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浙江慈溪县内的一个小小的乡村里,住了几百户人家,村中居民有的耕种,有的打鱼,有的在镇上经商,生活都很安闲,没有一个失业闹着饥寒的人,大家可以说是安居乐业。这村子里的风景很美丽,有绿绿的流水,青青的山峰,尤其在春天的季节,草长莺飞,桃红柳绿,蝴蝶在花丛中翩翩婆娑,燕子在白云间环绕飞翔,衬着牧童骑在水牛的背上,横笛而过,此情此景,是足以使一班爱好艺术者留恋。

村前有一条小河,河上架了一条板桥,过桥四五十步路,有一院落。两旁竹篱笆打着围墙,正中一扇院门,门前有垂柳数株,迎风而舞,好像二八女郎在卖弄她婀娜的姿态,大有娇媚不胜情的样子。

暮色笼罩了大地,斜阳显出无限依恋之情,好像和万物在挥泪作别一样哀怨和凄凉,色彩是那么暗淡,兼之晚风阵阵地吹送,那柳丝波动出细微的音韵,正向他们在低低地珍重道别。这时,院子门内奔出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子来,他手里拿了一本教科书,站在柳树底下,一面踱步,一面阅读,这情形可以知道他是一个用功的好学生,他读过书一会儿,又把书本合上,背诵了一会儿。似乎背得很熟了,他心中感到安慰,于是他的脸开始向那小桥上不时地望去,同时他的心中也在暗暗地奇怪,天色快黑下来了,为什么今天爸爸还没有从镇上回来呢?

这个孩子就是十五年前的田云侠,他的父亲田子钧,在镇上一家洋布店里做生意,每日早出晚归。因为乡村地方比不得大都会中,越到晚上,越加闹猛,但这儿不然,最热闹的时候,却在上午。一到下午四时敲过,各商店便都要预备打烊了。好在镇上离这村子并不多远,只有三里光景,所以田子钧每日在五点钟左右的时候,差不多可以回家来了。田子钧的妻子张琼芳,今年还只有二十四岁,她虽然是一个乡村里的女子,但天生的丽质,容貌是非常清秀脱俗,而且性情温柔,在这村子里,她可以说是一个最美丽的妇人了。她十八岁那年,和子钧结了婚,第二年便生下了云侠。过了三年之后,又生了一个女儿,取名云英,这云英现在也已三岁了,正在牙牙学语,十分可爱。当时云侠抬了头,正在等待子钧归来。不多一会儿,果然见他父亲和一个陌生的男子从那边小桥上走了过来,他们两人且行且谈,好像很喜悦的样子,这就奔迎上去,含笑叫道:

“爸爸,您回来了?”

“嗯,云侠,快过来,这是杜家伯伯,你快叫一声。”

这个杜家伯伯就是杜佛卿,和子钧是从小的朋友,但分别久了,今天他们在镇上偶然相遇,彼此自然十分欢喜,所以子钧就请他到家里来吃晚饭。佛卿见云侠很有礼貌地向自己鞠躬,而且还小心地叫了一声杜家伯伯,一时很喜悦地拉了他的手,向子钧说道:

“令郎叫什么名字?多少年纪了?长得真不错。”

“他叫云侠,今年还只有六岁,小孩只知道玩耍,他就一天到晚地淘气呢。”

子钧一面告诉,一面大家便向院子门内进去。云侠口里先急急地叫着妈,说爸爸回来了。三人步入草堂,里面收拾得窗明几净,纤尘不染。有个三十多岁的男仆,手里抱了云英,见了子钧,便也叫声少爷回来了。佛卿望了云英一眼,问道:

“这是你的令爱了?叫什么名字?”

“叫云英,才三岁。云英,叫声伯伯。田福,少奶奶呢?快叫她出来,说我有个好朋友在这里。”

子钧说到后面,又向那个男仆吩咐。田福答应了一声,便抱了云英进内。不多一会儿,琼芳抱了云英出来,子钧给他们介绍,两人含笑寒暄了几句。田福端上两杯香茗,放在茶几之上。佛卿见了琼芳之后,不由惊为天人,暗自想道:子钧的艳福可真不浅,想不到他竟娶了这么一个艳若桃李的夫人,那真叫人羡慕极了。这时子钧又向琼芳告诉着说道:

“佛卿兄是住在西乡的,他今天到镇上来办货物,我们无意之中相会在一处,这也真是一件极难得的事情。他的福气比我好,已经有了三个儿子哩。”

“真的吗?杜大哥年纪可比你轻吧?”

“哎,这倒忘了,佛卿兄的贵庚是……”

“我老了,已经三十四岁了,你比我小三岁。”

佛卿听琼芳说自己年轻,他伸手摸着自己的脸颊,很得意地回答。子钧“哦”了一声,笑嘻嘻地说道:

“我记得当年沈廉清比我小三年,我们三个人是最为莫逆了。后来不知怎的,却是天各一方了。廉清他在什么地方?不知道你那儿有什么信息吗?”

