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心仗了大嫂、姑娘、小叔的势力,把邦杰从大华公寓里像绑票似的绑了回家,不料在半途之上,忽然发现了俊杰和一个舞女模样的女子坐在三轮车上,情形颇为亲热,似乎方欲到什么地方去幽叙的模样。在叶萍的心中,那真可以说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当时急叫车夫停车,大家一拥而上,把俊杰从三轮车上拖了下来。叶萍趁此机会,还把车子上那个舞女没头没脑地量了几下子耳光,口里还“贱货,不要脸”地大骂了一阵子。俊杰在势孤力单之情形下,也只好被叶萍拧了耳朵,跳上了汽车。众人一点人数,不料邦杰在众人不防之间,却早已溜之大吉了。秋心这一焦急,不免大吃了一惊,连喊:“不好,邦杰逃走了。”众人在车厢里一瞧,果然邦杰没有了。叶萍恨恨地白了俊杰一眼,说道:

“都是你这个人不好,为了你,害得二叔的人又没处去寻了。我看你们这一对难兄难弟,真不知用什么方法来对付你们才能使你们不荒唐呢!”

“本来嘛!谁叫你来把我从三轮车上拉下来的?你这个人呀,真是白虎星!二嫂子,你问她要二弟的人好了。”

俊杰一肚皮怨气正在无处发泄,此刻听叶萍还向自己这样埋怨,这就瞪着眼睛,显出十分愤怒的神情冷笑着回答。说到末了,又向秋心逗了一瞥俏皮的目光,至少是包含了一点儿讥讽的成分。秋心却冷笑了一声,老实不客气地啐了他一口,说道:

“哼!你叫我问大嫂吗?我以为还是问你要邦杰这个人来得妥当,你们兄弟两人一定做好了圈套,所以故意来救他逃走的。”

“啊呀!这话是打哪儿说起的?二嫂子,你不要太冤枉我呀!”

“不管什么冤枉不冤枉,要不是你在半路一窜出来,我们的汽车还不是早已开到家里了吗?所以邦杰这人明明是你放走的!大嫂子,大伯现在这人交给你,不要再让他逃走。我猜邦杰这人一定又逃回到大华公寓去了,所以我此刻还要到那边去一次不可。英姑娘和小叔叔再陪我一同去一次好不好?”

秋心一面向叶萍关照,一面又向毓英和人杰低低地要求。毓英自己心头真有说不出的烦闷和痛苦,你想,如何还有这么好心思跟她莫名其妙地去胡闹着呢?所以摇了摇头,推说身子不舒服,要早点儿回家去休息了。人杰在旁边说道:

“这样吧,三姊和大嫂把大哥押着回家,我陪伴二嫂一同到大华公寓里再去一次。”

“如此甚好,小叔叔,我们快点儿一同去吧!”

秋心一面说,一面拉了人杰,便匆匆地跳下汽车,另外在街上雇了一辆三轮车,和人杰便赶到大华公寓,推进三百十六号房间,只见赵丽华倒在床上还在抽抽噎噎地好像受了十分委屈似的哭泣着。她一听有人进房,遂一骨碌翻身坐起,回眸瞧到了秋心,似乎对于她去而复回的举动感到了惊奇,同时也有些愤怒的表示,遂倒竖了柳眉,白了他们一眼,冷笑道:

“哼!你们到这儿来还干什么?”

“找邦杰来的,你把邦杰的人又藏到什么地方去了?”

秋心被丽华问得无话可答,一时倒怔怔地愕住了一会儿。因为此刻的房中并没有邦杰这一个人,当然自己也有些凶不出来了,良久,方才勉强地回答。丽华因为刚才遭她的侮辱,这时便预备给她一个报复,这就讽刺她说道:

“那可是太笑话了,自己的丈夫没有本领管教,却问我来找人了,真是惶恐都不怕的!告诉你,做个女人,连丈夫也管不牢,我看你还有什么脸在这个世界上做人呢?倒不如早些买块豆腐来撞死了干净。”

“放你的臭屁!都是你们这一班不要脸的狐狸精不好,才把世界上的男子都勾引坏了!你们这种女人真是祸水!”

