倩倩出了宝隆医院,一路回家,只见二姨秋心一个人正在吃饭,见了倩倩便笑问道:“已一点钟了,你饭吃了没有?”

倩倩道:“还没有吃过。”说着,脱了大衣手套,小翠忙来接过,拿进房去。倩倩移过一把椅子,便在秋心的对面坐下。小翠又盛上饭,秋心正用羹匙舀汤,瞥眼见倩倩又蛾紧锁,默不作声,因忍不住问道:“干吗今天这样不高兴?”

倩倩拿着筷子,只管向碗内挑着饭粒,向小嘴上送,却不答应。

秋心笑道:“我的好姑娘,敢是受人的委屈吗?怎么已这样迟了,还不曾用过饭?”

倩倩望她一眼道:“昨天那个密司脱陶,今天忽然受了伤,现在躺在医院里呢。”

秋心把筷子放下,忙道:“怎么?他怎么受的伤?”

倩倩道:“我已经去瞧过他,他告诉我是被刺伤的。幸亏伤势并不要紧。”

秋心道:“既然不要紧,你心中又何必不快活?”

倩倩道:“你不知道,我瞧他的时候,齐巧他的表妹也在,我瞧他们神气,很是亲热。”

秋心这才知道她是在喝酸溜溜的醋,因忙又问道:“你打量他表妹多大年纪了?”

倩倩道:“瞧她模样大概十五六岁吧,可是话倒很会说。”

秋心哧地笑道:“这你就多虑了。密司脱陶今年二十二岁,哪里会想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吗?”

倩倩道:“你别说她小孩子,她是很懂事呢。”

秋心笑道:“你这妮子,凭什么要痴心爱上了他?从前那个密司脱潘不是也风流美貌吗?你爱他什么呢?”

倩倩笑道:“我爱他性情好,在我的手里,竟温柔得好像一头绵羊。”

秋心把纤指在颊上一划,向她扮个鬼脸,便哧哧笑道:“密司脱潘还不温柔吗?他给你穿鞋……”

倩倩听到这里,把筷举起,做个要打的姿势。秋心把碗筷放下,早已笑着逃进房中去。倩倩因也匆匆吃完饭,到二姨房来梳洗,见秋心躺在沙发上吸烟,望着嘴里喷出的烟圈出神。倩倩便亭亭走近她身边,噗地笑道:“二姨想什么?是不是爸爸不回来,你闹着饥荒吗?”

秋心呸了一声,便猛可把她拖入怀,向她胸前一阵乱摸道:“你知道我心事,我不呵你痒?”

倩倩被她扰得痒酥酥的,弯着腰肢笑得透不过气来,一面讨饶,一面把粉脸向她怀里藏去。两人正在闹玩,见小翠匆匆进来道:“倩小姐,有两个同学来拜望你。”

倩倩一听,不知是谁,便携着秋心的手,急急奔出。只见楼下来了两个少年,一个大胖子鲍寒村,还有一个笔挺西服、光滑头发的,正是刚才谈起的潘季玉。四人一见,便各摇手招呼。两人原是熟客,季玉匆匆上楼,大家握阵手,秋心笑道:“密司脱潘,好久不来了。”

季玉道:“我时时想来拜望,只是怕皇后见怪,所以总不敢冒昧前来。”

倩倩瞅他一眼,哧地笑了。秋心也咯咯笑道:“这是哪儿的话?咱们小姐天天想你来呢?”

季玉乐得耸着肩膀笑道:“这话果然真吗?”

倩倩道:“我们里面坐吧。”

四人因到倩倩房中,小翠送上香茗,大家胡乱说笑一会儿,寒村站起,秋心携他手笑道:“让他们秘密谈一会儿心,我们到隔壁去坐一会儿。”说着,便给他掩上了门。

季玉见房中只剩了两人,因走到倩倩坐的沙发上并肩坐下,搓了一下手,含笑道:“我的皇后,你现在怎么常不理睬我了?”

倩倩回头笑道:“你叫我怎么理睬你呀?”

季玉道:“我自从和你结交朋友以来,多承你瞧得起我,时时和你在一起。我是处处地小心侍奉,我心里的爱你,比爱我自己性命还厉害。但是自从校中来了这个陶小子,你爱我的心就变了。今天我听说他受了伤,不知能够死吗?”

倩倩扑哧笑道:“你的心眼儿倒好,怎么在无故地咒骂人家?”

季玉道:“他是我的情敌呀!他如果不死,我就要失败,我所以要他快死,实在是真心地爱你。我的倩小姐,你如不信,我情愿挖出心来给你瞧瞧。”说到这里,便双膝跪在倩倩的面前。

倩倩笑道:“你这算什么样儿?”

