿去买了来,给他实行采阴补阳。可怜这一班小女孩,把她们精神都给他吸取去,因此弄得面黄肌瘦,有的成了痨病,有的不幸死了。你想,这种狠毒的心肠,还能算是一个人类了吗?”
“什么?‘采阴补阳’这四个字我只有在一种神怪的小说上看见而已,谁知道在这都会里也有这种惨无人道的事情吗?张家骏这狗奴才太可杀了,难道法律就允许他这样横行吗?”
“法律?在这豺狼当道的社会上,什么叫作法律呢?他现在是税务局局长,还有日本人给他做后盾,他根本没有一个人害怕。况且他有的是钱,钱能通神,就是我……也不是为了每月可以拿到他很舒服的生活费,所以才含辱偷生地忍耐着吗?其实,他现在一个月之中也有不得四天到我这里来住夜,你想这叫我们年轻的女人不是太苦闷了吗?”
丽华说到这里,似乎也觉得太露骨一点儿,粉脸一阵绯红,不免也有些羞涩起来。邦杰微微地一笑,神秘地望了她一眼,低低地说道:
“就是他天天能陪伴着你吧,我觉得他这么一个骷髅似的身体,在你也未必会感到什么兴趣吧?所以我为你着想,最好他只供给你的生活费,而不来跟你缠绕,那么你倒可以爽爽快快地跟我享受着夫妻的权利了。”
“他一个月只来四五天,其实不是已经到了像你那么所说的情形了吗?在上海真不知有多多少少的大富翁,他们情愿出了生活费,买一只乌龟做做呢。”
丽华赧赧然地逗给他一个娇嗔,把手在他大腿上拧了一下,嫣然地笑了笑,有趣而得意地回答。邦杰觉得自己的幸福,他忍不住也微微地笑起来。
三轮车到大华公寓门口停下,丽华付了车资,两人携手入内。里面三百十六号房间是丽华早已开好的,门口牌子上也是丽华吩咐茶房填上“杜邦华”三个字的。当下两人跨入房内,茶房跟进来泡了一壶茶,丽华向邦杰问道:
“喂,你饿了没有?要不弄点儿点心来吃?”
“被你一说,也有些饿起来。我吃一碗虾仁云吞好了,你吃什么?”
邦杰取了烟卷,划火燃烟吸着,望了她一眼,微笑着说。丽华遂叫侍役代买两碗虾仁云吞,侍役答应,便即退出房外去了。这里丽华坐在沙发上,微眯着那双勾人灵魂的花眼,向邦杰瞟着,说道:
“刚才要不是你先发觉了这老甲鱼,那可真不得了。”
“也没有什么大不了,他可以在舞厅里游玩,难道你就不能够吗?”
“你倒说得好轻松的,我们女人苦就苦在不平等呀。他们可以堂而皇之,我们女人家就好像只能够偷偷摸摸似的。你来摸摸我的心,此刻还忐忑地跳跃得厉害呢!”