丽华这几句话把秋心气得跳了起来,遂向她戟指大骂,并且狠狠地要赶了上去,大有和她动武的样子。丽华这回岂肯示弱,遂也赶上一步,冷笑道:

“你是什么地方来的野女人?胆敢在这儿放肆?我老实警告你,你要识相,快些给我滚出,不走,我马上叫警察来抓你!”

“什么?什么?你偷了我的丈夫,你还敢嘴硬吗?”

“放屁!我偷你的丈夫?你有什么证据吗?”

丽华这时的态度相当强硬,她还向秋心大声地骂着放屁,表示并不承认的意思。秋心在这情形之下,真是哑子吃黄连,深悔刚才没有好好儿给她颜色看,此刻倒反而叫她来神气活现地对付自己。一时气得铁青了脸,全身真不免有些瑟瑟地发抖。人杰在旁边看了,当然也十分不服气,遂拉秋心的身子,很俏皮地说道:

“二嫂子,你此刻和她多啰唆些什么?等我把他们这一对野鸳鸯的照相洗印出来了,看她那张嘴还敢犟一犟吗?好了,二哥既然不在这儿,我们还是回去吧。”

“好,我们回去!”

秋心听人杰这样说,也觉得事到如此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恨恨地把脚一顿,掉转身子,预备要走的样子。这似乎出于秋心和人杰意料之外的事情,丽华忽然慌慌张张地走了过去,把秋心一把拉住了,低低地说道:

“杜太太,请你饶了我好吗?”

“你这淫娃,也有向我讨饶的时候吗?哼!哼!”

丽华这突如其来的举动,秋心的心中虽然感到有些莫名其妙,但世界上的事情都是这个样子,你软化了,我就强硬,你强硬了,我就软化一点儿。此刻秋心见她突然地软化,知道她总有一点儿自己感到弱点的地方,否则无缘无故怎么肯向自己认错呢?所以她趁此机会,把刚才所受的怨气统统都发泄出来,哼哼地冷笑两声,接着还撩上手,在她颊上啪啪地打了两记耳光。丽华这次挨打,不但并无反抗之意,而且还向秋心扑的一声跪了下来,苦苦地求饶着说道:

“杜太太,过去的事情完全是我错了,你千万要原谅我,从此以后,我和邦杰就一刀两断,绝不跟他往来。在当初也是他花言巧语地先来勾引我,他说没有结过婚,所以行动可以绝对自由,假使我早知道他早有你太太在着的话,我也绝不肯和他交朋友了。杜太太,你就可怜可怜我,饶了我吧!”

“哼!你刚才还向我那副凶恶的样子,此刻怎么倒想明白了?你们这种卖淫的女子,只知道有钱到手,还管得了人家有妻子没妻子吗?”

“不!不!我不是卖淫的女子!”

丽华红了脸,显出十分羞惭的神气,竭力地否认着说。秋心听了,暗想:在她这一句话中显然是大有道理了。这就故作柔和的样子,低低地问道:

“你不是卖淫的女子?那么你难道是别人家的太太吗?谁家太太有像你这么轻骨头呢?你说呀!你说呀!”

“我……我……确实是人家的姨太太!”

丽华被她追逼得没有了办法,因此只好厚了面皮说出了这一句话,她支支吾吾地包含了口吃的成分,脸像是涂过了一层胭脂那么地通红起来。秋心“哦”了一声,这才有所恍然了,遂逗了她一瞥轻视的目光,啐了她一口,骂道:

“这就难怪了,原来是人家的小老婆!不过既然已经做了人家的小老婆,那你也不应该再去七搭八搭了呀!现在你知道错了,那么你就该改过做人,不许再跟人家小伙子去胡调,那我就马马虎虎地饶了你。否则,哼哼,你可当心一点儿。”

“既然承蒙杜太太答应饶了我,那么请你把这张照相的软片毁了,切不要去洗印出来,那就叫我生生死死忘不了你的大恩!”

