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奴一听寄萍被汽车碾伤,心中吃了一惊,暗想:云哥所以不高兴,莫非是为了萍妹的伤吗?也许自己的事他不会晓得吧?这时花奴倒略安心了一半,便坐车急急到广仁医院去,问了看护寄萍的病房在哪里,只见寄萍躺在床上,闭眼养神。花奴叫了一声萍妹,寄萍一见花奴,乐得扬着眉儿向花奴招手笑道:“月姐,你快来在这儿坐,我是时时记挂着你。我的伤是不是云哥告诉你的?”

花奴在床边坐下,抚着她的手儿,摇头道:“不是,妹妹怎么会受伤呢?”

寄萍叹道:“我再也想不到社会上各处全是黑暗呀!月姐,说起来也叫人痛心。”说着,便把过去的事又向花奴诉说一遍。花奴听了这些话,心中无限伤心,想不到我们两人都是命薄如纸,一样被人施虐,正是一对同病相怜的可怜虫。世界上的女子,难道个个都是找不到一条光明的道路吗?花奴想到这里,一股辛酸直冲鼻端,那眼眶里的泪水忍不住扑簌簌地滚下来。

寄萍见花奴伤心,也眼皮儿一红,紧紧握着花奴的手,坚决地道:“姐姐,我们不用伤心,我们是社会上被重重压迫的可怜者,但我们是否该屈服在这恶势力的环境下呢?不,绝不!我们要活,我们须起来反抗!”

花奴听了这几句话,心中深深地被感动了。她想:环境太恶劣了,魔鬼一步一步地进迫着、引诱着,虽然我有坚强的意志,但日后到底要被情感冲动啊。这是多么危险的时机,昨夜我回到家里,检点皮夹,忽然多了一千多元的钞票,这当然是士民干的勾当。我本想把它没收,因为这是拿的瘟生钱呀。现在听了萍妹的话,我觉得太不应该了,因为这是魔鬼引诱的第一步手续。我绝不愿接受它,明天准定退还了他。

花奴连连摇撼寄萍的手道:“萍妹,你这话不错,我们同是地球上的人类,为什么女子要被人做神秘的看待呢?我们要平等,我们要自由,实在非起来奋斗不可!”

寄萍破涕笑着,把花奴的手放在自己的嘴上亲着。花奴问道:“萍妹,你的伤现在究竟怎样了?”

寄萍道:“我已好些了。医生说大概要一个星期方可出院。”

花奴道:“妹妹不会换一个清洁些的房间吗?对于一切费用,那你尽管放心好了。”

寄萍含笑道:“谢谢月姐美意,我在这儿已经很舒适了。”

花奴在皮夹内取出五十元钞票,塞在寄萍的手中道:“这些给妹妹做医药费吧,如不够用,明儿我再带来。”

寄萍心中真感激得了不得,因把她手捧住笑道:“姐姐,我医药费可不用付的。”

花奴奇怪道:“这是哪儿的话?”

寄萍因把院长的话告诉给花奴,花奴十分高兴道:“萍妹这话可真吗?啊,那你真是见到了光明。”

寄萍一怔道:“姐姐的职业不是更好吗?”

花奴深深叹口气,含泪不语。

寄萍拉着她手道:“月姐伤心干吗?”

花奴摇头道:“我没有伤心。云哥来过没有?”

寄萍道:“他昨天来过了,今天大约总会来吧。”

花奴道:“刚才我先到你们家里,房中一个人也没有。”

寄萍道:“也许他到这儿来了。”

花奴道:“云哥既到这儿来,为什么还是我先来呢?”

寄萍想了许久道:“那么他到哪儿去了?”

花奴又想起妈的话来,一时疑窦丛生,心中不免又暗暗伤心。正在这个时候,忽见侍役拿进一封信来,说是江寄萍女士的。寄萍忙接过一瞧,见是云哥来信,心中大吃一惊,向花奴叫道:“月姐,云哥怎么给我信了?他难道……”说到这里,眼皮儿便红起来。

花奴也急道:“萍妹,你快拆开来瞧吧。”于是寄萍急急展开信笺,两人一同瞧着,只见写道:

萍妹:

你读了我这封信,你千万不要伤心。因为你也是很赞成我做一个勇敢有为的人。现在国势日非,庶民痛苦,我辈青年岂能再做恋恋儿女态?今拟投身行伍,为国宣劳。想妹乃现代新女性,知我此行,定多欢悦。妹今已安身有所,我心了无挂碍。昨晚与妹倾谈许久,想妹明达,定予我以同情。我们全都年轻,来日会晤正多,恕不多述。再会吧,萍妹,当你读此信时,应该我早已登轮在水天一色的长江中了。

你的云哥 临别寄语

两人瞧完这封信,不觉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失惊道:“啊呀,这是从哪儿说起呀?”