“也没有信息,听说他是到上海去了,旧雨星散,回首前尘,真令人惆怅。”

佛卿叹了一口气,表示很有些今昔之感的样子。这时天已入夜,田福上了油灯,并把杯子、筷碟放在桌子上,接着由琼芳亲自端出四只冷盘,子钧遂请佛卿坐下。佛卿见小菜甚为精美,一时很觉不好意思,便笑着说道:

“大嫂,我和子钧兄就像同胞手足一样,你把我待作上宾般地看待,这可反而叫我感到十分不安了。”

“又不是特地做起来的,原是现成的便饭,杜大哥何必客气。”

“不错,不错,佛卿兄,我们别闹客气,还是喝酒吧。”

子钧拿了酒壶,在佛卿杯中满斟了一杯,也微笑着说。佛卿遂举了杯子,两眼却凝视着琼芳的粉脸,笑道:

“大嫂,那么你也一块儿来喝两杯。”

“不,我有事,你们先喝吧。没有好小菜,请随意吃些。”

琼芳一面说,一面又到厨房里去了。这里子钧叫云侠在下首相陪,他们两人低斟浅酌,相形甚欢。他们酒一杯一杯地喝下去,厨房里的热菜也一碗一碗地端上来。佛卿似乎开始感到了惊奇,遂向子钧探问道:

“子钧兄,府上今天莫非有些喜事吗?怎么预先就备了这样丰富的小菜呢?我们是老朋友,你可不能瞒着我呀。”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你何必多猜疑?”

子钧微微地笑着,他口里是一味地否认。佛卿猜度他的意思,知道他是瞒着自己,因此便再三地向他诘问。子钧没有办法,遂只好从实告诉道:

“其实我说给你听也没有什么关系,今天原是我们结婚第七周年的日子,所以我预先叫内人备一点儿酒菜,无非是纪念而已。谁知齐巧遇见了你,这不是比请您也还没有这样巧吗?”

“哈哈,原来是这个缘故,那么我今天夜里还要吵吵旧新房哩!”

佛卿听了,方才恍然大悟,忍不住哈哈地笑起来说。子钧有些不好意思地微红了脸,连连地摇头,说道:

“哪里哪里,你瞧我们的孩子也这么大了,还说什么吵房哩。”

“不是这么说的,俗语说得好,吵老房比吵新房更有兴趣。子钧兄,你回想七年前的今日,和你嫂夫人洞房花烛之夜,这又多么甜蜜啊!”

佛卿已经有了几分醉意,他用了羡慕的口吻,笑嘻嘻地说。子钧又得意、又怕羞地笑着,一面给他斟酒,一面说道:

“佛卿兄,你还是和从前一样的脾气,老是喜欢说笑话,那么你自己呢?跟嫂夫人结婚多少年数了?”

“我们结婚的日子,齐巧与你们相差一倍,我们是整整地有着十四年了,我大的孩子也有十三岁了,这和你们夫妇之间的爱情,恐怕我们是淡薄得多了。”

“那也不尽然啊。夫妇之间,结婚日子愈长久,他们的情感当然也愈深厚的。”

“但我那口子的性情太不好,如何及得你嫂夫人呢?又漂亮又贤惠,这样人才,你在前世不知敲碎了几个木鱼找到的呢。”

子钧听他这样赞美,心中自然十分得意。正在这当儿,琼芳又亲自地端了一碗热菜出来。她两颊是红喷喷的,显然她在厨房里是煨着火旁边的缘故,她转着乌圆的眸珠,很妩媚地笑道:

“杜大哥,没有好的菜请您吃,您不要客气,多喝几杯酒吧。”

“啊呀,大嫂子,你弄了这么许多菜还说没有呢,这你自己倒是真的太客气了。你瞧,我喝得脸都红了,可是嫂子却辛苦了,叫我心中真对不起!”

佛卿在醉眼之中望着琼芳的脸,那似乎更像一朵海棠花般美艳,一时便站起身子,“啊呀”了一声,十分感谢地回答。一面握了酒壶,给她斟了一杯,接着又笑道:

“大嫂子,这杯是我敬您的,您赏我一个脸,喝了吧。”

“对不起,我不会喝酒,怎么办?”

“嫂子,您不能推却呀。子钧兄已经告诉了我,今天是你们结婚第七周年的好日子,我这杯酒是敬贺得很有道理的。你若不喝,那你未免瞧不起我了。”

琼芳被他这么一说,一时倒不禁便为难起来。她把秋波向子钧逗了一瞥如嗔非嗔的媚眼,至少是包含了一点儿怨恨他不该向佛卿老实告诉的意思,但子钧却笑嘻嘻地说道:

“琼芳,既然佛卿兄这么说,那么你就把这杯酒喝了吧。”

“可是我喝不来酒,回头醉倒了那不行呀。杜大哥,能不能喝半杯?”