秋心听丽华说出了这几句话,心中方才明白起来,这贱人所以向自己讨饶,其目的就是要自己毁去照相的软片,于是心生一计,遂低低地问道:

“那么你得老实地告诉我,你是谁的姨太太?你的丈夫叫什么名字呀?”

“我……我……是张家骏的姨太太……”

“张家骏?小叔叔,你知道是什么人?”

“什么?就是这个老甲鱼吗?啊!该死该死!他妈的!你挑他做只乌龟,我倒很赞成,不过你也不该看中我的二哥呀。我告诉你,你以后别的男子只管去偷,但千万不要偷到我两个哥哥的身上来。”

人杰在旁边一听“张家骏”三字,这就“啊”了一声大骂起来,暗自想道:这老甲鱼已经有了花一般的姨太太,谁知道还要这么色眯眯,那也无怪要给他做乌龟了。秋心听小叔叔认识张家骏的,遂急问是什么样人,人杰却说时候不早,我们且回家去了再作道理。秋心认为不错,遂恨恨地把丽华一推,叔嫂两人匆匆奔出大华公寓去了。丽华所以向秋心低头求饶,目的是在要把照相软片毁去,现在仍旧不能如愿以偿,反而遭到秋心一顿侮辱,一时懊悔不迭,也只好另作计划了。

这里秋心和人杰两人坐了三轮车回家,一路之上,秋心自然闷闷不乐。想着邦杰这人也不知又到什么地方去了,假使照这样子下去,夫妇之间哪还有什么乐趣可说呢?我一定要做最后的警告,他若再不改过学好,我没有别的办法,也只好和他提出离婚的条件了。一面想,一面难免有些伤心。人杰忽然笑道:

“这贱人忽然地软化起来,起初我还有些莫名其妙,现在方知她是一条计谋,要想毁去这照相的软片,使她依旧可以不落一点儿痕迹。这女人倒也是一个有心计的人,但可惜她白白地挨了你这两下子打,却没有中了她的圈套。”

“小叔叔,你骂张家骏老甲鱼,这姓张的到底是什么人?你认识他吗?”

秋心听人杰这样说,忽然又记得了姓张这一个人,遂向人杰急急地追问。人杰微微地叹了一口气,脸上又显出愤愤不平的神情,说道:

“这件事情说来话长,照爸妈的意思,张家骏还是你的姑爷,并且是我的姊夫呢!”

“小叔叔,你这是一笔什么账呀?我太不明白了,你快些详详细细地告诉我吧,这到底是件什么花样精呢?”

人杰这几句话听到秋心的耳朵里,当然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就两眼睁睁地瞅住了人杰,又低低地追问。人杰于是把张家骏是爸爸的朋友,他要看中三姊做妻室的话,向秋心告诉了一遍。秋心“啊呀”了一声,恨恨地骂道:

“该死!该死!这姓张的简直不是人种养的!怎么会看中我们英姑娘的身上来呢?那么爷爷难道竟然赞成了吗?”

“爸爸和妈真是被金钱迷住了心,不但赞成,而且还接受了人家三千万的聘金,他们真的预备把三姊嫁给这个老甲鱼了。你想,这不是太以混账了吗?”

“那么英姑娘难道不可以竭力地反对吗?不是我做小辈的埋怨爷爷,他们只管贪财,不顾女儿的终身幸福,那岂不是太老糊涂了吗?”

