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杰被父亲拉住了衣袖,而且还听他口里叫着自己小爷叔,明知他是为了怕母亲的缘故,所以对自己前倨而后恭起来,心里想想,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但刚才自己挨了他两记耳光,此刻颊上还有些热辣辣的,好像吃着两片生姜,所以心头的一股子怨气还没有发泄,他岂肯就此饶过了佛卿?依然显出不肯罢休的态度,竭力地挣扎着要向外面走,口里还带哭地说道:
“我不要,我不要!我觉得做人根本没有希望,没有滋味,反正你们有两个儿子在着,不怕杜家断了香烟,在你们只不过死了一个小儿子,那也算不了一回稀奇的事情。我去死!我并不是跟你们开玩笑,我一定去死!”
“啊呀!我的小爷叔!小祖宗!你不要跟我闹着这个把戏了,你就饶饶我这条老性命吧!你就是要死也给我生病死,好好儿的千万不能死呀!我辛辛苦苦地养了你十七年,好像养了一个小晚爷,处处地方我做父亲的一句话也说不得,一声屁也不能放,我简直是犯了法啦!”
佛卿见人杰一味地放刁,心中真是恨得了不得,照他的意思,倒认为人杰要如真的肯死了,这在自己倒可以省却许多的麻烦,所以他这几句话完全有咒念的成分,而且还跪在地上,向人杰连连叩拜。他这种举动,人杰是个聪明人,他当然知道这是父亲把自己恨到透顶的缘故,于是慌忙也跪下地来,向佛卿连连叩头,一面又哭泣着说道:
“好!好!你做爸爸对一个儿子这一种举动,明明是恶势做,明明是叫我折福减寿!你何必要阴损我?要咒骂我?你叫我要死还是生病死,这你还不是爽爽快快地拿手枪来打死我好吗?否则我倒不预备真的死,现在我完全是真的死定了!因为爸爸把我当作仇人一样地看待,我住在仇人的家里,此刻不死,将来也是要被人家害死的,那还不如爽爽快快地死了干净吗?”
“啊呀!你这个老杀千刀!老浮尸呀!你怎么拜起儿子来了?我仔细地一想,也觉得你完全存的是坏良心!你不好在我面前拿枪打死他,谁知你却用暗箭去伤害他!好哇!你这老不死!你既然把他当作眼中钉看待,我问你,你当初何必要和我把他制造出来?人杰不是我的私生子,也不是外面拾来的,你就存了这么毒辣的狠心吗?好!好!你现在给我保十年太平,在这十年中,人杰要有什么头痛发热的话,我便问你算账!”
杜太太站在旁边,见他们父子两人闹着这一幕把戏,一时倒忍不住暗暗地好笑。但听了人杰这一篇似诉的话,仔细地一想,也觉得这老头子是在恶势做,故意地阴损着儿子,一时又大怒起来。她涨红了脸,圆睁那双三角眼,口里噼噼啪啪地大骂不停。因为是习惯成自然的缘故,她也忘记了此刻还有儿子在面前,就毫不顾全佛卿一点儿面子的,骂到后来,伸手在佛卿颊上啪啪的两记耳光。但既然把他打着了,又怕佛卿没有了落场势,她就倒在地上,双脚乱掼,好像死人一样地号啕大哭起来。杜太太这么一做作,佛卿被她打了耳光,不但不叫一声冤枉,而且还慌忙爬起身子,伸手去扶杜太太。不料杜太太并不要他拍马屁,伸手在他胸口狠命地一推,佛卿因为是冷不防之间的,所以便仰天跌了一跤。人杰见了,几乎要笑出声音来,但立刻走到杜太太的身旁,一面亲亲热热地叫着妈,一面扶她,一面孝顺地说道:
“妈,你千万不要伤心,孩儿实在太不孝顺了,害得你老人家受这么委屈,都是我做儿子的不好。千错万错是我儿子的错,妈快些回到房中去休息休息吧。”
“那么你千万死不得,要死我们母子两人一块儿去死!喔!天哪!这老不死黑良心!不会发达,没好结果的!”
