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杰急匆匆地走进大嫂子的卧房,叶萍一见了他,便即向秋心丢了一个眼色,大家不再说什么话了。人杰知道她们是不肯给自己得知这个秘密的意思,遂迫不及待的神情,老实不客气地先直接问道:

“大嫂子,你不用和二嫂子眨眨眼睛的,其实我在门口已经听见你们的谈话了。三姊怎么啦?她……她……难道不是我爸爸和妈亲生养的吗?”

“谁跟你怎么说的?小叔叔,你不要向别人家胡说白道去乱嚷呀!”

叶萍想不到人杰在房门口已经偷听去了,一时倒吃了一惊,脸色显得特别慌张,还想急急地辩解,不过她后面这一句话,已经是包含了向他叮嘱的成分。人杰见大嫂否认,便把嘴一噘,说道:

“哼!大嫂子,你还瞒骗我做什么?二嫂子,你说一句公平话,她刚才不是对你这么说吗?谁知大嫂此刻却赖了呢!”

“小叔叔,这件事情因为还不是公开的,所以我劝你不要多管闲账吧!喂,我的照片怎么样?你可曾给我去洗印出来了吗?”

秋心见人杰说到后面,又回头来向自己这样问,遂一面向他劝告,一面故意打岔着说。人杰摇了摇头,似乎不以为然的样子,说道:

“我说你们这种人也未免太自私了,只管自己的事情,不管别人家的事情。我比方这么说一句,假使个个人都像你们存心,那么老实地说,昨夜你去捉奸,我也不肯来多管这些闲账了。就是因为一家人的事,大家都应该互相帮助才好,假使你叫我不管三姊的闲账,那么你叫我去洗印照相,我也不管好了,你何必还来问我呢?”

人杰说完了这几句话,他发孩子脾气的样子,鼓着小嘴儿,大有生气的表示。秋心听了,细细地想起来,觉得他的话实在很不错,遂红了脸儿,一时十分羞惭,倒也回答不出什么话来了。叶萍在旁边说道:

“小叔叔,你不知道,爷爷从来没有把这件事向外面人告诉过,这无非是你大哥偷偷向我说的。回头你假使闹开来,爷爷知道了不是要责怪我们太多事吗?所以这件事情的情形不同,我劝你还是不要向外面去传扬的好。”

“这就怪不得了,假使三姊是爸妈亲生养的话,做父母的当然绝对不会贪图金钱,而不顾亲生女儿终身的幸福。”

人杰自言自语地说着,他心里表示无限的愤怒,呆呆地站立了一会儿之后,他便匆匆地向房外走了。秋心连忙把他叫住了,急急问道:

“小叔叔,你把这张照片,难道真的不管闲账了吗?”

“不要急,我已经给你洗印了,明天下午可以拿取。”

人杰回头望了她一眼回答,他一面便匆匆地走出卧房,一面奔到毓英的房中来。在人杰的心中,以为毓英下午一定跟她知心好友去商量过了,但万不料毓英睡在床上却病了起来。下午杜太太早已给她看过了医生,而且还喝过了药汁,此刻上房里派来的丫头小花正在服侍毓英喝开水。人杰瞧这情形,便走到床边,急急地问道:

“三姊,你怎么没有起床过吗?”

“四少爷,三小姐发烧得厉害,她病了呢!”

小花不等毓英回答,先代为急急地告诉。人杰听了这话,心头倒是别别地一跳,遂走上去伸手在毓英额角上按了按,显出非常爱怜的样子,低低地说道:

“三姊,你好好儿的怎么病了?唉,我说事情犯到身上那也没有办法,好在我们人是活的,总不见得束手待毙的,所以我劝你放开了胸怀,我们总得反抗,来图最后的生存才好。”

“小弟,妈刚才对我说,爸爸已经和张家骏说妥了,预备下星期日就把我送过去给张家骏成亲,这……分明是把我身体出卖了,你想,我还做什么人好呢?我情愿死,我再也不情愿给这个老不死去侮辱。”

毓英低低地叫了一声,她十二分惨痛地告诉出这几句话,她的眼泪又像断线珍珠一般地滚落下来了。人杰气得握紧了拳头,连说:“混账,岂有此理!这还成什么话呢?一个堂堂银行的行长,竟然卖起女儿来了。”这时,小花扶着毓英躺下身子,她便悄悄地退出房外去。人杰待小花走后,他便向毓英望了良久,不知怎么的,此刻见了毓英那种楚楚可怜的意态,在人杰更激起了一阵爱怜之心,他似乎再也忍熬不住了,遂气喘喘地说道:

“三姊,你以为爹妈为什么待你这样狠心?原来你不是爹妈的亲生女儿呀!”