“大嫂真的不会喝酒,那我当然不能强劝你,因为喝醉了是很容易伤身体的。”

佛卿却又显出很多情的样子,低低地说。子钧恐怕人家心中生气,遂把杯子里的酒倒去了一半,把半杯递到琼芳的手里,说道:

“喝这半杯,我想不成什么问题,琼芳,你就恭敬不如从命吧。”

“很好,那么我在这里谢谢杜大哥了。”

“我不过是借花献佛,怎么说谢我呢?那可不敢当,不敢当。”

就在佛卿这两句话中,琼芳已把半杯酒喝到肚子里去。她把空杯子向佛卿一照,然后她斟了一杯,送到他的面前,笑盈盈地说道:

“杜大哥,我回敬你一杯,你喝不喝?”

“我喝,我喝。谢谢!谢谢!”

佛卿一面说,一面就一饮而尽,他满面的笑容喜欢得没有平复过。这时云侠要吃饭了,琼芳遂给他盛了饭,一会儿,云侠饭毕,琼芳便伴云侠入内去安息。等她回到草堂的时候,却见佛卿在呕吐着,这就惊慌地问道:

“子钧,怎么啦?杜大哥醉了吗?”

“还好,还好,大嫂子,对不起,对不起,我放肆得很!”

“没有关系,没有关系,佛卿兄,我扶你到书房里去安息吧,反正你今夜总不能回去了。琼芳,你给佛卿兄弄些醒酒的东西来。”

琼芳点头答应,这里子钧扶着佛卿到书房里去安睡了。这晚,直到十点钟敲过,子钧夫妇两人才回房休息。琼芳望了子钧一眼,微微地笑道:

“这位杜大哥的酒量还不及你好啊。”

“我们十多年不见了,也许他心里太兴奋一点儿,所以喝多了便醉起来。琼芳,你瞧这两个孩子睡得怪香甜的。”

子钧说到后面,他指了指床里面睡着的云侠和云英,话是转变了方向。琼芳显出慈母的微笑,点点头,说道:

“这两个孩子睡得早起得早,子钧,我们也早些安息吧。”

“我想着七年前的今天晚上,你是羞人答答地坐在床边,我呆呆地望着桌子上那对融融的花烛,也默默地不发一语。这事情好像还在眼前,但转眼之间,不知不觉地已经有七个年头了,而且我们两个人却会变化成四个人,多出这么两个小生命来。仔细地想起来,那不是叫人感到奇怪吗?”

子钧呆呆地望着琼芳的粉脸,笑嘻嘻地却说出了这几句话来。琼芳逗了他一个娇嗔,红晕了娇靥,嫣然一笑,说道:

“瞧你,喝一点儿酒,你就说这些有趣的醉话了。其实,这也算不了稀奇呀,假使再过十年的话,云侠也娶了妻房,养了儿子,那才叫你感到更加的奇怪哩!”

“那时候我们也许都要老死了,不,我要老了,你也许还不会老。”

“我不会老?你这话打哪儿说起呢?”

“再过十年,你也只不过三十四岁的年纪,常言道,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到那时候,说不定你还要跟媳妇争先恐后地抢着养儿子哩!”

“你听,你听,越说越不像话了,幸亏房中没有第三个人,要不然让人家传到外面去,那可叫人家笑掉了牙齿哩!”

琼芳这会子真不免又好气又好笑,一面白了他一眼回答,一面便跳进床上去了。子钧脱了衣服,也跟着躺进被窝里去,笑嘻嘻地说道:

“琼芳,你这人是永远不会老了,我记得七年前,你也是这个样子。七年后的今夜,我瞧你和七年前就生得差不多的样子,一点儿没有消失掉你青春之美。我想十年后的你,恐怕也仍旧和现在一样美丽吧。”

“这也难说,一个人的老嫩,这是随环境而说的,像我们女人,当然还得随生育而定。比方说,我以后不再养孩子了,那我也许不大会老。但十年之中,假使我再要生养三四个孩子的话,那我恐怕就要憔悴得十分苍老了。”

“嗯,生养孩子,确实很容易见老的。其实我们有了一个男孩子、一个女孩子,这是最幸福的了,所以我不希望你再给我养孩子,我要你永远地保持着现在一样的美丽可爱。”

“真的吗?那我就很感激你了!”

琼芳听他这样说,忍不住扑哧地一笑,雪白的牙齿微咬着殷红的嘴唇皮子,点了点头回答,同时她躺下身子,预备要睡的模样。子钧却不让她睡下,笑嘻嘻地搂住她的娇躯,亲热地说道:

“怎么?你要睡了?早哩!我还要跟你谈过去的事情,真是怪有趣的。”

“十点多了,还说早吗?明儿一清早,两个孩子都要起来。云侠还得上学校里去,事情真多着呢。我们老夫老妻,过去的事情还有什么可谈?”