杜太太趁势拉了人杰的手,一面大家走进房中去,一面还恨恨地咒骂着。这里佛卿哭丧着脸也只好自认晦气,两手摸着跌痛的屁股,一拐一拐地跟着走进房中来。见人杰递着香烟给杜太太,还划火柴给她点火,一时心中暗暗地骂着逆子,对父亲和母亲想不到竟有这两副不同的面孔。唉,我做爷老头子的岂不是要气得吐血了吗?一面恨恨地想着,一面还只好低声下气地说道:
“太太,你不要生气,总而言之,是我该死。现在我报告你一个好消息,那你听了一定会欢喜起来。”
杜太太听他这样说,慢慢地喷去了一口烟,用了憎恨的目光逗给他一个白眼,却并不理睬。佛卿兀是赔了一副小丑似的脸,笑嘻嘻地报告说道:
“太太,张家骏真是慷慨极了,他今天又送给我七千万的一张支票,我就补进股票两万股,不料下午行情大好,照今天收盘行情计算,我要赚三千万元。你想,这还不是张家骏挑我发财的吗?我想人家这样恩待自己,自己当然也得报答报答人家,所以他的要求,我是无条件地完全答应下来,并且我对他说,下星期日准定把毓英送到他的新公馆。他听了这个话,乐得什么似的,说我以后缺少头寸的时候,只管问他开口好了。你想,我不是有了发财的发源地了吗?不过我怕毓英还要倔强,所以我特地买了一枚三克拉的钻戒来给她,女孩儿家总是爱虚荣的多,她见了这枚挺大的钻戒,心中自然也会欢喜的。太太,你瞧,你瞧,这枚钻戒的光头还好吗?”
佛卿滔滔不绝地说到这里,他在袋内又摸出一只青绒的首饰小盒子来,打开盒盖子,恭恭敬敬地交到杜太太手里,这情形仿佛下属见上司还没有这样小心在意。杜太太见了这枚钻戒,立刻把脸一沉,问道:
“这枚钻戒值多少钱?”
“定价六百五十万,后来五百万买下来的,你看还算便宜吗?”
“嗯,太贵太贵了,为什么要买这样大的钻戒呢?不可以买得小一点儿吗?反正总是给她带过去的,我说这又便宜了张老头子。”
“那没有关系,过两天我再向他要三千万好了,料他也不敢不答应。太太,你说是不是?”
杜太太听佛卿这样说,方才把沉着的脸儿回过一丝微笑来,点了点头,表示赞成的意思。这时人杰站在旁边,他是气得连肚子几乎胀破了,觉得爹妈两人所说的话,益信三姊不是他们亲生养的了,因为在他们利欲熏心之下,把毓英的命运已经奠定了悲惨的结局。他心中的愤怒火星差不多要从头顶上冒出来,遂再也忍熬不住地说道:
“爸爸,就说三姊是你领来的女儿,你也不能丧失心肝地出卖她的身体呀!”
“啊!你说的什么?”
佛卿想不到人杰会说揭他的秘密,一时惊奇得“啊”了一声叫起来,他用了惊骇的目光,向杜太太望着出神,在他还以为是杜太太告诉他的。杜太太向人杰怨恨而又包含了劝告的口吻,说道:
“人杰,你还是一个小孩子,千万不要多管闲账。就是你要想讨老婆了,我总可以给你物色一个最美丽的姑娘来跟你结婚,新婚的夜里,保险你可以称心满意。一个孩子,总要听从娘的话才好。”
“好!好!我就不再管闲账了,随你们去怎么办,也不干我的事情。我自己还是去温习功课要紧。”
“哎!哎!这才是我的好孩子!”
人杰觉得他们中毒已经到不可救的地步了,所以他也不再和他们多说什么了,在眸珠一转之后,他好像想明白了似的,显出毫不介意的样子说。杜太太连连地“哎”了两声,她不禁哈哈地笑起来。人杰听了母亲的笑声,心头暗暗地有些作痛,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方才匆匆奔出了上房,走到毓英的房中来。这时房内已亮了一盏电灯,毓英倚在床栏上,凝眸含颦的神态,显然是静静地在想心事。人杰走到床边,低低叫声三姊。毓英抬头向他望了一眼,似乎有些赧赧然的样子。人杰这时显出非常愤怒的神气,恨恨地说道:
“三姊,我觉得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没有别的办法,只有走的一条路了。”
“小弟,怎么啦?我到底是不是爸妈亲生养的呢?”