“啊!你这话是打哪儿说起的呀?我不是爹妈亲生养的,那么我这人……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呢?”

这消息仿佛是晴天中起了一声霹雳,把个毓英震惊得“啊”的一声大叫起来,她也顾不得身上有热,急急地从床上靠起身子,向人杰茫无头绪地追问。人杰见她身上只穿了一件鸡心领的小纺衬衫,露着雪白的酥胸,真令人感到有些心神欲醉的。因为毓英不是自己同胞手足了,所以在人杰心中是不免更有些想入非非起来,他连忙撩过一件羊毛短大衣,给她披在身上。因为毓英这两句问话叫自己一时难以回答,因此倒是怔怔地愕住了一会子。毓英急得双泪交流地拉住人杰的手,又急急地问道:

“小弟,小弟,你这消息到底是从什么地方得来的?谁向你这么告诉?你快些对我说呀!”

“这消息我还是刚从大嫂卧房里偷听来的,大嫂跟二嫂在这么地说。我追问大嫂,大嫂还不肯向我告诉,并且叮嘱我不要向外面人乱嚷,她说这是我爸爸的秘密。我想这消息一定很准确,你假使是我爸妈亲生养的,我想爸妈一定不会这么狠心,不管女儿终身幸福,就这样地把你出卖了,是不是?”

“不错,不错,那是一定的,这样说来,我和你也不是同胞手足了?”

毓英点了点头,她呆呆地沉思了一会儿,觉得从种种的情形猜想,自己也许真的不是父母亲生养的。她秋波斜乜了人杰一眼,当她说出后面这一句话的时候,不知心里有个什么感觉,她的粉颊上笼罩了一层玫瑰似的娇晕。人杰见她红晕的粉脸,真有一股子说不出美丽的风韵,一时心里也不住地荡漾,紧紧地握住她纤手,含情脉脉地说道:

“可不是!我们并不是亲姊弟呀!这一件事情,我倒要向爸妈问一个仔细,问你这个人到底谁养的。假使在血统上我们是很远的话,那么……哎哎!三姊,我问你,不是亲手足,可不可以做夫妻的?”

“小弟,你怎么问出这一句话来了呢?”

人杰说到那么两个字的时候,便顿了一顿,接着便向毓英问出了这两句话。毓英想不到他会这么地问,一时她的芳心便像小鹿般地乱撞起来,秋波逗了他一瞥娇羞的目光,故作不解其意地反问他。人杰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年,在他向毓英这么地问,也实在是鼓作了十二万分的勇气,此刻被毓英这么地一问,他也感到无限的难为情起来,红了两颊,呆呆地怔住了一会儿,方才低低地说道:

“三姊,我和你平日的感情不是很好吗?不过在当初,我们是只知道亲姊弟,所以我们的爱是手足之爱;但现在既然知道你不是我父母亲生养的,那么我们不是也可以进步到夫妻之爱吗?三姊,假使你肯答应嫁给我做妻子的话,那么我就有办法可以跟父母去谈判了。”

“小弟,那么你和爹妈预备怎么样谈判呢?”

毓英听他这样说,心中暗想:弟弟这人倒也人小心不小了。因为他已说得那么坦白,所以也不用怕什么难为情了,厚了面皮,向他低低地探问。人杰一本正经地说道:

“我对爹妈说,说你不是他们亲生养的,我爱你,我要娶你做妻子,假使爹妈不答应,我马上吞生鸦片自杀,妈一听我这么说,她一定会答应我的。所以我认为这倒是一件很好的办法,就只怕你不肯爱上我。”

“这件事情……倒有些为难了,因为我究竟是不是爸妈亲生养的,那到底还是一个问题。万一我们是亲手足,那……我们怎么可以成为夫妻呢?所以那也不是糊糊涂涂今天就可以解决的事情。小弟,你说我这话是不是?”