“哼!我就管不了什么爸爸爷爷,他这种行为简直是不要脸!二嫂子,你瞧三姊今夜不是一点儿也不起劲吗?她就是为了这一件婚事,刚和爸爸妈妈吵过了的缘故。”

人杰表示十二分正义的态度,一面告诉,一面显出非常痛恨。秋心想了一会儿,忽然眉尖一蹙,很气恼地说道:

“小叔叔,我的意思,把这张照相洗印出来,寄一张给这个老甲鱼去看看,也好叫他气得一个半死,这样让他们老夫少妾去吵闹一场,在我也总算是出了一口怨气了。你说我这个办法好不好?”

“你这个办法虽然很好,不过这里也需要考虑考虑,就是给张家骏知道二哥和他小妾搅七念三,这可不是一件好事情。”

“管他,谁叫他在外面尽管荒唐!也叫他得一点儿教训。”

“但是……这个老甲鱼最近还做了税务局的局长,着实有一点儿势力,就怕他恼羞成怒,把二哥下一记毒手,那不是连你的终身都完了吗?所以我的意思,你有了这一张照相,在二哥那里就有了把柄,他以后对你一定也不敢过分强横了。假使二哥以后再不改过,那你就可以凭这张照片,跟二哥法律起诉了。”

秋心听人杰这样说,也觉得很有道理,遂点了点头,表示赞成的意思。三轮车到了家里,经过大嫂的卧房,只见里面电灯已经熄去,想来他们已经安息了。秋心望了人杰一眼,低低地说道:

“小叔叔,今夜多亏你帮我的忙,才拿到了邦杰一个证据。累你这么晚睡觉,叫我心中真是感激。你明天给我照相洗印出来之后,我一定请你看影戏、吃饭。”

“二嫂子,我们一家人,你还说这些客气话干什么呢?好了,时候不早,我们还是早点儿休息吧,明儿见。”

人杰一面含笑回答,一面向她招招手,便匆匆地自管回房去了。这里秋心只剩了自己一个人,懒洋洋地拖着沉重的脚步,一面向自己卧房里走,一面暗暗地想着,觉得天下的事情,总是意想不到的。大嫂原是帮着我去捉奸的,谁知道到结果,邦杰在半路又出了花样精,却让大嫂不费吹灰之力把大伯无意之中抓着回来。想着他们可以在闺房里静静地安息,而自己还是孤衾独拥,一灯做伴,觉得身世茫茫,倍感凄凉,心中一阵酸楚,这就忍熬不住暗暗地淌下泪来。

今夜的事情,尽多着出人意料之外。秋心一脚跨入卧房的时候,忽然瞥见到床上已经睡着了一个人,秋心奇怪地怔怔地愕住了,一面关上房门,一面揉了揉眼皮,仔细地望去,嘿,想不到却是邦杰睡在床上。秋心这时的芳心里,真是感到说不出的安慰和喜悦,连忙收束了泪水,一面悄悄地走到床边,只听邦杰有细微的鼻鼾之声,好像已经熟睡的样子,于是脱了衣服,也就熄灯安寝。当她睡进被窝里去的时候,她想把邦杰恨恨地弄醒,但转念一样,她到底又爱惜他身子起来,因为他在这不要脸女人的身上已经花了很多的精力,我若把他吵醒,说不定第二天他会恹恹地生起病来,所以还是让他休养休养,等明天早晨,我再和他吵闹是了。秋心在这么感觉之下,把身子转向床里,也就自管地睡去。不料邦杰并没有睡熟,他慢慢地伸过手去,把秋心身子抱住了。秋心冷不防被他一抱,方知邦杰是装着睡熟的样子,心中怨恨,就把邦杰的手狠命地拧了一下,痛得邦杰“喔哟喔哟”地叫起来,一面又连连地叫着“太太饶我”。秋心冷笑了一声,骂道:

“你这没有心肝的东西!你怎么一想才又回到家里来了呀?有本领今夜不回来,那就是你的颜色了。谁稀罕你呀?你会溜着逃走!哼,我看你还是不用睡在这个讨厌的卧房里了吧!你给我走!你给我走好了!”

