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杰把云英急匆匆地拉到了卧房里,他的目的当然并不是真的叫她洗个脸。他关上了房门,向云英低低地说道:

“英姊,想不到事情会变化得这样快速。现在事到如此,你且暂时跟了家骏回去。我马上把田先生救出,然后一同再来救你,你看这办法可好?”

“你这办法很好,那么你快点儿去救他呀!我想在房中多挨一点儿辰光,因为我跟家骏走后,爸爸会老实不客气地把他送到司令部去的。”

云英乌圆眸珠一转,她很有心计地回答。人杰伸手和她紧紧地一握,便开了房门,匆匆地走出去了。这里云英故意倒在床上,又抽抽噎噎地哭泣了一会儿。就在这当儿,小花急急地走进来,一见小姐倒在床上哭泣,便“咦”了一声,说道:

“三小姐,你怎么啦?脸不化妆,怎的倒又在哭起来了?老爷叫我来催您,快些洗好了脸出去吧。”

“不!我今天不去,我一定不去!”

云英两脚在床上甩了甩,她故意哭得格外伤心的样子。小花没有办法,只好匆匆地又回到会客室来,向佛卿说道:

“老爷,三小姐倒在床上撞哭,她没有在梳妆打扮呀!”

“你听,你听,我晓得人杰这畜生不是好种,他背后在阿英面前不知又在捣什么鬼,所以阿英中途又变卦了。这畜生真是该死啊!可杀!”

佛卿一听,心中暗想:果然不出我之所料,一时便痛恨切齿地骂着,大有恨不得把人杰咬几口的意思。杜太太哑口无言地愕住了一会儿,竟说不出话来。张家骏冷笑了一声,用了俏皮的口吻,说道:

“老杜,那没有关系,你女儿假使真的不肯嫁给我,那你只要还我一万万五千万的款子好了,老实说,我花了这个贵的代价,就是外面去讨个女人难道还讨不着吗?否则,我就不客气地和你法律解决,说你们父女做好圈套,故意用美人计来诈骗我的钱财。哼!哼!看谁斗得过谁!”

“哎!哎!张老!你……不要生气呀!我总不使你感到失望,无论如何,今天晚上总要叫她跟你回家去的。太太,你……你也快拿些手段出来,叫阿英屈服才好啊!”

佛卿急得满头大汗,连说话都有些口吃的成分,说到后面,他又向杜太太低低地激动。杜太太铁青脸,恨恨地说了一声好,她便三脚两步奔到云英卧房里来了。在杜太太的心中,起初的意思,她想见了云英,就狠狠地把她打一顿,问她还敢倔强不倔强;但是当她见到云英的时候,她脑海里立刻又有一个感觉,打是千万打不得的,因为云英现在是已经做张家的人了,万一把她打伤,张家骏岂不是要和我交涉吗?况且云英的脾气也不大好弄,吃软不吃硬,愈是对她硬上,恐怕事情愈加要弄僵的。杜太太想到这里,为了这一万万五千万的钞票,她不得不来一下苦肉计,遂猛可地向云英跪了下去,竟然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云英歪在床上,对于杜太太这一下子举动,那真是做梦也意想不到的事情,一时连忙跳下床来,扶起杜太太的身子,急急地问道:

“妈,这……这……是做什么呀?你……不是要折死我了吗?”

“阿英,我的好姑娘!你千万救救我这一条狗命吧!你要发发慈悲心,你要可怜可怜我呀!你若不肯救我,我是情愿跪在你的面前永远不起来了。”

杜太太被云英扶起身子,她立刻再度地跪了下去,一面流泪,一面苦苦地哀求,她这时已忘记了自己的身份,真好像是一个罪犯在法官面前求恕的样子。云英觉得她的卑鄙,虽然一万分地轻视,但口里还不明不白地问道:

“这……这……是怎么的一回事呀?妈,你叫我怎么救你呢?”

“阿英,你就跟家骏去吧,他已经在大发脾气了,他说你不跟他回去,他要叫日本人来捉拿我们,把我们一家人都关到司令部去。阿英,你就发发慈悲心,答应我跟他回去吧!”

