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降临了大地,暮霭已笼罩了整个的宇宙。云侠匆匆地从学校回到了家里,只见姑妈一个人正在愁眉苦脸暗暗地焦急。陆太太不待云侠开口问话,她先搓着手,急急地叫道:

“云侠,糟了糟了,事情一定闯祸了!”

“姑妈,你说的什么?是谁闯祸了?”

云侠冷不防听姑妈这样说,他自然是吃惊不小,这就慌张了脸色,急促地追问。陆太太有些悔恨的意思,连声地叹气,说道:

“这是我不好,我不好,我没有阻止她,唉!否则,她也许不会再回去的。”

“姑妈,你说的是什么一回事?云英呢?她……她……难道又回去了吗?”

“事情是这样的,下午吃过了饭,云英、莹芳谈了一会儿话,莹芳便回去了。云英忽然对我说,因为她所有衣服、鞋、袜等东西都在杜家没有带来。因为现在物价贵,乐得回去拿取一点儿,省得花钱去买。我想她这些话也很有道理,不过我是再三叮嘱她,叫她千万小心,不要被杜家人注意,她还叫我放心,便匆匆地走了。她去的时候,大概两点钟光景。我想来回最多一个钟点,谁知此刻还不见她回来,难道是被杜家扣留起来了吗?假使果然这样,那便怎么才好?那便怎么才好呢?”陆太太一面告诉,一面急得好像要流下眼泪来的样子。云侠听了,心中虽然怨恨她们未免贪小,但口里却不敢埋怨。因为姑妈一家急得这一份的模样,所以反而用了缓和的语气,安慰她说道:

“姑妈,你老人家不要焦急呀。我想云英不是一个含糊鲁莽的姑娘,她一定不会让他们疑心她的,想这儿到杜家也很有一段路,说不定再过一会儿就回来了。”

“但愿老天保佑她,能够平平安安地回来才好啊!”

陆太太合十了双手,是只有连连地念佛了。云侠却自管地回到书房,坐在写书桌旁,呆呆地想了一会儿心事。只见窗外的天色是慢慢地黑暗下来,天色越黑暗,云侠的心头也越感到紧张,他胸口是非常沉闷,好像是镇压了一块铅质那么笨重的东西,使他竟有些透不过气来的样子。他的脸色由热燥而涨得通红,由通红而变得铁青,他的脑海里是浮现了一幕幻象,这幻象是多么痛恨和愤怒,他的两手有些凉了,而且瑟瑟地发起抖来,心中暗暗地细想:假使妹妹真的因行动败露而被他们扣留,甚至用种种蛮不讲理的手段压迫妹妹,把妹妹强迫地送到张家骏的手掌之中去,那不是无缘无故牺牲了我妹妹宝贵的清白了吗?想到这里,气得猛可跳起身子,骂声:“妈的狗贼!我非和你拼了不可!”一面骂,一面拉开抽屉,取了他工作上用的勃朗林,便急匆匆地向陆太太只说去等候妹妹。他怀了满腹的杀气,坐车来到杜佛卿的公馆。

这时杜佛卿正从外面回来还不多一会儿,他见人杰鬼头鬼脑地避着自己走出房外去,心里十分生气,恨恨地白了他一眼,但是却也不敢骂他。杜太太先开口搭讪问道:

“今天股票行情怎么样?好还是跌?”

“今天很平稳,并没有什么上落。”

“张家骏和你碰过头没有?还有三千万元钱,你怎么不问他要呢?”

杜太太见佛卿坐在沙发上吸着雪茄,好像在想心事的样子。一时也想起给人杰拿去了一千五百万,总要到什么地方去补还过来,所以她的脑筋就不免动到张家骏的头上去。佛卿听了,微微地一笑,说道:

“太太,你也太贪心不足了,张家骏第一次给我支票三千万,第二次又给我七千万,我趁股票行情小,补进二万股永纱,果然又赚了三千万。假使再问他要钱,那叫我自己真也有些说不过去的了。”

“什么?你敢说我贪心不足?他这种混账东西,做了税务局长,搜刮民脂民膏,也不知几万万的数目,我们再问他要三千万用用,那也算不了罪过呀!哼!你这死人!现在好拿钱不拿,你真是一个饭桶!老不死,多吃饭米的,给我现什么世?还不如早点儿死了干净!”

