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云一连地受了这几个打击,把他真弄得走投无路了,当时心中无限剧痛,竟昏倒在地。房东倒吃了一惊,连忙把他唤醒。拜云道:“你们不要害怕,我没有什么,此刻我立刻就去。”说时回身就走,匆匆地向广仁医院走去。风是刮得像虎啸,雨是下得像海倒,拜云远望着一片迷雾的前途,雨水落在头上脸上,和眼中淌下的眼泪混合了,老天为他在不平呢,还是在为他痛哭?

拜云到了医院,看护领他到三等病房,满房中发出一片呻吟之声,这都是一群世界上的可怜者,在拜云耳中听来,更觉触耳惊心。急急地奔到寄萍的床边,寄萍的伤已被医生裹扎,她淌着泪,凝望着窗外的大雨。拜云叫了一声妹妹,寄萍冷不防拜云这时会来,她兴奋得忘了痛苦,伸开了两臂,拜云早伏在她的身上,两人抱住痛哭了。这是一幕万分伤心的悲剧啊!

拜云道:“妹妹的伤在哪儿?要不要紧呀?”

寄萍道:“在大腿上,医生说不妨害走路的,谅不要紧。”

拜云淌泪道:“你是怎样会被汽车撞倒的?”

寄萍听了这话,激起她心头的沉痛和愤怒,她抽抽噎噎地哭起来。拜云呆望着她,也默默地淌泪。最后寄萍叙述出她遭遇的经过,她咬紧了银齿,圆睁了杏眼,握着小拳高扬,口中大声道:“世界是黑暗的,社会是万恶的,到处都是杀人的陷阱。但是我们要活,我们在生存,我们须要与社会艰苦搏斗!”

拜云明白了她受伤的原因,他敬佩,他惨痛,他紧抱着寄萍哭道:“世界上除了妹妹一人,再没有一个好人。妹妹是纯洁的天使,是爱的神圣。但你的境遇太惨了,环境逼近我们到死路之上,但是我们是应得束手受死吗?妹妹,我们携起手来,站在一条生存线上奋斗吧!”

寄萍带着眼泪笑道:“云哥的话对了。我们绝不灰心。我们受了一次艰难,便得到了一次经验,对于凶猛的社会,多了一些新认识。我们在黑暗里要得到光明,非起来挣扎不可。云哥,我的伤不要紧,回家休养几天就好了,住院到底不是像我们这样的人能住的。”

拜云摇头道:“不,妹妹的伤是需要医治的,同是大地上的人类,分不出我们和他们,分不出贫贱和富贵。妹妹,你放心,无论如何,我总得想法使妹妹好了才给你出院。”

寄萍握着拜云的手,默默地又哭了。拜云这时心中真有说不出的滋味,萍妹究竟是最可爱的,她是我的心,我辜负了她,我对不住她,别人到底全不能靠的啊。望着寄萍可怜可爱的脸庞,觉得萍妹真是自己的知音。越觉萍妹的可爱,心中也就更加万分悲痛,紧偎了寄萍的粉颊,他忍不住又抽抽噎噎地呜咽。

这个时候,忽然背后发出了慈和的话声,使两人都惊觉地回过头去。这是一个年约五十左右的老人,他仁慈的脸上含了一点儿泪水,摇头叹道:“两个可怜的孩子。”

拜云和寄萍同时都感到奇怪,我们的境遇难道也会博得人家的同情吗?于是呆呆地望着他出神。他温和地又道:“我是本院院长周士诚,你们的谈话我全都听明白了。你们的境遇太使人感动了。你只顾住在院中医治,我绝不收取你一费。且日后痊愈,便跟随我身边做看护,不知你心中愿意吗?”