“妈,你起来,我就答应了。”

云英委委屈屈的样子,答应下来。杜太太乐得破涕为笑,立刻站起身子,高叫小花把面水倒来,一面又叫小花出外报告佛卿,说小姐答应了。她自己站在云英身后,服侍她梳洗化妆,面上含了笑容,却一味地大拍马屁。云英梳洗完毕,杜太太陪着她一同出外。佛卿笑嘻嘻地说道:

“到底太太的本领大,叫人敬佩得很!”

“大人,时候不早,那么我们要回新房去了,三天后,我们双双回门来拜望两位大人吧。”

张家骏色眯眯的样子,老实不客气地来拉了云英的手,一面说,一面走到花园里跳上汽车去了。佛卿和杜太太送到石阶级上,眼瞧两人被汽车开走了,方才全身感到一阵子轻松,忍不住深长地透了一口气。

在汽车里,家骏是紧紧地偎着云英,满面是显着得意的颜色。但云英却冷若冰霜似的呆坐着,两眼只管向前望,好像泥塑木雕地连瞧家骏一眼都不大情愿的样子。家骏厚了面皮,慢慢地把她纤手拉了过来,温和地说道:

“太太,你为什么这样不快乐的神气呢?”

“谁不快乐?”

“既然没有不快乐,那你干什么老是蹙了眉尖一声不响呢?”

“我不喜欢多话,我的脾气就是这个样子,谁叫你来讨我的?”

云英恨恨地说,她表示十二分地讨厌他。家骏碰了这一个钉子,他还笑嘻嘻地好像没气死人的样子,说道:

“不错,一个人有一个人的脾气,女孩儿家不多说话,其实这是很难得的,幽静贤淑,哈哈!我娶了你这么一个好太太,我的福气真是前世修来的哩!”

“只怕你瞎了眼,因为我是一个白虎星、扫帚星,谁娶了我,谁就倒霉,说不定半个月之内还会生病死的!”

“不!不!没有这一回事,没有这一回事,你……你简直是太开玩笑了!”

张家骏听她这样说,真不免有些心惊肉跳起来。他连说了两声“不”字,心内开始也有些怨恨。云英秋波斜睨了他一下,冷冷地一笑,说道:

“信不信由你,反正这和我是没有多大的害处。”

“你这话是谁告诉你的?”

云英这么认真地回答,因此使家骏心中也不免狐疑起来,遂皱了两条稀疏的眉毛,低低地问。云英还是一本正经地说道:

“当然是算命瞎子算出来的,他说我貌艳于花、命薄如纸,最好一辈子不结婚,否则,今天嫁人,明天就得做寡妇。我因为不肯有害于你,所以我不情愿嫁给你。老实告诉你,你是上了我爸妈的大当。”

“我不相信你的命竟是这样坏,就说你真的不好,算命的也绝不肯这么照命直谈,难道不怕人家给他吃耳光吗?”

“是我叫他照命直谈,说得不好,我绝不怪他。他有我声明在先,所以他才敢说的。常言道,女人本是祸水,越是美丽的女人,越是像蛇蝎一般毒。所以我是一番至诚的好意,你不要为了贪爱女色,而牺牲了性命。那我为你着想,也不是太犯不着了吗?”

家骏听了,并不作答,他忍不住暗暗地沉思了一会儿。一个女人家命好命坏,那倒确实大有讲究。有些如花似玉的姑娘,她生成是个苦命,嫁了丈夫,不是活离,就是死拆,总没有美满的结局,不过假使做了人家小老婆,或者是丈夫年龄大一些,那就没有问题了。现在说到这位杜小姐,她虽然是一位闺阁千金,但今天嫁给我做妻子,不但没有举行婚礼,而且连请客都省掉了,这还不是等于同居一样吗?况且我和她年龄足足相差四十年,这样老夫少妾,照命相上看来,也绝不会有什么不幸的事情发生了。家骏在这么一想之下,他又把这些忧愁置于脑后了,微微地笑道:

“我知道你是一个多情的姑娘,所以我心里非常感激你。不过就是因为你多情的缘故,所以我心中实在舍不得放弃你。我已经是个五十八岁的年纪了,活得也不算太短命吧,因此我就存心一个死了,但这死到底还没有一定,万一这些命相家是在放屁,那我们就可以晓得算命看相均属无意义的迷信。即使我真的死了,不过我只要能够和你做了一夜夫妻,我的死似乎还有价值的。太太,你想,我为了爱你,连死都不怕,那我是多么痴心啊!”