杜太太要么不开口,一开口非骂得狗血喷头,唠唠叨叨就是这么一大套。这叫佛卿听了,真不免有些啼笑皆非了,遂委委屈屈地说道:

“够了,够了,我的好太太!要如我真的死了,于你也没有什么好处啊!”

“哼!你要真的死了,我也不会老是在你那里受气了!”

杜太太却还不肯认错地回答,恨恨地白了他一眼,好像把他恨入骨髓的样子。可怜佛卿像哑子吃黄连似的,有苦说不出来,还赔了哭里带笑的脸,说道:

“其实问人家要钱也得有个机会,假使他向我有什么要求,我便可以提出条件,这样子他拿出钱来,也是情情愿愿、服服帖帖。否则,老实说,这老狗也是一钱如命,不要说三千万,就是问他要三万元数目,恐怕也不大容易呢。”

“哼!你不要以为他拿出一万万数目就算多了,照理,像他那么有地位的人,要娶一房妻子,单拿聘礼金一项说,也得花费多少呢。我女儿到底不是一件货色,他说星期日送过去,难道就这么依顺他了吗?我不答应,没有这样容易!”

佛卿听太太忽然悔起来,一时急得睁大了眼睛,站起身子,连连地搓手。他口吃了语气,急急地说道:

“太太,太太,这……这……怎么可以呢?当初不是自己也赞成的吗?你现在忽然不答应了,这叫我不是太以作难人了吗?”

“不管,我什么都不管!”

“太太,你不能太横对呀,张家骏假使要我还他一万万的数目,你叫我急得真是要上吊了。”

“还他一万万?他在做梦,有什么证据?他要还钱,我先给他两记耳光!”

“太太,这可不行哪!他是局长,他有的是势力,而且还有日本人做他的后盾,哼!你抵得过他吗?太太,你千万不要太鲁莽,打我没有问题,要打张家骏,只怕要闯大祸水了。”

“什么局长部长,就是皇帝大总统,也及不到一个马桶间的间长!我这人脾气就是这个样子,杀了我的头,我也不领盆的!”

佛卿急得额角上的汗点儿也冒了上来,正在不知如何是好的当儿,忽见小花匆匆地奔来,说老爷有电话来。佛卿觉得房内空气太紧张,在太太发火的时候,原没有什么可以理喻的,所以巴不得有了这一声电话,好像是解了他的危难,于是应了一声,匆匆走到电话间来,握了听筒,“喂”了一声,问道:

“找谁?”

“你家老爷呀,在不在家?”

“我就是,你贵姓?”

“哦,哦,你原来就是大人吗?我是小婿张家骏。”

佛卿被他这一声大人,真叫得有些异样的感觉,遂情不自禁地连连地说了两声“不敢”,接着问道:

“张兄,不,家骏,真奇怪,我喊你名字,不知怎么的总觉得有些不大顺口。”

“这是因为你不惯常喊的缘故,你时常地叫我名字,那么慢慢地自然也会顺口起来的。你听我呼你大人,不是呼得很自然吗?你说是不是?”

“嗯,嗯,家骏,你此刻打电话给我,有什么事情吗?”

“我来告诉你,我的新屋已经租好,在马斯南路三百十六号的一座小洋房内,室内家具也都买舒齐了。还有丫头、使女、车夫、厨师,也统统雇用好了。这是孔明说的,万事俱备,独缺东风,不过我这里不是独缺东风,却是独缺太太。”

“星期日我马上送过来,太太不是就有了吗?”