“你不能老是为了两个孩子着想呀。”

“你这话真奇怪,那么我应该为谁着想呢?”

“也得为我……”

子钧见她秋波盈盈地凝视了自己,这意态有些生气的样子,这就以手指指鼻子管,笑嘻嘻有些涎脸的神情。琼芳把手指划到他脸上去,撇了撇嘴,说道:

“亏你不怕难为情说出话来。我没有孩子的时候,我当然什么都可以为你着想,你要我怎么样就怎么样,那没有关系,因为我除了服侍你之外,再不用服侍别的人。现在可不行啦,孩子哭了,我不能不抱他;孩子要起来,我不能不跟着起来。我为了小孩子,我只好顾不了大孩子。子钧,你是做爸爸的人,你怎么可以夺儿子和女儿的爱呢?所以你应该谅解我一番苦心才好。”

“明明是儿子、女儿夺了他们爸爸的爱,怎么反而说我夺了儿子、女儿的爱呢?早知道你有了儿女之后就把我淡漠了,我就不该把他们制造出来的。”

琼芳这一番话说得子钧哑口无言,呆呆地愕住了一会儿,方才哭里带着笑的神气怨恨地回答。琼芳有些忍熬不住地笑出声音来了,啐了他一口,说道:

“别涎脸了,其实爱护儿女,你做爸爸的不是也有责任吗?”

“你这话虽然不错,但今天是我们结婚七周年纪念的日子,那是很难得的,我想你应该特别破例地陪伴我一同谈谈。”

“我们夫妇之间还有什么可谈呢?谈谈爱情吧,这已经是成为过去了。谈谈开门七件事吧,这个年头儿生活程度只有高涨,赚钱不容易,开销又大,越谈越觉得烦恼的。所以我的意思,还是早睡早起的好。”

“可是我喝了一点儿酒,我却睡不着。”

“你睡不着,难道叫别人也不要睡吗?”

“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呢?”

子钧微微地一笑,摇了摇头回答,语气是包含了一点儿神秘的成分。琼芳虽然有些了解丈夫的心理,但是她还是假装莫名其妙的样子,呆呆地问。子钧有些支支吾吾的样子,咽了一口唾沫,然后附了她的耳朵,低低地说了一句,却忍不住又嘻嘻地笑。琼芳的粉脸是红晕得更娇艳了,她用了俏皮的口吻,微笑着说道:

“你不是说不希望我再生育孩子了吗?”

“这个……也许不会那么凑巧。”

子钧被她问住了,停了一停,方才又这么回答。琼芳沉吟了一会儿,摇了摇头,低低地笑起来,说道:

“这就难说了,越是不希望生育,越会生育。越是想养一个儿女,偏偏就不容易养出来。所以我的意思,要节育就非节欲不可。子钧,时候不早,我们睡吧,况且酒后是更容易伤身子的。”

琼芳说到这里,把桌子上那盏油灯吹熄了,同时她的身子又躺进被窝里去了。子钧认为她吹熄油灯是一个默允的暗示,他知道女人家是怕难为情的,她所以这么地说,完全是一种假惺惺作态,于是他的手在琼芳的身上还是很顽皮地活跃起来。琼芳正在左右为难的时候,忽然云英在睡梦中哭醒了,琼芳这就把子钧轻轻地推开,笑起来说道:

“孩子也被你弄醒了,回头云侠也醒了,你做爸爸的就羞死了!”

“这小姑娘存心和她爸爸捣蛋,真岂有此理!”

子钧恨恨地说,但琼芳却拍着云英的身子,忍不住感到胜利地笑起来了。

第二天早晨,子钧匆匆起身,到书房里去看佛卿,但佛卿还没有醒来,子钧不能耽误自己的公务,遂向琼芳关照,说好好儿地招待佛卿,他便先到镇上做生意去了。琼芳把云侠送到学校之后,便叫田福送脸水到书房,那时佛卿也起身,遂急急梳洗完毕,走出堂屋来,见琼芳已给他预备好了早粥,佛卿连忙说道:

“嫂子,子钧兄弟呢?”

“哦,子钧已到镇上去了,杜大哥可以用早餐了。”

“累忙了您,真叫我很不好意思。嫂子,一块儿来用吧。”

“我早已吃过了,你请用吧。杜大哥昨夜的酒也喝不了多少,怎么竟醉了呢?”

佛卿一面坐下,一面吃粥,听琼芳这么问,便故意微微地叹了一口气,望着琼芳可爱的脸庞,却出了一会子神。琼芳有些赧赧然地问道:

“怎么你又叹气了?”

