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星期日的下午,吕班路江公馆门口,站着年轻的男女两人,女的笑盈盈道:“云哥,你才好了不多几天,身子还不曾十分复原,你要早些儿回来才是。”

原来这两人正是拜云和寄萍,拜云住院一个星期多,日夜承花奴殷殷服侍,因此对花奴的身世更起了一种爱怜的同情,在心坎上也就嵌着一个深刻的印象。趁着今天星期无事,就决意到花奴家去探望。可是他多情真挚的寄萍表妹因他才好了些,便向他殷殷叮咛了。拜云握着寄萍的手,感激地道:“我自理会得,萍妹,你放心好了。”说时,跳上人力车,向右一指,那车夫就向前直拉。好在吕班路和蒲柏路原隔不了多远,不多一会儿,早已到了眼前。

拜云下车付了车资,找到淑贤坊,向十五号敲门进去。只见客堂里搭着铺板,旁边坐着几个男子,铺板上放着衣料,低着头一针上一针下地缝纫。天井里一个十三四岁拖鼻涕癞痢头的学徒,气呼呼地正在拉风箱拢熨斗,见了拜云,还道主客来催衣,站起身来,拉着袖子揩鼻涕,一面道:“先生,拿衣服吗?师傅出去了。”

拜云忙摇头笑道:“不是,不是,请问你这儿有没有姓黄的房客。”

那学徒想了一会儿,又去问裁衣匠。哪知那裁衣匠却是个借米聋,还是里面有个人听见了,便走出来问道:“是找哪家呀?”

拜云见出来的是个五十左右的妇人,脸上虽是相当憔悴,却是显着慈和可亲。拜云暗想,这人大概就是花奴的妈了,因抢步上前,问道:“这儿有没姓黄的?”

那妇人道:“先生,你找哪个呀?”

拜云道:“是黄花奴。”

那妇人“哦”了一声,又向拜云上下打量一回,笑道:“你不就是陶先生吗?”

拜云想不会错了,因忙答道:“在下正是,这位老太想是花奴的妈了?”

黄老太笑着忙让拜云到楼上坐,说月儿正在楼上没出去。原来她们住的是间亭子楼,当黄老太推开房门请拜云进门,却见花奴背坐在桌边,似乎在瞧什么书本。听见皮鞋的声音,她便站起回过身子,一见拜云,脸上顿时显出惊喜模样,两手扶着桌沿,“咦”了一声道:“陶先生,你怎么会到我家里来呀?”

拜云没头没脑地给她问了这句话,倒是呆呆地怔住了。花奴也觉这话不对,因把一只破凳子用衣衫抹了一下,笑向拜云道:“你快请坐。啊呀,屋子里脏得不成样儿。”

拜云坐下,花奴又忙着倒茶拿烟,因为自己家里娘儿俩都不吸烟,那烟卷当然是不曾备。花奴要想叫妈去买,拜云忙道:“你别忙,要不我回头就走。”

花奴笑着道:“你要不来,来了我就不让你走。”

拜云笑道:“那么你不用客气,我烟是不抽的。”说着,拿起杯子喝口茶。

房中只有两只椅子,花奴也占去了一只,那黄老太是只好坐在床沿边。花奴抿了嘴尽微微笑,大家不说话,房中好像是特别静。黄老太这就开口道:“陶先生,上次为了月儿的事,累得你受了伤,这真叫人心里不安。又蒙你屡次帮助我们,这叫咱娘儿俩不知怎样感激你才好。”

拜云望着花奴一眼,花奴也正在向自己瞧。拜云因道:“老太太,这一些儿原算不了什么。现在人的心都是坏的多。那天月儿被人家包围着胡闹,我若不去帮忙,那也变成没有心肝的人了。”

黄老太叹口气道:“真也料想不到我会要月儿到街头去卖花来养活我,世事的变迁原是不可捉摸的。这次炮火毁了我们的家乡,炮火下牺牲了她的爸爸和弟弟,唉,我黄家就这样完了。”

拜云道:“这是一场莫大的浩劫,不知牺牲了多少人的性命,奔流了多少人的鲜血……”

花奴道:“妈妈,你别伤心,遭劫的人正多着呢。但我们需要生存,不管环境多恶劣,我们必须艰苦地搏斗下去。”

拜云道:“月儿这话对了。”

黄老太破涕笑道:“人心不死,往后总有好的日子过的。陶先生是南京人吗?”