人杰暗暗地沉思了一会儿,觉得毓英说的也未始不是没有道理,这就红晕了两颊,点了点头,说道:

“你不听见我说先要向爸妈问一个仔细吗?事情当然要调查一个清清楚楚之后,那么我们才可以实行结婚,否则,爸妈也绝不会让我们亲姊弟结婚的。我现在问你,就是我们不是亲姊弟的话,你是否肯抛了你那一个朋友而爱上我呢?”

“这个……”

毓英听他敲钉转脚地追问,一时倒回答不出什么来了,芳心别别地乱跳,粉颊上是娇艳得好看,说了“这个”两字,竟然呆呆地愕住了一会儿。人杰微微地一笑,明眸望着她可爱的脸庞,说道:

“三姊,是不是有些委决不下?”

“我以为你说的还是第二个问题,所以事情当然先要解决第一个问题。也许大嫂也是一种猜想而已,那么我们这个消息传到外面去,岂不是给人家当作一件天大的笑话吗?”

“嗯,这样也好,那么我此刻先到上房里去和爸妈解决第一个问题。至于第二个问题,三姊不妨仔细地考虑考虑,我们慢慢地再行商量。”

人杰说完了这几句话,他的身子便匆匆地奔到上房里去了。这时杜太太一个人歪在床上吸烟卷,她见了人杰,先开口问道:

“人杰,你放学了吗?毓英这妮子竟生起病来了,你可曾去看过她?”

“没有去看过她,哦,妈,我得到了一个消息。”

人杰故意撒了一个谎,一面说,一面坐到床边去,倒在杜太太的怀里,仿佛小孩子似的亲热着。杜太太生平最欢喜的就是这个小儿子,遂抱着他的脖子,抚摸着他的脸蛋儿,笑道:

“你得到了一个什么消息呢?”

“这个消息,也可说是一个秘密。”

“秘密?是谁的秘密呢?”

杜太太听他很神秘的样子回答,一时皱了眉毛,用着猜测的目光,望着他怔怔地问。人杰顽皮地把手在她鼻子上一指,笑嘻嘻地说道:

“是妈的秘密。”

“什么?我的秘密?你这孩子简直在胡说白道,妈疼爱你,你就越发没有了规矩。昨夜这样无礼貌地冲撞你老子,害得他气了一整夜,说我太放纵了你,因此连老子都不怕起来,这还成什么世界呢?”

“什么世界?本来是到了暗无天日、惨无人道的世界了。不是我在妈跟前说这一句话,他自己不像做个老子的身份,那也怨不得我没有规矩呀!”

人杰冷笑了一声,他这几句痛心的话显然是有感而发的。杜太太听他这样说,便“哎”了一声,伸手轻轻地打了他一个嘴巴,说道:

“瞧你这孩子又在发疯了!你说爸爸没有做老子的身份,幸亏你爸爸没有听见,要不然,叫他不是又要气得跳起来吗?他为什么没有做老子的身份呢?还是年龄够不到?还是没有能力来教养你呢?我第一个先要向你问一个清楚了。”

“年龄上是太有资格了,他连大哥都养了,难道我一个十七的孩子还养不出来吗?”

“就要你说这一句话,那么你如何说他没有做老子的身份呢?”

“我是说他的行为,实在叫人有点儿看不入眼。比方说,他自己也是一个银行界有地位的人,不要求过分的奢望,我想苦吃苦用,总还不至于到饿死的地步。你瞧现在多少的百姓,不管天晴天雨,大都在挤轧着买户口米过日脚,他们都好像在活地狱里受苦。爸爸有了这样地位,还要做投机、囤货色,并且交结这种祸国害民的汉奸,你想,这还是一个做我爸爸的身份吗?还有……还有……他把三姊强迫嫁给这个老甲鱼,那更是十恶不赦,被外界知道,真要被人家骂得一个半死呢!”