丽华含了哀怨的目光,低低地说。她把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微蹙了眉尖,那态度是使人这一份神往。邦杰听她这样说,遂把手中半支烟卷不知丢到什么地方去了,他很快地坐到丽华膝踝上,伸手老实不客气地紧摸着她胸部,还唔唔地笑着说道:
“真的跳得特别快速呀。奇怪,难道我们已经到了这个安全的地方,你倒反而感觉害怕起来了吗?好姊姊,你不要心跳,你不要害怕,我做弟弟的给你压惊吧。”
邦杰一面说,一面便凑下嘴,在她殷红的唇皮子上甜甜地吮吻。丽华所以叫他摸胸口,其目的就是要邦杰来这一套,所以邦杰这一个举动正巧是投其所好。因为丽华已快近三十岁的女子了,她平日是这么地饥渴着,今夜就好比是久旱之得甘露一样,所以两臂紧抱着邦杰的脖子,恨不得马上就飘飘欲仙起来。正在这时,门外笃笃敲了两声,邦杰慌忙离开她的身子,走到桌子旁去,说了一句“进来”,只见房门开处,茶房拿进两碗云吞,丽华方才安闲地起身,和邦杰坐在桌子旁,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吃毕虾仁云吞,碗匙由茶房拿出去。丽华去关上房门,伸手打了一个呵欠,说道:
“邦杰,你等一等,我还要洗一个浴。”
“也好,我等着你吧。”邦杰笑嘻嘻地回答。
丽华遂步入浴室内去了,不多一会儿,听丽华在喊邦杰的名字。邦杰便走到浴室的门口,低声地问:“什么事?”丽华把浴室的门开了一半,只见她伸了一只手,把旗袍、鞋、袜都掼出来,说给她拿一双拖鞋。邦杰虽然觉得自己好像在做她的仆役,但这和普通的仆役显然有着不同,所以他反而发生了无限的兴趣,喜滋滋地把她旗袍、鞋、袜拿到床边的沙发上,又把一双草鞋从门缝里递给她。丽华说声“谢谢你”,便把浴室门掩上了。邦杰还呆呆地愕住在外面,耳边只听一阵洒洒的放水的声音,心中不免荡漾了一下,方才回到房中桌子旁来。因为一阵神秘的感觉,把他刺激得脸发烧得厉害,所以他去推开落地玻璃窗,让春夜的和风在他脸颊上微微地吮吻。这已经是快近十一点了,四周是非常幽静,隔壁房间里随时地也播送出男女细微的笑声来,大概和我们一样地也在幽会欢叙吧。邦杰站在洋台外,只管呆呆地思忖着快乐的一幕。也不知经过了多少时候,忽然室内的灯光熄灭了,同时听丽华的笑声已发自在床上了,她低低地叫道:
“傻孩子,你还待在这儿干什么呀?”
邦杰这才知道她已洗好了浴,大概身上已经是一丝不挂了,所以她熄灭了灯光,当然是怕着难为情的缘故。这就心慌意乱地把玻璃窗拉上,伸手从黑暗里摸索到床边去了。
邦杰因为是迫不及待的缘故,所以他拉上玻璃窗的时候,就根本忘记了拢上插闩。为了这样一疏忽,做梦也想不到因此会出了大毛病,让人杰轻轻地爬入洋台,推开玻璃窗,演出了一幕照相机捉奸的趣剧来。
当时秋心等哄进了卧房,开亮了电灯,见床上的邦杰和丽华正沉沉地睡熟着,这大概是因为经过一度兴奋和疲倦的缘故,直等秋心伸手揭开他们被,他们感到一阵寒意而惊醒过来。但说时迟那时快,这一幕肉感的镜头早已被顽皮的人杰摄入照相机内去了。毓英在仗亮的灯光之下,眼睛是透明的,所以也看得十分清楚,她羞得倒退了两步,连忙别转脸去,还恨恨地啐了一口。这时秋心的心头好像是比喝了醋还要酸味得难过,她气得涨红了脸,鼓作了勇气,撩上手,就在丽华颊上啪啪的两记耳光,打得丽华在睡梦之中大喊起救命来。经此一喊,外面茶房都匆匆奔进房中来问究竟。叶萍是守在房门口,连说没有什么别的,是捉奸捉奸。这消息一传出来,好管闲事的人都挤满了整个的房间,预备饱尝一下模特儿的眼福。
邦杰正在做他甜蜜的美梦,再也想不到秋心会找到这里来捉奸,因为是惊奇过了度,使他心中还以为真的是在做乱梦,但自己身上赤条条的感觉、房中黑魆魆的人是事实,一切告诉他,这并不是做梦,是现实的事情。当下呆呆地也说不出什么话来,第一要紧是穿上了衣裤。丽华听秋心破口大骂着,从这喝骂的言语中,可以知道站在床边的那个女子是邦杰的妻子,一时又怨又恨,真是哑子吃黄连,有苦无处诉,因此也只好先穿衣裤要紧。但秋心放过了邦杰,却不肯放过丽华,不等她穿上衣裤,就狠命地扑了上去,像饿虎抓羊似的,把她肉身上打的打、拧的拧。丽华无法穿衣裤,也只好拥着被,缩成一团,呜呜咽咽地哭泣不停。这时旁边有几个旅客,上前来拉秋心,相劝道:
“这位大嫂,好了好了,这种生意浪的女人也是没有办法,无非为了生计问题,所以十分可怜,你就马马虎虎地饶了她,给她快穿上了衣裤吧,这是有碍风化的。其实这都得怪你丈夫不好,所以你把丈夫拖着回家也就是了。”
“你这贱人!我在外面白相,要你来管我的闲账吗?”