毓英见他这样怒气冲冲的神情,她那一颗已经平静的心开始又震惊得别别地乱跳起来,愁眉苦脸地大有盈盈泪下之势地追问。人杰冷笑道:
“我看他们的行为,猜你一定不是他们亲生女儿,否则做父母的绝没有这么狠心的。三姊,他们已经决定,下星期日把你送到张老贼的新公馆去,看样子,爸妈把你卖给这老甲鱼做小老婆去的了。你想,这不是太没有心肝了吗?我虽然向他们竭力地提出抗议,并且要求母亲把你嫁给我做妻子,谁知他们不肯答应,原因是老甲鱼已经给爸爸一万万元的支票了,爸爸恐怕你还要反抗,特地花了五百万元钱给你买了一枚三克拉大的钻戒。我的意思,回头你把这枚钻戒只管收下了,脸上千万要装出十分欢喜的样子,使他们可以一百二十个放心。单等在星期六的晚上,我们一同再卷拿一票金钱,管他妈的一走了事,你看我的意思怎样?”
“什么?难道你真的预备跟我一同逃走吗?”
毓英见人杰向自己这么怂恿,并且紧紧地握住了自己的手,显出那一份热情的样子。她的粉脸好像玫瑰花朵儿似的娇红起来,心头的跳跃几乎要从口腔里跳出来。她用了惊奇的口吻,向他急急地追问。人杰点点头,说道:
“是的,我要跳出这一个黑暗的家庭,我要离开这一个被人视作贼窝般的家庭,我希望从苦干之中得到一条光明的大道。三姊,你难道不希望我和你一同出走吗?”
“并不是这个意思,因为‘出走’这两个字谈何容易?出走之后,是不是能够踏上光明的道路,这实在也是一个很难说的问题。万一被环境压迫得做了他乡之饿殍,在我固然是为了生命挣扎,就是不幸,也只好归之于命运,在你正可以好好儿地努力你的前程,为了我而连累你也遭到同样的不幸,这叫我心中如何能对得住你呢?”
毓英说这几句话的目的,实在就是表达自己不能够爱他的意思,因为自己心中爱的原是田云侠,当然爱情没有三心二意的,岂可以一忽儿就转变爱的方针呢?所以她用利害关系,对人杰温和地劝阻。人杰是个一往情深的少年,他并不理会毓英有这一层意思,所以还坚决地说道:
“三姊,不,我现在应该称呼你英姊,因为我们并不是亲姊弟,我们尽管可以达到两性的情爱关系。我并不害怕你所顾虑的这些问题,因为我跟着你脱离这个家庭,大半也是为了我的幸福而着想的。第一,我是中华民族的好男儿,我不能因家庭的附逆,而使我丢了清白的前途,做了被人视作狗彘都不如的罪犯;第二,我为了同情你的身世,我要帮助你一同到社会上去努力奋斗,成功一点儿伟大的事业,步入了幸福的乐园,做一对快乐的伴侣。英姊,我这些意思,不知你也能同情我吗?”
“小弟,我觉得这里也有一点儿困难,就是我们究竟是不是同胞手足,还是异姓姊弟,这实在还是一个疑问。凭我们两人的感情而说,确实可以成为一对夫妻,但万一我们是亲姊弟关系,这……这还成什么话呢?所以你要一心一意地爱上我,我认为未免太鲁莽一点儿,所以事情在没有完全得到真相之前,我实在不敢爱你。”
人杰这些自说自话的言语,听到毓英的耳朵里,她那颗芳心里自然也感到相当焦急,所以涨红了脸,用一种很妥当的措辞,来表示拒绝。人杰不免有些发窘,他在愕住了一会儿之后,倒又聪明起来了,遂微微地一笑,说道:
“英姊,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所以这么地拒绝我,那你一定不肯忘情你心中还有一个知心好朋友,对不对?”