人杰用了正义的态度,他并不留一点儿感情作用,滔滔不绝地说出了这几句话。杜太太听了,把脸一沉,也显出了一点儿不悦的颜色,说道:

“孩子,你这话说得不对呀!要知道你爸爸这样地忙忙碌碌,他也是为了你们呀!他不做投机,你们哪儿有洋房住?你们哪儿穿得好、吃得好,而且还有书读呢?所以你这些话要被你爸爸听见了,他真会气得吐血哩!”

“不过……我倒并不希望住洋房、穿呢绒、吃海参,这个年头儿,国家没有一块完整的土地,满目都是荒凉的疮痍,满鼻子闻到的更是血腥的气味。假使我们再要享乐、再贪图富贵,这于心何忍呢?其实遗财给子孙,倒不如积德与子孙。老实地说,大哥、二哥若没有爸爸过分地给他们荒唐,他们何至于弄到今日文不能摆拆字摊,武不能挑柴担,一无技能生产,而只会浪费的地步呢?”

“人杰,你这话太没有礼貌了,怎么连大哥、二哥都被你看轻起来了呢?你大哥现在做做西药生意,不是也很好吗?虽然我这里也拿去了几百万,但做生意将本求利,那也是应该的事。至于你二哥,他和你一样,现在还在大学里读书,你叫他怎么去赚钱呢?我问你,你可曾在生产吗?”

杜太太听人杰开口总要带着什么国家、民族的句子,叫自己弄得莫名其妙地听不懂,只有后面把老大、老二说得一屁不值的话,她听了有些不以为然,遂用了讥笑的口吻,向他俏皮地反问。人杰知道妈是上了大哥的当,假说去做生意,可怜妈被他骗用去钱,还以为他在将本求利呢!一时又好气又好笑,意欲把昨夜大哥、二哥荒唐的行为向她告诉,但仔细一想,我此刻到来的目的并非是为了这些事,我何必丢了正经的不谈,而只管说这些毫无关系的空话呢?于是坐正了身子,说道:

“妈,这些事我们不谈,我现在要问你一句话,你到底一共养了多少儿女?”

“啊呀!你这孩子问这些干什么呀?”

杜太太在当初是根本想不到这许多,她认为小孩子说话到后面总难免近乎有些滑稽了,所以“啊呀”了一声,忍不住笑起来问他。人杰却一本正经地又说道:

“你不要管我问它做什么,你只要老实地告诉我好了。”

“那还用问吗?我养你们兄弟姊妹四个人呀!”

“那么在当中可曾抽过签吗?”

“没有,我生你们四个孩子,都顺顺当当地把你们养大成人,连病都没有生过一次。”

“妈,我想不见得吧。照你的面相看起来,你也许只养三个孩子。”

人杰摇了摇头,故意把杜太太的脸注视了一会儿,笑嘻嘻地回答。杜太太冷不防听他这样说,心头倒是别别地一跳,但还竭力镇静了态度,把他当作开玩笑的样子,笑嗔道:

“瞧你这孩子今天放学回来,怎么尽说着这些疯话?莫非你在外面中了什么邪气了吗?所以胡说白道地跟我做娘的也开起玩笑来了。”

“妈,你自己倒是中了邪气。”

“放你妈的臭狗屁!我好好儿的中什么邪气?”

“你不中邪气,那你为什么要说谎呢?”

杜太太听人杰认无其真地向自己逼问,一时她的脸也涨红得猪肝色了,不过她还瞪着眼睛,表示非常着恼的神情,说道:

“我说什么谎话?你大哥、二哥、三姊,连你不是四个人吗?”

“可是,照妈的面相瞧起来,其中一个不是妈养的。”

“放屁!你几时学会了看相?你要再胡说白道,我给你一个兜嘴巴!”

人杰见母亲扬着手,好像向自己要做个打的姿势,这就连忙躲逃到沙发边去,还故作贼秃嘻嘻的样子,说道:

“妈,你不用打我,你摸着自己良心说一句话,你到底养三个还是养四个?”

“当然养四个,要么你这个倔强的野孩子,就好像不是我养出来的。”

“我倒是妈亲生养的。”

“那么你大哥、二哥难道不是我亲生养的?”

“不!不!照我算起来,三姊不是你亲生养的,她是别人家的孩子,一定是妈去领养来的。妈,你不必脸发红,这是命中算得出来!”

