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一回里所写的故事,无非是表明云侠和毓英在十五年前的确是一对亲兄妹的情节。现在当然开始要写《流水浮云》末回发展事情了。当时云侠听了田福的告诉,他的心中方才知道了自己当年并非遇到盗劫,实在是杜佛卿心存不良,把我们父母有意害死的,因此心里一阵子惨痛,大叫了一声“啊呀”,身子便向后昏跌下去了。毓英和莹芳慌忙上前把云侠扶起,口中连连地叫喊,毓英是忍不住早已哭起来了。过了一会儿,云侠才悠悠醒转。田福倒上一杯开水,递给云侠,含泪说道:

“少爷,你千万不要过分伤心,保重身子要紧,老爷、太太还需要少爷给他们报仇哩!”

“是的,我并不伤心,我此刻只觉万分痛愤!毓英,我想不到你还是我嫡亲的妹妹,可怜你认贼作父十五年,却还蒙在鼓里呢!”

云侠喝过了一口开水,点点头回答,说到后面,又向毓英叫了一声,他的语气是无限愤激。云英还说什么好呢?她情不自禁投入云侠的怀抱里,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了。莹芳本来是非常妒恨,现在既然明白他们是嫡亲兄妹了,所以一颗芳心又觉十分欣慰,见他们抱在一起痛哭,不但毫无醋意,而且也流了许多同情的眼泪。陆太太忙叫莹芳拧了手巾,给他们擦泪,一面说道:

“云侠,你不要哭了,事情既已明白,仇人也在眼前,我们第一要紧,就是用什么方法去向他们报仇才好。我的意思,可以到法院里去告他。”

“姑妈,现在是什么世界,法院根本没有办法,你告他又有什么用?况且是地位不同,在这虎狼当道的中国,他结交了这些狐群狗党,拿势力和他拼,恐怕是拼他不过的。所以报仇这件事,非慢慢儿地设法不可了。只是毓英被这恶贼要用强逼嫁,我想毓英不必再回去自投罗网,就在这里住下去了。不过最近几天是不能出外,至于学校里读书问题,那也只好牺牲一点儿了。”

“云侠这话不错,你们是亲兄妹,我现在也不用叫你杜小姐了,我就叫你名字吧。毓英,你从此就在我的身旁吧。”

“姑太太,小姐的本来名字叫云英,我想这名字也要改回来的。”

“不错,我绝不要仇人给我取的名字,从今天起,我就叫田云英了。姑妈,侄女儿在这里重新拜见了。”

云英听田福这样说,遂很同情地回答,一面又向陆太太跪了下去,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姑妈。陆太太又感伤又欢喜,连忙把她扶起,并且向莹芳说道:

“现在你们是表姊妹了,大家也重新见个礼吧。但不知你们的年纪谁大谁小?”

“云英十八岁,还是莹芳大一岁。”

云侠听问,便在旁边插嘴回答,于是云英向她叫了一声表姊,莹芳也还叫了一声表妹,两人还很亲热地握了一阵手。这时已经正午十二点了,厨房里老妈子开上饭菜,大家于是坐下匆匆地吃饭,饭后,云侠仍旧回到学校里去了。陆太太吩咐仆妇们收拾一间云英住的卧房,莹芳和云英谈了一会儿,她也告别回家。

云英一个人坐在沙发上,自不免呆呆地想了一会儿心事,觉得这真是出乎意料之外的事情,我和云侠竟会变成亲兄妹了,一时想到昨晚人杰对自己所说的话,他不是也要爱上我吗?他说我和他并不是亲兄妹,彼此实在可以结成夫妇,当初我还将信将疑,现在我方知道是事实了。虽然人杰是一个好青年,而且平日之间和自己感情十分合得来,我既然不能和云侠结为夫妻,那么和人杰也可以说是美满的一对了。不过这里有一个困难的问题,他的父亲是杀我父亲的仇人,我怎么能够嫁给仇人的儿子做妻子呢?这于情于理固然说不过去,就是自己的良心问题上说,那叫我又有何面目对得住含冤而死的父母呢?想到这里,把这些意念完全地打消。一会儿又想,我从今以后,和杜家是脱离关系了。不过我的一切实用东西,类如衣服、鞋袜等还都留在杜家,那我何不前去拿取一点儿来呢?想定主意,遂站起身来,对陆太太低低地告诉。陆太太听了,似乎有些左右为难,心中暗想:现在物价这么贵,做一件衣服要几百万,买一双皮鞋也得花几十万。她要去取衣服鞋袜,这意思倒也很好,不过万一她的行动被他们看出来了,就此把她扣留,那岂不是贪小失大了吗?所以沉吟了一会儿,方才说道:

“你要去一次原不要紧,就怕被他们发觉了,多生枝节,岂不自寻麻烦吗?”