“嫂子,你不知道,我和子钧是从小老朋友,今天见他娶了这么一个美而贤的嫂夫人,使我想起自己这一个泼辣的悍妇,所以我觉得子钧兄的幸福,那是更衬我自己的不幸。一个人心中不如意,喝酒更容易醉倒的。”

琼芳听他这样说,一时十分不好意思,红了粉脸,显出一本正经的样子,说道:

“难道你们伉俪之间不大和睦吗?”

“唉,岂止不大和睦,而且是三日两头吵闹,所以我看了你们贤伉俪相敬如宾的神情,我实在是太觉得羡慕了。”

“杜大哥,这是一家不知一家的事,夫妇之间,吵嘴是免不了的事情。其实子钧这人脾气也很难弄,我们也时常吵闹的。”

“我说子钧兄有了你这么一位好夫人,他就不应该再跟你吵闹了。假使我有了你这样一位好太太……哦,对不起,我是这么一句比方,请嫂子不要生气。”

佛卿说到这里,一面窥测琼芳的脸,似乎有些沉寂的样子,这就慌忙故作理会过来的样子,“哦”了一声,低低地抱歉。琼芳淡淡地一笑,却不回答什么,接着又说道:

“俗语说得好,儿子是自己的好,妻子是别人家的好。这在十个男子的心里,恐怕九个是这样的。所以我倒并不是庇护你的嫂子,说来也许是你没有良心吧。”

“嫂子这么一说,那就叫我无话可辩白了。”

两人说笑了一会儿,佛卿已匆匆地饭毕,因为琼芳生得温重端庄,虽然艳若桃李,但却冷若冰霜。佛卿不敢用言语去打动她,只好起身告别。琼芳因为丈夫不在家中,遂也并不留他,于是佛卿便匆匆地别去。晚上,子钧从镇上回来,琼芳向他告诉佛卿已经走了。子钧笑道:

“我已经知道了。”

“你怎么知道的?”

“他到镇上来见过我,竭口称赞你的贤惠,希望我们时常能够走动走动。从这儿到西乡,要坐小船两个钟点,其实交通倒还便利。”

夫妇两人说了一会儿,田福把晚饭开出,大家遂吃晚饭了。

光阴像流水一般地流去,不知不觉地已到了雨雪纷飞寒冬的季节了。这村子里忽然来了土匪,杀人放火,十分凶强。子钧心中很为担忧,遂和琼芳商量之下,准定到西乡去暂避匪乱。佛卿一见子钧夫妇到来,心里十分欢喜,当下殷殷招待,并介绍其妻吕氏。吕氏生得一面孔厉害的样子,不过和琼芳初次见面,外表上是显得十二分的客气。这样过了半月,那天晚上,佛卿走进自己的卧房,只见吕氏嘟住嘴,好似在生气的样子。佛卿是个怕老婆的人,当下笑嘻嘻地挨到她的身旁,低低地问道:

“太太,你为什么不高兴呀?难道谁给你受了委屈不成?”

“哼!我们这儿又不是避难所,三天五天原没有关系,半月一月地住起来,我可吃不消。你这死人有多少家产呀!这年头儿,兵荒马乱,收成不好,寅吃卯粮,你还只管打肿了脸装胖子,也不想想以后的日子怎么过下去。家中还养了这一群难民,我看你啊,真是在发神经病哩!”

吕氏唠唠叨叨地说了一大套,竖起了两条眉毛,那双三角眼凶巴巴地向着佛卿,表示她心中真有说不出怨恨的样子。佛卿却笑嘻嘻地说道:

“我说你们女人家呀,气量最狭窄了。”

“什么?什么?我像待上客般地对待他们,你还说我气量狭窄吗?”

“太太,你别忙呀,我下面还有话哪。人家也是很懂道理的人,他们住在这里,也绝不会不知道好歹的,你乐得慷慨客气一点儿呀!”

吕氏听他还说自己气量狭窄,这就气得跳起来了。但佛卿却连连摇手,还是那么死样怪气地劝告她。吕氏冷笑了一声,向他啐了一口,骂道:

“放你妈的臭狗屁!他们这种人知道好歹?一住半个月了,连个屁都不放,好像我们是应该给他们吃的样子,待他们客气只当福气,我可没有这么傻了。”

“太太,你瞧瞧这是什么呀?我看你啊,何必喉咙这么响呢?”

佛卿这时候方从袋内摸出一叠花花绿绿的钞票来,都是簇新五元头的中国银行票子。吕氏一瞧到了钞票,脸上立刻转变了颜色,忍不住浮现一丝笑容来,伸手一把将钞票夺过来,急急地点数了一下,齐巧是一百元。这就惊喜地问道:“佛卿,你快说,这钞票是哪里来的呀?”

“瞧你,见了钞票就拉开嘴笑了。”

“这算得什么?钞票个个人喜欢的,你可曾见有见了钞票倒哭起来的人吗?”

“告诉你,这钞票就是田子钧送给我们的。”

“他送给我们?你这话可当真的吗?”