人杰连连摇头,他最后忍不住直接地说出来,而且他还预先向杜太太逼紧着一句,表示自己说的完全有根据的意思。杜太太被他这么地一说,她的脸自然而然地更红了起来,这就恨恨地白了他一眼,喝道:

“胡说!胡说!你有本领会算出来,那你还可以去做星相家了。”

“就是我不会算,但我看也看得出来,三姊一定不是你养的。”

“你从哪一点看出来呢?”

“假使是你亲生的女儿,我想你们绝不会贪着金钱,而硬逼三姊去嫁一个老甲鱼的。”

“啊呀!你这孩子年纪轻,懂得了什么呢?我们把毓英嫁给张家骏,这完全是一番好意。老实说,一个人在世界上为的什么?无非为了金钱,像张家骏这样有钱的夫婿,毓英真是好福气哩!”

杜太太绷住了脸,表示非常认真的样子,向他一番大道理地解释。人杰沉吟了一会儿,摇头说道:

“我说的和你齐巧相反,因为思想的不同,所以我们再也说不明白的。现在我有一个要求,请妈答应我。”

“是什么要求?在可能范围之下,我总可以答应你的。”

人杰在没有说出来之前,他的脸先一阵一阵地红起来。但事到如此,他也顾不得什么难为情了,遂厚了面皮,说道:

“我和三姊只不过相差一年,你们以为三姊的年龄不小了,所以要给她配人家了。那么我的年纪也不算小了,我也想讨一个老婆,不知道妈肯答应我这个要求吗?”

“嗯,原来你这孩子人小心不小,说来说去,还是为了要讨妻子的缘故。哈哈,很好,很好,你不要求我,我早也有这个意思了。因为你大哥、二哥他们虽然也都娶了妻房,可是直到现在,我手里还没有一个孙子抱抱,其实我也非常着急呢!那么我问你,你心中有没有对象了?假使外面已经有了女朋友的话,那你不妨把她约到家里来玩玩,给我看看是不是一个好人才。倘然果然不错的话,我马上可以派人去给你做媒。”

杜太太这才明白儿子也要讨妻子了,她忍不住哈哈地笑起来,脸上显出十分欢喜而又十分有趣的表情,向他急急地问。人杰俏皮地说道:

“说起我这个女朋友的容貌,真是艳若桃李,十分美丽,不要说我欢喜她,就是妈看见了,也会十分中意呢。”

“哦,不知几岁了?”

“年纪是比我大一岁,不过十八岁的姑娘,总不见得会比我老相的。”

“比你大一岁?嗯,这也没有关系,那么她的家境状况好不好?最要紧是门第相当,那么就不会让人家看轻了。”

杜太太沉吟了一会儿,虽然觉得年龄倒长一岁有些不大赞成,不过儿子既然欢喜,自己也就不忍违拗他,但想到了家境问题,她认为这是万万也不能疏忽的,于是又向他急急地问。人杰想了一想,遂说道:

“说起她的家境,着实也算不错,和我家相较,也一样地有地位,因为她的养父也是银行里做经理的。”

“养父?难道她没有亲生父母吗?”

“是的,她亲生父母没有了,从小由她养父领大的。好歹她养父待她很不错,完全像亲生女儿一样。”

“将来出嫁的时候,那一份嫁奁好不好呢?”

“保险好,她养父只有她一个女儿,你想,嫁奁怎么会不好呢?”

人杰十分有把握地回答,脸部上的表情是那么逼真。杜太太听了,方才欢喜起来,遂点头又问道:

“你还没有说出来她养父叫什么名字,在哪一家银行做经理的,和你爸爸不知道也认识吗?”

“说起来有些陌生,不过大家是银行界的经理行长的地位,多少总有点儿认识的。妈,这些你且别问,我现在要你回答我,我和她已经是心心相印了,假使你不答应我这一头婚姻,我情愿自杀!”

“好!我答应你,我答应你,只要家境好、姑娘好,我怎么会不答应呢?”