“这不成问题,我会小心做事的。”

“那么你早去早回,也不要多拿什么东西,拿几件随身换换的衣服也就够了。好在天冷的时候,可再添置的。”

“我知道,姑妈,回头见。”

云英点头答应,遂匆匆坐车回到杜家去了。好在杜家的人都是各管各的,所以进进出出并没有谁注意。云英到了自己的卧房,急匆匆地整理了一只皮箱,虽然卧房内是并没有第二个人,但云英的心头是跳跃得十分厉害,而且神情也特别慌张,越是想轻声一点儿,但偏偏一会儿碰翻了椅子,弄倒了凳子。她把衣服整理好了,心中不免又暗暗地忧愁起来,因为进来是很便当,要拿了衣箱出去,这确实有些困难,假使碰见了什么人,他向我问起来,这叫我怎么回答好呢?云英这样思忖之下,她在室内团团地打转,真急得有些像热锅上的蚂蚁样子了,踱了几个圈子,又走到房门外来,向四周张望了一眼,见并没有什么人,心中又想:不待此时一走了事,更待何时?云英,你不要太以胆子小,应该鼓一点儿勇气出来呀!云英自己勉励着自己,遂转身回进房来,正欲提了衣箱,急急地出外,忽然听见一阵脚步之声由远而近。云英慌忙把衣箱又塞进床底下去,她那颗芳心真的像小鹿般地撞个不住。就在这当儿,见小丫头小花拿了一瓶鲜花进房。小花是上房里的丫头,因为前几天云英病了,杜太太特地派遣过来服侍云英的,小花似乎想不到云英此刻会在卧房里,这就目瞪口呆地“咦”了一声,含笑问道:

“三小姐,你怎么会此刻回家来了?”

“嗯,我……有些头晕,在学校里坐不住,所以回来休息了。”

云英支支吾吾地回答,她伸手按了额角,皱了眉尖,故意显出很不舒服的样子,同时把身子歪在床上去。小花俏皮地笑道:

“小姐的身子本来没有十分复原,应该多休养休养才好,况且过几天就要做新人了,原本用不到再上学校去读书了。”

“唉!”

“三小姐,你要喝杯茶吗?”

小花见她听了自己的话,反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就不敢多说什么,便在暖水壶内倒了一杯玫瑰花茶送到云英的床边梳妆台上。云英向她挥了挥手,低低地说道:

“小花,你出去吧,让我静静地躺一会儿。”

“三小姐,你要不要再请个大夫瞧瞧?”

“不!不!我生平最怕的就是喝药,况且我并没有病,看什么大夫呢?”

云英对于小花的讨好,反而把她急得了不得,这就连说了两声“不”字,坚决地拒绝。小花遂不再说什么,悄悄地退出房外去了。云英等小花走后,便早又坐起身子来,呆然了一会儿,悄悄地走到房门旁,探头又去张望了一眼,她又奔到床边蹲下,伸手去取衣箱,忽听大嫂子的声音在房外叫道:

“英姑娘,英姑娘,你怎么睡了呀?”

“我……我……没有睡,我没有睡……”

云英口里虽然这么回答,但她身子却又歪到床上去了,蹙了两条柳眉,心中真有说不出的怨恨。抬头见叶萍却已推门而入,她含了微笑,挨近床边坐下,说道:

“英姑娘,我们去打牌吧,别闷在床上,大家去散散心。”

“大嫂子,你怎么知道我已回家来了?”

“我在婆婆房中,是小花告诉的。婆婆怕你闷出病来,所以叫我来劝你打牌玩去。”

“大嫂,你是同情我的人,你叫我还有什么心思去打牌玩吗?”