“我真不懂你们女人家的心理是什么的意思?我在外面,你把我硬生生地抓回来。我回来了,你又把我这么地赶着。回头我要如真的又走了,那时你又要四处乱找寻人了。”

邦杰听她一面骂,一面还把自己身子向床外乱推,知道这是女人家假惺惺作态的一种做作,遂故意生气的样子,淡淡地说。秋心被他说到心眼儿里去,自然十二分地怨恨,遂忍不住呜呜咽咽地气得哭起来,口里还表示非常强硬的模样,说道:

“哼!我当你海宝贝看待了吗?老实地跟你说,你这会子要到外面再去胡调的话,烂掉我脚后跟,再也不会来找寻你了。”

“好太太,你哭起来这又何苦呢?哭坏了身子,叫我不是感到心痛吗?”

邦杰在黑暗里一味地向秋心温存赔错,表示非常多情的样子。秋心把他手恨恨地摔开了,还是余怒未消的神气,说道:

“我哭死了,也不关你的事!谁要你动手动脚的?真讨厌!”

“好太太,你千万饶了我的罪恶吧!夫妻情理,何必认真呢?俗语说得好,船尾巴吵闹,船头上要好。吵吵好好,这是算不了一回稀奇的事情。好太太,我下次再也不敢了,你就不要记在心里了。我敢向你发咒,假使下次再有不良的行为,那我马上天打雷劈,永世不得为人!”

秋心虽然是十二分地向他恼怒着,但邦杰却像没气死人似的只管做小花脸说好话,同时他的手也一味地在秋心身上顽皮着。秋心并不因他的温存而稍减怨恨,她还是气愤愤地推开他要想亲热的身子,骂道:

“省省吧!你这种嘴比人家屁眼都不及!人家放一个屁,倒还觉得值钱呢!你这种人说话算得了什么?好比狗在粪缸面前发咒,说永生永世不再吃粪,但一只没有灵感的狗,它怎么肯真的不偷粪吃呢?所以要你改过学好人,除非你鼻头管朝北去了。”

“骂得好!骂得好!不过我到底是一个有知识的人,而且还是一个大学生,你怎么能真的把我当作狗相比呢?好太太,你放心,从今以后,我一定决心改过做人!”

邦杰被她这样地看轻侮辱,不但一点儿没有怒意,而且还连连地称赞她骂得好。秋心到底是一个有情感的女子,她此刻倒又不忍心起来,遂一面伤心地哭泣,一面低低地说道:

“你自己想一想吧!‘改过做人’这四个字,你一共说了多少遍数了?今天说明天改过,明天说后天改过,我问你,世界上日子过得完的吗?我老实对你说,你自己也要想想你自己的前途,把大好的精神都浪费在酒色的上面去,这是一件多么心痛的事情呢!你不要以为我咒你我管你我恨你,假使你稍具一些知识并良心的话,你就可以知道我做妻子的对丈夫究竟是一番好心还是恶意呢。”

“我知道,我明白,你当然是一番好心。你希望我做丈夫的有光明的前途,那么你做妻子的也有幸福的日子。好太太,我已经完全觉悟了,你快些不要伤心了。假使你把身子伤心得成了病,那不是叫我太对不起你了吗?”

此刻的邦杰好像是换了一个人,他比人家懂事的丈夫更懂得多一点儿的样子,伸手抚着秋心的脸,给她拭着眼泪,真是说不出的温情蜜意,好像是个世界上最多情的丈夫。秋心冷笑着说道:

“自从我和你结婚到如今,你本来有哪一处对得住我呢?第一,我做妻子的没有用过你丈夫一个子儿的钱。第二,从来没有陪我去看过一次电影。你这种丈夫还有什么资格可说呢?老实说,要吃要用嫁丈夫,现在我觉得还是在家里做姑娘时候舒服得多哩!”