吕氏有些将信将疑的样子,又再三地诘问。佛卿吸了一口烟卷,把烟灰用手指轻轻地弹了一下,好像在大动其脑筋的神气瞟了吕氏一眼,笑道:

“你以为他很贫穷吗?嘿嘿,他有一箱子的钞票呢!”

“一箱子?你骗我!”

佛卿见吕氏两只三角眼睁得圆圆的,似乎惊喜莫名的样子,遂把手在膝踝上拍了一下,认乎其真地说道:

“是我亲眼目睹的事,怎么会骗你呢?”

“你怎么样看见的?你也快些向我告诉一个详细呀!”

“刚才我到他们房中去,听子钧向他女人关照,说把房门关起来。我心中很奇怪,难道他们要干什么秘密的事情了吗?于是我躲在窗门口,偷偷地向里面窥张。原来子钧取出一只皮箱,打开箱子盖,映在我眼帘下的,却是满皮箱的钞票。我心中这一惊奇,几疑还在做梦,险些‘呀’的一声叫起来了,但连忙忍熬住了,只听子钧对他的女人说道:‘我们住在他家已有半个月的日子了,吃他们,住他们,自己也很不好意思,所以我们应该拿些钱去感谢他们,你看一百元差不多了吗?’他女人说差不多了,反正故乡一太平,我们就马上要回去的。”

“啊!我真想不到田子钧还是一个活财神呢!”

吕氏不等佛卿说下去,便满面笑容地插嘴,她好像在无限庆幸的神气。佛卿笑了一笑,俏皮地说道:

“咦,你不是说他们不知好歹的难民吗?”

“这……断命杀千刀!你算顶我的嘴,既然他们这么有钞票,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呢?都是你这断命的烂浮尸不好,险些我跟财神爷爷作对起来了。”

“不过我先拿了他们一百元,也不见得会发财呀。”

“那么依你怎样办呢?”

“所以我在动脑筋呀。”

佛卿一面说,一面连连地猛吸烟卷,表示在设计的意思。吕氏也沉吟了一会儿,忽然“哦”了一声,说声有了。佛卿抬头急急地问道:

“你有了什么计策了?”

“我想过几天问他们再借几百元用吧。”

“嘿嘿,我道是什么好法子,借了人家不是要还的吗?”

“那当然,总不见得借了人家可以赖了呀。老实说,借别人的钱,利息恐怕是逃不过门要付的。借了他的钱,有了这一点儿情面关系,利息不是可以马马虎虎地不付了吗?”

“贪图这些小便宜,老实说,我真不稀罕。”

“依你要怎么样呢?别人家箱子里的钞票总不可以占为己有的呀。”

吕氏白了他一眼,似乎很怨恨的样子,低低地问道。佛卿冷冷地一笑,他站起身子来,在室内团团地踱了一个圈子,自言自语地说道:

“假使为了钱,可以把一切都不顾全吗?”

“什么?你说的什么呀?”

吕氏不懂他是什么意思,遂向他又急急地问。佛卿走到她的身旁,附了吕氏的耳朵旁边,低低地说了一阵。他脸上笼罩了一股子杀气,阴阴地笑了一笑,说道:

“你看我这个意思怎么样?”

“啊!你……”

“太太,我和你商量商量,你千万别大惊小怪。”

佛卿见吕氏吃惊的表情,遂把手向她嘴上一按,回头向房门外望了望,又低低地说。吕氏的脑海里也浮现了花花绿绿的钞票,她的神志也有些糊涂起来了,遂呆住了一会儿,方才低低地有所考虑地说道:

“你想的虽然是个好法子,但他有女人,恐怕不会放过你的。”

“这一层我也考虑过了,我的意思……太太,你说怎么样?假使你能不跟我吃醋的话,事情是大概不成什么问题的。”

佛卿说到这里,又把嘴凑在吕氏耳边低说了一阵,然后含了神秘的微笑,很得意地说。果然,吕氏听了,有股子酸溜溜的气味触送到鼻子管来,不问三七二十一地就把手一扬,啪的一声,早已在佛卿面颊上量了一个耳刮子,冷笑道:

“好好!好好!原来你的目的,还是在看中朋友的妻子,你这恶心的东西,我可不答应你这么做!”

“太太,你也太以想不明白了,就是他女人给我搭上了手,在她也无非是个小老婆的资格,你当然还是一个堂堂皇皇的夫人太太。我们见了你,好比见了皇太后一样恭敬尊重,而且这一箱子的钞票,哈哈,不是笃定泰山地归我们所有了吗?”