拜云道:“是的,我也只有去年才到上海。”

黄老太道:“你们老太太身体好吧?”拜云点头微笑。

黄老太和拜云谈了一会儿,便自站起身子往楼下去。

拜云望着花奴道:“好多天不见,你出来玩过吗?”

花奴摇头道:“一天到晚坐在家里,不是瞧一会儿书,就是干一会儿活儿。”

拜云道:“今天我到你家来,觉得很不好意思。”

花奴咬着嘴唇,忙问道:“这是什么话?”

拜云道:“不是有些冒昧吗?”

花奴瞟他一眼道:“欢迎都来不及。只是像鸽笼一间大的屋子,怕你下次就不喜欢来呢。”

拜云道:“地方小是没有关系的,只要收拾得清洁就好。现在你瞧这屋子中,一些儿灰尘都没有,可见得你……”

花奴哧哧一笑道:“可见得我怎么样?”

拜云笑道:“被你一问,我的话又咽下肚去了。”

花奴哧哧地笑弯了腰。拜云道:“你妈想着从前事,心里很难过吧?”

花奴听了,便停了笑,眼珠一转道:“可不是?我妈的人是瘦得真可怜,我常劝妈想开些,可是她老人家总常常地叹气。但话又说回来,这也难怪她的。从前住得舒适,吃得好,穿得好,天天不用做事,四点一敲过,咱姐弟放学回来,妈总预备好点心,笑嘻嘻地一块儿吃,或是一块儿玩。现在爸爸弟弟都没了,立时又贫苦得这个样儿,这叫妈怎能不伤心?”

花奴说到这儿,眼皮儿一红,叹口气低着头,拜云也很替她难受。花奴抬头,手背揉着眼帘,回身把桌上一本照相簿拿来,向拜云道:“你瞧我妈这时多胖。”

拜云听了,便站起来接过,两人并了肩看。翻开第一张,是十二寸大的照片,里面一座小洋房,四围一个花园,旁边一行秀娟的字,写的是“咱们家的全景”。翻开第二张,是一个五十左右的军装男子,两眼炯炯有神,嘴唇上留着一撮短须,军服上挂满着大小徽章,旁写“我的爸爸”。隔壁是张老妇人的照片,脸上堆满笑容,果然丰腴得很。花奴指着道:“这是我妈,还是前年拍的照,一共也不到两年,妈好像换一个人了。”

拜云道:“这是心病呀,要你妈再像这个样儿,除非能够恢复她原有的环境。”

花奴摇头叹道:“也许今生是再不能够了。”

拜云望着她道:“这也说不定。我们只要有个希望,将来也许还有这样一天。”

花奴听了,红晕着脸儿不语。拜云遂又翻过一页,这时虽没有电闪,只觉得眼前一亮。原来里面一个少女,身穿百蝶绉的旗袍,脚踏黑漆革履,两袖齐肩,那两条白胖的玉臂,真好像嫩藕一般,头上的云发好像水波浪那样卷曲,右边发儿正覆在眉毛的上面,两只滴溜圆的眼珠盈盈欲活,颊上笑窝深深地印着,嘴里微露出一排雪白整齐牙齿,站在一棵柳树的底下,一手攀着柳丝。那窈窕的娇躯临风独立,笑意生春,这一副得意娇憨的美态,真叫任何人见了也觉可爱。拜云仔细一瞧,少女不是别人,正是站在自己身旁的黄花奴。因回头又向花奴望了一会儿,笑道:“这照片是你吧?”

花奴露齿一笑,凝视着拜云点头道:“想起从前的事,像做了一个梦。”

拜云道:“现在要这样也不难。”

花奴却不理会,向拜云道:“这张照片是爸爸亲自给我拍的,这我永远也不会忘记。”

拜云再看后面,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身穿西服,容貌和花奴很像,这便是她的弟弟。花奴道:“我弟弟如果在着,妈就不会这样伤心。云哥,你不知道,我的弟弟真聪明呢……往事是不能想起的,想起来什么事都使人伤心落泪。”说到这里,又低下头去擦眼睛。

拜云抽出一方帕儿给她,轻轻地道:“月妹,过去的事别想了,我们要求现实。只要我们心眼儿好,将来总有幸福的日子。”

花奴微微抬头,两手按在他的肩上,柔和的双眸是含有无限温情和感激,凝视着拜云,眼眶里涌上一点泪来。

拜云替她拭去道:“好好的,别伤心,我们家乡虽然被毁,但总有给我们恢复的一天。只要我们人在,就什么事都不怕。我们真要感谢上帝了。”

花奴听他这样一说,也不觉破涕为笑,纤手摸了会儿他西服上的纽扣,螓首低垂在他的胸前。拜云见她柔顺得像一只驯服的绵羊,因伸手抚着她的头发不语,默默地温存一会儿,室中是包含着无限的春意。

正在这时,忽见黄老太推门进来,手中拿着一包东西,两人一见,慌忙离开了身子,各人脸颊上都盖上一层桃红。花奴眸珠一转,笑道:“妈,你买了什么呀?”