“不错,星期日的日子不太好,我已看过了历本。”

“噢,那么再过几天也不要紧。”

张家骏另有作用地说,但佛卿也是个刁滑之徒,他“噢”了一声,故意这么吊他的胃口。家骏不免有些焦虑,遂急促地说道:

“不!不!我的意思,是最好早几天。”

“离开星期日一共也只有四天了,你要再早几天,那不是成了今夜马上就送过来了吗?”

“对!对!哈哈!哈哈!大人很知道小辈心里的意思,最好今天夜里就送过来。”

“我是不成什么问题,就只怕我的太太不答应。”

“太太绝不会有什么问题,只要我有条件给她。”

“你什么条件给她呀?”

“我马上再送五千万过来,你太太保险很欢喜、很赞成。”

“这个……那倒也难说。回头再打电话给你好不好?”

“也好,我这里电话八四〇八六,我马上等着你的回答。”

佛卿听他马上再送过五千万元钱来,这就正中下怀,不免大喜,但表面上还故作沉吟的样子,表示尚待考虑的意思。家骏是料到这一针下去,必定见效,他所以这样转折,也无非是官样的文章而已,遂含笑答应,两人就此搁下了听筒。佛卿兴冲冲地回到上房,杜太太问道:

“是谁来的电话?”

“张家骏来的电话。”

“找你做什么?”

“他说星期日的日子不大好,因为他翻过了历本。”

“哼!这老贼妈的狗东西!又不是明媒正娶,还管什么日子好不好。那么他的意思怎么样说呢?”

“他说最好今天夜里就叫我们把毓英送过去。”

“什么?什么?放他妈的一百二十个狗臭屁!我女儿到底是一个人,不是一样货色,就算是样货物,请定几时出货,也没有提早的理由呀!哼!哼!没有这么便当的事,不要说他是个芝麻绿豆样的小官儿,就是国府主席跟我要求,我也绝不会答应他的!”

杜太太听到这里,气得脸像血喷猪头那么红,这就再也忍熬不住起来,一面拍手跳脚地大骂,一面不住地冷笑。佛卿却像没有气样的死人一般,微微地笑道:

“太太,你急什么哪,我后面的话还没有说完呢。”

“后面还有什么断命话?你快些说呀!打量你在我那儿还想卖什么关子不成?”

“你自己火气这么大,性子这么急,叫我有话也说不上来呀。”

“好了好了,你现在总可以痛痛快快地放屁了!我顶顶恨的就是死样怪气,人家在火里,你却在水里,慢吞吞的看了就惹气!”

佛卿觉得在太太那里说话,真比在总经理那儿还要难说,一时脸上浮了苦笑,也只好忍气吞声地说下去道:

“我当时也对他说,这件事情恐怕我太太不答应。他说不成问题,假使我们把毓英今夜送过去,他马上送过来五千万元钱。但我还不敢做主意,所以和太太来商量商量,不知太太的意思怎么样?”

“啊呀!你这人真是个死坯!那还有什么商量的吗?”

杜太太听了这话,脸上方才又回嗔作喜,但口里还是狠狠地骂他。佛卿有些莫名其妙的样子,木然了一会儿,问道:

“怎么?我又变成死坯了!”

“你还不是死坯吗?一个做生意人连这些利害关系都不晓得,真是活现世。比方说毓英是件货色,讲好价钱,几时出货,现在买主要提早出货,情愿抬价,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老实说,我们为的是什么?无非是为了钱,就是把毓英在家里再多藏一月两月,恐怕也不见得会多生出五千万元的出息呀!所以我说你只管马上地答应,何必还要来跟我商量呢?快去,快去答应吧!”

佛卿听她滔滔不绝地还说出这么一篇道理来,遂忙站起身子,像做贼一般抬不起头,匆匆向房外走了。在走到房门口的时候,却被太太又叫住了,说道:

“回来!”

“太太,你还有什么吩咐?”

“叫张家骏用汽车自己来接,并随身带下五千万元即期支票一张,五千万元支票一张!记牢吗?”

