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里拜云一心一意地替花奴买衣料啦,定大衣啦,预备把她恢复原有的环境,花奴的心中自然是万分地感激。这天她回到家里,黄老太见她手中大盒小盒地提了一大挈,因忙问道:“月儿,你手中拿的什么东西呀?晚饭吃了没有?陶先生呢?”
花奴把一大挈物件放在床上,一面笑着道:“妈妈,我们在外面吃过了。你吃过没有?”
黄老太在竹橱中端出两三碗小菜,又把洋风炉上的锅子取下,一面盛饭,一面说道:“现在还只有六点敲过,我还道你回来吃饭,正等着你。”
花奴“哟”着道:“那么妈妈一定肚饿了,你快些吃吧。”
花奴说着,把纸包盒儿打开,先取出一块铁灰缎子的料子和一块元色哔叽料子,递到黄老太的面前,跳着笑道:“妈妈,我给你瞧好东西。”
黄老太端着碗正在吃饭,便回头过来,一见花奴手中拿着两块料子,又见床上摊满了鞋子袜子衬衣等许多东西,心里一怔,望着她道:“月儿,这……这些东西都是陶先生买给你的吗?”
花奴含笑点头道:“是的,妈妈,这件料子是他买给你的。”
黄老太听了这话,把手中的筷子和碗都放到桌上,却并不是伸手去接料子,把花奴纤手拉过来抚着道:“月儿呀,你要知道,我们并不是生来贫穷的。这些东西,不但曾经看见过,而且也曾享受过的。但是你总太孩子气了,你心里以为高兴,我却觉十分痛心。人生在世,最要紧的是志高品洁,贫苦原没有什么关系,我们没有功于陶先生,怎可以受他这样的厚惠?况且他还是一个学生子,经济既没有收入,够得他这样花费吗?倘然被他妈知道,对他前途有不利的举动,那不成为是你害了他吗?”
花奴听了她妈这一番话,脸上顿时没有了笑容,两颊是涨得绯红,心里羞惭交迸,眼眶儿早湿润了。她把两块料子放在床上,投在妈的怀里,忍不住暗暗抽噎起来。黄老太枯黄的手抚着她乌亮的美发,轻声叹道:“孩子,你别怪妈说了你,这是年轻人在社会上处世的道理呀。虽说陶先生是个诚实的少年,但人心是坏的多,偶一不慎,什么都是堕落青年男女的陷阱。”
花奴用手背拭着泪,抬头望着她妈道:“妈妈,我没怪你说我。妈妈原说的不错,我总怪自己年轻太不懂事了。不过当时我曾经再三地拒绝他,他说你别为我担心,凭他自己的能力,绝不会对他有什么妨碍的。我见他说得这样恳切,便只好收受了。现在我听了妈的话,我是完全明白了。对于自己不利事小,害了他前程事大,我不愿一个有为的青年为了我而使他趋向堕落的途径。妈妈,我明儿决定全都还了他,让我们依然过着清苦的生活吧。”
黄老太默默地无语,她想着可怜的爱女,为了娘儿俩的生活,在寒风尖利下好像度着街头流浪生涯,回想起一向娇养惯的她,居然能够耐着这个苦。现在遇到了这个陶先生,他说要担负我们娘儿俩的生活,不要叫月儿再卖花,月儿这几天多高兴。现在我对她说了这话,因此又伤了她的心。孩子是太懂事了,她听从妈的话,她比羔羊还柔顺。黄老太这时有些懊悔不该向她说如此使她伤心的话,眼皮儿一红,抱着花奴娇小的身躯,为她可怜的爱女,止不住她心头的创痛,也默默地淌下泪来。
花奴纤手在她妈脸上擦着眼泪,破涕嫣然笑道:“妈妈,你怎么也伤心了?快别想他了,你吃饭吧。”说着,她便站起身子,把衣料仍旧包好,和盒子扎在一起,放过一边。
这夜花奴睡在床上,哪里睡得着,心中只是默默地想:明天我把这些东西都还给他吧,他一定不答应,心里也一定会不高兴。当然如果要还给他,那么他给我的钱呢?不是也应该都还给他吗?但是钱已经用了,这叫我又哪里能够还得出?要是他这样问我一句,你既然不要,当时为什么不坚决拒绝,现在还我又给哪个去穿?钱是已经花了,就是你不要,不也是为了你花的吗?这叫我怎样回答他?一时又想着她富于情感而又富于侠气的拜云,他真是个世界上再好也没有的少年了,并不是为了他的帮助我,而我心里赞美他,甚至于到爱他的程度。第一次碰见时候,他不要买花,为的是听我说要回家替妈做饭去,所以他给我一角钱,但是花并没拿,这不是他以金钱来诱惑女性为目标,他完全是替贫苦人家起了同情之心。只要听他说拿了花到学校去成个什么样的话,那我就知道他是个好学的青年。第二天早晨和中午,一连地碰见他两次,这也太凑巧,我们会碰着撞了一下,因此我们就开始谈话了,以一个大学生的资格,他眼光里并没有以为一个卖花女的低贱,轻薄浮滑举动没有固然不要说,他也曾代我表示沉痛的扼腕。自从这一次谈话,我自己也不明白,会在脑海里嵌上了一个深刻的影像。往后他是为我受伤了,我陪伴他在医院中,甚至于和他同榻而眠。这虽然自己情感冲动得太厉害,但一半也还是为了他的人格可靠啊!