云英听她絮絮地说了这么一大套的话,而且还温情蜜意地抚摸着自己的纤手,一时又怒又恨,但却也弄得无话可答,呆呆地默然了一会儿。家骏却又低低地说道:

“其实你所以不肯嫁给我的原因,我也很明白的。”

“你明白什么呢?”

“那还用说吗?当然是嫌我年纪太老的缘故。像你那么花一般的姑娘,心中的对象最好是一个年轻的小白脸,那么你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显出不高兴神态了。你说我可猜得对不?”

“这也并不是这个意思。”

家骏斜侧了脸,一面说,一面把两只贼眼在她粉颊上打转。听她毫不以为然地回答,一时倒感觉惊异,遂继续地问道:

“那么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一个女孩儿嫁人是一生之中只有一次的事情,当然应该要有个隆重的仪式不可,现在我这样子跟你回家,就好像你买了一个丫头的样子,那叫我不是太受一点儿委屈了吗?想我也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女儿,而且我本身又是一个中学生,我也有许多的同学和朋友,明儿被人家知道了,我还有面子做人吗?”

“你这话虽然不错,不过我们应该讲究实际,而不必注意这些虚浮。比方说,我为了你,特地买了一座小洋房,特地买了一套红木家生,特地又置了一辆汽车。老实说,在这个年头坐汽车不大容易,若不是在政界有一点儿地位,汽油就没有办法买得到呢。所以你名义上虽然委屈一点儿,实际上的享受,你是太舒服了。太太,我的年纪虽老,但精神还很好,普通一般小伙子和我相较,他们恐怕都要望尘莫及。我嘴里说没有用,好在今天是我们花烛之夜,事实胜于雄辩,回头你一试验,那你就知道我的精力实在是太好了。”

云英听他说到后面,不免近乎一点儿下流,一时芳心别别乱跳,她几乎有些恼怒起来,绷住了粉脸,心中暗暗地忧愁。我所以答应跟了他回家,完全是听了人杰的劝告。因为人杰会救出云侠,同时他们也会来救我的。不过回头要如他们没有来救我,那叫我怎么样来应付今夜这一个难关呢?想到这里,真是忧煎万分,几乎要流下泪来了。

汽车到了马斯南路三百十六号门口停下,车夫揿了两声喇叭,里面便有一个头脸清白的小大姐开门出来。她拉开车厢,很有礼貌地鞠了一个躬,好像预先训练好的样子,笑盈盈地叫道:

“老爷,太太回来了吗?”

“嗯,回来了,阿莉,你们饭菜准备好了没有?”

“早备好了,直等老爷、太太回家用饭呢。”

阿莉很伶俐地回答,她让两人步入大门,便跟着进内。到了楼上卧房,只见里面亮了很幽美的灯光,在灯光下瞧到的,果然是一套红木的家具,床上大红绣花的缎子被、鸳鸯戏水的枕,布置得焕然一新,真的像一间新房的样子。云英闷闷地在沙发上坐下,阿莉含笑倒上一杯玫瑰花茶,叫声“太太用茶”。云英听了这一声太太的叫唤,心头就觉得有阵异样的感觉,全身一阵子热燥,两颊就像桃花瓣儿似的娇红起来。家骏很得意地吸了一支烟卷,等阿莉走出房外之后,便低低地问道:

“太太,你瞧这一间新房布置得还算美观吗?假使你认为还需要添什么东西的话,你只管吩咐我,我是没有不给你去办到的。”

“……”

“嗯,太太,你为什么不说话?哦,我忘记了,还有样名贵的饰物,没有给你看过。你……你假使看到了,那你一定很欢喜了。”

家骏见她低了头默不作声,因此他一个人自言自语地说着,一面走到梳妆台旁边,抽开抽屉,取出一只小小八宝箱来,笑嘻嘻地又走到云英坐着的长沙发旁,一同坐了下来。一面打开箱盖儿,一面取出钻戒,拿到云英的眼前,笑着道:

“太太,你瞧这一枚钻戒比你手上戴着的那一枚可大得多了吧。来,我给你戴上了……喏,你瞧,像你这葱尖似的玉手,戴上了这一枚钻戒,真是漂亮极了!”