“记牢,记牢。”

杜太太对五千万元还重复地说了两句,表示相当注重的意思。佛卿连说记牢,便匆匆地又到电话间去了,拨了八四〇八六的号码,对方接听的就是家骏。佛卿把太太的意思,向他转达了一遍。家骏听了大喜,当下连说:“好的好的,我马上放汽车亲自来接。”佛卿还叮嘱他不要忘了五千万元的支票,遂放下听筒,喜滋滋地出了电话间,心中暗想:这个年头儿女孩子竟会这么值钱,早知如此,我当初多收养几个养女好了,那不是比我现在做银行里行长好得多了吗?一面想,一面已走到会客室门口,只见门房李大匆匆进来,后面还跟着一个西服少年。李大见了佛卿,遂报告道:

“老爷,有个田先生要见您老爷。”

“什么田先生……喔哟……”

佛卿话还未说完,忽然李大身后那个少年便在袋内摸出手枪,就向佛卿砰的一枪开了过去。佛卿大叫了一声“喔哟”,身子就跌到地下,而且没命地大叫强盗起来。这个少年是谁?诸位当能明白,他就是特地来报仇的田云侠了。云侠当时见目的已达,遂即匆匆返身而逃,不料佛卿这一阵叫喊强盗,早已惊动了花园里在闲谈的两个保镖了,当下急急赶来,向云侠也连连地放枪。这时门房李大因为见闯了大祸,说起来是因为自己不小心的缘故,所以心中一急,也就奋不顾身地追奔上去。云侠正在和保镖互相开枪还击,顾前难顾后,因此被李大两手冷不防地拦腰抱住,云侠挣脱不得,遂被两个保镖奔上来擒住了。这时人杰和毓英闻声赶出,一见爸爸倒在地上,正在慢慢地爬起身子,吓得魂不附体的样子,两手摸着死灰般的脸向人杰连连问道:

“人杰,人杰,你瞧爸爸活着还是死了呀?”

“你不是好好儿地活着吗?怎么说是死了呀?”

人杰听他这样问,几乎要笑出声来地回答。佛卿听了,方才惊魂稍定,伸手浑身一摸,好像没有什么痛苦,一时暗暗庆幸,原来没有被强盗打中。正在这时,李大急匆匆地奔进来,慌慌张张地问道:

“老爷,你受伤了没有?”

“他妈的!混账!你这该死的奴才预备带了强盗来害死我吗?”

“老……老爷,小的该死……实在不知道是强盗,幸亏老爷没有受伤,而且我把强盗已经捉住了。”

李大口吃了语气,一面求恕,一面告诉。佛卿听强盗已经捉住了,他的胆子变大了起来,遂大怒道:

“快把这强盗抓进来,我要问问他,他和我有什么冤仇,要不问情由地暗杀我呀!”

“是!”

李大答应了一声,遂匆匆出去,不多一会儿,两个保镖抓了云侠进来,齐巧和云英打了一个照面。这一瞧真是应着了不瞧犹可的一句话,云英的芳心一阵子乱跳,顿时粉脸灰白,“呀”了一声,急得几乎晕倒过去了。佛卿此刻的两眼只管注视在云侠的脸上,对于云英的失惊倒并没有理会。但人杰在旁边瞧了,心中就明白了几分,他立刻拉了云英,走到会客室门外,低低问道:

“英姊,你敢是认识他的?”

“嗯,嗯,是……的……”

云英急红了粉脸,她的眼泪已扑簌簌地滚了下来。人杰暗想:那么这个少年显然不是强盗。于是皱了眉毛,又急急问道:

“那么,他……他……是什么人呀?”

“他……他……他……是……”

“是不是你那个知己朋友田云侠吗?”

云英实在回答不出他是什么人才好,因此支支吾吾地始终没有明白地告诉。人杰眸珠一转,便有些恍然地问。云英点点头,她的心中已不知该怎么才好,因此哭起来了。人杰一面把她扪住嘴,一面也觉得为难极了。这时听会客室里啪啪的声音不绝,人杰、云英又入内来看。只见两个保镖蒲扇那么大的手掌正结结实实地落在云侠的脸颊上,可怜云侠被他们打得鼻头红和牙齿血都流了满面。佛卿还在大声地骂道:

“他妈的!你这好大胆子的小贼!原来你是一个蓝衫党!你预备害死我吗?但幸亏天不绝我之命,反而被我抓住了。妈的小子!把他送到司令部里去,叫他受点儿生不得死不得的痛苦吧!”