黄老太微笑道:“买些瓜子。陶先生坐着不恹气吗?”

拜云忙道:“这可好了,又叫老太太费事。”

花奴向桌上抓起一把,交给拜云,瞟他一眼,嫣然笑道:“不和你客气,就不用装盆,这样吃些得了。”

拜云放下照相簿,两手接过,只望她哧哧一笑,却不回答。三人在房中静静地嗑瓜子,拜云一瞧手表,已经三点左右,因向黄老太道:“老太太,我想和月儿出去一趟,好吗?”

黄老太道:“早些回来。”

花奴道:“你叫我到哪儿去?”

拜云笑道:“去散会儿步。”

花奴道:“我这个样儿怎能和你一同出去?路上要是被你朋友瞧见了,不损了你吗?”

拜云听了这话,不高兴道:“月儿,你这话不该。”

花奴咯咯一笑,便来挽着拜云手道:“那么我们走吧。”

拜云见她这样天真,因便向黄老太作别出来。拜云笑道:“刚才被你妈瞧见,真好难为情。”

花奴扑哧一笑,又瞟着他一眼,抿嘴笑着不语。拜云道:“你同我出来,你妈会不会说话?”

花奴摇头道:“不会的,妈说只许我和你一个人做朋友。”

拜云心中荡漾一下,笑道:“这话可真吗?”

花奴道:“我骗你干吗?”

两人说时,已到霞飞路,在一家汽车行坐了一辆车,叫开到南京路去。花奴奇怪道:“你把我带到哪儿去?”

拜云笑道:“你别问,回头就知道了。”

汽车在南京路永安公司停下,两人下车,拜云携着她到商场里。这时众人一见这一对服装差别的情侣,个个注意,向他们瞧了一眼。花奴颇觉不好意思,拜云却偏紧偎着她身子。两人先到绸缎部,拜云问她要什么料子什么颜色,自己挑拣。花奴方才明白他伴自己出来的原因,心里真感激得不知如何是好,因道:“我不能太花费你的钱。”

拜云笑道:“又不是你要求我,全是我自己情愿,你心里又何必不安?”说着,遂喊职员把时式的最新鲜的衣料取出。

花奴只拣了一件茶绿色和一件妃色软绸衣料,拜云道:“你不要了吗?我再替你拣几件。”说着,遂又拣了一件湖色春波绉,一件桃红百蝶绉。

拜云再拣时,花奴阻住道:“不要了,这些尽够。”

拜云遂又拣了粉红软缎裤料和黄老太衣料,一面又到鞋袜部买两双高跟鞋、两双平底鞋、一打丝袜,在内衣部又买了两件衬衣。凡女子应用的用品,都无不买到完备。

花奴道:“算了吧,已经花费不少了。”

拜云道:“你别忙,我们再到三楼去一趟。”

两人到了三楼,花奴见他陪自己到大衣部,定制了一件黑丝绒大衣和一件枣红呢大衣,样样舒齐,时候已经五点多钟。拜云道:“我们二楼茶室去吃了饭再回家吧。”

两人到了茶室,便拣了一桌坐下,拜云叫侍者拿三元五菜的客饭,拜云拿了茶壶,替她筛了一杯。花奴心中暗暗盘算,今天一共要用到三百多元,心中既感激又觉自己不该,因轻声道:“云哥,我总觉太对不起你了。”

拜云忙道:“月妹,你别说这话。我量自己的能力,绝不对我有什么妨碍,那你总可放心了。”

花奴听了这话,感激得又淌下泪来。拜云却不理会,笑道:“月妹,你们楼下是成衣铺,你回家就可去叫他们做了。那么再过数天,你不是可恢复了像照相上一样吗?我对你说,你明天自去烫了发,过几天我再来瞧你。”

花奴低了头没有回答,这时饭菜端来,两人匆匆用过,拜云遂又叫辆汽车,先送花奴到家里,再叫车夫开到江公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