“小弟,你既然明白了,那么我就不妨和你坦白地说一说。我问你,爱情这样东西是否应该三心二意不专一的?一个女子,今天爱上了你,明天爱上了他,这个女子的人格是清高还是卑劣的?小弟,你假使仔细地想一想,那你就应该原谅我的苦衷了。况且我和你一向只知道姊弟纯洁之爱,此刻突然进步到夫妻之爱,那似乎你的帮助我,完全是有一种目的了。一个人肯毫无目的帮助人,这存心是多么伟大,否则总不免了一点儿自私的心理。小弟,我是不管你生气而直接地说了,请你千万地原谅我才好。”
人杰听了毓英这一番话,他的心中是感到羞愧极了,满面通红,额角上几乎冒出珍珠似的汗点儿来了,他低垂了头,连向毓英望一眼的勇气都消失了。忽然他紧紧地握住毓英的手,眼角旁涌上了晶莹莹的一颗,忏悔地说道:
“英姊,听了你这一番话,我才完全地如梦清醒过来了。不错,我这人简直是太混账、太自私了!我帮助你,却一定要你嫁给我,那我完全有一种趁火打劫要挟的行为,这行为是多么卑鄙龌龊呢!唉!我不是成了一个无耻的小人了吗?英姊,我错了,我太不应该了!请你饶恕我吧!”
“小弟,你别这么地说,我也明白你完全是被一种情感所蒙蔽的缘故。一个青年能够知道自己的错,这已经是很伟大的了。”
“不过……我为了自己的前途着想,我还是要脱离这个万恶的家庭。英姊,你放心,我并不阻碍你们的爱情,这次我决心是为了同情你而帮助你了。”
“小弟,你真是伟大,我心里实在太感激你了。”
毓英听他这样说,遂握着他手摇撼了一阵,表示无限感激的意思。人杰因为尚有惶恐的感觉,他便向毓英道声晚安,自管回房去了。人杰走后不上五分钟,佛卿夫妇双双地到来了,他们满面含笑的样子,问道:
“毓英,你怎么在床上靠起来了?身上的热度不知有完全退了吗?”
“哦,爸爸,妈,我已没有热度了,已经好得多了。”
毓英一见了父母,便立刻堆了满面的娇笑,扬着眉毛,表示无限喜悦的神气回答。佛卿夫妇见女儿并无伤心的样子,两人相互地望了一眼,心中暗暗地欢喜。杜太太坐到床边去,拉了她的手,笑嘻嘻地说道:
“毓英,你把眼睛闭起来,我给你看一样好东西。”
“妈,是什么好东西呀?”
毓英因为在人杰那儿已经知道了风声,也明知是一枚钻戒罢了,但表面上还故意闭了眼睛,低低地问。杜太太把一枚钻戒亲自套到她的手指上去,方才笑道:
“你快睁开眼睛来瞧瞧,这是一件名贵的饰物呀!”
“啊!是一枚这么大的钻戒,妈,是送给我的吗?我实在太高兴的了!”
毓英睁开眼来一看,她故作喜极欲狂的态度,兴奋地说。杜太太也乐得什么似的,拍拍她的肩胛,低低地说道:
“阿英,你真是好福气哪!你知道这枚钻戒是谁送来的?我告诉你,是张家骏给你的。他家的有钱,在上海可说是第一首富了。所以你现在能够嫁给了他,真所谓是青云直上,一步登天。你以后不要说是吃得好、住得好、穿得好,老实说,你就是要天上的月儿,他也有办法给你弄到手的。你想,别的东西那就更不必说的了。阿英,你心里喜欢吗?”
“妈,嗯……”
佛卿在旁边瞧毓英红晕了粉脸,显出万分娇羞的意态,“嗯”了一声,却垂下了头。知道女儿是怕难为情的缘故,这就得意地扬着眉毛,笑道:
“太太,你这个人也问得有趣,这叫一个女孩儿家羞人答答的,怎么好意思回答你呢?你看她那种态度,也知道她是十分欢喜了。毓英,我再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张家骏给你弄好了一座小洋房,还有一辆小汽车,我想下星期日就送你过去成亲。那时候我做爸爸的还要靠靠你哩!你千万不要有了得意的日子,就把你的穷爸爸忘记了!”
“老头子,这个消息我早已向阿英报告过了,你还要多说什么呢?瞧你一些也没有做爸爸的资格,阿英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姑娘,她怎么会忘记我们呢?阿英,你说是不是?”
“当然啰!爸妈待我这么恩典,我要如把你们老人家忘记了,这似乎也太没有心肝的了。妈,你说是不是?”
