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云正色道:“什么都可以开玩笑,这能够诳你吗?”

花奴见他这样认真,谅来是绝不会骗我的,一时心中不知感激得怎样才好,竟反而呆呆地怔住了。

拜云道:“从明儿起,你准定再也不要卖花了。”

花奴这时忽然淌下一滴泪来,拜云奇怪道:“怎么啦?你哭了。”

花奴忙把手背在眼皮下一揉,噗地笑道:“我高兴还来不及,我哭干吗?”

拜云笑道:“这样说,我可谎你了。”

花奴听了这话,把雪白的银齿微咬着红润的嘴唇,只望着他憨憨地傻笑。这时看护拿着一盘饭菜进来,又替他们开了电灯,问陶先生可吃得下。拜云道:“谢谢你,请你再添一客来可好?”

看护答应自去,一会儿又添上一客饭菜,两人吃过,花奴便又坐在床边伴他闲谈。拜云道:“月儿,你今晚真的不回家吗?”

花奴嫣然笑道:“我也不会骗陶先生的呀,自然不回去了。”

拜云握着她手笑道:“现在我们可熟悉多了吧?你再不会像以前那样怕羞了。”

花奴微红着脸,瞟他一眼,便又回过头去。

拜云笑道:“怎么不回过脸儿来?才好好说话,你怎的又怕羞了?”

花奴这就更觉不好意思,背着拜云,哧哧地笑。拜云见她把肩儿微微耸着,身子还微微地颤抖,可见她是笑得这一份有劲儿,因在床上靠起,扳着她的肩,笑道:“我和你说话呀。”

花奴这才回转身子,螓首却低垂在他的胸前,一会儿又抬头道:“你不乏力吗?”

拜云把手遮着眼笑道:“我真高兴极了,哪里会乏力?只是我有些怕灯光。”

花奴道:“那么我给你熄了灯光吧。”说着,便站起关了电灯。

这时窗外便射进一片清光,原来今夜月色如画,照在室中,把一切用具隐隐约约地显现出来。拜云叫道:“你快来呀,瞧今夜月色多好。”

花奴听了,便又走近床边,只见对过的玻璃窗外,天空中悬着一个光圆的月亮,对准着床前照射进来,院子中的树枝叶儿,被清辉的月光反映,雪白的壁上便显出一瓣瓣的黑影子。大概是被风吹动的关系,那黑影子也微微地摇摆,倒颇含有诗情画意。

拜云握着她的纤手,望着她又指着窗外笑道:“月儿呀,你的脸是圆得那么可爱,你的光是那么皎洁,你的性情是那么柔软,月儿呀,你好像是我的一盏明灯,照耀在我的前程。”

花奴听到这里,眼儿向他睃着,啐他一口,不觉又哧哧笑起来。拜云见她乌圆眸珠在长睫毛里转着,眉儿一扬,颊上的酒窝儿便深深地印着,月光照在她的粉脸上,本来已是涂着胭脂,这样就更显得娇艳白嫩,玉雪可爱。拜云情不自禁,用手抬起她的娇靥,花奴并不躲避,只对着他微笑。拜云略低下头去,便在她殷红的嘴唇上吻住了。良久,拜云抬起了头,花奴秋波盈盈地望他一眼,不觉又低垂下头。

拜云轻轻地抚着她手,低声笑道:“月儿,你放心,我的心眼儿不坏。”

花奴道:“我第一次瞧见陶先生,就觉得您这人很好。”说到“好”字的时候,声音是细微得差不多听不见。

拜云快乐得耸着肩膀道:“真的吗?”

花奴不语,只哧地一笑。

拜云道:“月儿,我要求你一件事,你能答应我吗?”

花奴听了这话,便凝视着他道:“什么事?陶先生,你说吧。”

拜云道:“就是要求你再不要叫我陶先生了呀。”

花奴哧的一声道:“那么要我叫你什么呢?”

拜云道:“不知我有没有资格做你的……要不你就叫我一声名字得了。”

花奴微笑道:“叫名字怎么敢?你道你有没有资格做我的什么呀?”

拜云本来不好意思说,见她问着自己,因附耳向她低声道:“照年龄我是你的哥哥,但是你不愿有这样的一个哥哥吧?”

花奴低头轻声道:“你这话不是太客气了吗?承你瞧得起我,我是一万分的感激。倒是我这样的女子,不配做你的妹妹。”

拜云听了这话,一时兴奋得跳起来,哈哈地狂笑。花奴见他突然这样举动,心里倒是一怔,忙问道:“你怎么啦?”