花奴把过去的事情一幕一幕想,觉得拜云这人不但是生得一表人才,而且实在是个有血性的千古第一多情人。他既然这样诚恳地对待我,倘使明儿我要回绝他的话,他的心中不是要大受刺激了吗?就是在我也实在不忍心啊!
花奴左思右想,真觉得好不为难,一听壁上的钟却已当当地敲了两下。黄老太觉得花奴辗转反侧,好像十分不安模样,因问道:“月儿还不曾睡着吗?”
花奴道:“没有,我才醒来一会儿。妈妈,你呢?”
黄老太咳嗽着道:“我是天天夜里到这时候要醒了,这样一直要到东方发白。”
花奴忙道:“妈妈夜夜这个样子,我怎么一些儿都不晓得?”
黄老太道:“年轻血气旺,况且白天里你又劳苦着,所以晚上是特别睡得浓。”
花奴叹口气道:“妈妈,凡事都有定数,过去的事,你也别想它了,身子也要紧。我们能够活在世上,还是上帝保佑呢。”
黄老太叹道:“要不是为你姐弟两人,我也早愿跟你爸爸一块儿去了。谁知道逃到了半途,你弟弟依然是……这我做人还有什么乐趣呢?”
花奴听了这话,眼眶又红起来。她为妈妈伤心,而更为自己可怜,于是她忍不住又淌泪了。两人默默地不说话。不知在什么时候,花奴方才睡着了。
这一觉醒来,不觉已近午时,黄老太已烧好菜煮熟饭,见花奴醒来,便笑道:“这懒丫头,睡到这时才醒呢。”
花奴“啊呀”道:“怎么已午饭时候吗?怎的我贪睡得这样迟呢?”
黄老太笑道:“快起来吃饭吧。”
花奴因匆匆起身,洗脸漱口,正欲和黄老太吃饭,忽听一阵皮鞋声,走进一个人来。花奴回头一瞧,不觉冲口叫道:“咦,云哥,你这时打从哪儿来?午饭怕还没用过吧?”
黄老太站起,见果是陶先生,手里还夹着两三本洋装书,听他笑道:“你们已吃饭了?我从校里回家,这儿是顺路的,所以来望望你。”
花奴见桌上只有三只青菜萝卜小菜,心里颇觉难为情,一面笑盈盈迎上来,接过他书本,放在床上,一面叫他脱了大衣,望着他道:“那么就在这儿用了去怎样?”
拜云点头笑道:“那我就不客气了。”
花奴倒想不到他会答应得这样快,心里又喜欢又感触,眉儿一扬,颊上的酒窝便掀起来。这时黄老太已端过一杯茶,拜云忙接过道:“老太太,你快不用客气,自管吃饭吧。”
花奴道:“今天家里没备什么菜,我去喊一客蛋炒饭,你喜欢吃么?”
拜云道:“你不用去喊,我随便和你们吃些得了。”
花奴笑道:“你咽得下这样小菜吗?”
拜云道:“青菜萝卜最合我的脾胃,哪里会咽不下?”