寄萍听了这话,犹疑自己置身在梦中,忽从床上坐起道:“你这话可当真吗?”但是话还未完,下面已伤痛了伤处,顿时粉脸涨得通红。

拜云忙将她扶着躺下,士诚已走近床边含笑道:“我说的话素来不骗人的,你请放心吧。”

寄萍破涕道:“待我伤好后再叩谢老伯吧。”

士诚听她口才伶俐,心中颇觉喜欢,遂问拜云和寄萍的关系。拜云告诉一遍,士诚忙道:“喔,萍小姐原来是紫若先生的令爱吗?你爸这样慈善的人,竟如此下场,真令人痛惜。”

寄萍听了,又不禁泪下如雨。拜云向士诚鞠了一躬道:“我萍妹从此寄身有所,真令我感激不尽。”

士诚忙客气一回,一面又安慰他几句,方始自回院长室去。

拜云坐在床边,呆呆地想:萍妹既安身有所,我倒放心了大半。自己的书是再也读不下去了,我绝不能再醉生梦死地活着。情场失意本是青年人的死路,但我绝不会和别人一样,我是被可敬佩的萍妹感化了。从今天起,我非做些事业出来不可。尤其是在中国目前的情势之下,更需要我们年轻人加倍地努力。拜云既有了这种自觉,也就把一切烦恼抛弃了。他觉得眼前显出了一线光明,在脸部的表情上,不期然而然地浮上了一丝微笑。

寄萍拉过拜云的手,笑道:“云哥,想不到山穷水尽,亦有柳暗花明的一天。我真感谢老天不使人到绝路之途啊。”

拜云握紧了她手也笑道:“我祝福萍妹,光明一定会降临在我们的头上。萍妹,你好好地休养,将来为一班痛苦者而服务,这我知道是非常适合妹妹个性的,因为妹妹真是个慈爱的天使呀。”

寄萍扬着眉儿,眸珠一转,笑道:“也许将来还能替国家社会多出一些力,这是我所希望的。”

拜云听了,想原来妹妹亦有此心,一时兴奋得把她手儿狂吻道:“对呀,我们全都年轻,妹妹还只有十六岁,若再过四年,也不过二十岁。我们见面的日子真多着哩。”

寄萍听他突然说出这话,心中好生不解。我们又不分别,为什么他说出这话?因望着他呆呆怔着。

拜云道:“浮生若梦,为欢几何?过去种种是错误的,妹妹你愿意我做个勇敢有为的人吗?”

寄萍笑道:“我不但赞成,且将携着云哥的手,一块儿向前进呢。”

拜云微笑点头,偎着她的脸儿,亲热地温存许久,因为他心中已存着了这是最后生离的一幕。最后拜云向寄萍告别道:“妹妹,时候不早,我回家了。你好好地休养,努力你自己的前程,切不要做无谓的伤感,因为我们全都年轻啊。萍妹,再见吧。”拜云说到此,喉间已哽咽住了,再也说不下去。

寄萍听了这话,心中只觉无限酸楚,眼泪已夺眶而出,默默地并没回答。拜云已出了病房,在万分依恋不舍之下,又回过头来望了一眼,那泪早已滚落满颊,英雄气短,所恨的正是儿女情长。

拜云回到家里,天已黑暗,风雨亦停。拜云对灯作书两封,一给寄萍,一给花奴。花奴信封中又附洋三百,原璧奉还。

这夜拜云睡在床上,真有异样感触,含着一眶辛酸的热泪,沉沉睡去。

次日一早,把一封信着人给寄萍,一封信着人送到花奴的家,他便到中国红十字会去报名。不料该会主持者正是李琴生,他一见拜云来报名,心中万分惊奇,忙问他道:“你去后,你的萍妹谁来照顾?”