花奴道:“咦,前天他还对我说到学校里去报名的,怎么一忽儿竟要到哪里去了呢?”

寄萍也道:“是呀,那天他对我说,月姐给他三百元钱,叫他继续求学,他已答应了,怎么又……”

花奴急问道:“昨天云哥到底和你谈些什么啦?”

寄萍想了许久,“喔”了一声,泪下如雨道:“怪道昨天他和我谈话,全是要别离的样子。当时我心中好生纳闷,但我又怎晓得他真会要走呢?”说罢,便哭泣起来。

这时花奴心中好似刀扎一样痛。她想:云哥忽然转变了方针,其中必有缘故,况他不向我来辞行,难道他真疑心我负了情吗?唉,这样他也真不知我的心了。想到此,泪似泉涌。因向寄萍叫道:“妹妹快别伤心,我这时立刻追上去,也许船还不曾开呢。”

寄萍一听,急拭泪道:“如此姐姐快走。”

花奴不及告别,站起匆匆就出了医院,坐上车子,喊快速拉到码头上去。等花奴车到,只见轮船已开出里许,从晨风中还送来一阵汽笛之声。花奴扶着铁栏杆,眼望着茫茫江面,心中无限悲酸,掩着脸儿呜咽不止,一时又觉头晕目眩,不能支撑,只得坐车回家里去。

黄老太见花奴回来,便叫着道:“月儿,你早晨刚走出一步,陶先生便着人送信来。”

花奴心想:原来我这里亦有信的,不知他说些什么?因急向黄老太取过来信,就倚着梳妆台瞧道:

花奴女士:

拜云命途多蹇,母丧家破,自维一转眼间,已成潦倒落魄。数月来迭蒙资助,衷心感激,没齿不忘。昨造府言谢,未获面谈,怅甚怅甚。想女士追随潘君,深得特殊待遇,良禽择木而栖,郎财女貌,度甜蜜之光阴,得逍遥之幸福,拜云何人,敢不代女士庆得其所?前蒙惠我钞币三百,此款万不敢再受,今特专诚奉赵,还希察收。承情嘱我继续入学,拜云因决意从戎,求学之念,早已打消。今定即日登途,为国前驱,一俟凯旋有日,当再与女士携手话旧。别矣花奴,请勿以落魄人为念也。情长纸短,不尽欲言。秋风多厉,还希自爱。

拜云手启 即日

花奴瞧毕,急向信中一看,果然三百钞洋丝毫未动。花奴复又把“良禽择木而栖,郎财女貌……”念了一遍,顿时脸似死灰,“妈呀”叫了一声,小嘴一张,便哇地吐出一堆鲜血来,早已跌倒在地。黄老太正在后间,一听砰的一声,急忙奔进房来,见花奴躺在血泊的地上,心中大吃一惊,赶紧把她抱起,摸她的脸已经冰冷。黄老太急得没有了主意,忍不住大哭起来。徐妈和房东一听,也慌忙赶上,一个倒茶,一个捏住人中,忙了一阵,花奴方始哇的一声哭起来。黄老太见花奴神色不对,遂叫徐妈打电话喊汽车,送花奴到广仁医院去医治。当到头等病房,由院长周士诚亲自诊视,打了几针,回头暗暗叹息道:“这样年轻的孩子,怎么会吐这许多的血,那还了得?”

黄老太哭道:“求院长总要想法救治才好。”

士诚道:“这个当然,你不要哭,哭了病人心中害怕。”

黄老太不敢再哭,士诚遂回院长室去。

花奴躺在床上叫道:“妈妈,你过来。”

黄老太遂走近床边,问道:“月儿,现在怎样了?陶先生信中到底说些什么,你竟气得这个样儿?”

花奴泪如泉涌,哭道:“妈呀,云哥他是太爱我了呀!他真可怜,但是他误会了,他应该来问我清楚了。现在我受冤事小,累云哥亡命他乡,叫我心中怎能对得他住?”说罢便呜咽不止。

黄老太虽不知详细情形,但亦明白这事是由于花奴和潘先生出去游玩而起,因叹着道:“我早就知道这样一定要有不幸的事发生。现在陶先生究竟到哪里去了?”

花奴抽噎道:“他说从戎去……”说到此,又悲悲切切哭个不了道,“云哥,我真太对不住你了。我不怪你无情,但你究竟太不明白我的心了啊!”