云英见自己受了她们的注意,一时心中又急又恨、又悲又痛,因此忍不住流下眼泪来了。叶萍被她一哭,心里也有些黯然,拉了她的手,轻轻地抚摸了一会儿,叹息着道:

“事到如此,还有什么可说呢?他们为了金钱,出卖了自己的女儿……”

“大嫂,你在明人面前,还说什么假话呢?你知道的,我不是他们亲生的女儿,所以他们才这么狠心呀!”

“啊!英姑娘,你怎么知道的?”

“是小弟告诉我的,我如何不知道呢?”

叶萍想不到人杰会把这个秘密泄露到云英的耳朵里去,一时倒不禁愕住了一会儿,然后低低地劝慰道:

“英姑娘,这些问题,你也不必去追究了。张家骏虽然是个老头子,但到底是个大富翁。老实说,为人在世,也无非为了几个钱。你也想明白一点儿,多骗他一点儿钱,然后和你知心朋友向外埠一走了事,那不是很痛快吗?因为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你伤心也是没有用呀。况且年轻的丈夫也不是个个多情多义的,我说来说去,又要说到我心头的事情了。瞧你大哥、二哥,他们在外表看来,也可说得一句少年英俊了,但锦绣其外,败絮其内,又有什么用呢?”

“我真奇怪着,天下的事情,总是失意的多,欢悦的少。大嫂劝我的话虽也有道理,不过张家骏固然是个年老之人,而且又是一个汉奸,我若为了贪他几个肮脏钱,而把我宝贵的清白一旦失于贼手,这叫我岂不是太对不住良心了吗?”

两人正说着,二嫂子秋心也走了进来,她见两人的脸上都笼罩了凄凉的神色,这就望了她们一眼,奇怪地问道:

“大嫂,你怎么啦?喊个打牌的搭子连自己也喊得不回去了,婆婆叫我来催你们哩。英姑娘,不要难过了,三缺一,不来伤阴骘,快到上房去吧。”

“二嫂,我确实没有心思打牌玩,你们去玩吧。”

“啊呀!你不凑搭子,还有谁来呀?英姑娘,我劝你想穿一点儿,郁郁闷闷地伤了身子犯不着呀!”

“英姑娘,我们两个嫂子来请你,你就赏我们一个脸吧!”

叶萍、秋心两人一面劝,一面还拉着云英下床。云英在这情形之下,这就弄得没有了办法,只好跟着她们来到上房。只见桌子已经摆开,牌也倒出了,筹码也分好了。杜太太坐在桌边,一个人也已经先等着了。云英见了杜太太,委委屈屈很不情愿地叫了一声妈。杜太太笑道:

“你这小妮子,真是好大的架子,一请不够,还得第二请才到呢!”

“打牌我又不大会,人家有些头晕呢!”

云英被大嫂拉着在桌边坐下了,她有些撒娇的表情回答。杜太太笑眯眯地望着云英,故作说不出疼爱的样子,笑道:

“不会打牌可以慢慢地学呀。明儿嫁了人,没有事,打打牌消遣不是很好的吗?唉,我养了这四个孩子,还算你福气好,将来做了局长太太那才威风凛凛哩!”

“婆婆是局长太太的娘,那福气不是更好了吗?”

叶萍凑趣地说,杜太太却拉开嘴笑得合不拢来了。四个人一面说话,一面做牌,便开始雀战起来。其实云英根本没有心思打牌,她的心里只管转着念头,什么时候再逃走比较妥当呢?因为云英心不在焉,所以四圈下来,云英一个人独输,她便不肯再打下去,说要回房休息。杜太太也不相强,遂叫叶萍、秋心陪她回房,云英看看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大嫂、二嫂坐在自己房中,偏偏说东又说西,不肯离去,所以她哑子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心中真有无限的焦急。正在这时,人杰也匆匆地走进来了,他在袋内取出一张照相,向秋心一扬,笑嘻嘻地说道:

“二嫂子,照片已经洗印出来了。”

“快拿来我瞧吧。小叔叔,你印几张呀?”

“印一张呀,多印干什么?难道印好了把它拿到四马路去当作活春宫吗?”

人杰一面笑嘻嘻地说,一面把照片交给秋心。秋心接过看了,由不得恨恨地啐了一口,但红晕了粉脸,似乎有些羞涩的样子,笑骂道:

“断命死不要脸的!大嫂,你瞧瞧,阿要恶行?”