家骏一面说,一面悄悄地拉过她的纤手,把那枚钻戒给她轻轻地套上了,满面含笑着赞美,他是一味地拍着马屁。云英也不推拒,也不开口,她呆呆地却像失去了知觉的呆木头那么一段。家骏且不管她,又把那条金链子、金锁片取出来,亲自地套到云英颈项上去,又笑嘻嘻地说道:

“太太,你知道吗?这个年头,黄金涨得厉害,现在市价,一千五百万一两。这根金链子和锁片少说也有四两多重的分量,那么就值六千万储备票。不说别的,就单拿这四两金子说,你也可以吃它一生一世了。”

“……”

“太太,你为什么又老是不开口了呢?请你随便地和我谈话好吗?只要你肯开口,就是你骂我几句听听,我心中也高兴哩。”

家骏色眯眯地偎过脸去,要想贴云英的粉颊。云英把脸一偏,秋波逗给他一个娇嗔,怨恨地说道:

“请你放尊重一点儿吧!”

“啊,你这是什么话?我们是夫妻了,难道在闺房之中还不该有亲热的表示吗?”

云英这句话听到家骏的耳朵里,一时大为失望,显出恼意的样子,大有责备意思。云英却毫不介意地说道:

“上床夫妻,下床君子。你这么大的年纪了,难道连这两句话还不知道吗?我究竟不是妓女,你要拿这种态度对付我,我可不答应。”

“太太,你不要生气了,我错了,我下次绝不敢这样子。对啊,我一定记得这两句话,上床夫妻,下床君子。太太,你真是一个温重的女子。”

家骏见云英鼓着红红的粉腮子,愤愤地回答,她猛可站起身子,似乎要有个什么举动的模样。家骏方才急起来,连忙伸手把她拉住了,他赔了笑脸求饶,同时他脑海里浮上了“上床夫妻”这四个字中包含了神秘肉感的一幕,因此他又连连地称赞。云英被他一拉,只好又坐了下来,她心头是急得什么似的,暗暗想着:人杰不知把云侠救出了没有?他们不知什么时候来救我?假使太晚一点儿的话,那叫我不是难逃淫魔的手掌之中了吗?想到这里,愁肠百结,真是痛苦难言。就在这时,阿莉匆匆进来,说道:

“老爷,您有电话来了。”

“是谁打来的?”

“一个日本人的口音,不知道是谁。”

家骏一听“日本人”三字,他便一句不说地匆匆向房外走了。在电话间里接听了电话,知道是司令部里野木山郎大队长,有事要他到司令部去一次,家骏不敢有违,连声地答应,放下听筒的时候,方才恨恨地骂道:

“他妈的!断命绝子绝孙的日本鬼!早不来电话,晚不来电话,偏偏在这个要紧关头叫我去有事商量,那不是明明跟我寻开心吗?”

家骏口里是这么恨恨地骂着,但事实上没有办法,只好急急回到房中来,向云英低低地告诉,并且说道:

“太太,你肚子饿了,回头你一个人先吃好了。”

“不,我不饿,我要等你回来一道吃。”

云英听了这个消息,心中自然十分欢喜,暗暗想道:这不是天助我吗?但表面上还故作多情的样子,低低地回答。家骏拍拍她的肩胛,笑嘻嘻地似乎有说不出安慰的神气,望了她一会儿,方才作别走了。家骏走到门口的时候,又叫阿莉跟着出房。阿莉问:

“老爷有什么吩咐?”

家骏咬了她耳朵,低低地叮嘱了一阵。阿莉连说:

“晓得,老爷放心是了。”

家骏这才安安心心地坐上汽车,到司令部去了。阿莉等家骏走后,便在新房里和云英做伴,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向云英说话。云英似乎有些明白阿莉是受了家骏的叮嘱,她在房中无非监视我行动的意思,这就转了转乌圆眸珠,微笑着问道:

“你叫阿莉吗?今年几岁了?”

“是的,我二十一岁了。太太青春多少?看来比我还年轻一点儿吧?”

“比你小两岁,阿莉,你嫁人了没有?”