黄老太也哭道:“月儿,你不要伤心,你自己身子要紧。你若有三长两短,叫我也不能活了呀!”

花奴只管抽噎,黄老太道:“这事想来也奇怪,你们两人出去玩,他怎样知道的呢?”

花奴道:“也许在路上他瞧见的。啊呀,若果在旅社中被他瞧见,我这冤枉怎能再洗得清呢?妈妈,寄萍妹妹也在这儿养病,你最好去叫她来一次,我有话同她说呢。”

黄老太道:“她的伤没有好,怎能走路?过几天再叫她来谈吧。你快养病要紧,日后陶先生总能知道你心的。”

花奴不信,一定吵着要寄萍来,因为除了寄萍,恐怕再没人知道我的心了呀。黄老太没法,只得和看护商量。看护见她可怜,遂用车推寄萍到了花奴病房来。

花奴一见寄萍,拉着她手,叫声妹妹,便又痛哭起来。寄萍见她云发蓬松,两眼红肿,脸白如纸,心中吃了一惊道:“月姐,你怎么也会病了呢?就算云哥为国效劳去,我们也不该太伤心呀。”

花奴听了这话,抽抽噎噎哭了一会儿,把拜云的信递给寄萍道:“萍妹,你瞧吧。照他这样说,还叫我怎能活得下去?妹妹想想看,我究竟是不是这种无情的人呢?”

寄萍瞧了这封信,方知云哥的出走还是受了这个刺激,但他为什么竟一些儿不曾我和说起呢?因道:“这事真奇怪,云哥怎的没和我说起?他到底是听信了谁的谗言?唉,他真也气糊涂了,怎的不问青红皂白,就写出这样无义的信来?无怪姐姐气得吐血。但这时他又不在上海了,这……怎么好呢?”

花奴只是哭着,寄萍给她哭得辛酸十分,也滚滚掉下泪来,一面劝道:“月姐,你哭也没有用,日后云哥总会想回来的。你身体要紧,你若病倒了,不但使老伯母心中难受,将来云哥心中不是也更悲痛吗?”

黄老太垂泪道:“萍小姐的话不错,月儿你该想明白些才是。”

花奴叹道:“我恨社会太万恶,我恨人心太奸险。但我有坚决的意志,我绝不会入人家的圈套。萍妹,你云哥并没有错,但我只怪他不来和我面说,就这样一走了事。他心中当然是万分悲痛,要知我心中更惨痛啊!”

寄萍哭道:“姐姐放心静养,我恨云哥太鲁莽,他要变成不情不义的人了。姐姐的心,难道他还不明了吗?”

花奴听此,更痛哭不停。寄萍亦淌泪不已。

从此以后,两人相对哭泣。寄萍伤愈,而花奴病日增。寄萍服侍病榻,殷殷安慰,花奴抱着寄萍脸哭道:“只有妹妹知我心呢。”寄萍听了,亦陪着哭泣。

光阴匆匆,不觉已有三月。花奴病体未见痊愈,且每咳嗽中带有血块。黄老太见她脸一天一天地瘦下去,心中忧愁十分。虽有寄萍相劝,但劝到后来,自己也哭起来,所以大家天天过着眼泪生活。潘士民亦来瞧过,被花奴大骂一顿,因此红着脸绝迹不敢再来。

这天北风正紧,寄萍匆匆从外面进来,向花奴笑叫道:“月姐月姐,你快不要伤心了,我给你打听得云哥的去处了。”

花奴不信道:“你骗我。”

寄萍拉着她手道:“真的并没骗你。姐姐,今天我在路上碰见李琴生老伯,他问我云哥有否常给我写信。我说云哥从戎去了,信一封也没有来过。琴生老伯说,他并没有从戎去,是在南洋某某厂中担任化学工程师。我当时很奇怪,云哥为什么要骗我?后来李老伯告诉我,云哥本来是要从戎去,是被李老伯阻住的,南洋厂中,也是李老伯介绍去的。姐姐,你想,云哥这人真太浑蛋了,三个月中竟连一封信都不来,害得我们日日记挂。姐姐,现在你再不要自伤身子,让我写信去痛骂他一顿,叫他即速回来,你瞧好吗?”