这时邦杰已穿舒齐了衣服,他便胆子大了起来,赶上一步,瞪着眼睛,好像要打秋心的样子。因为秋心这一下子给他坍台,实在叫他没有脸面做人,所以他完全是恼羞成怒的缘故。秋心怎么肯表示屈服呢?当下便又怨又恨地大骂不停。说他没有心肝,没有知识,枉为是个大学生,做了丢脸的勾当,还敢向妻子行凶吗?邦杰被她骂得狗血喷头,因此横竖把心肠一硬,他见丽华也已穿舒齐衣服,这就态度强硬,说根本没有什么不法的行为,真要与秋心动手相打的样子。秋心心中一气,几乎昏厥过去。这时就着恼了旁边的人杰了,他走上前去,说道:
“二哥,你不肯认错,还要用这一种无视态度来对付二嫂,我觉得你这人确实是太无心肝了!我问你,一个青年应该有这么荒唐的行为吗?”
“都是你这小子存心来跟我捣蛋!我的事情,你有资格来管我吗?哼!哼!真是岂有此理!”
“是二嫂叫我们一同来捉奸的,你不要神气活现,瞧瞧大嫂和三姊也都在后面,看你还赖到什么地方去!”
“是的,我叫他们一同来捉奸的,做妻子的能不能捉丈夫的奸?你说!你说!”
“哼!有什么凭据?”
“哈哈,你以为给你们穿舒齐了衣服就没有凭据?你瞧瞧小叔叔手里的照相机吧!你们这一对不要脸的野男女,早已被小叔叔摄入照相里去了。明天把它洗出来,拿给爷爷看,你若再敢凶强,我马上报告捕房,把你送到捕房里去出出丑,看你还有什么脸在世界上做人吗?”
秋心听他依旧这么强硬的态度,这就哈哈地笑了一阵回答。人杰还把照相机向他扬了一扬,显出顽皮的样子。邦杰在这情形之下,方知道他们是有计划的行动,一时把强硬的态度也只好软了下来。这时叶萍和毓英都上来相劝邦杰,还是快些跟着二嫂回去是正经。邦杰向丽华望了一眼,也只得回身要走。秋心见他对丽华还有依恋之情,但自己把她当作眼中钉一样,这就赶上去,又把她啪啪地打了两记耳光,还是叶萍做好做歹地把秋心拉着出房,一场捉奸的风波才算平息。管闲事的人一哄而散,丽华把门关上,想想实在太受委屈,因此倒在床上,不由大哭了一场。
这里秋心等用绑票式的手段把邦杰押进汽车,开回家中去。一路上秋心是只管唠唠叨叨地骂着,邦杰一肚子愤怒在屁眼里钻出去,却是铁青了脸,一声也不响。当汽车经过南京路的时候,忽然见有一辆三轮车迎面驶来。上面一男一女,男的是俊杰,还有一个女的好像是舞女模样。这在叶萍的心中,真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遂急叫车夫停车,大家奔下去拦阻三轮车。不料俊杰刚被他们拖下三轮车,而邦杰却又趁机溜之大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