“我在乡下十七岁就嫁人的,丈夫不争气,吃酒糊涂不算,而且还跟人家孤孀女人偷偷摸摸,我心里一气愤,就和丈夫闹离婚了。现在我一个人在上海帮佣,倒自由自在,一点儿也不会受气了。”

“唉!世界上的女人,不论穷穷富富,为什么总是这样命苦呢!”

云英听了阿莉的告诉之后,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表示不胜感慨的意思。阿莉望着云英秀丽的面庞,却含笑说道:

“这也不尽然呀。我觉得像太太就是一个有福气之人。”

“福气?那你真是在挖苦我了。阿莉,我告诉你,我是一个最苦命的人,我是像一样货物似的被人出卖了。唉,说起来真是太痛心了。”

阿莉所以这样说,当然是近乎奉承她的意思,但万不料云英的脸上更显现了惨白的颜色,大有凄然泪下的样子,这就惊奇地问道:

“太太,你这是什么话?能不能向我详细地告诉吗?”

“为什么不可以?我本来是有未婚夫的人,为了养父母贪图金钱,把我强嫁给这个老贼的。阿莉,你想,我不是很可怜吗?”

“哦,原来如此,不过老爷的家产不少,太太虽然换了一个年老的丈夫,但吃用是一生一世也不必愁苦的了。”

“那不是这样说的,我情愿嫁个普通人家年轻的丈夫,却再也不愿意嫁给这个老贼了。阿莉,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不知道你能不能帮我的忙吗?”

云英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她逗了阿莉一瞥令人怜爱的目光,情不自禁低低地央求。阿莉虽然有些明白,但却故意问道:

“太太,你有什么事情叫我帮忙?你说吧,我若能力及得到,那我一定可以答应你。”

“阿莉,我……我……要你跟我趁这个老爷不在的时候,一同逃出了这个魔窟,那我一定好好地重谢你。”

阿莉见她慌张了脸色,两眼四处张望了一下,方才用了极低沉的语气,嗫嚅着说,这就皱了眉尖,显出为难的样子,摇摇头,说道:

“太太,这恐怕很不容易吧。”

“阿莉,你……你难道不能同情我吗?假使你救出了我,我不但重重谢你,而且我愿意和你结为姊妹,使你可以得到很好的生活。”

“这不是谢不谢的问题,实在因为我没有这个能力。所以请太太千万要原谅我,并非我故意地刁难你。”

“这是很轻易的事情,我觉得一点儿也不困难呀。只要你此刻跟我一同出走,天大的事情不就完了吗?”

“太太,你说得太以简单了,我固然可以放你走出这个房门,但你就难以飞出这洋房的大门呀。老爷临走的时候,一面关照我,一面他当然还关照下面其他的仆人,所以你想此刻逃走,实在太困难了。你一定也知道老爷是个有势力的人物,万一我们被下面扣留起来,太太倒没有问题,我就恐怕要尝铁窗风味了。所以这样冒险行事,我可不敢。”

阿莉一面给她解释,一面连连摇头。云英细细地一想,觉得她说的倒也很不错,因此蹙了眉尖,轻轻叹了一口气,站起身子,只管在房内来回地踱步。阿莉见她烦闷极了的样子,遂低低地说道:

“太太,你不要难过了,我开晚饭给你吃好吗?”

“不,我吃不下。”

“太太,我说老爷这么老的年纪,过不了几时总要死的,到那时候,太太譬如和我一样跟丈夫离了婚,不是另外再可以配好夫婿吗?”

云英听她这样说,芳心怦然一动,望着阿莉的粉脸,倒又愕住了一会儿,接着走上前去,拉了阿莉的手,低低地又说道:

“阿莉,你既然不能跟我一同逃走,但我还有一个办法,不知道你能够帮我的忙吗?”

“是什么办法呢?你说吧。”

云英遂把小嘴儿凑过她的耳边,低低地说了一阵。阿莉听了,粉脸顿时像玫瑰花朵似的娇红起来。云英见她沉吟着不作答,显然是在考虑的样子,这就又说道:

“阿莉,并非是我这么自私自利,但你既然不是一个姑娘身体了,而且又和丈夫离了婚,那也是无所谓了。假使你答应了我,我就把这金链子、金锁片送给了你,这件饰物照现在市价值六千万左右。老实说,就是老头子明天发现了你而把你辞歇的话,你有了这六千万饰物,还愁得了一辈子的吃用吗?不但如是,而且你还可以趁此说他强奸你呢!阿莉,你以为这办法还合得算吗?”