拜云道:“这个李老伯请放心,萍妹现在已有了安身之所了。”因把广仁医院院长收做看护的话告诉一遍。

琴生摇头道:“虽如此说,但亦不能。想你父母只有你一滴骨血,你舅父母又没有儿子,两姓的宗祧全仗你一人担负。况此次三位老人家惨死,剩下孤苦伶仃的你表妹一个弱女子,你若这样地远离了她,于你也太忍心了啊。”

拜云被他这样一说,心中真是万分悲痛,一时心里又委决不下,左右为难,那泪便淌了满颊。

琴生想了许久道:“你若果真要到外面去走走的话,我就介绍你一个去处。上星期南洋我有个朋友,他厂中需要一个化学工程师,想你是化学系出来,必定是个内行,不知你愿意去干吗?你如愿意,我立刻备封信交给你。事也真巧,今天正有一班南洋船开出。”

拜云一听这话,感激流涕地道:“既承老伯如此抬爱关切,直使小侄刻骨铭腑。”

琴生见他同意,遂立作一书,交给拜云,又赠资一百,送拜云上船,只听汽笛一响,拜云便离别上海了。

花奴怎么会一夜不回家呢?原来她那天自受了倩倩的侮辱,一时气急攻心,便吐出一口血来。当时潘士民便急送她到扬子饭店,开了房间,一面扶她躺在床上,一面打电话请西医给花奴诊视。西医给她打了两支强心针,配了一瓶药水,方始自去。这时花奴方始渐渐清楚,但是四肢无力,十分疲倦,又好像沉沉欲睡。士民柔声地道:“密司黄,你放心静养,我不离开你的。”

花奴不答,士民坐到床边,将她纤手拉起,大胆地放到鼻上去吻着道:“密司黄,你知道我心中是多么地爱你呀!”

花奴连忙把他手摔去,可是已给他吻去了,一时心中既恼又羞,但无力挣扎,手儿又给他握去道:“密司黄,你恨我吗?你的手儿多香甜,我真爱煞哩。密司黄,请你允许我的爱你吧。你若允许了,就是要我的心,我也愿意挖出来给你的。”说时,便把她的手又放到鼻上去。

可怜花奴到此地步,好像羔羊遇到了豺狼,一些没有抵抗能力,羞红着两颊,气得淌下泪来。这个时候,正是拜云、寄萍在家喝醉酒哭笑哩。士民见花奴淌泪,因笑道:“你伤心什么?我告诉你,你只要答应了我,我所有一切财产便都是你的了。一个人不要太傻,你难道不喜欢坐汽车住洋房,倒情愿跟穷小子去受苦吗?密司黄,我这里先送你一些小礼物,请你收了吧。”说着,便在衣袋里取出一只钻戒,光芒四射,在电灯下更显得闪耀夺目,便要套到花奴的手指上去。

花奴慌忙把手指曲起,摇头道:“对不起,这个我不要,谢谢你,这时就送我回家吧。”

士民道:“现在已经七点多了,外面风大,受了冷可怎么好?就在这儿睡一夜也不要紧,反正明儿是星期。”

花奴见他不允,意欲自己站起,可是再也支撑不住,心中一阵辛酸,那泪更似泉涌。

士民道:“为什么要哭呀?身子已经这样柔弱了,请你放心吧,我是绝没有歹意的。你既不愿接受我这礼物,我就不给你了,因为我知道现在还没到这个资格哩。”

说着,把钻戒仍放回袋内。花奴依然淌泪不语。士民道:“你饿了吧?我叫菜给你吃饭好吗?”

花奴摇头道:“我不想吃。”

士民见她一脸怒气,心中暗笑,便自管喊侍役拿酒拿菜,在房中一个人吃喝起来。眼望着床上的花奴,心中万分得意。这时花奴想起自己的手被他吻了两次,心中羞惭交迸,一时眼前显出拜云可爱的脸庞,心中更觉万分悲伤,忍不住掩着脸呜咽起来。

士民不去理睬她,独自喝完了酒,吃毕了饭,便叫侍役收去,一面便把花奴的黑漆皮夹打开,在自己袋内摸出一叠簇新十元头钞票,大约一千五六百元左右,放进在里面,依然好好地给她放在梳妆台上。心中暗想:我耐心地干,不怕你不到我的怀抱里来。一面走近床边柔声叫道:“密司黄,你不用哭了,我明天送你回家是了。我心里是一万分地爱你,但是你不爱我,我也没有办法啊。”说到这里,故意哭起来。