“这是小叔叔的脑筋,真是贼腔!英姑娘,你要不要也来瞧瞧?”

“我真不要瞧这种现世的东西!”

云英别转粉脸去,恨恨地说,秋心和叶萍听了倒忍不住都笑起来了。这时人杰挨近床边去,向云英望了一眼,很开心地问道:

“英姊,你怎么又歪在床上了?不舒服吗?”

“嗯,有一点儿。”

“你今天上学校去过没有?”

“去一去就回来的,因为我有些头晕。”

云英此刻在人杰的面前,也不肯说真心的话了,她伸手按着自己的额角,表示有些头痛的样子。这时秋心走过来又向人杰问道:

“小叔叔,你见邦杰回来了没有?”

“这倒没有知道,我在上房没有见过他的人。”

秋心叹了一口气,遂和叶萍一同走出房外去了,于是房内就只剩了云英和人杰两个人。人杰悄悄地去掩上了房门,然后低声儿问道:

“英姊,你今天到底和那个知心朋友去商量过没有?”

“嗯,嗯,去商量过了。”

云英支支吾吾的,她想说谎,但结果却又老实地说了出来。人杰凝望着她的粉脸,觉得她的神情是显得十分局促,于是怀疑地追问道:

“那么他的意思怎样说?是否赞成你出走呢?”

“他当然赞成,不过……他又胆小,恐怕被你爸爸抓住了,会遭受到一个拐骗女子的罪名,所以他有些委决不下。”

“这是他多余的考虑,其实你可以鼓励他呀,叫他不必担忧这些问题,一切有我可以帮你们的忙。”

云英听了,却默默然了一会儿,心中暗想:你父亲就是我们的仇人,云侠怎么会要你帮忙呢?本来云英对于人杰要一同逃奔倒也表示允许,但现在有了这一层仇恨关系,当然是不能再相聚在一处了。云英虽然是这么想,不过她心里却没有说出来。人杰见她并不表示意见,遂忍熬不住又急急地说道:

“英姊,你怎么啦?干吗不回答我呀?”

“你叫我回答什么?”

“我说你到底拿定了主意没有?今天星期三,离开这日子是只有四天了,你不再有所准备,难道你情愿去牺牲吗?”

“那我当然不愿意的……”

“既然不愿意,自然决心地抛家出走了。你定了日子没有?我们可以准备起来……”

“人杰,我的意思,你又何必跟我一同去受苦呢?再说你还在求学时代,而这学期又是高中毕业,就此抛弃学业,我认为是太可惜了。”

“我认为这是不值得可惜的,在这伪组织之下的学校,即使毕了业,那文凭也值不了什么呀。英姊,你假使希望我做一个清白的人,那么你应该答应我跟你一同走。否则,你就是讨厌我的意思。”

人杰这几句话听到云英的耳朵里,这叫云英不免为难起来,雪白的牙齿微咬着嘴唇皮子,呆呆地沉吟了一会儿,方才轻声儿说道:

“人杰,你千万不要误会我的意思,因为我是对你一番好心。我和你的情形不同,在你的环境而说,实在可以不必冒这个危险啊。”

“英姊,你也不用多说了,我是完全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怕我跟你一同走,将来会闹成三角恋爱尴尬的局面是不是?也好,我就不跟你走了,不过我并不是有口无心的人,我说帮助你,我一定要实行我的话。英姊,你到底什么时候走?我给你去弄一点儿钱来。”

云英听他这样说,觉得人杰对自己的情分也可说是很痴的了,一时也不知为什么缘故,心头只觉十二分的悲酸,眼泪便大颗地滚下来了。人杰见云英流泪,他的眼皮也有些发红,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道:

“英姊,你不要伤心,你快些告诉我,你预备几时走?”

“我想……我想……今夜马上就走!”

“今夜就走?”

“是的,人杰,你恨我吗?”

云英见人杰显出惊慌的样子,遂点了点头,很难过的神情,秋波逗了他一瞥哀怨的目光,凄凉地问。人杰摇摇头,苦笑道:

“不,我为什么要恨你?”