拜云握着她手笑道:“我心里实在太快乐。”

花奴道:“你不乏力吗?你忘记自己是个有伤的人了。”

拜云道:“我一些也不倦,我的伤完全被你医好了。”

花奴瞅了一眼,忍不住又哧哧地笑。

天空中的月儿渐渐地向西移,室中慢慢地浸入了黑暗。花奴仍扭亮了电灯,纤手按着嘴上打呵欠。拜云叫道:“月妹,我的肚子倒有些饿了,请你代叫声看护吧。”

花奴笑道:“不用叫他们,我早替云哥预备好了。”

拜云听她果然叫自己哥哥,一时真快乐得难以形容。只见她走到桌旁,透开她刚才带来的纸包,原来里面是一罐牛奶和一只奶油面包。她把小刀放在面包上面,一片一片地切着,叠在盆子里面。又把牛奶罐开个洞,倒在玻璃杯中,将热水瓶的塞子拿下,和了开水,拿只白铜羹匙,向里面掬了掬。拜云见她做事不但敏捷,且处处举动在无意中都显露出可爱。花奴端着面包牛奶,笑盈盈地走近床边,笑道:“云哥,你既肚饿,就请用些吧。”

拜云笑道:“你自己不吃些吗?”

花奴在床过坐下道:“我就陪你吃片面包。”

拜云拿起杯子喝了一口,一面又递到花奴口边,说道:“你单吃面包,嘴里不干吗?快喝一口。”

花奴不好意思推却他,只得就在他手上喝了一口。拜云喝到第二口时,忽笑道:“月妹,这杯中怎么这样香呀?”

花奴凑过头去一闻,怔着道:“没有吧?哪里有香?”花奴说到此,忽然会意过来了,便红着脸,瞟他一眼道,“云哥,你真不是个好人。”说毕,哧哧一笑,便逃到面汤台那面去。

等拜云喝完牛奶,花奴已拧了手巾来。这时壁上当当已敲了十二下,花奴道:“时候不早,云哥,你快睡吧。”

拜云道:“你呢?”

花奴手背揉着眼皮道:“我也睡了,这沙发上不是很好吗?”

拜云道:“沙发上没有被,受了寒不是玩的。我瞧你就在我脚后头睡吧。”

花奴微咬着嘴唇,脚尖在地上画着圈子,沉思了一会儿,却默默地不语。

拜云笑道:“你打算站一夜吗?”

花奴眸珠一转,笑道:“那么我就和衣躺一会儿吧。”

拜云把自己身子扔进床的一旁,留出半张床的地位。花奴羞人答答地跳上床来,脱了鞋子。拜云见她穿着一双湖色的纱袜,瘦怯怯的,不大不小,惹人怜爱。她两手理着云发,又打个呵欠,便把身子慢慢躺下来。拜云拖出一半被,轻轻替她盖上,向她说声晚安,便背着她,脸朝着里静静地睡去。

人生的聚合本来是偶然的,但是在偶然之中却往往也会变成固然。拜云自见了花奴,脑海里就印上了一个影像,因此就闹出了今天的受伤。拜云做梦也想不到,今夜会和一个卖花的姑娘睡在一床,只为了一夜的勾留,两人一缕情丝,就牢牢地缚住,因此又引出下面曲曲折折的故事来。

一线曙光使黑漫漫的长夜破晓,东方的朝阳已向地平线上升起。阳光暖和和地从玻璃窗外射进房里来,是包含着无限的春意。拜云靠在床栏上,眼瞧着睡在一旁的花奴,脸上现出一丝微笑。正在静悄悄的时候,忽闻花奴“嘤”了一声,纤手向两眼揉了揉,便从床上坐起,两臂向上一伸,打个呵欠。见拜云已经醒来,便“咦”了一声,笑道:“你多早晚醒来,我这人真好睡,昨晚被我挤得不舒服吧?”

拜云微笑道:“我醒来也只有一会儿。”

花奴跳下床来,穿了鞋,又整理一下云发,把热水瓶的水倒在盆内,给拜云洗脸,然后自己也洗了脸。拜云见她虽没施粉涂脂,但是她那张脸蛋生成是雪白粉嫩,真好像吹弹得破,因忙叫道:“月儿,月儿,你过来。”

花奴便走近来道:“叫我干吗?”

拜云却不说话,望着她只是呆瞧。花奴倒被他瞧得不好意思,哧地笑道:“你可不是痴了?我给你喝药水。”说时,早又回过去,把药水和了,服侍拜云喝下。

花奴道:“你饿吗?”