“哈哈!说得好,说得好!阿英,爸爸实在太疼爱你了。”
毓英含了惨痛的微笑,回答了这几句心中所不愿说的话,但佛卿却哈哈地大笑起来,他是竭力地向女儿拍着马屁,他们夫妇两人又甜蜜地向毓英说了一番欢喜的话,方才安安心心地回房去了。毓英待他们走后,心中这才感到一阵孤寂的悲哀,她倒在枕上,忍不住又暗暗地流了一夜的眼泪。
次早醒来,匆匆地起身,装出一点儿没有伤心的样子,到上房里去请安。杜太太劝毓英不用再上学校里去读书了,说反正没有几天就得嫁人了,还读些什么书呢?毓英说住在家里也没有事,出去走走也好,说着,便别了杜太太,匆匆出门而去。毓英坐了车,她当然不是到自己的学校里去了,匆匆地先到华光大学,找到了田云侠,说有要紧的事情跟他商量。云侠见毓英突然到来,而且脸上愁眉不展,好像心事重重的样子,一时也不免暗暗地吃惊。立刻到教务处请了假,就和毓英急急出了学校的大门,迫不及待地问道:
“阿英,你这时来找我,到底有些什么要紧的事情呢?我瞧你脸色很不好,莫非你家庭里发生什么变化了吗?”
“是的,但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找个清静处谈谈吧。”
毓英点了点头,似乎很悲哀地回答。云侠听了,那颗心益发跳跃得快速起来,他见学校对面有家小型的咖啡室,遂把手向对面一指,说:“我们到咖啡室去坐一会儿吧。”毓英也不及说好,两人便匆匆地走进咖啡室,拣了一个座桌坐下,拿了两杯咖啡。云侠这时又急急地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不幸事故,但毓英还没有开口说话,她的眼泪先扑簌簌地滚落下来了。云侠忍不住也红了眼皮,皱了眉毛,低低地说道:
“阿英,你且不要伤心呀,你快先告诉了我,我们可以商量一个解决的办法呀。”
“云侠,我……已被爸妈出卖了……”
毓英这才哽咽了喉咙,低声儿说了出来,她的眼泪依然是不停地流着,显出那么沉痛的神气。云侠“啊”了一声,他虽然是非常惊慌,但还有些莫名其妙,这就急急地追问道:
“阿英,你这话是打哪儿说起?你爸妈把你出卖了?这……这究竟是怎么的一回事?我实在太不明白了。”
“我爸妈被钱财迷住了心,他把我强迫地嫁给一个年老的汉奸,就是现在任税务局局长的张家骏。你想,就是堂而皇之给我结婚,我也绝不赞成,何况是叫我给他做一个小老婆呢?这还不算把我出卖了吗?”
毓英告诉到这里,她的芳心好像有针在刺一般疼痛,忍不住伏在桌沿边暗暗地啜泣起来。云侠在听到了这个消息之后,他的脸不免转变了铁青的颜色,眉宇之间立刻浮现了一股子杀气,握紧了拳头,咬着牙齿,冷冷地笑道:
“你爸爸这样不顾全女孩儿的终身幸福,真也太没有做尊长的资格了。张家骏这个老贼也太没有心肝了,仗了敌人的势力作威作福,实在可恨!我非杀死他不可!哦,阿英,那么你不是可以竭力地反抗吗?”
云侠说到“杀死他不可”,他又立刻缩住了话,“哦”了一声,转变着问她。毓英慢慢地抬起满颊是泪的娇靥,怨恨地说道:
“我何尝不竭力地反对过呢?但是在这黑暗势力凶蛮的环境之下,反对又有什么用呢?他们已决定把我在下星期日送到地狱里去了,我的命运已将遭到悲惨的结局,所以我不能不来找寻你,请你给我指点一条路走。我想抛弃这黑暗的家,追求我光明的乐园,但是我怕满地的荆棘会把我堕落了,所以我需要你的援助,不知道你肯不肯给我尽一点儿帮助的义务吗?”
“阿英,你这是什么话呢?我觉得我帮助你,这不是我的义务,这完全是我的责任。你放心,我可以尽最大的力量使你的命运从恶劣之中而转变到幸福来,但是我要问你,我和你的交谊,你父母是否知道的?”
“他们不知道的,对于我在外面有你这么一个朋友,那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既然是这么说,那好极了,你今天就跟我到姑妈家中去吧。我想从此以后,你不是可以脱离这个黑暗而又罪恶的家了吗?”