杜太太听儿子和那姑娘好得这一份样儿,谅来他们已经有了特殊的感情了,因为人杰说要自杀,心中一急,这就连连地答应下来。人杰听母亲答应了,他知道母亲是中了自己的圈套,心里一快乐,遂向杜太太扑倒在地,还连连地叩头,表示感谢的意思。杜太太慌忙来扶起他,忍不住笑嘻嘻地说道:

“啊呀!瞧你这孩子,为了想老婆,跪也肯,叩头也来,现在这个世界,真是越小越厚皮了。快起来,快起来,簇新的西服,不怕在地上弄脏吗?”

“慢来,妈,我得跟你说一句,大人的话,不能反悔的。回头你要不答应,你便怎么样?”

“该死的小奴才!难道我还得跟你面前发咒不成?我说答应你就答应你,绝没有三心二意第二句话的。”

杜太太听他还不放心似的敲定着自己,这就又好气又好笑地骂他一句,一本正经地回答。人杰方才站起身子,拍了拍膝踝上的灰尘,他含了得意的笑容,觉得自己这回计划成功了。杜太太却又忍熬不住地问道:

“那么你现在可以告诉这姑娘养父的名字了,因为这个年头,人心都很不老实,大家为了扎面子,就是银行里做茶房的,他也会吹牛皮,说什么是银行的经理了。所以对于这一点,你倒不能上人家的大当。”

“不会,不会,因为她养父的名字我很熟悉,他确实是个银行里的经理。”

“叫什么名字?你倒说出来,回头可以告诉你爸爸,叫他去打听打听,是不是在银行界里有这样的一个人。”

“那姑娘的养父名叫杜佛卿,是个很有地位的人。”

杜太太听了,起初还有些糊里糊涂的,暗自念了一句“杜佛卿”。待她念出了这三个字之后,不觉使劲地啐了他一口,笑骂起来说道:

“什么?什么?你这孩子太顽皮了,吃饱了饭没有事,竟来寻你老娘这么开心吗?杜佛卿是你老子,你真是在胡闹。”

“哎哎,妈,你不要骂我,我可并没有跟你寻开心呀!”

人杰却“哎哎”了两声,一面孔正经的态度,竭力地否认。杜太太一时倒弄得愕住了,逗给他一个白眼,恶狠狠地说道:

“你还说没有和我寻开心吗?毓英是你的姊姊呀,世界上哪里有姊弟结成夫妻的吗?那你真是在做梦了。”

“哈哈!妈,我读了这几年书,这一点点道理总晓得的。亲手足当然不好结成夫妻,但毓英根本是你们的养女,在血脉上根本是毫没关系的。人家表亲也好结婚呢,何况她是外姓人的女儿呢?”

“放屁!这是谁告诉你的?你简直在发神经病。毓英是我亲生养的,你什么姑娘都可以看中,怎么爱到自己姊姊的身上去?这还成什么体统,岂不是绝灭人伦了吗?”

杜太太这才明白自己是中了儿子的圈套,原来儿子今日对自己说的话都是有计划的,一时心头便忐忑地乱跳着,口里虽然是声色俱厉地向他喝骂,但心中却在暗暗地奇怪。这个秘密,公馆里上下根本没有谁知道的,除非是俊杰,因为他那时候已经有十多岁了。不过他无缘无故地如何会向人杰告诉呢?这事情岂不是令人稀罕吗?人杰见母亲木然沉思的神情,至少是包含了一点儿心虚的成分,这就强硬着态度,说道:

“妈,你何必拿这些话来压势人呢?老实说,毓英是别人家的女儿,这也并不是我一个人知道,大家都知道得很详细的,所以你老人家也不必再向我瞒骗。”

“大家都知道?你说,还有什么人知道呢?”

人杰这几句话听到杜太太的耳朵里,她心头是非常吃惊,遂蹙了眉尖,向他急急地追问。在她脸部上的表情看起来,可以知道她内心是怎一份的愤怒。人杰却俏皮地说道: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知道的人可多哪!大嫂、二嫂,还有三姊她自己,也知道不是你们的亲生女儿。你不信,可以叫大嫂、二嫂来问的呀。”

“她们在瞎造谣言,你怎么能相信呢?”

杜太太这方哑口无言,良久之后,方才红了脸,勉强地辩白,但心中却在暗暗骂着,该死的俊杰,一定在晚上没有事,偶然和大媳妇说起的,因此被她传了开来,弄得大家都知道了。人杰接着说道:

“她们不会造谣言,你自己在说谎哩!我觉得做父母的,绝不肯牺牲自己的女儿的终身幸福来兑换这万恶的金钱,除非不是亲生养的,所以才下得了这个辣手哩!”