季玉道:“要你答应我。”

倩倩道:“叫我答应什么?你说出来我好知道。”

季玉道:“请你永远地爱我,我愿终身做小姐的仆役。”

倩倩把纤指向他额上一指道:“傻子,我嘴里答应你有什么用?心里不爱你,你怎么办呢?”

季玉道:“我是要你心里答应呀。”

倩倩笑道:“快起来吧,别说这些废话。我们要求实在,享现在的快乐,我们来舞一会儿再说。”

季玉笑道:“你真心能爱我吗?”

倩倩道:“你且别管,我这时心里爱你,你就是我的情人。”

季玉一听,乐得心花怒放,连忙站起,将倩倩一把抱住,接了一个甜蜜的吻。一面开了收音机,两人便在室中欢舞起来。

不说两人狂欢,当时林秋心拖了寒村到自己的房中,一面关上门,一面叫他同在长沙发上坐下。寒村见她这种举动,心中好生惊讶,忍不住笑问道:“密司林,你这是什么意思呀?”

秋心飞去了一个媚眼,哧哧笑道:“他们秘密谈心,我们不能够吗?”

寒村笑道:“我这样胖的身子,这样丑的脸,密司林难道也愿意和我谈心吗?”

秋心瞅着他,用手打他一下,趁势把身子倒入他的怀里,哧哧笑道:“我就喜欢你这个大胖子。”

寒村被她这样一来,真的全身骨节都要酥起来,眯了双眼笑道:“那么我们来谈些什么心呢?”

秋心笑道:“你这傻子,真要笑痛了我的肚子。什么事全可以说,那还用讨论吗?我先问你,你爱我吗?”

寒村一怔道:“这不对,我怎能爱同学的妈妈呢?”

秋心嗔道:“我说你是个傻子。我虽然是倩倩的姨娘,但你瞧瞧我的年纪,不是和倩倩差不多吗?”

寒村笑道:“你几岁了?”

秋心道:“我老实告诉你,还只有二十四岁呢。”

寒村道:“这样说来,你和我同庚。不知你几月几日生的?”

秋心笑道:“三月初三。”

寒村哈哈笑道:“我是三月初二,齐巧早你一天,这真奇怪了。”

秋心道:“可不是?你就是我的哥哥了。哥哥妹妹谈爱情,是再正当也没有了。”

寒村道:“不过我和倩倩的账怎么算呢?”

秋心笑道:“傻子,谁叫你算账?你这人又胖又憨,我真正爱你呢。”说着,便扑上去将他脖子抱住,小嘴在他脸上啧啧地亲个不住,害得大胖子心胸中忐忑像小鹿般地乱撞。秋心正在发狂似的向他接吻,两颊是热辣辣的通红,呼吸急促得连连哼着。忽然听得门外笃笃的两声,这一吓把寒村急出一身冷汗,连忙推开秋心。秋心也吃了一惊,忙向门外问道:“谁呀?”

只听是小翠的声音道:“小姐叫你们一同到百乐门跳茶舞去。”

两人因忙开门出去,只见倩倩在前,季玉给她拿着大衣在后,正从房中出来。四人一见,都觉两颊绯红,大家微微一笑,小翠已把秋心大衣送来,寒村也忙接了,各替她们穿上,方才自己也披了大衣。这时阿三汽车早已侍候,四人遂拥上汽车,向酒绿灯红的人间快活宫逍遥去了。

黄昏的时候,春天的阳光是淡淡地向西斜了下去。室中是静悄悄的,一无声息,只有窗外一阵风过,把院子里的树叶都摇得沙沙地作响。这时就瞧见室中床上躺着一个少年,两眼瞧着白漆的天花板,呆呆地出神。这个少年就是陶拜云,拜云待江老太、江寄萍和陶老太走后,便静静地睡了一会儿,直到这时才醒来。

拜云正在出神,忽听乒乓一声,从门外走进来一个人,脚步是十分细微。拜云想是看护来给自己喝药水,谁知等她走近床边一瞧,却并不是看护,原来是黄花奴。只见她身上已换了一套阴丹士林布的棉袄裤,纤尘不染,碧蓝一色,十分清洁,想来还是新做的。一头的乌发,梳得光溜溜。脸颊上似乎还涂了薄薄一层胭脂,更显得白是白、红是红,娇艳无比。手中拿了一个纸包,亭亭地站着。拜云“咦”了一声,不觉叫道:“月儿,你怎么这时会来呀?”

花奴见他并未睡熟,因微微一笑,把手中的纸包放在桌上,一面坐在床边的椅上,向拜云柔声问道:“陶先生,你伤现在可大好了?”