云侠听她这样说,可见我们的交谊外界是并没有知道,那么就此一走了事,岂不是人不知鬼不觉吗?毓英听了,虽然觉得这样很好,不过她也还有一层考虑,遂微微地蹙了眉尖,低低地问道:
“我觉得你姑妈是否肯收留我这么一个女子,这还是一个问题。也许你姑妈的胆子很小,她怕将来事情弄破了,我爸爸就要告她一个拐骗良家少女的罪名,岂不是累害她了吗?”
“我想你住在我姑妈家里,只要不走到外面去,事情怎么会破呢?等我这学期毕业之后,我和你向外面一走,那还怕什么呢?况且……况且……我还要给国家除一个大害呢!”
“什么?云侠,你有这能力?”
“哼!你不要小觑我,谅你再不会给我走漏消息了,我告诉你,我已加入地下工作了。张家骏这老贼,你看着,早晚就逃不过我们的手掌之中。”
云侠冷笑了一声,方才附了她耳朵,向她低低地告诉了这几句话。毓英方才明白云侠还是一个干地下工作的人儿,一时敬佩得很,遂点了点头,却不敢多说什么。云侠继续地说道:
“阿英,那么你此刻跟我回家去吧,天大的事情由我担当,你是一点儿也不用害怕的。”
“好,我就跟你回去吧!”
毓英下了一个决心似的回答,云侠遂付了咖啡的账,两人匆匆地出了咖啡馆,跳上了一辆三轮车,坐到云侠姑妈的家里去。云侠的姑妈姓陆,姑爸陆志常已经死了,留下了一点儿遗产,倒还可以度一点儿温饱。陆太太家是在波伦路新德邨的一幢一楼一底的房屋,里面十分清静,当云侠带了毓英走进会客室的时候,见一个老太太的身旁尚有一个年轻的姑娘在说话。毓英见了,心中倒是暗暗地猜疑起来,因为云侠向自己告诉说,他姑妈是没有一个儿女的,那么这个姑娘又是什么人呢?陆太太一见云侠和一个少女进来,一时也有些奇怪,便“咦”了一声,但还没有开口说话,陆太太旁边那个姑娘,她先含笑向云侠叫道:
“云侠表哥,你这时候怎么会回来呀?”
“来,我给你们介绍,这位是陆莹芳小姐,她是我姑爸的侄女儿。这位是我的好朋友,杜毓英小姐。毓英,这位就是我姑妈老人家了。”
云侠见毓英有些木然的样子,一时深恐她心中发生了误会,遂急急地先向她们介绍着。毓英听了,方才有些明白了,遂向陆莹芳握握手,一面向陆太太深深地鞠了一个躬,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伯母”。陆太太见毓英的模样儿比莹芳长得美丽十倍,这就含笑拉住了她的手,细细地端详了一会儿,笑道:
“云侠,这位杜小姐不就是你常常跟我说起的那个女同学吗?”
“姑妈,不错,就是她,你瞧她长得怎么样?”
“嗯,果然不错,杜小姐,我听到你的芳名是很久了,但今天瞧到你的人,我真是想念你,你快请坐吧。阿陈,你快来倒茶,有客来啦!”
陆太太一面说,一面又吩咐仆妇倒茶。陈妈从厨下出来,口叫“少爷回来啦”,便笑嘻嘻地倒了两杯茶。陆莹芳见叔母待毓英这么亲热的样子,她心里不免有些酸溜溜的作用,原来莹芳平日对于云侠也很倾心,但云侠却对她没有什么意思。莹芳并不表示灰心,还时常存了一丝希望,但事到今日,方知云侠另有所爱,不免大大地失望,而且心中还非常不受用,鼓着嘴,恨恨地望着毓英,大有情敌当面,恨不得生啖其肉的样子。陆太太见毓英坐在旁边,呆呆地不发一语,而且脸上还笼罩了层层的愁云,再瞧云侠,好像欲语还停的神气,显然是有什么隐情的样子,这就忍不住先开口问道:
“云侠,我看你好像有什么心事的样子,不妨向我告诉,难道有什么为难的事情临到头上了吗?”
“是的,姑妈,杜小姐因为和家里发生了一点儿口角,所以负气出走。我劝她不要难过,留她到姑妈家里来住几天,不知道姑妈的意思以为怎么样?”