“秋心,这个你也应该原谅我,因为我还是一个求学时代的青年,没有到赚钱的阶段,你们做妻子的当然也只好受一点儿委屈了。”

“不错,一个求学时代的青年不会赚钱,那我当然可以原谅你。但你应该努力学业,那么将来可以在社会上成功事业,才有伟大的前程,那么我眼前虽然吃苦,将来也总有好日子过。现在你名义上求学,实际上荒唐,就是你再读上十年二十年的书,恐怕也读不出什么名目来。你叫我做人还有什么出头的日子了吗?就是你自己吧,眼前靠着父亲有钱,但百年之后,父母归西,难道你还能再有第二个父母来倚靠吗?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我说的全是金玉良言,你要再不努力上进的话,那么将来到吃苦的时候,才懊悔来不及的了。”

邦杰听她絮絮地说着这一番话,一时心中也有些感动起来,遂连连地点头,竭力地忏悔,表示觉悟的意思。秋心不再说话,遂别转脸,要睡的样子。邦杰却要扳过秋心的身子,低低地说道:

“好太太,那么我们就讲和了吧,从此言归于好,你就饶我这一遭,我要好好儿改过做人!”

“一个人要存心改过做人,这绝不是单在口头上说说而已,所以你不用跟我求饶,也不必和我声明,只要看你以后的行为,那就知道你究竟改过不改过了。”

“你这话说得对极了,不过你心中是不是还恨着我呢?”

“你能够真的改过自新,我还恨你做什么呢?”

“既然不恨我了,你干吗老是不回过脸来?可见得你还讨厌着我。”

“时候不早了,还回过脸来做什么?早些睡吧。”

“不,你一定要回过脸来。秋心,好妹妹,我……我……”

邦杰知道太冷淡了爱妻,所以使爱妻感到怨恨,这也是原因的一种,所以他竭力地扳转秋心的身子,说了两声“我”字,就凑过脸去,在她小嘴儿上紧紧地吻住了。秋心在这个时候,也只好柔顺得像一头驯服的羔羊,尽让他脉脉地温存了一会儿,不过当她在发觉邦杰有另一种企求的时候,她正了脸色,很严肃地予以拒绝,不过口里还和缓地说道:

“邦杰,你要保重你自己有限的精神,你不能误解爱情的真意,因此浪费你可宝贵的生命,这是多么可惜啊!”

“秋心,你真是一个懂得爱情的好妻子,我说不出该拿什么来感谢你对待我这一份情义才好!”

“你这是什么话呢?夫妻之间,互相珍惜,互相敬爱,这是分内的事情,那还用得了什么‘感谢’这两个字吗?”

“不错,这也用不到什么客气的。秋心,不过我向你有个小小的要求,请你千万要答应我的。”

邦杰抱着她的娇躯,在她粉脸上亲亲热热地吻了一会儿,这才又低低地叫了一声秋心,说出了这两句话。秋心有些猜疑的目光,沉吟了一会儿,低低地问道:

“你有什么小小的要求呀?”

“就是……就是……请你把这张照相的软片毁去了……秋心,你假使真的不恨我了,真的饶我这一遭了,那你一定会答应我这个要求的。”

“原来是这一件事情,那不成问题,只要你以后不荒唐,这张照相,我绝对可以给你保守秘密。只不过你要故态复萌的话,那么我就老实不客气,根据这一张照相,就可以和你法律起诉。那时候你不但身败名裂,而且张家骏还要请你吃手枪哩!”