花奴听了,真感激得又哭起来道:“妹妹这样爱我,正是没齿不忘。但今生恐怕不能报答,只好待来生吧。”

寄萍心酸淌泪道:“姐姐何苦又说此话?只要静养,病体自然会好。”

两人抱着哭了一会儿,当夜寄萍立作一书,寄给拜云,一面笑向花奴道:“姐姐的怨气我已尽替你发泄了。云哥若不来回信,真个不是人了。”

花奴含泪感谢,过了一星期后,拜云果然从南洋打来一电报,寄萍忙读给花奴听道:

上海江寄萍表妹鉴:函悉。月妹含冤,云已知罪。请先代我道歉,容云到沪后再行负荆。陶拜云叩电

花奴听见电报,瘦削脸上挂了一丝笑容。寄萍觉得这笑是三个月不见了,因也很高兴地和她谈笑解闷。花奴心中也十分安慰,这时对镜照着,瞧了自己的脸颊瘦得不成样儿,心中又觉伤心。想云哥瞧我如此模样,心中不知会不喜欢吗?因此花奴药水也大口地喝,饭也加多地吃,可怜这时花奴心中想活想做人,但内部的机件已全坏了。

这是接到电报后的第三天,花奴从早晨到下午,只是喘着气。黄老太见她眼睛已失了神,知道爱女不久将脱离这个世界,心中好似刀割,背着花奴暗暗啜泣。花奴也自知病已入骨,不能救治,因拉着寄萍垂泪道:“萍妹,我这病是不会好了,恐怕再也等不住云哥来见一面。好在云哥已明白了我的心,我虽死亦无遗憾。”

寄萍哭道:“姐姐何苦说这话呢?”

花奴道:“萍妹,你不用伤心。人生百年,如白驹过隙,早死迟死是一样的。现在我要求你两件事,就是我死后,你且慢给我入殓。我生不能和云哥见面,遗体该和他见见。还有我年老的妈妈,可怜她已到风烛残年,再叫她受此刺激,真令我酸楚。妹妹如真心爱姐姐的话,我的妈总要你照管的。”说到此,把自己手指上一只钻戒取下,套入寄萍指上,又道,“姐姐并无别的东西,留下这件小东西,给妹妹做个纪念品吧,也不枉我们姐妹俩亲热一场。”

寄萍到此只得哭着安慰她道:“姐姐,你只管放心,你的妈就是我的妈……”说到这里,喉间早已咽住,捧着花奴的手啜泣不止。

花奴微叹道:“妹妹,云哥是个可怜的,你总要和他好好地劝慰。我希望你俩白头偕老……”说到此,微微一笑。

寄萍泪似泉涌,黄老太已哭不成声,叫道:“月儿呀,你真忍心丢下我去吗?”

花奴泪下如雨道:“妈妈,这也没有办法呀,好在萍妹和你的月儿是一样的。”说时,气喘更急,眼皮下垂。

正在这时,忽见房外奔进一少年,似疯狂般地跑近床边,见花奴闭眼,失声哭道:“啊呀,月妹,你竟等不住我回来了吗?”

花奴听此声音,似尚有知觉,勉强地睁开了眼,望着他挣出一句话来道:“云哥,我想不到还能见到你……”

拜云大哭道:“月妹,我害了你!我害了你!早知有今日,我为什么要给你……倒不是给你一辈子卖花好吗?”

花奴两眼睁着,并不垂下,拜云满颊流泪道:“月妹,你始终是我的,你始终是我的。”

花奴听了这话,方始合上眼皮,可是在眼角边却涌上一滴晶莹的泪水。拜云猛可伏下去,将她身子抱着,痛哭不已。黄老太、寄萍也号哭不停。花奴一缕芳魂,从此却已永远离别了人世。

黄老太哭倒地上,寄萍向她跪下道:“妈妈,妈妈,姐姐既已死去,你老人家身子更要保重啊!”一面又劝拜云。

拜云抚尸痛哭许久,只得停止,料理她的后事,把她葬在上海公墓。寄萍扶黄老太回家,拜云怕老太太伤心过度,嘱寄萍伴着她,不用同去。这里待下葬舒齐,墓前立碑一块,上书“故未婚妻黄女士墓,服夫陶拜云题”。

匆匆过了三日,拜云、寄萍备了花圈,又往墓前吊祭。路上遇见鲍寒村,他告诉拜云,说季玉新婚不到三月,已患夹阴伤寒症死了。拜云心中稍觉解去气愤。两人在墓前痴立多时,寄萍已呜咽哭泣。拜云叫道:“月妹,月妹,季玉罪魁已死,你魂而有知,定当安慰九泉。”

时已黄昏,一轮皓月悬挂天空,拜云凝视明月,见月中隐约站有卖花女郎,酷肖花奴。四野寂寂,杳无人声。在夜风中吹送过来好像有阵阵清脆卖花的声音,在拜云耳际中旋绕,久久不散。

拜云叹道:“这是一个梦啊,还是碎去月儿的影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