云侠在莹芳的面前,不好直接地说出原因来,所以只好说发生了一点儿口角。莹芳在旁边听了,不待陆太太回答,先冷笑了一声,说道:
“一个做女儿的,怎么能和家里发生口角而出走呢?我觉得这未免是近乎不孝了。”
“莹芳,你不许胡说呀!杜小姐,不知道你和什么人发生了口角?到底是为了些什么事情呢?”
陆太太一面将莹芳喝住了,一面又向毓英低低地问,她先要调查事情发生的原因,然后再来作为定夺。毓英听了,红了脸,一时真有些不知怎么回答才好,这就望着云侠,暗暗地使眼色。云侠心中一急,这就情急智生,遂走到陆太太的身旁,附了她耳朵,低低地诉说了一阵。陆太太这才有个恍然了,遂“哦哦”地响了两声。莹芳纳闷地先急急问道:
“叔母,到底为了什么呀?”
“不要你多管闲账,你在旁边静静地听着好了。”
陆太太向她嗔恨地喝住着说,一面皱了两条稀疏的眉毛,呆呆地沉吟了一会儿,似乎在考虑的样子。就在这个时候,忽然见外面走进一个老管家来,他叫田福,是云侠爸爸手下的用人,当时田福向云侠叫声“少爷”。他回头向毓英呆呆地望了一会儿,只见毓英的嘴角旁人中上有一颗俗谓吃食痣,而且她的容貌极像自己已死的主母,于是便忍不住问道:
“这位小姐贵姓呀?”
“哦,这是我的同学杜毓英小姐。田福,你应该见见。”
“杜小姐……”
田福在鞠躬招呼了之后,却又呆呆地愣住了。他心里在暗暗地奇怪,想到这位小姐齐巧姓杜,难道果然是她吗?于是又问道:
“杜小姐,请教你爸爸叫什么名字?”
“我爸爸叫杜佛卿。”
“啊!杜佛卿?他有几个儿子?”
“干什么?我爸爸有三个儿子,两个是我哥哥,一个是我弟弟。”
“对!对!你……你不是他的女儿呀!”
田福的脸上浮现了无限惨痛的样子,他被一种浓烈的感情所冲动,情不自禁地说出了这一句话来。陆太太莫名其妙地说道:
“田福!你不要胡说白道,你难道疯了吗?”
“不,伯母,他没有胡说白道,我也有些知道,因为我大嫂这么地说过,说我并不是爸爸亲生的女儿。”
“是了,是了,这就更不错了。云少爷,你以为这位杜小姐是什么人?她就是你嫡亲的妹妹呀!至于她现在这个杜佛卿父亲,他……他就是害死你亲生父母的大仇人!我隐瞒着这一件血海大仇十五年了,今日才给我痛快快地说出来。少爷、小姐,可怜你爸爸妈妈死得太惨了!太悲惨了!你们现在应该为父母报仇才好啊!”
田福这一番话听到众人的耳朵里,大家心中真有说不出的惊异,不约而同“啊呀”的一声叫起来了。云侠走上去,猛可拉住了田福的手,急急地问道:
“田福,你这话可是真的吗?”
“当然真的,这岂是儿戏的事情?可以随便乱说吗?”
“那么你如何认出杜小姐是我的妹妹呢?”
“因为她从小在嘴角旁就有一颗黑痣,而且她现在的容貌,实在太像你的娘亲了!”
“我妹妹又怎么地会到杜家去呢?田福,你说,你说,我只知道当年我们在半途是遇到强盗抢劫呀!”
“是的,这就是杜佛卿派人追上来的,他把你妈和三岁妹妹强抢了去,所以你的妹妹就落在这恶贼的手中了!”
云侠气喘喘的表情,向田福问一句,田福就答一句。直听到这里的时候,他想到父母惨死的悲伤,一阵子惨痛,大叫了一声“啊呀”,身子向后便昏跌下去了。这情形瞧到毓英和莹芳的眼里,两人不约而同地奔了过去,抱住了云侠,忍不住哭叫起来了。
《流水浮云》写到这里,便暂时搁笔,这不是作书的故意卖弄关子,实在因为急于出版的缘故,所以先写上部。至于云侠父母如何被佛卿害死,毓英是否和云侠是亲兄妹,以及结局如何,且待《雪地沉冤》中再行详细报告给诸位读者明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