吕氏听他这样说,呆呆地又想了一会儿心事。佛卿坐到床边,把吕氏的脚扳起来,搁在自己的身上,握了拳头,给她轻轻地捶腿,笑嘻嘻地说道:

“我的好太太,你仔细地考虑考虑吧,我觉得你还是答应我上算。”

“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太太,你说吧。”

“这一箱子钞票要完全地归我所有。”

“那可以,那可以,其实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根本不用有你我的分别。”

佛卿听她这么说,一时倒不免有些啼笑皆非了,伸了伸舌头,把大拇指一竖,笑嘻嘻地说道:

“好厉害的太太!也罢,也罢,只要你答应我这么做,一切条件随你的意思吧。”

夫妇两人既然把条件讲好,遂慢慢地依计而行。过了几天,佛卿备了一席上好的酒筵,请子钧、琼芳两人吃晚饭。子钧当然十分不好意思,遂忙说道:

“佛卿兄,我们在府上惊扰了这么许多的日子,已经是十分说不过去,现在你又这么花费地请我们,那叫我们拿什么来报答才好呢?”

“哪里哪里,子钧兄,你也太客气了,说得上什么‘报答’两字吗?贤伉俪在舍委屈居住,我们也没有好好儿招待你们,实在非常抱歉。今天略备菲酌,我们痛痛快快地吃一餐吧。”

佛卿一面说,一面给子钧斟酒,于是大家且谈且笑地吃喝起来,直到九点敲过,方才晚餐完毕,各自回房。不料子钧回房后,忽然腹中隐隐作痛,起初他还道是要大便了,但坐在便桶上,却越痛越厉害,肠儿好像在绞一样难过。琼芳见他脸色惨白,满头大汗,只是叫着腹痛,一时急得手足失措,连忙叫田福来请佛卿。不多一会儿,佛卿夫妇两人故作惊慌之色,匆匆地奔进房来,还急急地问道:

“嫂子,子钧兄怎么啦?刚才还不是好好儿的吗?”

“是啊,不知为什么他忽然腹痛如绞起来。杜大哥,这儿有没有医生?劳你的驾,给我去请一个医生来好吗?”

琼芳一面急急地恳求,一面已经流下眼泪来了。佛卿听了连连地搓手,皱着眉尖,表示非常为难的样子,说道:

“啊呀!这可怎么好呢?乡村地方,哪来好的医生呢?除非到镇上去请了。但这时快近子夜了,就是去到镇上请医生,恐怕医生也不肯来呀。子钧兄,你好好儿的怎么会腹痛起来?莫非你吃了什么冷的东西了吗?”

“我……我……没有吃过什么冷东西啊!喔哟!喔哟!我痛得实在受不住了!琼芳!琼芳!”

子钧两手按着腹部,一面回答,一面在床上痛得打滚。琼芳一手抱着云英,一面站在床边,流着眼泪,几乎束手无策。吕氏也急急地说道:

“还是快拿杯热茶给他喝吧。”

“子钧,你……快喝口热茶。”

琼芳连忙把云英叫田福抱去,倒了一杯热茶,坐到床边,扶着子钧,给他喝茶。不料子钧才喝了一口,忽然“喔”了一声,接着便呕吐起来。琼芳见他吐了一杯子,遂低头去看。这一看,使她不禁心头像小鹿般地乱撞,一时“啊呀”一声尖叫起来。你道为什么?原来杯子里的清茶此刻已变成了鲜红的血水。琼芳知道这是子钧吐出来的,她身子顿时冷了半截,回眸见子钧,他倒在床上早已昏厥过去了,于是悲痛万分,忍不住伏在他身上呜呜咽咽地哭泣起来。吕氏假痴假呆地伸手拭拭眼皮,拉着琼芳的手臂,说道:

“田太太,你不要哭呀,把田大哥哭得不是更加难过吗?你让他静静地躺一会儿,他慢慢儿会好起来的。”

“子钧,子钧,你……难道就这样不明不白地丢下我死了吗?”

琼芳对于吕氏的劝慰,哪里会听到,她是注意着子钧的情形,只见子钧两脚一伸,早已闭上眼皮死过去了。一时抚尸大哭,也不禁昏厥过去了。

子钧无缘无故地吐血而亡,这当然引起琼芳和田福的疑惑,但是在悲痛欲绝、神志昏迷之中也就糊糊涂涂地把子钧入殓了。这是子钧死后的第三天晚上,琼芳坐在房中,一个人暗暗地思忖,觉得子钧的死,实在死得太以不明不白了。莫非佛卿存心不良,暗中放下毒物,把子钧活活害死的吗?想到这里,不免无限沉痛,假使果然如此,我一定要为夫报仇,到县里去告他不可了。正在想时,忽然见佛卿悄悄地走进房来,他先很温和地叫道:

“嫂子,这真是想不到的事情,子钧兄好好儿的会死得那么快,叫人真是太伤心了,也无怪你要悲痛欲绝了。但死者已矣,生者徒然伤心,也是无益,所以我劝你还是保重身体要紧。”

“我想子钧一定死得有些冤枉吧,因为我在晚上合眼就梦见了他。”

琼芳故意这么回答,她把俏眼偷偷地在注意他的神情。佛卿听了,自不免有些心惊肉跳,但是他还竭力镇静了态度,皱了眉尖,说道:

“我想这一半是因为你想念过度的缘故,而其余一半是子钧兄不放心在阳间的你们母子三个人,所以他时常入你的梦中来了。现在我的意思,你就永远地住在我的家里,至于这两个孩子,我也可以代为尽做爸爸的责任,去教养他们。我想子钧兄心中有了安慰,那你在晚上就不会再做什么梦了。”

“什么?你……这是什么话?我为什么要永远住在你的家里?我们的孩子自有我做娘的会教养他们,怎么你……好!好!我明白了,我知道了。田福!田福!”