“人杰,我很感激你,你能够原谅我的苦衷。”

“英姊,你别那么说,我知道你是一个用情专一的姑娘,所以我不但原谅你,而且十分同情你。那么你等一等,我到上房里去向妈妈骗一点儿钱来给你。”

人杰说到这里,回身便要走出房去,却被云英拉住了,明眸含了无限柔情,脉脉地望着他,摇摇头说道:

“谢谢你,我不需要金钱。”

“那么你往后的生活怎么办?”

“做到哪里算哪里,这也管不得许多了。”

“既然没有把握,那你不是很需要金钱吗?英姊,我完全是一片真心地帮助你,你千万不要以为我有半丝恶意才好啊!”

“我知道,你为什么要说这些话呢?”

云英听他这语气至少有些负气的意思,这就急急地回答,同时她的眼泪忍不住又夺眶流了下来。人杰方才缓和了口吻,感情地说道:

“那么你就给我替你尽一份互助的力量。”

“人杰……”

“不要难过,你等一等……”

人杰见她只叫了自己一声,却说不下去,知道她是感激自己的意思,遂向她一点头,便匆匆地走到上房去了。只见杜太太歪在床上吸烟卷,于是他便在沙发上坐下,默默地不说话,却深长地叹了一口气。杜太太见他这个模样,心中很是奇怪,遂在床上坐起身来,望了他脸,说道:

“为什么一声不响的?我看你好像有什么心事的样子?”

“唉!”

“瞧你,小小的年纪,老是长吁短叹干什么?究竟为了何事?你也好歹向我告诉一个详细呀!”

“不用说了,不用说了,我实在下不了这个面子,我枉为是个银行行长的儿子,我还做什么人?我还做什么人?我只有死,我就死吧!”

人杰在连声叹气的时候,他实在是大动其怎么样向母亲骗钱的脑筋,忽然他有了一个主意,于是便自言自语地说出了这几句话,一面说,一面猛可地站起身子,把脚一顿,便向房外直奔了。杜太太还弄得莫名其妙,她几乎从床上直跌撞下来,伸手没命似的一把拖住了人杰,她忍不住要哭出来的样子,急急地说道:

“人杰,人杰,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到底什么事情下不了面子,竟连人也不要做了呢?”

“唉!不必再提了,我觉得太没有风光做人了。妈,你譬如少养一个儿子,还是让我去死了干净。”

人杰还是显出万念俱灰的样子,故作要挣脱他妈手的神气,叹息着说。杜太太哪里肯把他放松,抱着了人杰,急急地说道:

“我的好宝贝,好心肝!你究竟有什么为难的事?你好歹也向我为娘的说一个明白呀!要知道我是为了你一个人才做人的,你若有三长两短,那叫我还有什么滋味活在这个世界上才好呢?倒不如跟你一块儿去死了好吗?”

“妈,你……不要伤心,不要哭呀!”

杜太太一面说,一面急得忍不住已经哭了起来。人杰知道自己的计划一定可以有成功的希望了,他忍不住暗暗地好笑,不过表面上也显出痛苦的神气,低低地安慰。他把手帕给杜太太拭泪,表示很有孝心的意思。杜太太是素来吃这一下子马屁功夫的,尤其是这个心爱的儿子面前,所以她觉得十二分的安慰,低低说道:

“我不哭,我不伤心,那么你有痛苦的事情,你快说出来。我为娘有能力,一定可以给你挣回面子来。”

“好了,不用说了,反正这件事情太难了,就是妈肯帮我忙,但爸爸一定也不见得会答应的。我也不恨谁,只恨我没有能力,所以会让人看不起。”

人杰听她越问得紧,他也越加地不肯说出来,他一面流着眼泪,用苦肉计,一面用激将之法,故意去激动母亲。果然,杜太太也是个最最好胜的人,当时便气鼓鼓地说道:

“哼!谁有这样法力?他敢看不起你?人杰,你说,为娘完全给你做主意。只要我肯帮助你,还有谁敢放一声屁?老实说,你爸有这个胆量来阻挡我吗?瞧我先给他两个嘴巴子,也知道我老娘的手段!”

“妈,你火气不要这么大呀,我说爸爸不答应,也无非是一种猜测而已,你何必又要存心和他吵闹起来呢?”