拜云道:“回头看护自会送点心的。”

花奴道:“那么我回家瞧妈去,等会儿再来望你。”

拜云道:“你也一同吃了点心去吧,时候还早呢。”

花奴道:“我没有饿。”

拜云招手道:“你过来,我跟你说话。”

花奴走近床边,拜云一手将她握住,一手在枕下又抽出一张五元票子,塞到她的手里,说道:“你往后不用卖花了。”

花奴道:“昨天你给我的还尽多着,你留着吧。”

拜云道:“你不用客气,尽管拿了去。”

花奴只得收下,便别了拜云,一路回家来。刚走到霞飞路的时候,忽然迎面走来了两个西装少年,一个大胖子,一个和拜云差不多,手中都挟了书,边谈边走。因为花奴低了头,心里只管想着拜云待自己的好处,所以也不去顾到旁的。大家都不注意,三人竟撞了一下,把那少年手中的书都撞落一地。

原来这两个少年,一个是鲍寒村,一个正是潘季玉,两人昨天和倩倩、秋心在百乐门狂欢了一夜,心中十分快乐。这时两人匆匆地正到学校里去,一面还谈着昨夜得意的情形,不料竟和花奴相撞了下。当时季玉忙向花奴一瞧,暗想:倒是个挺好的模样。花奴红晕着脸,忙说声“对不起”,一面将书拾起,交还季玉。季玉呆呆瞧着她,一时也忘记了接她。倒是寒村哈哈笑道:“不要紧。”一面代季玉接过。花奴低了头,便急忙匆匆地又走了,季玉却还呆呆地望着。

寒村拍他肩笑道:“你这人痴了?一个乡下姑娘,也值得这样仔细瞧吗?我看你的灵魂差不多也要给她带去了。”

季玉回过头来,把大拇指一竖,说道:“你不要说她是个乡下姑娘,要是给她好好一打扮,哼,真是个了不得呢。”

寒村笑道:“你这人的心眼儿就不好,见一个爱一个,无怪密司韩要移爱到拜云身上去。”

季玉道:“你别胡说,我也不过这样说说罢了。”

寒村道:“现在趁着拜云在医院里,你快快一心地向倩倩进攻,不要再操别的野心了。昨夜倩倩对你不是仍旧很热情吗?这个机会是不能错过的。”

季玉笑道:“这个我自理会得,你可不用代我操心。”

寒村哼了一声,笑道:“这时又说得嘴硬,回头别人要是不理你,你可又急得屁尿直流,来找老鲍商量了。”

季玉不觉笑起来道:“别多嘴,我们快上校里去吧。”

两人到了校中,刚巧敲上课钟,倩倩却还没有到。季玉道:“怎么她没有来?”

寒村道:“她一定睡得忘了时间,今天一定迟到了。”

果然敲第二课钟的时候,方见她姗姗进教室来。季玉忙迎过去笑道:“你怎么这样迟到?想来一定去看望拜云了。”

倩倩噗地笑道:“我自己睡都不曾睡畅呢,哪里有工夫去瞧他?”

季玉笑道:“今天我想再约你到扬子去,不知你能答应我吗?”

倩倩眸珠一转,笑道:“很好,你午后仍到我家来好了。”

季玉听了,万分欢喜,一等放了学,季玉又向倩倩道:“我两点左右来瞧你,你千万别失信。”倩倩点头,便各自分开。

倩倩暗想:今天我可叫你上个当哩。她却并不回家,一路地到宝隆医院来。走进病房,只见拜云正在吃饭,一见倩倩,便放下饭碗叫道:“密司韩,你有没有用过饭?”

倩倩脱了大衣,一面走近床边,笑盈盈地问道:“你的伤怎样了?”

拜云道:“谢谢你,我已好多了。你从校中来吗?”

倩倩点头,拜云因忙叫看护向院内添客饭,一面又向倩倩道:“真对不起你,叫你天天来望。”

倩倩含笑道:“我是顺路的,你说这话就太客气。”

拜云见她柔情蜜意、无限娇媚的姿态,一时想起前日和她饮酒艳舞、拥抱接吻,心中不觉一动,脸上就微红起来。这时饭菜已来,拜云因道:“这儿叫不出什么好菜,就马虎吃一口吧。”

倩倩噗地笑道:“你还说这话,我好像不是来望你,是专门为了吃顿饭似的。”说得拜云也忍俊不禁。

两人饭毕,倩倩便倒了热水瓶水,拧手巾给拜云,拜云瞧她的动作,一时想起,心中就觉有种感触,所以倩倩拿了手巾递给他,他却一些儿也没有觉得,只管呆呆地瞧着她出神。倒把倩倩瞧得既不好意思,又奇怪起来,忍不住向他哧的一声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