秋心听他这样说,一时淡淡地一笑,遂用了俏皮的口吻,向他大有警告的意思。邦杰的心中自不免暗暗地吃惊,觉得这件事情实在是自己一个拘束,以后的行动完全失了自由,于是低低地说道:

“秋心,你既然已经明白她是张家骏的小老婆,为了避免我吃人家手枪起见,我觉得你是应该把这照片预先地毁去,那么免得我提心吊胆地好像有件什么心事放不下的样子。”

“我以为我手里有了你们这一张照片,那就强如我在后面天天跟着管牢你了。其实你可以不必胆子小,因为你已经改过做人了,这张照片根本没有什么大不了。在我给你藏着,也无非是留个纪念的意思。”

秋心的芳心里开始又掺和了一点儿悲哀的成分,她觉得邦杰所以向自己悔过,向自己甜言蜜语地求饶,其目的是要哄骗到手这一张照片而已。那么他的悔过、他的觉悟,完全是一种虚伪的掩饰,他对自己根本没有一点儿真心的表示,所以非常怨恨,她的语气是包含了多少讽刺的成分。邦杰知道秋心不肯放手这一张照片,也就是预备将来跟自己作打官司的证据,所以非常不快活,但表面上还显出焦急的样子,说道:

“秋心,你开什么玩笑呢?这种东西又不是什么好玩意儿,你留了干什么用呢?万一无意之中落到张家骏的手里去,这可不是玩的事情。所以你假使真心疼爱你丈夫的话,你是应该把这照片加以毁灭的。”

“这问题并不是那么简单,好在我总不见得会去陷害一个自己心爱的忠实的丈夫。邦杰,你只管放心,我们还是早些睡吧,你明天不是还得上学校里去读书吗?”

邦杰待要再向她恳求,秋心已蒙住了被,似乎沉沉地熟睡去了,一时细细回味她这两句话,她不会陷害一个忠实的丈夫,那么丈夫倘然不忠实的话,她当然是要陷害的啰。可见她不肯交还这张照片,心中原是不怀好意,我以后还得小心一点儿才好,否则难免要受她亏了。一面想,一面暗暗恼恨,但此刻人也疲倦极了,遂自管沉沉地熟睡去了。

第二天早晨,秋心先匆匆地起床,漱洗完毕,只见叶萍悄悄地进房,似乎很关心的样子望了她一眼,低低地问道:

“二嫂子,昨天晚上可曾把二叔找回来了没有?”

“大嫂子,说起来真是又好气又好笑的。”

秋心见了叶萍,便向床上努了努嘴,一面说,一面拉了她身子,附了她耳朵,低低地告诉了一阵。叶萍这才知道了,扑哧地一笑,正欲说句什么,床上的邦杰“哎”了一声醒过来了,于是向她摇摇手,便自管退出房来。在房门口遇见了小叔人杰,叶萍向他摇手,说道:

“小叔,二叔已经回来了,你还是不要进房去的好,你把他们的恶形恶状照相拍了进去,二叔心中也许是正恨着你哩。”

“二哥已回来了,那就很好。大嫂,昨夜大哥没有和你吵闹吗?”

“嗯,他做了亏心事,他还有胆量再敢吵闹吗?”

叶萍说完了这两句话,不知为什么缘故,忽然脸一阵阵地娇红起来。人杰还是一个小孩子的年纪,当然并不理会大嫂这些神秘的态度,遂点头说声再见,他便匆匆地预备上学校里去了。当他走到小院子门口的时候,忽然想起了毓英,她不知可曾起来了没有?可怜她昨夜有了心事,说不定一夜没有好好儿地安睡呢。人杰一面想,他身子便不由自主地向毓英的卧房里走。

人杰跨进毓英的卧房,只见她还睡在床上,心中暗想:她还没有起来呢。遂蹑着脚,轻轻地走到床边。忽听有阵雪雪瑟瑟的低泣之声,分明毓英是哭泣得那么伤心。这就坐到床边,伸手拍拍她的肩头,叫道:

“三姊,三姊,你怎么啦?还没有起来吗?今天不预备上学校了?”

“哦,小弟,你叫我还有什么心思再上学校去读书呢?”