“你说别人和我作对,我倒还有些顾忌三分,至于你爸爸,哼!不是我夸一声口,两个手指捏得住的,他怕我还来不及,我会去怕他吗?那除非是下世了。人杰,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杜太太很有把握的样子回答,一面又向人杰再三地探问。人杰呆住了一会儿,其实他肚子里还在起草稿,直等杜太太急起来,人杰方才低低地说道:

“我学校里有个女同学,生得非常美丽。”

“嗯,是不是你想爱上了她?”

人杰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微红了脸,故作不好意思的样子。杜太太方才恍然了,她忍不住笑出声音来,含了慈祥的口吻,低低地问。人杰还故作撒娇地说道:

“不是妈自己跟我说的吗?除了毓英之外,只要我心中喜欢的姑娘,你都肯给我去娶来做妻子吗?”

“不错,我并非没有说不肯呀。那么这个女同学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家境好不好?最好约个日子,叫她到我家来玩玩,也好给我认识认识。”

“年纪还只有十七岁,她叫孙兰芬,家境比我们还要好,父亲是军界做军官的,真是威风得了不得哩!”

人杰胡诌着回答,他自己几乎也好笑起来。杜太太一听对方父亲是个军官,心中便十分喜欢,连忙地赞成说道:

“那好极了,那好极了。人杰,你放心,我马上可以派人给你做媒去。”

“妈,你别忙呀,事情还有困难哩。”

“什么困难?莫非这位孙小姐另有爱人了吗?”

“并不是她另有爱人,实在是爱她的人太多了,我们学校里的男同学差不多个个人都想讨她做妻子呢。”

“那么她总不可以嫁给这许多人啰,你看她平日对谁最有意思?”

“我看她对我很不错,时常跟我说说笑笑的,显得十分亲热。”

“这就好了,你不是有中奖的希望了吗?”

杜太太抚摸着他的手,忍不住得意地笑起来,但人杰摇摇头,还表示有些忧愁的样子,说道:

“妈,你不知道,就是因为我很有希望,所以妒忌我的人也特别多。有一个男同学叫范基祥的,他今天就和我吵起来,而且还拿言语讥笑我,说我是个穷鬼,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真是在做梦。妈,你想,我受得了他这样侮辱吗?”

“放他娘的狗臭屁!他是什么人家的儿子?敢骂你穷鬼吗?”

杜太太听了人杰这几句话,不禁气得跳起来,大声地骂着。人杰却叹了一口气,很难过似的表情,说道:

“可是他的举止果然比我阔绰,叫我实在太惭愧了。当时我红了脸,恨不得钻入地洞里去。唉,假使我这件事情办不到,我还做什么人呢?”

“到底是什么事情?你快说出来,争气不争财,只要有面子,我当当卖卖也非给你办到不可。”

“妈,你这话可真的?”

“为什么不真?我这人脾气就是这个样子,叫你坍台,不是坍我的台吗?”

“妈,你听着呀,我告诉你。今天我和孙小姐在一处谈话,姓范的同学走过来,在袋内取出一枚钻戒,足足有五克拉那么大,亲自套到孙小姐的手指上去,他还讥笑我说,穷鬼滚开点儿,不配跟孙小姐在一起谈话。我心中这一气,几乎吐出血来。妈,我若不送她一枚六七克拉的钻戒,挣回我的面子,你想,我还能做人吗?”

人杰说完了这些话,他好像要哭出来的样子,一面偷偷地窥张杜太太的脸色,虽然是转变成了铁青,但还有些为难的样子,于是连忙又说道:

“我知道我自己没有这个能力,而爸爸又是这样一钱如命的人,所以我是只好被人家视作穷鬼了。唉!我还是死了干净呢!”

“人杰,你千万别说死,你爸爸虽然一钱如命,还有我做娘的在着呢!断命这个姓范的小子太可恶了,我非跟他斗这口气不可。”

杜太太见人杰一面说,一面懒洋洋地站起身子来,好像又要去自尽的样子,这就急起来,把他拉住了,恨恨地说。人杰还故意说道:

“妈,钻戒是很贵呢,何况又是六七克拉的大钻戒。”

“大概要多少钱?”