“哦!爸爸,且慢!”

云英听了这话,她无论如何再也忍熬不住了,遂勉强地叫了一声爸爸,同时她的身子奔到佛卿面前跪了下来。佛卿还弄得莫名其妙的样子,“呀”了一声,急急地问道:

“阿英,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爸爸,他……是我的同学,你……老人家慈悲为怀,就……饶了他吧!”

“什么?什么?原来是你的同学,难道是你叫他来暗杀我的吗?”

佛卿对于云英这一句话不听犹可,听到了之后,顿时气得暴跳如雷,连连顿脚地大叫起来。云英急得双泪交流,连忙否认说道:

“不!不!他……实在因为有些神经病的缘故。”

“哈哈!你这该死的贱人!你花言巧语地想欺骗我吗?他既然有神经病的,为什么和我无冤无仇,特地寻到我家里来行凶啊?张保,把他快快送到司令部里去吧!”

佛卿冷笑了一阵,恨声不绝的样子,又向那保镖急急地吩咐。这时人杰心中也非常焦急,虽然也有相救他的意思,但在爸爸面前说不出什么话来才好。云英见哥哥被他们押送到司令部以后,性命保险可以没有的,因此猛可站起身子,把云侠一把拉住了,回头向佛卿说道:

“爸爸,你若不肯饶他,我也不要活在这个世界上,我情愿一头撞死在你的面前。”

“啊!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云英这几句话,听到佛卿的耳里,不免又急又恨,他气得全身发抖的样子,愤愤地问。心中暗想:毓英死了倒不怕,但这一万万五千万的钞票不是化为乌有了吗?因此他又继续地问道:

“阿英,我问你,你和这个凶手到底是什么关系?你明白地告诉我,我或许可以饶他不死!”

“爸爸,我老实地说了,他……他就是我的爱人,因为知道我要嫁人了,所以他的神经受了极度的刺激,他是疯狂起来了。现在爸爸要把他送到司令部里去,这叫我心中怎么对得住他呀?”

“胡说!他身上有徽章,他明明是个蓝衫党,是个该死的乱党!”

“爸爸,你怎么说他是乱党呢?我真不懂得爸爸是存了怎么样心理。难道你已入了日本籍?难道你甘心情愿做走狗?难道你忘记了祖宗、忘记了民族、忘记了祖国,而诚诚心心地做亡国奴了吗?”

人杰站在旁边,听爸爸甚至于说他是乱党,一时气得手脚发冷,实在再也忍熬不住了,他叫了一声爸爸,便毫无感情地大声说出了这几句话来。云侠想不到在这黑暗的家庭里,还会播送出这些光明之音来,他本来是低垂了头,此刻惊奇地把视线向人杰望去。在灯光之下见是一个英俊的少年,他心里不免暗暗地敬爱。但佛卿听了,却相反地愤怒极了,双脚乱跳,大骂道:

“反了反了!你这畜生!你这奴才!你莫非疯了?你莫非活得不耐烦了?你是不是也要到司令部里去寻死吗?”

“什么?你预备打人吗?妈!妈!爸爸打我啊!救命!救命啊!”

人杰见他一面骂,一面伸手赶了过来要打自己,这就连忙闪身躲避,同时他又竭声地叫妈,并高喊起救命来了。

杜太太在上房里当初听了枪声,并佛卿高叫强盗的声音,以为真的来了强盗,所以紧紧地关上了房门,躲在床底下瑟瑟地发抖。谁知不多一会儿,忽然又听人杰大叫“爸爸打我,救命,救命!”的声音,她知道父子两人又在大起冲突了,心中一愤怒,便急急从床底下爬了出来,开了房门,噔噔地赶到会客室,只见佛卿抓住了人杰,正在没头没脑地痛打。她一瞧这个情形,真把她肚子也气破了,这就抢步上前,大吼一声,一把抓住佛卿的胸襟,也不顾众人在面前,老实不客气地撩上手,在佛卿脸上啪啪地打了起来,她口里还号啕大哭道:

“好!好!好!你要打死我的儿子吗?你要我宝贝儿子的性命吗?我也不要做人了!我就和你拼了性命吧!噢!我的天哪!天哪!”