花奴身子朝着床里,只管抽噎,不去睬他。士民道:“我希望你将来总能明白我是真心地爱你,你快别哭吧,身体要紧呀。既不想吃,你就早些睡吧。”说着,便自己到沙发上去打盹。

花奴在床上哭了一会儿,不听见士民的声音,因偷偷地回身来望他,只见他呼呼地睡着了,心中方始安心。一会儿想拜云遭遇的可怜,一会儿又想自己处境的恶劣,左思右想,无一处不是使自己伤心的资料,暗暗啜泣,直到午夜方才睡去。

这一觉醒来,已是次日午时,只见士民含笑站在床边道:“密司黄醒了?你现在可好了?”

花奴心中犹有些气愤,因只点了一下头。士民笑道:“昨夜你还不曾吃过饭,今天一定饿了。”

花奴一面起身,一面嗔着道:“我不饿。”

士民好笑道:“密司黄,你和我生气没关系,怎么要饿自己的身体?饿坏了身子可怎么好?”

花奴不答,匆匆洗好脸。这时士民早把点心叫侍役拿上,花奴拿过大衣要走,士民拦住不放道:“你要走只管走,但是这点心总要吃了走的。”

花奴没法,只得放下大衣道:“潘先生,你实在太客气。我一夜不曾回家,妈可急坏了呢。”

士民笑道:“午后一准送你回家是了。”

花奴见他始终笑脸奉迎,心中真佩服他的耐心,但他这种老奸巨猾的手段,用在我的身上,恐怕没有什么效力吧。因不再客气,坐下吃了。不料正在这时,忽然狂风大作,暴雨倾盆,窗外似万马奔腾,似千军呐喊,花奴倒吃了一惊。士民道:“别怕,天在下雨呢。”

花奴匆匆吃毕,意欲回家,但风雨愈来愈大,这儿一段马路地势很低,所以不一刻工夫,马路已成小河,实在无法回家。士民笑道:“你急也没有用,反正总要等雨停后可回家。”一面又留花奴吃饭,花奴到此,真恨老天太捉弄人了。

好容易等到傍晚,风雨始停,士民遂送花奴到家,老太一见花奴,忙问在哪儿,怎么一夜不回?花奴心里悲伤,眼泪便忍不住滚滚而下。黄老太见此情形,心中大惊,以为花奴定遭骗失身,因急急诘问。花奴倒在她妈怀里呜咽着,把这事告诉一遍。

黄老太叹道:“昨天我的意思,是不愿你和他一同出去。”

花奴哭道:“环境如此,不得不应酬啊。妈妈,我这个书记再也不要干了,那么就可以脱离这个恶势力的境界。”

黄老太又把拜云下午曾来瞧过,看他神色好像失掉魂魄一般,叫他坐一会儿,他忽然又走了的话告诉花奴。花奴一听这话,吃了一惊道:“他为什么这样呢?不知他问起我吗?”

黄老太道:“我也很疑心。总之,他心里十分不乐,好像晓得你和潘先生出去玩似的。”

花奴听了这话,一时像冷水浇头,四肢冰冷,忍不住呜呜咽咽痛哭起来,黄老太也淌泪不止。这夜花奴哪里睡得着,想明天怎样和云哥去表白一番,方始可以解释这个误会,万一他骂我负心,叫我怎样好呢?一时又想起士民的丑态,自己的手被他吻了两次,她忍不住把手猛可摔了一下,最好把这一只手斩去了,方可免去自己的污辱。她心里又觉得太对不住拜云,因此又整整地哭了一夜。

次日醒来,身体虽然颇觉不适,但她撑着急急到拜云家去。谁知一进房中,只见茶杯茶壶碎了满地,房中一切什物凌乱不堪,却是一个人没有。花奴大吃一惊,慌忙去问房东,房东告诉陶先生刚才出去,萍小姐昨天被汽车撞伤,在广仁医院医住。花奴听此,好像晴天一个霹雳,那眼泪便似雨点般地滚下来。