“姓范的说,他这一枚也要一千多万,我要比他一枚更大点儿,起码要两千万的数目,我想爸爸一定会肉疼的。”

人杰不说杜太太肉疼,一味地只说爸爸要肉疼。因此杜太太这就没有落场势了,呆呆地愕住了一会儿,方才委委屈屈地说道:

“只要我做主意,不怕他肉疼不肉疼。人杰,我这里有一张一千五百万的即期支票,你先拿去买钻戒。假使不够,你叫他们把钻戒送到家里,然后我再补足他们好了。”

“妈,你待我这样好,我实在太感激你了。”

杜太太一面说,一面拉开了洋箱,把支票给人杰。人杰心中乐得什么似的,握了拳头,在杜太太背上轻轻地捶敲,他是竭力地拍马屁。杜太太笑道:

“好孩子!不过你以后千万要听从娘的话,还有这位孙小姐你可不能放松她,非把她追求到手不可。假使她做了我家的媳妇,那枚钻戒还不是仍旧回到我家来了吗?”

“不错,不错,妈的算盘真好。我想……这件事情最好不要给爸爸知道,免得他啰啰唆唆把我更加地当作眼中钉看待了。”

“你放心,我一定不给他知道是了。”

杜太太正在说时,忽听一阵脚步声,佛卿从外面回来了。人杰慌忙把支票纳入袋内,便一溜烟似的奔出房外去了。

人杰到了云英的卧房,只见她坐在沙发上呆呆地出神,好像在想什么心事的样子,这就笑嘻嘻地说道:

“英姊,大事告成了,你瞧,这不是一千五百万的支票吗?”

“人杰,这许多钱,你……你……怎么拿来的?”

“我用花言巧语向妈骗来的,你放心,只管拿着,绝对不会发生什么问题的。”

“人杰,你待我这么好,叫我拿什么来报答你?”

云英接了支票,站起身子,两眼呆呆地望着人杰英俊的脸,她的眼泪便扑簌簌地滚了下来。人杰被她一哭,他也感到一阵悲伤,红了眼皮,低低地说道:

“英姊,你不要说这些报答的话,我所以帮助你,无非是为了爱你,不过爱的范围很广,我们始终还是姊弟之间最纯洁的爱。你这次走后,我希望你和那个知心朋友踏上光明大道,组织一个美满的家庭,那我心中也十二分安慰和欣喜的了。”

“人杰,我生生死死都忘不了你的。”

人杰这些话听到云英的耳里,她的芳心里真是有说不出的甜酸苦辣的滋味,因为自己的知心朋友已经变成嫡亲的哥哥了,那么这一句美满家庭的话,当然是无从说起了。照理,像人杰这么情深义厚地对待自己,自己也正可以和他结成一对,但为了“仇恨”两字,因此硬生生地把我们拆开了。云英心中的事,人杰当然不会知道。因为她说出这一句动人心弦的话,使人杰的情感也激动得太厉害了,所以眼泪也夺眶而出。云英情不自禁扑向人杰的肩胛,便抽抽噎噎地哭泣起来。人杰对于云英这个举动,倒不禁为之愕然,两人抱了一会儿,人杰方才轻轻地推开云英,低低地说道:

“英姊,你不要伤心了,哭红了眼皮也是不好的。”

“人杰,我劝你看机会也脱离了这个罪恶的家庭吧,因为爸爸的行为,早晚也是不容于社会的。”

“我知道,爸爸的行为,我本来早就看不入眼了。英姊,我希望将来我们还有相会的日子,所以你那个朋友的姓名能不能告诉我?”

云英听他这样问,她心里不免有些委决不下地为难起来,但是人杰的情义终究打动了她的芳心,使她不忍有所瞒骗他,因此低低地说道:

“他叫田云侠,他……他……”

“他怎么样呢,英姊?”

云英几次三番想吐露出真情来,但到底鼓不起这个勇气,不过人杰对于她说了三个“他”字,使他心中感到怀疑,遂忍不住低低地问。云英摇了摇头,只好连说两声“没有什么”。这时天色已经入夜,人杰亮了电灯,低低地又说道:

“英姊,索性吃了晚饭后走吧,我想办法送你出门。”

“好的,我们此刻一块儿到上房里去吧,免得爸妈生疑。”

两人正在说时,忽然听得外面砰砰的两声枪响,接着听爸爸大叫:“捉强盗!捉强盗!”云英和人杰心中这一吃惊,真是非同小可,这就脸儿失色地“啊呀”一声愕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