“……太太,就只怕老爷当场揭穿了秘密,那事情就糟了。”

阿莉心中暗想:假使我真的只牺牲了一夜,就可以得到六千万的代价,这又何乐而不为呢?有了六千万家产,我也不必再给人家帮佣了,从此再寻找一个年轻的丈夫,做些买卖,不是一世不用愁苦了吗?想到这里,心中十分情愿,但到底还有一点儿忧虑的,就怕秘密泄露,六千万没有到手,反而出了一场丑,所以她低低地回答。云英知道她并无坚决拒绝之意,遂连忙说道:

“这个你放心好了,事情绝不会败露的。只要你肯代我受一点儿委屈,什么问题都没有的了。”

云英说到这里,又咬了阿莉耳朵低低地诉说了一阵。阿莉又羞又喜的表情,瞟了云英一眼,沉吟着道:

“不过,你是否走得出这大门呢?”

“那你且不要管他,反正我随机应变会想办法的。阿莉,你要不要此刻就把这锁片拿去了?”

“那可不用,回头老爷见了,不是要疑心吗?反正过一会儿给我好了。”

“阿莉,你答应了我,我太感激你,你真是我的大恩人一样。”

主仆两人商量既定,云英心中就放下了大半。约莫在九点钟的时候,家骏急匆匆地回来了,含笑向云英连连赔不是,又问吃了晚饭没有。这时云英早已改变作风,笑靥迎人,温和地说道:

“还没有吃哩。我们今天也可说是新婚之夜,当然要两个人一块儿吃才有意思呀!”

“呀!这……这……岂不是饿坏了我的爱卿吗?太太,你这么多情恩待于我,那叫我实在太爱你了。”

家骏听了这话,不免受宠若惊,乐得笑嘻嘻地回答,一面连忙吩咐阿莉摆上酒菜,拉了云英的手,一同坐下。云英殷殷地劝他喝酒,故意显出淫浪的态度,灌他的迷汤,灌得家骏神魂飘荡,色眯眯,昏陶陶,几根老骨头几乎酥了起来。在色不迷人人自迷、酒不醉人人自醉的情形之下,家骏早已喝得酩酊大醉,拉了云英,便要共成美事。云英劝他先睡,自己脱衣同睡,待家骏睡进被窝里的时候,忽然室内灯光熄灭了,同时窗外起了一阵洒洒的雨点儿声音,家骏惊问道:

“太太,这是什么声音?”

“外面大概在下雨了,真奇怪,好好儿的天气竟下雨了。”

“是的,这是象征我们夫妇之间马上就要云雨之情了,哈哈!哎,太太,你为什么熄了灯光啊?”

“我怕难为情,因为我此刻正在脱衣服呀。”

“回头抱在我的怀内难道倒不怕难为情了……哈哈……”

云英在和家骏谈话的时候,阿莉早已从房外悄悄地进来。云英虽在黑暗之中,也已发现了,便连忙把自己颈项上锁片脱下,走到阿莉身旁,把金链子、锁片套到阿莉的脖子上,然后和她握了握手,表示感谢的意思,于是阿莉羞答答地摸到床边去,而云英却蹑手蹑脚地走到房外去。只见房门口堆着阿莉脱下的一件青布旗袍,这就匆匆地穿在自己的身上。她那颗芳心是跳跃得厉害,几乎要从她口腔里跳出来的样子,云英三脚两步奔到楼下,出了会客室门,见院子里泥地稀湿,天空中的雨落得正大,一时也管不了身上没有雨衣,手里没有雨伞,就急匆匆地奔到铁栅子大门口旁去了。好在公馆里此刻一个人也没有发觉,云英开了栅门,好像虎口余生一般地向人行道上急急狂奔了。

马斯南路这条街道原很冷静,况且在大雨倾盆似的黑夜里,此刻不但行人少见,而车辆也没有一辆在街上驶行。云英的身上好像落汤鸡一般,头发湿淋淋地披散着,简直像乞儿一样狼狈不堪了。谁知正在这个时候,忽然斜马路里蹿出两个人来,竟把云英撞倒在这水淋淋的马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