“什么?什么?你不教训儿子,你还打我?打我?”

佛卿正在把人杰出气的时候,万不料这只雌老虎会从房中蹿了出来,一时好像耗子见了猫一般吓得愕住了,不过为了在众人面前下不了这个面子,所以他竭力鼓足了勇气,反抗了几句。但杜太太听了,却是火上添油,更加暴跳如雷,一面号哭,一面骂道:

“你这个杀千刀的老不死啊!儿子一共也只有十几岁的年纪,你要这么样地教训他啊!你是不是要打死了他才称心吗?好!好!你先来打我吧!打死了我娘儿两人,好叫你这个老贼痛痛快快地做人!”

“妈,你不要这个样子,你快起来吧!”

杜太太当然还是那么一套老花样,倒在地上打滚着号哭。人杰见了连忙扶她的身子,叫着劝慰。佛卿这时搓着手,觉得事情闹得一团糟似的,简直有些不可收拾了,这就愁眉苦脸地说道:

“太太!太太!你不要哭呀!你还不知道到底是怎么的一回事情呢!我告诉了你,你就知道这事情实在太以尴尬了。你瞧,张保和王三两人抓住的这一个小子,他就是刚才开枪的人,他要行刺我,幸亏天有眼睛,弹子不肯穿到我的身上来。”

“啊!他……他是什么人?他无缘无故地为什么要暗杀你?”

杜太太听了佛卿的话,方才停住了哭泣,“啊”的一声惊叫起来,两眼望着云侠鲜血满面的脸,她心头真是感到莫名骇异。佛卿接着告诉道:

“他是阿英外面的情人,而且他又是一个重庆分子,他想来杀我,他……他简直不是个人养的狗东西!”

“这……这……还了得,把他送到捕房去吧!”

“我要送他到司令部去处死,但阿英不肯,要我放他,说我假使不饶他,阿英也要自尽而死……”

“哼!这不要脸的贱人!叫她死,叫她死吧!”

佛卿见杜太太冷笑了一声,恨恨地冲过去,似乎要去打云英的神气却被佛卿拉住了,在她耳朵旁低低地说道:

“打不得,打不得,她若一死,一万万五千万的钞票就落空了。太太,你要三思而行才好啊!”

“这……这……”

杜太太一肚子的怒火,被这“一万万五千万”六个字终于像一盆冷水似的浇灭下来,说了“这这”两个字,她便呆呆地愕住了。云英趁此机会,便走上一步,向杜太太跪了下来,说道:

“妈,你若放了他,我便情情愿愿地嫁给张家骏;假使你们一定要把他送到司令部去,那我也情愿撞死在这里,不要做人了。”

“佛卿,放他就放他,那也没有关系……”

“太太,这可不是玩儿的事,擒虎容易纵虎难,我此刻放走了他,他将来不是仍旧要来暗杀我吗?”

杜太太是一心为了“一万万五千万”这六个字而着想,所以她是糊里糊涂地叫佛卿只管放走了云侠。但佛卿怎么能答应呢?因此皱了两条眉毛,急急地回答。杜太太细细地一想,也觉得这事情透着有些左右为难,这就呆呆地愕住了一会儿。人杰见大家僵住着,不由心生一计,遂附了杜太太的耳朵,低低说道:

“妈,我倒有个好法子,你可以把这个少年暂时押在书房里,假意说好好儿审问他一番。等明儿三姊嫁给了张家骏,你再送他到司令部去也不迟呀。”

“嗯!嗯!不错,你的意思好极了。”

杜太太认为十分赞成,她连连点头,也轻声儿地回答,然后望了云英一眼,假装温和之色,说道:

“阿英,你要放他走,我可以答应你,不过暂时把他在书房里押一夜,我要向他好好地劝告一番,叫他以后不能为恶作歹,千万要改过自新。假使他觉悟了,我一定明天就放他走。”

“太太,你……”

“不许你多开口,我自有主意。张保、王三,你们把他绑到书房里去吧!”