“就说她是个养女,这也不犯什么罪孽呀!要你小孩儿家管些什么闲账?真岂有此理!”

“既然妈已经承认了,那就很好,我们不是亲手足,可以结成夫妻的,况且你自己刚才亲口地答应我,那你可不能反悔呀!”

杜太太被人杰逼得没有了办法,遂沉吟了一会儿后,索性老实地承认下来回答。人杰巴不得她有这一句话,遂毫不放松地说了上去,杜太太急道:

“我答应你是别家的姑娘呀,谁知道你说的就是毓英呢?毓英根本已经有了婆家了,她怎么还能够再嫁给你?所以你千万不要胡闹,否则我也要对你生气了。”

“哼!你也用不到生什么气,反正我老早对你说过了,你若不答应我这一头婚事,那我只有自杀了!”

人杰冷笑了一声,他最后拿自杀去向她要挟。杜太太不免有些左右为难地焦急,搓了搓手,含了哀怨的目光,望了他一眼,说道:

“人杰,你这孩子不要太横对,你要别人家的姑娘做妻子,纵然是大总统的女儿吧,我也可以千方百计地给你去弄了来。只有毓英这个姑娘,一则你们已有姊弟的名分,一则人家已经把聘金都送下来了,我们还能够反悔吗?”

“哦,你知道对别人不可以反悔,那么对你自己儿子倒可以反悔吗?哼,我也知道了,你无非为的是金钱,所以情愿叫儿子做到自杀的地步。也好,这头婚事不成,想来做人原也没有什么滋味,倒不如真的一死来得干净!好,我就死吧!”

人杰说到末了,满面显出无限悲愤的样子,他恨恨地把脚一顿,似乎下了一个决死之心的意思,他猛可地别转身子,向房门口要奔出去了。其实人杰这个举动,原不过是一种做作而已,但杜太太这就急得不免大喊起来,跌跌撞撞地追上去,伸手去拉他人,口里还大叫着:“死不得!死不得!”人杰见母亲越是着急,他也越加装出要去自杀的模样,一面挣脱杜太太要拉他的手,一面把身子向房门外直奔,他是存心要叫母亲号啕哭一场的意思,不料房门外齐巧杜佛卿喜滋滋地回来了。因为大家都没防备,人杰和佛卿父子两人这就撞了一个满怀,佛卿到底是个上了年纪的人,两脚一软,“喔哟”了一声,身子便仰天跌倒在地上了。人杰一瞧这个情形,心里也吃了一惊,慌忙俯身去把他扶起。佛卿这一跤跌在地上,真有些七荤八素,睁眸一见人杰,心中更加大怒,兼之昨夜的气恼还没有发泄,所以撩上手来,就在人杰的颊上啪啪两记耳光,这倒是出乎人杰意料之外的事情,一时倒被他打得怔怔地愕住了。但佛卿还破口大骂道:

“小畜生!小杂种!你跑得这样快干什么?是不是寻死去的?他妈的,把你老子摔了一跤,你……你……不是存心来捉弄我吗?”

“好!好!你打!你打!你们本来不要我这个儿子了,我现在是死定的了,我去死!我去死!”

“啊呀!你这断命老甲鱼呀!我的心肝他原是真的去寻死的呀!他撞倒了你也是无心的,谁知你竟动手打了他!你简直是投井落石,逼着他去自杀!他若真的死了,我可饶不过你这条老狗命的!”

人杰被他没头没脑地打了两个耳光之后,还挨到了这一顿大骂,一时委屈得忍不住哭出声音来了,他连连地叫着“好好”,一面说,一面便向外奔了。人杰这么一来,把个后面正追出来的杜太太真急得双泪交流,顿着两只小小的金莲,一面骂一面也大哭起来。佛卿一听河东狮吼的声音,又见人杰真的奔出去似乎要自杀的神气,他心头这一焦急,也忘记了自己浑身跌痛了,他在地上一骨碌翻身爬起,狠命地追上去拉住了人杰,只好忍气吞声地向他连连叫着小爷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