毓英回头一见人杰,觉得这一个家庭里,就只有人杰是同情自己的兄弟,她亲热地叫了一声小弟,那一眶悲痛的热泪这就滚滚地落了下来。人杰见毓英两眼好像胡桃似的红肿,可见她昨夜确实是整整地哭泣了一夜,一时激起了同情的悲哀,眼皮忍不住红了起来,低低地说道:

“三姊,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你徒然伤心,又有什么用处呢?瞧你哭得这个样子,回头到学校里去,被人家瞧见了不是很不好意思吗?”

“小弟,昨天晚上跟了二嫂去捉奸,我一时倒也糊里糊涂,把自己的心事倒也忘了,但回家一睡到床上的时候,我越想越不对,这是一个人的终身大事,岂是儿戏的呢?所以我就整整一夜没有合眼,我今天原不预备上学校去读书了,我觉得我的前途不全都完了吗?”

毓英一面说,一面伏在枕上又呜呜咽咽地哭泣起来。人杰的眼角旁也涌上了晶莹莹的一颗,他把手帕拭着毓英颊上的泪水,叹了一口气,说道:

“唉,我真想不到爸爸和妈妈会这么贪财。三姊,并非我还来埋怨你,你就不应该答应爹妈呀!现在你到底预备怎么办呢?”

“我当然不预备嫁给他,爹妈倘然一定要硬逼我,那我没有第二条路,也只好一死保持我女孩儿家的清白了。”

“三姊,你说一死,那又何苦呢?我的意思,你在外面少不得总有一个知心的朋友,那么还是和你朋友去商量商量的好,或许他有能力可以帮助你的。”

人杰听毓英说死,心中十分不忍,遂蹙了眉毛,沉吟了一会儿,好一会儿后,方才给他想出这一个主意来。毓英在这个时候,也顾不得“羞涩”两个字了,遂低低地说道:

“朋友是有一个的,不过他也是一个求学时代的青年,就是和他去商量吧,他也没有什么能力可以来帮助我呀。”

“不管他有能力没能力,不过他既然是你的知心好朋友,我想对于这一件事情,你似乎应该有告诉他的必要。”

“你这话说得有理,但是我此刻头疼脑涨,实在支撑不住站起身子来,看样子我竟是要生病的光景了。”

“不会的,那是因为你昨夜没有合眼的缘故。我说你此刻可以静静地睡一会儿,下午睡畅了,便起身去找你的朋友,等你们商量过了后,我看有什么能力可以帮助你的话,我一定给你出力。”

毓英听他这么安慰,心里自然是十分感激,当下便点头答应了。这里人杰便匆匆地出房,方才到学校里读书去了。

太阳走完了一日的行程,在黄昏降临大地的时候,它涨红了脸,好像很吃力的样子,终于向大地万物做最后的告别了。人杰急急地从学校里回家,心中是只管暗暗地思忖着:三姊下午去跟她朋友商量过了之后,此刻大概总可以回来的了,不知他们商量的结果是个什么好办法?人杰一面想,一面匆匆地经过大嫂的卧房,听里面有人在说话,好像是议论着三姊这一头婚姻的样子。这是二嫂子的口吻,她很感慨地说道:

“大嫂子,爷爷会把英姑娘嫁给张家骏,那也真是一件被人唾骂的事情,这也怨不得英姑娘气得痛哭流涕了。并不是我说这一句话,爷爷有这种无耻的行为,所以两个儿子都不会好呢。”

“你不知道,这其中还有一个曲折的原因。”

“哦,还有一个曲折的原因吗?那么是什么原因呢?”

“这原因当初我也不知道,还是昨夜俊杰告诉我的,他叫我不要向别人说,因为这也可说是一个秘密。”

“秘密?难道英姑娘不是爷爷亲生的女儿吗?”

“嗯,二嫂子,你这人就太聪明了。”

人杰站在房门口,偷听到这里,一时方才有个恍然大悟,暗想:原来毓英不是我的亲姊姊,难道是从小领养在家的吗?他一颗心像小鹿般地乱撞,这就情不自禁地一脚跨进大嫂子房中问究竟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