佛卿恐怕人杰弄的诡计,所以怀疑地意欲发表谈话,却被杜太太喝住了,一面向他丢个眼色,表示自己有好计谋的意思。佛卿没有办法,也只好不说什么了。云英是个细心人,她知道这办法是人杰贡献出来的,那么人杰一定没有恶意,可见他是缓兵之计,回头他一定会设法救他的,这样想着,遂也不再言语。这里张保、王三两人遂押了云侠关到书房去了。云侠刚被押走,不料这时花园外开进一辆自备汽车,里面跳下一个人来,正是张家骏。他笑嘻嘻地跨步入内,向佛卿拱拱手,叫道:

“大人,你们都已预备好了吗?这里是五千万的即期支票一张,请大人查收。”

“哦,哦,太太,你瞧,这是五千万的支票。”

佛卿伸手接过支票,一面恭恭敬敬地转交杜太太。杜太太满面含笑地走到云英身旁,拍拍她的肩胛,说道:

“阿英,家骏开了自备汽车特地来接你回去的,你看他这么多情,真是一个好夫婿,你嫁给了他,也不知几世修来的好福气呢!”

“啊!这是什么话?妈,不是说定在星期日吗?”

云英听杜太太这样说,心里这一吃惊,真好比半天里起了一个霹雳,顿时涨红了粉脸,显现无限痛苦的神气,急急地说。人杰也觉得这是出乎意料之外的转变,一时暗暗叫苦,要想插嘴代替云英抗议,但仔细一想,还是站在旁边不开口好,否则倒叫母亲也要疑心我是云英一派的人了。这时听家骏笑嘻嘻地向云英解释道:

“杜小姐,哦,不,我该叫您一声太太了。太太,你不要奇怪,因为我已在马斯南路三百十六号买好了一幢小洋房,里面一切家具等物件统统预备舒齐好,单等太太进去做主人。我想星期日离开今天也不过四天日子,你早晚总是我的太太,那么今天进新屋去成亲,也没有什么关系呀。况且你爸妈都答应了我,太太,嘻嘻,我们回家去吧。”

“哼!这是什么混账的屁话?我不是妓女,我不是玩物,就随你们把我这样摆布吗?老实说,我人是活的,我可不答应。”

云英气得柳眉倒竖起来,鼓着脸腮子,眼睛里好像要冒出火星来的样子,态度是十分倔强。家骏不免有些哭里带笑,向佛卿望了一眼,皱了眉头,狡猾地说道:

“大人,你听听,这是打哪儿说起来的话?我不管,请大人负一点儿责任吧!”

“太太,我想这件事情是要你来解决的了。”

佛卿转身却向杜太太这么说。杜太太因为手里拿了这张五千万的支票,所以她的三角眼便圆睁起来,大喝道:

“你这女孩子胆敢违抗父母之命吗?我问你,你那个……哼!要不要送他到司令部去吗?”

“妈,你不要生气,三姊一定会听从你的话,三姊,我劝你放心地去吧。早晚总要嫁过去的,那何必还要闹意见呢?瞧你满脸沾着泪痕,像什么样子?我伴你到房中去洗个脸吧。”

云英听杜太太的话,显然有些要挟的意思,一时心痛若割,不知如何是好。人杰忽然心生一计,遂故意向云英这么劝解,一面拉了云英,匆匆走向房内去了。杜太太还十分得意,说人杰真是好儿子,他什么事情都会做我们帮手,但佛卿却有些不放心,恐怕人杰和云英又有什么花样精,于是连忙叫小花到云英卧房里去叫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