拜云道:“好多了,我原说不要紧的。你这时来,家中谁做饭呢?”

花奴道:“我都给妈舒齐了,才到这儿来的。陶先生,你这次的伤我真万分地抱歉。”

拜云道:“这些事你不用放在心上。我不是早向你说,人类应有互助的义务吗?”

花奴柔顺的眼光呆呆地望着拜云,心中真有说不出的感激。两人静默了一会儿,花奴道:“陶先生,你药水喝吗?”

拜云略点了一下头,花奴因倒了一格,和了温开水,亲自端给拜云。拜云接过喝下,等还杯子给她时候,便把她的纤手握住了。花奴并不躲缩,只是低垂着头。拜云道:“月儿,你坐下,我有话跟你说。”

花奴便在床边坐下,拜云轻轻地抚着她手,望着她低垂的粉颊,低声道:“社会太万恶了,月儿,一辈子卖花,总不是个事儿吧?”

花奴一听这话,便抬头秋水盈盈地望他一眼,微叹着气道:“生活的驱使,不得不这样做呀。”

拜云道:“我愿意帮你一些忙,不知你乐意吗?”

花奴眸珠一转,微笑道:“陶先生,你这话叫我回答什么好呢?你这样一片好心,我哪儿还不有乐意吗?”

拜云点头道:“等我的伤痊愈了后,我再和你说吧。”

花奴点头,把眉儿一扬,颊上的酒窝掀起来,笑道:“陶先生,我今夜不回去了。”

拜云忙道:“不回去干吗?你妈不是要焦急吗?”

花奴摇头道:“不会的,我和妈说过了。妈说世间有这样好人,真是难得,人家为了你受伤,你该服侍人家去才对。”

拜云笑起来道:“这儿自有看护服侍,我哪里敢叫你来服侍呢?”

花奴道:“不是这样说。一则看护顾不到这许多,假使你要茶了,偏偏他们不在房中,假使你饿了,喊他们要点心,他们又不答应,那时你不要感到失望吗?二则病人是最怕寂寞,寂寞的时候,就容易东思西想,这样是很伤精神的。假使有人一同聊天一会儿,那就不会伤神了。”

拜云见她这样体贴自己,觉得这几句话真是越听越爱听,越听越有味,因微笑道:“你这话说得真不错,但是我又怎好意思叫你服侍?”

花奴嫣然一笑道:“你不要客气,只怕我粗手粗脚不会服侍。”

拜云笑道:“你真会说话,我讲不过你。这也奇怪,不知怎的,我一见到了你,心里就会快乐起来。”

花奴扑哧一笑道:“你这话可真吗?”

拜云道:“我骗你干吗?不但我心里就觉得快乐,连伤处也一些不痛了。”

花奴俏眼瞟他一瞟,小嘴撇着道:“这个我不信,我不是医生,哪里就会医好你的创伤呢?”

拜云笑道:“不信也由你,只要我的确是真的好了。”

花奴忍不住哧哧笑了。拜云望她一会儿,又问道:“月儿,你穿这些衣服冷吗?不会做件长旗袍穿?”

花奴道:“说起来叫人痛心。六月间逃到上海,身上只有一件单衣服,这些都是现做的。我原也想做旗袍,便是要往街上去做买卖,穿了旗袍算个什么样儿?”

拜云道:“你既受过中学教育,那么为什么不在报上瞧着,到招考职员的公司里去投考?”

花奴叹口气道:“这个我早去尝试过了。报上的招考完全是骗局,实在是陷落男女青年的地狱。比方报上明明登着招考高尚女职员,等你去应考的时候,就会使你难堪愤怒,大失所望。他们所谓的高尚女职员,原来就是舞女、向导员、按摩女子这一类职业。陶先生,你想,假使拿出女人狐媚的手段,来供给男子的玩弄,这样所得的代价,不还是我卖花好得多吗?”

拜云听了这话,把她手连连摇撼一阵,心中敬佩得了不得,不住地点头,一面又道:“现在我要你卖花的职业也抛了可好?”

花奴道:“一个女孩儿家,本来在街上抛头露脸是被人家看轻的,但是为了生活,也是出于不得已的呀。”

拜云道:“既然这样,凭着我的力量,我愿意担负你娘俩儿的生活。”

花奴突然把手反握紧了拜云的手,脸上显出惊喜的模样,叫道:“陶先生,你这话真吗?你骗我,你骗我。”

拜云见她乌圆眸珠在长睫毛里转着,两颊的笑窝一直没有平复过。想不到自己这样一句话,竟会引起她这样的兴奋,一时拜云便也忍不住对她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