“嫂子,你不要这样子啊!我是一番好心,你不要把它当作恶意猜呀!”

琼芳听他说出这些话来,一时便恍然大悟了,知道子钧大半是死在他手中的了,因此怒不可遏地绷住了粉脸,向外面高叫了两声田福。佛卿见她翻脸不认人,好像存心预备跟自己闹翻的样子,遂阴阴地冷笑了一声,还是郑重地向她关照。这时田福匆匆地由外进来,问道:

“少奶,叫小的有什么吩咐?”

“你快去雇好了船,我们马上回家去了。”

“少奶,外面落着大雪呢,而且时候这么晚了,明天再动身吧。”

“不,我不能再在这儿待下去了,多待一刻多痛苦一刻。不管落雪落雨,就是落铁,我们也得走了。”

“好,少奶,那么小的马上去雇船了,你把衣箱先整理整理吧。”

田福听了主母这两句话,他心中也有些明白琼芳的意思了,于是点头答应,一面说一面匆匆地到外面去了。佛卿等田福走后,他的脸已变成了铁青的颜色,遂向琼芳冷冷地问道:

“你真的预备走了吗?”

“为什么不真?我知道我丈夫死得太冤枉了,我还得替我丈夫好好地申冤!”

“好,你既然决意要走,我也绝不强留于你,可是你后悔莫及!”

佛卿说完了这两句话,他便头也不回地走出房外去了。这里琼芳把睡着的云侠和云英叫醒,然后整理了衣箱。不多一会儿,田福匆匆地回来,说:

“船已雇好,请少奶就此动身吧。”

当下琼芳抱了云英,田福抱了云侠,又提了衣箱,也不向佛卿夫妇告别,就愤愤地冒着大雪到河埠码头去落船了。

天空是黑漆漆的,但是却飘飞着鹅毛般的白雪。小船在河面上慢慢地前进,船头冲破着水花,发出了洒洒的声音,这声音听在琼芳伤心人的耳朵里,自然是倍觉凄凉。田福见她坐在船舱里,只管扑簌簌地落眼泪,于是低低地说道:

“少奶,你不要伤心,夜已深沉了,还是早点儿安息吧。我们回到故乡之后,和有学问的人商量商量,我们可以到县里告他去。唉!我们少爷一定是被这黑心的恶贼害死的!”

“是的,我心里也这样想……”

琼芳拭了拭眼泪,也低低地回答。不料就在这个时候,忽然小船停在河面上了,而且舱外人声嘈杂。琼芳正欲命田福出外探问何事,谁知甲板上拥入三四个男子来,为首一人,不是别个,正是佛卿。琼芳柳眉倒竖,凤目圆睁,大骂道:

“你这狼心狗肺的奴才!你追赶上来,莫非欲劫夺我们财物吗?”

“哼!我今日赶来,不为别的,劝你快快跟我回去,否则,你瞧我身后的……”

佛卿说罢,往后一指,只见他后面三个男子,面目狰狞,手里拿着亮闪闪的刺刀,大有不怀好意的样子。琼芳吓得全身发抖,这就不管死活地向佛卿一头撞了过去。佛卿顺手拉住了她的身子,就狠命地一推,琼芳站脚不住,一个跟头跌了出去,因为船身小的缘故,所以只听扑通的一声,可怜琼芳的娇躯便跌入河水里去了。同时听几个大汉说道:

“斩草不除根,必生后患,把床上这两个小东西也杀了吧!”

田福站在旁边,一听这个话,心中大吃一惊,遂急急奔到床边,把云侠抢在手里,就纵身跳出船舱之外,也落到河水里去了。原来田福稍识一点儿水性,他便抱了小主人逃命了。这里佛卿见船上只剩了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假使再把她害死,未免太以残忍一点儿,因此起了好生之德,遂把云英留在身边,也当作女儿般地看待了。

岁月悠悠地过去,一忽儿竟过了十五年,云英是长得亭亭玉立了,不过佛卿从小给她改了名字叫毓英。佛卿怕这件案子被人告发,所以便迁居上海,经营商业,居然一帆风顺。兹值倭寇作乱,上海形成孤岛,佛卿本是盗贼之心,当然是更交结些无耻的汉奸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