花奴噗地一笑,黄老太早已下楼叫人去喊了。
拜云道:“你妈呢?怎么不见?”
花奴道:“你等着坐会儿,妈已喊蛋炒饭去了。”
拜云道:“这真好了,叫老太太丢下饭碗去喊,我心里可过意不去。”
花奴望着他只是抿了嘴笑,却并不回答。拜云指着桌上饭碗道:“怎么你不吃饭了?别冷了呢。”
花奴道:“等会儿一同吃。”
拜云道:“你的衣服叫裁衣匠做了吗?”
花奴听了这话,忽然红着脸,低头不语。
拜云奇怪道:“咦,怎么啦?”说时,站起来走近她的身旁,拉着她手追问道,“月妹,你……怎么啦?”
花奴抬头,用恳切的目光凝视着他道:“云哥,你的恩惠我是到死也绝不会忘的。”
拜云听到此,急忙用手将她樱口捂住,埋怨她道:“月妹,你的心我早知道了,你何苦要说死呢?”
花奴见他这样多情地爱她,心里正是万分感激,这叫自己怎能再开得出口说退还的话呢?于是呆呆地又怔住了。
拜云道:“你到底是个什么意思,说给我知道吧。”
花奴只得又道:“云哥为我花了这么多的钱,妈说云哥还在求学时代,倘然被你妈知道了,云哥的前途不是要受到影响?那时我心中怎能对得住你?所以妈说这些东西实在不好意思收受,全都还了你吧。”花奴声音是很轻微,脸也慢慢低垂下来。
拜云道:“这你老太太也多虑了,假使我没有能力的话,我绝不是贸然从事。月妹,你放心,回头我跟你妈说好了。”
花奴低声道:“你的情我总记着你是了。”
拜云听了这话,心里颇觉难受,喉间咽着道:“月妹,你果然不愿和我……”说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
花奴连忙抬头,握了他手笑道:“云哥,你别着急,因为你这人太好了,所以我娘儿俩都觉不好意思。”
拜云道:“我知道你们意思了,但你只管放心,我绝不是这一种人。日后我若负了你的心,我绝不得好死。”
花奴到此,也急得纤手向他嘴一按,眼皮儿红起来,默默地无语,望着拜云,眼角旁涌上一滴眼珠。拜云心里也觉一阵莫名的悲哀,凄然掉下泪来。花奴见拜云也淌泪,一时反破涕笑道:“好好的倒累云哥也伤心,你快不要再想这事了。”
拜云拭泪道:“月儿,你要知道,你的身世,你的境遇,是太使我感动了。”
两人正在说时,黄老太已把蛋炒饭喊来,花奴忙去取一双筷子,放在桌上。拜云忙道:“老太太,这真对不起,你们自己的饭凉了吧?”
黄老太道:“不要紧,我们可以换的。”说着,便把花奴一碗饭也换了热的。
花奴道:“云哥,那么你坐下来可以吃了。”
拜云遂在桌旁坐下,黄老太仍就坐在床边吃。花奴握着筷子,只管挑着碗上的饭粒向小嘴里送,默默地并不说话。
拜云拿了匙掬汤喝,回头见黄老太好像正向自己望,因乘此笑说道:“老太太,刚才月儿对我说,因为我替月儿花了许多钱,你们心里十分不好意思……不过在我想,也不算什么一回事。这在一年前的你们,恐怕也不这样稀奇吧?你老太太的意思,我当然是很感激,因为十分地顾虑我,但这些我原也知道的。昨天月儿也阻过我,这是全出于我的一点心。请老太太就赏我个脸,收下吧。”
黄老太听拜云说得这样委婉,而且又这样客气,这叫自己回答什么好呢?因忙答道:“陶先生,你真太客气了,不知叫我们怎样报答才好。”
拜云听黄老太已经答应,心中十分高兴,回头向花奴望了一眼,却见花奴也在望着自己笑。
三人用毕了饭,拜云催花奴拿衣料到下面去裁,道:“我替你分配好了,这件茶绿丝绒做骆驼绒,妃色软缎做衬绒,那春波绉和百蝶绉做夹衫,单的往后再说吧。”
花奴笑道:“先做一件得了,那夹的时候尽早呢。”
拜云道:“做好了也是一样的。”
花奴笑着,因把那几件料子都取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